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亞運外交”背后的玄機

陳君

“有報道稱金正恩身體不太好，不知目前健康狀況如何？”

“沒有任何問題”。

這番對話，提問的是韓國統一部長官柳吉在，回答者為朝鮮勞動黨中央書記金養健。這是朝鮮第一次正面回應近期有關金正恩“健康惡化”的傳言。柳吉在后來對媒體說，他是在轎車里向金養健詢問的，他表示從回答口氣來看，能充分感覺到金正恩的健康未出問題。

10月4日，韓國亞運會閉幕當天，朝鮮人民軍次帥、朝鮮國防委員會副委員長、朝鮮人民軍總政治局長黃炳誓，朝鮮國家體育指導委員會委員長兼朝鮮勞動黨中央書記崔龍海，及勞動黨中央書記金養健等組成的朝鮮高層代表團，在韓國仁川進行了旋風式訪問。

與韓方官員舉行“午餐會談”，高調出席亞運會閉幕式，兩次和韓國總理見面……這是自樸槿惠出任韓國總統以來，朝鮮首次派遣如此高級別的官員訪韓。此前，韓朝最高級別會談是在今年2月，韓方代表團首席代表是次官級（副部長級）官員。

路透社和英國廣播公司（BBC）都不約而同用了“意外”這個字眼，認為這是朝鮮第二、三、四號領導人（也有說法指崔龍海、金養健未及三、四號）集體打造“亞運外交”，發出“極不尋常”“令人驚訝”的信號。

韓聯社等部分韓媒對此訪寄予厚望，“這次南北正式達成一致，重啟南北高層對話，使得走下坡路的南北關系出現戲劇性的轉機。”

意外的高規格“亞運外交”

此次出訪韓國的朝鮮高官的身份，令人注目——

黃炳誓的軍銜在短短一個月內從大將晉升到次帥，他還是朝鮮國防委員會副委員長、朝鮮人民軍總政治局長。一長串的頭銜都說明其在朝鮮軍中和領導層中有著僅次于金正恩的重要地位，是不折不扣的實權人物。

崔龍海盡管近期被降職，但依然擔任著朝鮮國家體育指導委員會委員長的職務，作為金正恩的親信，他的政治影響力不容小覷。

韓媒注意到，主管思想、組織、人事等朝鮮人民軍核心業務的總政治局長訪問韓國，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朝鮮派遣領袖的兩名主要親隨前往韓國，也沒有先例”。

金養健則是一位長期負責朝鮮勞動黨對南事務的官員，曾在多個關鍵時刻訪問韓國并促成了雙方的高級別會談甚至是首腦會談，因此被視為朝鮮的韓國通。

“他們三個人胸前依然掛著金正日和金日成頭像徽章。從言談措辭中也可以看出，是奉金正恩的命令而來，這些都說明，此番朝鮮運作的重磅亞運外交，是謀劃已久的。”韓聯社時政觀察員李南舟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說。

盡管早有謀劃，但朝鮮“核心圈”的訪問在臨行前一天才通知韓方，多少令人意外。

據《朝鮮日報》報道，接到通知后，韓國總統府青瓦臺緊急開會磋商。韓國統一部發言人林炳哲對外表示，相信雙方會就韓朝之間懸而未決的問題進行廣泛商討，為改善關系發揮作用。

“這也很正常，朝鮮總是令人捉摸不定。而這次代表團規格之高，也實在罕見。”朝鮮問題專家張璉瑰判斷，平壤方面已作出重大決策，要大幅度調整與韓國的關系。

也有觀察者認為，已有一些跡象為此次朝韓高層接觸提供“預熱”，“其一，9月25日朝鮮舉行第13屆最高人民會議第二次會議，年內兩度召開最高人民會議，意味著朝鮮人事變動或已大致完成，朝鮮得以將精力用在改善對外關系上。此外，韓國外交官員透露，金正恩早先對朝鮮外相李洙墉下達了改善對外環境的指示，李洙墉自4月上任后，朝鮮活動明顯增多。其二，7年前的10月4日，朝韓雙方最高領導人在平壤共同簽署了《北南關系發展與和平繁榮宣言》，選擇這個與仁川亞運會閉幕式重合的時間點，通過體育訪問激活雙邊關系，有助于政治脫敏。”

10月4日11時許，韓國統一部長官柳吉在在松島橡樹林酒店迎來朝鮮高級代表團——身著軍裝的黃炳誓和身著西裝的崔龍海、金養健。隨后，柳吉在、韓國國家安保室長金寬鎮與朝方官員舉行了大約20分鐘的非正式會談。

一開始話題的寒暄，來自體育賽場。

“南北是同一民族，之間隔著走路就可以到達的距離。我們非常感謝北邊各位能出席閉幕式。”柳吉在說。

“我們來參加閉幕式，受到歡迎，也要向你們表示感謝。”金養健回應道。

朝鮮本次共派出273人的代表團參加亞運會，角逐足球、游泳、射箭、體操、田徑等14個項目，獲得包括11枚金牌在內的36塊獎牌，位列獎牌榜第7位。

“讓很多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仁川亞運會上，韓國人瘋狂地為打破世界紀錄的朝鮮舉重運動員和獲得冠軍的朝鮮女子足球隊歡呼喝彩。”法新社記者報道說，“當朝鮮女子足球隊打敗日本獲得金牌時，韓國人為之歡呼喝彩——盡管她們在半決賽中戰勝了韓國隊。……此情此景，在最近的緊張軍事局勢期間是不可想象的。”

會談中，金養健表示，亞運會成果豐碩，朝韓在足球項目獨占鰲頭。柳吉在開玩笑說，“在韓朝男足決賽中，是不是你們故意相讓啊，讓我們得了冠軍？”雙方聽后開心大笑，氣氛熱烈。

在男足決賽中，韓國隊在與朝鮮隊決賽加時最后時刻，打進制勝球。而朝鮮女足則戰勝日本隊奪冠。韓媒對此評價為，足球也“南男北女”——朝鮮半島素有南邊（韓國）男士帥，北邊（朝鮮）女士美的說法。

崔龍海說，“在實現祖國統一的大業中，體育一馬當先，令我們感到自豪和驕傲。這次南邊的拉拉隊毫無私心地為我們的選手加油助威，仁川組委會為我們提供了便利和保障，對我們取得好成績也起到了幫助作用。”

朝韓之間的體育外交并不鮮見。自1990年10月，韓朝分離42年之后，在平壤和漢城（首爾）輪流舉辦因朝鮮戰爭中斷的兩地傳統足球友誼賽開始，雙方就常有體育交流，“2000年悉尼奧運會，朝韓代表團在開幕式上首次打著朝鮮半島旗攜手入場，開啟先例；此后，2002年釜山亞運會、2004年雅典奧運會、2006年多哈亞運會和都靈冬奧會等國際大賽，雙方運動員都共同入場，朝鮮有時還派出大規模拉拉隊；2008年北京奧運會，還有今年亞運會，雙方沒能聯合組隊、聯手入場”。體育記者徐時介紹說，“但朝鮮派出高級別官員參加亞運會閉幕式還是第一次。”

10月5日，他的同事在平壤采訪，目睹朝鮮運動員凱旋，他們坐在花車上，受到人民歡迎。有的女足運動員飽含熱淚，稱看到人民對她們的熱愛，就能感受到“偉大元帥金正恩的溫暖擁抱。”

“人們知道，年輕的金正恩是個體育迷，曾在平壤高調會見前美國籃球明星羅德曼。盡管他的國家在國際上越來越孤立而且經濟困難，但是他對體育投資很大。”法新社評價認為，金正恩在國際體育賽事中如魚得水，通過奪取金牌贏得非常需要的朋友。

朝韓關系改善的開端？

10月4日下午1時50分至3時40分，在仁川市內一家餐廳里，韓國統一部長官柳吉在、韓國國家安保室長金寬鎮與來訪的朝鮮代表團共進午餐。

“身居極其特殊位置的高官代表團來訪，我們應該共同努力讓南北關系發展好”，“秋天是收獲的季節，南北關系也應該有所收獲。”金寬鎮說。

“這段時間，南北間積累的問題很多，需要對話，慢慢解決。”他此前對記者表示。

金養健則表示，希望這個機會能夠讓朝韓關系變得更加深厚。

“最近幾個月，雙方指責不斷，所以各界對朝鮮此訪取得突破性成果期待不大。但即便是訪問本身也是意義重大，讓韓方更好地了解那些與他們打交道的朝鮮高官，機會可貴。”美聯社評論說。

政治也是一種競技。 韓國統一部發言人林炳哲說，在午餐會談中，朝鮮同意韓國提出的舉行第二輪高層會談的建議，并希望將時間定在10月末至11月初，具體時間由韓方決定；關于舉辦高層會談的細節問題，還需要雙方在實務層面進一步協商。林炳哲強調，朝鮮稱其為“第二輪會談”，可以理解為朝方有意今后繼續開展南北對話。

“朝鮮最近一個時期的外交活動確實很活躍，希望擺脫外交孤立局面。”張璉瑰注意到朝鮮新一輪外交攻勢。

7月初，經過與日本政府數輪談判，朝鮮同意重新調查阻礙朝日關系正常化的綁架問題，換來日本放松對朝制裁；9月上旬至中旬，朝鮮勞動黨分管國際事務的書記姜錫柱訪問歐洲四國和蒙古國；當月下旬，朝鮮外務相李洙墉到紐約聯合國總部參加聯合國大會，為朝鮮外交部長15年來首次訪問美國；10月初，李洙墉訪問俄羅斯，俄方向朝鮮提供5萬噸糧食援助；10月2日，朝鮮常駐日內瓦聯合國機構代表宋世平接受路透社采訪時說，朝鮮準備好重返朝鮮半島核問題六方會談，不打算進行新的核試驗……

“朝鮮希望通過廣泛外交，和一些國家改善關系，如果有可能的話，也想由此突破安理會做出的制裁，最終使國際社會承認它是一個有核國家。”張璉瑰分析說，“但從目前情況看，朝鮮仍沒有取得太大的實際成果，所以又把主攻方向轉移到韓國，派出如此高規格代表團，給樸槿惠政府施壓，迫使韓國在核問題上軟化立場，但我覺得，韓國在這個問題上與朝鮮觀點尖銳對立，接受朝鮮主張的可能性不大。”

張璉瑰認為，“在朝核問題、美韓聯合軍演以及金剛山旅游等諸多問題上，朝韓雙方之間的鴻溝還非常深，不可能一夜之間戲劇性轉變態度。要想通過進一步會談實現關系好轉，相當困難。”因此，10月底或11月初計劃舉行的高級別會談對雙方而言都是一個嚴峻考驗。

分析人士認為，這次“亞運外交”僅僅是朝韓關系可能改善的開端。

但在時政觀察員徐立凡看來，盡管朝韓仍處于對峙狀態，但雙方具備迅速展開合作的基礎。“自2000年以來，朝韓共同推出以開城工業園區與京義線鐵路連接工程等經濟合作項目。盡管此后這些項目均告中止，但相對于新建項目，重啟已有項目難度小得多。此外，朝韓離散家屬重聚等事務性議題，也為朝韓高層接觸提供了充足理由。”

當地時間10月5日，柳吉在在韓國媒體一檔節目中介紹了朝鮮代表團的訪韓結果。他說，黃炳誓轉達了金正恩對樸槿惠的“由衷的問候”，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口信。

自9月3日與妻子李雪主一同在平壤觀看牡丹峰樂團新作音樂會以來，金正恩一直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面；直至9月25日晚間，朝鮮中央電視臺才播放了關于金正恩指導活動的紀錄片。在視察部隊、建設工地等畫面中，金正恩顯得腿部不適，走路不便。旁白說，朝鮮的“繁榮富裕要歸功于我們元帥的辛勤努力，盡管身體不適，他仍然像閃耀的火焰那樣，不斷照亮人民的道路。”

按照法新社的說法，金正恩喜歡在媒體上曝光，消失這么長一段時間，值得注意。

也有評論認為，這次由最高級別官員組成的代表團訪韓，無疑在向外部傳遞信息：盡管高官缺席平壤，但平壤一切安好，朝鮮體制固若金湯。

神秘的7分鐘和A4紙

亞運會閉幕式前后，韓國總理鄭烘原兩次與朝鮮代表團會面，更引發輿論關注。

10月4日下午6時45分，鄭烘原在仁川亞運會主體育場會見代表團，會談持續14分鐘。這是自2007年11月韓朝舉行總理會談以來，韓國在任總理首次會見朝方高官。

韓聯社報道，第一次會面中，鄭烘原稱贊朝鮮代表團在亞運會上取得佳績，“如果雙方在（足球）這一領域開展交流，一定會取得良好成果……好成績能延續到南北交流和合作事業中，今后我們將要取得的成果就像池塘決口一樣，會一發不可收拾。”鄭烘原還表示，希望通過南北高層會談，收獲讓整個民族感同身受的切切實實的成果。

韓國官員證實，亞運會閉幕式結束后，鄭烘原再次會見朝鮮代表團，“談了大概7分鐘，但具體內容不得而知。”韓聯社報道說。

比7分鐘更神秘的還有一張A4紙。記者鏡頭捕捉到：閉幕式即將結束時，金養健暫時離開貴賓席，然后拿一張A4紙回到座位，并將其傳給黃炳誓和崔龍海觀看，隨后黃炳誓與坐在其旁邊的金寬鎮進行了耳語，金寬鎮又通過總理秘書室室長李錫雨遞給鄭烘原某樣物品。這張紙上究竟寫了什么，韓朝雙方高層代表又進行了哪些交流，雙方都秘而不宣。

當晚10點25分，朝鮮高層代表團啟程返朝，結束了12個小時的旋風訪問。

韓國統一部說，盡管韓國總統樸槿惠有會見朝鮮高層代表團的意向，但鑒于朝鮮代表團此次是專程為出席仁川亞運會閉幕式而來，因時間關系將不訪問韓國總統府青瓦臺。

“兩次會見總理，而不見總統，可能另有隱情，未必只是時間問題。”有分析人士注意到，整個亞運會期間，朝鮮一直對樸槿惠政府表達強烈不滿，尤其針對樸槿惠在聯合國大會上的涉朝言論。朝鮮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就發表講話，認為“樸槿惠的對抗行為已經到了朝鮮忍無可忍的地步”，朝鮮《勞動新聞》也連篇累牘譴責樸槿惠政府……所以，朝鮮代表團婉拒樸槿惠，另一方面足見朝方對樸槿惠成見頗深。

與韓媒密集報道“亞運外交”相比，朝鮮媒體反應冷談。目前，只有朝鮮中央通訊社一家媒體，對黃炳誓等出訪做了簡短報道，沒有配發圖片和視頻。報道中的措詞是參加“第17屆亞運會閉幕式”，沒有出現“韓國”“仁川”等字眼，刻意弱化地點；沒有提到“午餐會談”等安排，更沒有評價會談成果。

由于朝中社是朝鮮外宣的媒體，普通朝鮮人看不到朝中社相關報道，所以也有媒體認為，大多數朝鮮人還不知道黃炳誓等人出訪韓國的消息。

另據媒體報道，部分韓國分析人士警告說，“亞運外交”不過是朝鮮政府的又一次對外作秀，并不能成為“緩和當前南北關系的突破口”。韓國世宗研究所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李泰桓就表示，此次朝鮮代表團訪韓，是以一種柔和的姿態，向韓國發起了對話攻勢，在國際社會上更好塑造朝鮮的國家形象，以便占據更加有利的輿論地位。

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4日通過發言人發表聲明，歡迎朝韓雙方以仁川亞運會閉幕式為契機舉行“高級別政治對話”。聲明還說，潘基文曾反復強調，對話是解決懸而未決問題的唯一途徑。他希望相關各方繼續為實現一個和平、無核化的朝鮮半島營造積極勢頭。

“亞運外交”引發想象空間

在朝鮮罕見派出超高級別代表團閃電訪韓之際，美國迅速做出回應。

對于韓朝商定舉行第二次高層會談，美國國務院表示，美方支持韓朝關系得到改善。

而朝鮮對美國敵視政策的“炮轟”并不見減輕。

“美國政府試圖通過人權和核不擴散等問題向朝鮮施壓，意在顛覆和推翻朝鮮政權。在這種情況下，朝鮮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采取必要的安全措施。”朝鮮外交部發言人4日發表聲明說，近來，美國國務卿約翰·克里和負責東亞和太平洋事務的助理國務卿拉塞爾再次利用人權問題，攻擊朝鮮社會制度，這佐證了朝鮮對其動機的懷疑，“鑒于美國近期的舉動，朝鮮在發展核武器上的決心不會動搖。”

美國知名智庫“北緯38度”網站2日說，朝鮮已完成對西海衛星發射場的改造，使其具備發射更大型火箭的能力。“北緯38度”稱，改造后的西海衛星發射場可發射50米長的火箭，長度比朝鮮現有的“銀河3號”火箭多70%。智庫猜測，這類火箭據稱多年后才能投入使用，換句話說，短期內朝方還只能發射“銀河3號”。

同日，朝鮮常駐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代表徐世平表示，朝鮮沒有舉行核試驗或導彈實驗的計劃，并稱“就六方會談，我們做好了準備”。

另一方面，美國國務院負責東亞與太平洋地區事務的助理國務卿丹尼爾·拉塞爾和國防部主管亞太安全事務的部長助理施大偉，10月5日至7日也對韓國進行訪問，會見韓國外交部次官補（部長助理）李京秀等，就韓美關系、朝鮮問題等進行商討。

10月6日，樸槿惠在青瓦臺召開首席秘書會議，發表講話，表示韓國和朝鮮的高層會談應該常態化，為實現半島統一鋪平道路。韓國統一部發言人林炳哲同日表示，在即將舉行的第二次韓朝高層會談中，韓方將提出定期舉行離散家屬團聚、全面確認當事人是否健在等離散家屬問題的根本解決方案。預計韓方將由青瓦臺國家安保室第一次長金奎顯率團出席第二次高層會談。

時事評論員徐立凡撰文指出，朝鮮“亞運外交”，為半島形勢的改善營造了想象空間。但雙方接觸能形成什么實質成果，還有待兩個環節突破。一是朝鮮需在核立場上表現出更靈活的態度，二是朝鮮政局和對外政策能夠長期穩定。具備了這兩點，朝鮮半島的核陰云才能消除，未來的發展形勢才可預期。這不僅是韓國，也是國際社會最關切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