王十九

在詹姆斯·鮑斯威爾所記錄的薩繆爾·約翰遜的那些名言中,有一句被廣為征引的話是這樣說的:“再沒有比一間好酒吧更能帶給人幸福的了。”
我在倫敦去的第一間酒吧,是在充滿異域風情(至少對當地人來說)的諾丁山街區。黃昏時分,我被拉去參加一個據說很高雅很斯文的派對。
酒吧是在一所小小的兩層樓房里,底樓大概有七八十平米。桌椅擁擠而不雜亂,連門背后的角落里也放了同樣的四方木桌和紅絨面的褐色木椅。酒客并不多,稀稀落落地坐了一些服飾中規中矩的人,說話都像在耳語,連背景音樂聲也蓋不住。
但從樓梯上去,上面的景象和底下截然不同:烏泱烏泱的全是人。原來底下是散客,派對就在上面。
一大群據說或自稱是作家、記者或者別的類似職業的人,塞滿了整個房間。不管是靠窗的火車座還是靠里的木椅子上,幾乎都坐滿了人,很多人只能見縫插針地站著。
更多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涌上來,互相介紹、詢問、攀談,講著各種口音的英語或者干脆是各自的國語。慢慢地,聲音越發嘈雜,空氣也悶熱起來。我從擦肩而過的侍應那里摸了一段蘆筍,咬著它下了樓。
天光還亮著,我站在門口抽煙。這酒吧和這座不算高大的樓,都給人以飽滿的感覺,連帶倫敦的天際線都顯得不太高遠,幾朵微紅的云,近得伸手可及。
“抽煙對身體不好。”一個從街邊走過的人笑嘻嘻地說。他有一張黝黑泛油光的臉,微卷的栗色頭發,留著很短的上髭,灰白的襯衣上罩著件陳舊的駝色坎肩。在滿街整潔挺括得接近鋒利的所謂英倫范兒中,他身上的流浪漢感覺格外分明。“能給俺一根兒不?”之后,他把煙夾到耳朵上,怡然朝前走了。
回到樓上,那悶熱的氛圍讓我口渴,我去買了一杯冰涼的啤酒,付了不到4鎊。我不知道這里的酒水價格還帶著小數點,小數點后面還拖著兩位數。
那杯冷酒讓我感到幾許內急。我隨口問擠在邊上的一個人,應該去哪兒“看強尼”。她猛地張大嘴,顯然被這俚語嚇到了。定睛一看,這是一名肩頭搭著愛馬仕開司米真絲披肩的時髦歐洲女子(此前不久,一名畫家跟我說起過它最新款的圖案,所以我湊巧能認出來),瘦弱蒼白的纖指夾著一根同樣纖長的女士香煙,兩點艷麗的指甲和煙頭一起在燈下明滅。
“往那邊走。”她深吸一口氣,耳語般地說著,飛快地指點了一下廁所的方向。
紅色的小木門微開著一道縫隙,我輕輕推開它。“老天爺!”逼仄的房間里,一名腳踝被衣物纏著的金發美男驚恐萬狀地狂喊一聲,從馬桶上跳起來,手足失措了一剎那,終于決定首先該掩上的是門。
出來時,他高高地揚著線條分明的臉龐,嘴唇緊閉,凝視正前方的目光冷若冰霜。我向他道歉,他不情愿地停下來,滿臉通紅地瞟了我一眼,用柔軟的嗓音嘟囔道:“實際上……那是我的錯。我忘記關門了。”然后他帶著一身酒氣,逃命一樣地擠進了喜笑顏開的人群。
在很大程度上,是這個晚上遇到的各種人,使我從頭到尾都沒想起去看酒吧的招牌。但是我后來去的紅獅酒吧不需要看招牌就能記住,它的名聲實在太響亮了一點兒。
出西敏寺地鐵站右拐,走上百八十米,就是唐寧街10號對面的那間紅獅。它占據了一座白色樓房的一二層,外墻的每一盞廊燈底下都吊著一個花籃,灰藍色格子窗,門前靠墻放著幾張木椅。進門之處一溜黑色的掛旗上寫著:艾爾啤酒和餡兒餅。
似乎倫敦酒保愛穿黑,紅獅的也不例外。酒保看上去30多歲、也許40多歲,光頭在吧臺后那一堆鮮艷奪目的酒標和各種玻璃的或金屬的器皿之間毫不示弱地閃亮著。
這家紅獅已被富勒啤酒廠收購,酒吧外寫著的“富勒、史密斯和特納”三個姓氏驕傲地宣告了這一點。店堂里更不用說,富勒啤酒的三種當家產品的招牌被掛在正中最醒目的位置,旗艦品牌“倫敦之巔”又占據了這中心的焦點。
“這地方可真夠小的。”在我看酒單時,一名美國小伙對他的同伴說。我認為他說得非常客觀。
我不曾到訪過別的紅獅——聽說以這名字為招牌的酒吧在英國沒有700多家也有600多家——但至少這一家確實非常小,通共就放了那么幾張桌子。而客人格外多,據說他們不是被《派對狂》之類以此處為背景的熱門英劇吸引,就是想碰碰運氣,看是否能遇到傳說中的英國政客或別的什么名人。
“二戰”期間經常過街來喝威士忌的已故首相丘吉爾和喜歡在周五中午過來兜一圈的倫敦市長鮑里斯·約翰遜的故事已被人說爛了,于是狄更斯被更頻繁地提起來:“當年輕的查爾斯·狄更斯成為紅獅的常客后,他發現酒吧老板娘是個好心腸的女人:她既贊賞又同情地接待他……”
我來的這天,這里正好在推廣一種新型的時令果啤:不列顛之花(Brit Hop)。據說,這是摻和了8種啤酒花才釀制出來的。
“這是可恥的背叛!”頭發花白、兩腮有些松垂的當地人格里菲斯如此評論這種創新。我們正好相鄰而坐,就攀談了起來,并一起挪到了酒吧的后院里,好給新進來的人騰出地方。
他從富勒啤酒越來越不務正業開始抱怨。難道英國不是艾爾啤酒最正宗的產地和最后的家園嗎?難道倫敦之巔、伊士啤和奇斯威克苦啤這三款全英冠軍啤酒還不夠令人自豪嗎?難道如此純粹而重要的傳統不應該被謹慎地保護嗎?
他認為,隨著拉格啤酒的入侵,整個英國都已經墮落了。“甚至連這家曾經令人尊敬的報紙也墮落了!”他指指邊上那份當天出版的《泰晤士報》,“它用的詞居然是‘goodbye!”
那是鐵娘子撒切爾夫人風光大殯的第二天,全倫敦的報紙都在議論這一特殊哀榮。“他們之所以不用‘farewell,也許覺得這只是小別,總有一天靈魂會重聚。”我鼓起勇氣替報紙辯解道。
“那也許是你們東方人的輪回觀念。”他謹慎地反駁,飲盡杯底的余瀝,嘆息道,“不過,若是允許人們帶著幾品脫艾爾啤酒轉世,我不會忘記我的‘倫敦之巔……”
與天籟吧(Bel Canto)的邂逅則純屬偶然。那天下午我在海德公園里面閑逛到天黑,走到大街上已然饑腸轆轆,正好看見馬路對面那個金色燈光照著的紅字招牌。
一名前額很高的絡腮胡子侍應送上用雅文邑和梅脯烹制的兔里脊,配有胡蘿卜泥和豆瓣菜,這是我點的“歌劇套餐”的前菜。我謝過他,他微笑著點點頭,放下白瓷盤,卻并沒有立即離開。
La ci darem la mano(讓我們手挽著手)……他張大嘴,含情脈脈地唱了起來。剛給鄰桌送完東西的體型富態的女侍應也過來,站在他邊上,唱起了歌劇《唐璜》的經典二重唱。
聽老板說,這些侍應都是音樂學校的在校生,每晚來這里獻唱。在我這業余的耳朵聽起來,他們的演唱簡直不比任何人遜色。他們的歌聲讓我有些走神,讓我不禁回憶起了從前那些有余暇到處看演出的日子:參加愛樂社的活動,不辭路遠跑到城市另一端去聽各種演唱會,以及更多……
我在倫敦去過的酒吧不算多,記憶中竟似沒有重樣的。也許過客如我,在街衢中隨意逛過去,三杯兩盞之間,更能見識到這座多元城市的不同側面,和那些絕少雷同的倫敦人。
小貼士
艾爾啤酒
又譯為麥酒、麥芽酒,英國人中世紀釀制成功,是啤酒中的“活化石”。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外出巡視均要專程攜帶艾爾啤酒,留下了“愛江山更愛艾爾”的美談。19世紀中期以后,出現了采用冷發酵技術的拉格啤酒,逐漸取代了暖發酵制成的艾爾啤酒。現在除英國等一些傳統國家外,世界上的啤酒絕大多數都是拉格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