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讓我當三天老師

林育仁

一

新學期剛開始，多數人的暑期綜合征還未完全消退，心不在焉是最主要的癥狀。當然了，像班長許燕燕這類人，是不受氣候環境影響的，依舊神采奕奕地認真聽課。以林帥為代表的另一批同學，則顯得水土不服，無精打采。

年輕的班主任姓王，他也是過來人，對林帥那無神的眼神充滿理解，對他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不過林帥得寸進尺，居然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看課外書！這要都能忍，老師的威嚴何在？于是王老師捏了一截粉筆頭，瞄準林帥扔了過去，正中他的腦袋。林帥趕緊把抽屜里的手抽出來。

王老師微笑著說：“把你看的書拿出來，給大家分享一下嘛。”

林帥信心滿滿地把書舉高，說：“我看的是這個呢。”只見那是一本《初中語文大課堂》，白紙黑字，做不了假。

王老師則暗自好笑——這招是我在大學里都用爛了的。他說：“不錯嘛，那你打開第60頁，把第一行內容念給我聽。”

林帥臉色大變，自信的表情消失，磨磨蹭蹭地站起來，翻到指定的頁面，眼珠轉來轉去，慢慢念道：“請在下列……四個選項中，選取，嗯，最佳答案，填入括號里……”

“吞吞吐吐，結結巴巴，許燕燕，你幫他念一下。”王老師說。

許燕燕從林帥手里接過書一看，頓時花容失色，臉上贊許的微笑消失了，慢慢念道：“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邪，終究是正勝于邪，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并駕齊驅，不分上下……”

“這么神奇的書？不同的人能念出不同的內容，拿來我拜讀一下。”王老師伸長了胳膊。

林帥無奈地把書遞交上去，臉上又是懊惱，又是羞愧，表情像逆練了《九陰真經》一樣痛苦。

二

林帥懊惱地把剛才的那截粉筆頭扔進抽屜里，動作幅度偏大，震得課桌嘩啦作響。

王老師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也不去理他，說道：“明天就是教師節，今年教師節我準備搞一個主題班會，讓你們過一把當老師的癮。現在功課不太緊張，這樣，我讓出三節語文課來，讓你們來當老師，我來當學生，鍛煉一下大家的膽量和應變力，你們說怎么樣？”

底下鴉雀無聲，看大家的表情，似乎都沒有當老師的想法。這種需要拋頭露面、不能取巧而且極有可能當眾出丑的事情，大家避之唯恐不及。

王老師原以為大家都會踴躍參與，沒想到反響平淡，他繼續動員：“你們也許對當老師充滿向往，也許覺得沒什么了不起，我就給你們這個機會證明自己，鍛煉自己，來，誰先來？”

同學們紛紛躲閃著王老師的目光，生怕引起注意。林帥則小聲冷笑，心想真是無聊之極。許燕燕小聲求他：“喂，你去當吧，好不好？”她是班長，沒人自告奮勇的話，這個重任早晚得落在她身上。

“沒人有這個勇氣嗎？”王老師說，眼光果然瞄向許燕燕，然后又轉向林帥，眼神充滿懷疑與挑釁。

林帥騰地站起來，說：“我來。只要會扔粉筆頭，誰不會當老師？！”當然了，后面這句他只敢講給自己聽。

王老師不計前嫌，不住地夸林帥有勇氣：“不錯不錯，那明天開始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這次的班會主題就叫‘假如讓我當三天老師。”

許燕燕預感到今后的三節語文課算是浪費了，不過林帥英雄救美，她心里還是感激占多數。

三

新的一天開始了，林帥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教師辦公室。之前他進這辦公室大多是與各科老師“泡茶”。今天則是以全新的身份和他們平起平坐，感覺大不一樣。

老師們都用新奇的目光追著林帥，表情各異，數學老師搖頭晃腦，嘴里念念有詞：“這個小王，胡鬧胡鬧，現在剛畢業的老師，怎么都喜歡搞這種胡鬧法……”

林帥像小媳婦一樣，坐在王老師的辦公桌前等待上課。他從書包里取出語文書，打開放在桌上，昨晚他搜索了一個晚上，總算大概把新的一課《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節選）》備好了（也就是大概知道了里面講了什么）。

他翻開抽屜，想看看王老師有沒有什么《跟名師學講課》《課堂秘籍》之類的教材，再臨時抱一下佛腳，卻意外看到了一本熟悉的《初中語文大課堂》，那正是他被沒收的那本掛羊頭賣狗肉的武俠小說。林帥大喜，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忙把它塞進書包里。“今天我就是王老師，所以我決定不沒收這本書了，還給林帥。”林帥這樣想，頓時釋然了。

一抬頭，發現數學老師正盯著他看，林帥做賊心虛，忙說：“我，我上課要用到這，這本書……我上廁所。”說完趕緊溜出了作案現場。

四

林帥在樓梯口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踩著上課鈴走進教室，制造一種酷酷的感覺。王老師果然坐在林帥的位子上，同學們都充滿新鮮感地看著“林老師”，像在看動物園里的老虎、大象。

“沒帶課本的同學站起來！”林帥一身正氣地喊道。之前他被數學老師的這句話害得很慘，今天咸魚翻身，心里很得意，盡管沒人站起來。得意之余，林帥發現竟然是自己沒帶課本來。大概是剛才做賊心虛，急于逃離作案現場，把課本落在教師辦公室了。這下丟人了，只能自己給自己罰站了，不過林帥轉念一想，自己其實已經站著了。

但是不管怎么樣，課本要拿，而且得拿得不動聲色。這可如何是好，林帥杵在那里。

“有什么問題嗎？林老師，今天我們學哪篇課文？”王老師盯著林帥的手，晃了晃手中的語文書。

林帥一緊張，連昨天備的課都忘了，手上又沒課本，只能硬著頭皮說：“我們上，那個，嗯……”隨后他想到這次班會的主題，恍然大悟，“《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對，《假如給我三天光明》，那個，對，先給大家五分鐘時間，閉上眼睛，感受一下盲人的生活，一組的同學閉著眼睛走到三組相對應那排的座位，二組走到四組的座位，好吧，開始！”

大家覺得新鮮，都依言閉上眼睛開始摸黑前進。

“有什么問題嗎？王老……王同學，你看準目標座位了嗎？”林帥問道。

王老師本來不屑于玩這種小把戲，但無奈林帥在講臺上虎視眈眈，他心里雖覺得好笑，卻也不得不照做。

“誰都不能睜開眼哦，大家互相監督。”林帥下令道，至于幾十個“瞎子”如何互相監督，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教室里一陣忙亂，大家像一群無頭蒼蠅相互撞來撞去，王老師不堪忍受黑暗的生活，偷偷睜開眼，發現林帥竟然不見了。他滿腹狐疑，卻不能聲張，否則便是承認自己作弊。他苦笑一下，瞅準了目標座位，重新閉上眼睛，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找到位子坐下，趕緊睜開眼，看到林帥又出現了，手里拿著語文書敲了敲講臺，喊道：“好了，五分鐘到了，開始上課吧。”

五

林帥選擇的是最輕松也最讓學生深惡痛絕的教學方式，那就是從頭到尾把課文念一遍。這篇《假如給我三天光明》雖然只是節選，卻也長得嚇人，念完一遍，一節課也就對付過去了。

不過底下的同學對他這種照本宣科的行為卻并不反感，原來林帥請了一個人上來幫助加深大家對課文的理解，那人就是——

“‘第一天，首先我想長時間地凝視著我親愛的教師安妮·莎莉文·麥西夫人的臉。王老……王同學，你就是莎莉文老師，你站著別動，讓我來好好凝視你的臉。”

林帥和王老師面對面站著，湊得很近，他比王老師矮一頭，王老師只得低頭看他，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好像莎莉文老師吃壞了肚子。

同學們哄堂大笑。

林帥繼續念課文：“‘我還要看一個嬰兒的面孔，這樣我就能看到一種有生氣的、天真無邪的美，它是一種沒有經歷過生活斗爭的美。王同學，來，讓我抱一下你這個嬰兒。”林帥張開雙臂。

王老師面露尷尬：“不用了吧，大家都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許燕燕，你理解吧？”

許燕燕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主要是怕站錯了隊伍，等一下林帥叫她上去扮演嬰兒，那就完蛋了。

林帥問其他人：“李強、孫進新、小志，你們理解了嗎？”

這幾個人都是林帥的死黨，紛紛表示理解不了。

王老師又好氣又好笑，心想自己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而且是自己找欺的。無奈，他只能低下身子，把頭靠在林帥胸前，扮演嬰兒。

全班再次人仰桌翻。王老師漲紅了臉，好像嬰兒在憋大便。

“好，我們接下來看。‘我還要看看我那群忠誠的、令人信賴的狗的眼睛——那沉著而機警的小斯科第、達基和……”林帥還沒念完，王老師已經一溜煙跑回座位去了。

“給其他同學上臺體驗的機會。”王老師尷尬無比。

全班好像要炸開了鍋一樣。

林帥像英雄人物一樣站在講臺上。他算是報了被扔粉筆頭和沒收小說的大仇了，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能再戲弄王老師了，畢竟自己這個老師只有三天“壽命”。

六

少了戲弄王老師的橋段，林帥的課就平淡無味了，他不知道怎么備課，不知道怎么查資料，只能繼續念《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的課文，不懂的字就含糊跳過，所以，他第二天上課的群眾滿意度驟然下降50%，連許燕燕都在偷偷做數學作業。

林帥看到下面的同學要么兩眼無神地看著黑板，要么聚精會神地看著抽屜，顯然都沒在聽課。這樣的場景林帥一點都不陌生，特別是在抽屜里偷看課外書是他的專長，但現在他的身份不一樣了，看到這一幕不禁感到有點沮喪。

另一方面，王老師為了一雪前恥，不斷舉手提問課文內容，他既然想報仇，提的問題林帥自然不可能回答得出來。“林老師，我有句話不理解，‘我開始以充滿新奇的眼光看待每一樣東西。文中這句話提到的這種眼光是指什么眼光呢？”

林帥連文中有沒有這句話都搞不清楚，支支吾吾地說：“嗯，什么眼光呢，什么眼光呢，許燕燕同學，什么眼光呢？”

許燕燕站起來報恩：“這種眼光是指作者懂得了每樣東西都有名稱，而且似乎都有生命。”

林帥大喜，也不管回答得對不對，他說：“嗯，答得好，王老……王同學，記下來了嗎？”

王老師點點頭，再接再厲：“那作者為什么會無緣無故發脾氣呢？”

就在這時，下課鈴響了，林帥也就不用去管海倫·凱勒為什么會無緣無故發脾氣了，他趕緊大喊下課，終于把第二天的語文課混過去了。慶幸的同時，林帥也無緣無故地感到一陣茫然若失。

七

晚上，萬籟俱寂，林帥第一次真正翻開語文書，認真看起來，他和王老師之間的明爭暗斗成了林帥努力備課的動力。王老師雖然年紀輕輕，但他上的課已經被當做示范課，到市里各個中學做教學交流了，人稱“上課王”。想到這兩天王老師那充滿挑釁的眼神，提出十分刁鉆的問題，林帥就感到胸中一片火熱，他發誓明天最后一節語文課，一定要講出個滿堂彩。

幾分鐘后，林帥的雄心壯志只剩下1/3了，明天的課文是諸葛亮的《出師表》，如果說《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比較啰唆的話，那《出師表》簡直太言簡意賅了，林帥每個字都認識，就是不知道諸葛亮在講什么東西。

百度了大半天，也只看懂了一點點，林帥心里一點底氣都沒有，總不能再把課文念一遍，那樣連他自己都鄙視自己，可是林帥還真的想不出除了照本宣科外，怎么才能講滿45分鐘，同時他生怕王老師明天又提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問題來，因此，心里無比的痛苦與糾結。林帥翻遍了書包，想找一本《課堂練習指南》之類的工具書，事先溫習一下背景知識，還有習題什么的以備提問，沒想到偌大一個書包里，只有那本山寨版的《初中語文大課堂》，他一把把書扔到了墻角，一種失敗的情緒蔓延全身。

林帥打電話向許燕燕求救，沒想到她關機了。一看時鐘，已經是11點了。林帥開始認真考慮離家出走。

手機剛放下，馬上又響了，居然是王老師打過來的，他劈頭就說：“我知道你還在被諸葛亮折磨著，下來吧，我在你家樓下呢。”

八

林帥趿拉著拖鞋就跑下樓去，看見王老師提著一個紅色塑料袋站在路燈下，朦朦朧朧中有一種拍《咒怨》的感覺。看到他，林帥有點尷尬，有點緊張，嘿嘿干笑了兩聲，聲音很冷，更像在拍《咒怨》了。

王老師拍拍他的肩膀，說：“當年洪七公把丐幫幫主的位置傳給黃蓉的時候，還傳了什么秘籍給她？”

林帥沒料到王老師半夜大老遠跑過來，會跟他在路燈下聊武俠小說，愣了好一會兒，不過武俠小說他熟得很，隨口回答道：“打狗棒法啊。”

“沒錯。”王老師說，“我把位置傳給你，卻忘了傳秘籍給你，是我的錯。這本書是我講課的秘籍，拿去看看。”借著朦朧的路燈，林帥看到那是一本《中學語文教學大綱》。

“《出師表》的教學內容我折起來了，重點要講的內容畫了線，你去看一看吧。”王老師把書遞給林帥，“你打開檢查一下，應該不是一本小說吧。”

林帥想起他那本山寨《初中語文大課堂》，不禁臉紅了，慚愧不已。“王老師……”林帥想說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王老師笑了笑說：“別感動，我只是不想讓我的徒弟砸了我‘上課王的牌子而已。”

林帥哈哈大笑起來，他突然覺得王老師也不是特別討厭，開得起玩笑，講得了道理，關鍵還精通武俠，林帥不禁想多和他聊聊，比如武俠……

這時王老師一拍手：“對了，說到郭靖、黃蓉，前天給你沒收的那本書，我就放在辦公室抽屜里，下午放學我去拿的時候沒看到，可能又夾在我那些文件夾里了。你明天自己找找，看到就拿走吧。多看點書還是好的，只是……你懂的。”

林帥的心“怦怦”直跳，因為那本書他已經提前36小時自己拿走了。林帥再次做賊心虛，只想趕快跑上樓，他擔心王老師不僅精通武俠，還精通讀心術。

九

第三天，太陽照樣升起。林帥再一次坐在教師辦公室等上課。昨晚熬夜研讀《教學大綱》，林帥終于敢輕輕拍著胸脯說，基本搞清楚了文章脈絡，也了解了一大堆背景知識，感覺頭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充實過，有一種知道很多東西急著想講給別人聽的沖動。

讓上課鈴來得更快些吧！

不過還是最后再檢查一遍備課內容吧。林帥打開書包，又看到了那本《初中語文大課堂》，他拿出來，在手里摩挲了很久，最后對自己點點頭，仿佛做了重大的決定，隨后他把這本山寨書扔進了辦公桌旁邊的廢紙簍里，頓時感覺輕松了許多。

一抬頭，發現對面的數學老師正看著自己，林帥心里“咯噔”一下，忙說：“我，我上課去了。”

這次他是真心期待上課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