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安德森：互聯網“先知”

陳紀英

克里斯·安德森，對于籃球迷來說，是一個被文身纏繞的NBA球員的名字。但在科技界人士特別是無人機愛好者心中，這個名字對應的是“互聯網精神領袖”、暢銷書作家、《連線》雜志前主編，更早之前，他甚至還是朋克樂隊的主創。

光頭、橢圓臉龐，克里斯·安德森第一眼看上去并不引人注目。但是，在演講臺上，他娓娓道來，數據充分，從容而克制。9月24日，在百度的一場活動上，安德森發表了名為《開放式創新之潮》的演講。

相比那些在紙上和講臺上夸夸其談、卻在現實中畏首畏尾的空頭理論家，安德森·安德森顯得更為務實，他正在實踐自己的理論，這個前朋克樂隊主創現在的身份是“創客”，一家無人機制造公司3D Robotics的CEO。

互聯網“導師”

9月24日，當被問到更喜歡自己的哪本書時，安德森說：“三本書都是我的孩子，我都喜歡。”

在多種身份之間，給安德森帶來最為廣泛影響力的，仍然是他基于三本暢銷書構建的完整的一套理論，它們的名字分別是《長尾理論》《免費：商業的未來》《創客：新工業革命》。

“長尾是理論，而創客則是對長尾理論的實現。”安德森說。

就算你對“長尾理論”沒有耳聞，你也很可能是長尾理論的踐行者，哪怕你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你可能在電商網站平臺購買過東西，你有一款白色的iPod，你曾經下載過免費的冷門歌曲，無疑，你就是長尾理論的實踐者。

“長尾理論”是安德森2004年提出的概念，2006年，他又在同名書《長尾理論》中系統闡述了這一概念。安德森說，商業和文化的未來不在于傳統需求曲線上那個代表“暢銷商品”的頭部，而是那條代表“冷門商品”的經常被人遺忘的長尾。

事實上，在它作為一種理論被安德森系統總結之前，長尾現象就已經存在了——安德森并非長尾理論的發明者和創造者，他只是發現了“它”，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它們客觀存在，但是這種發現仍然需要智慧、洞察力和勇氣。

說起來，《長尾理論》的出爐似乎事發偶然，它源于安德森一個看似愚蠢的錯誤。

2004年1月，已經擔任了三年《連線》雜志主編的安德森，去拜訪了范·阿迪布，后者是一家“數字點唱機”公司的首席執行官。數字點唱機類似聯網的卡拉OK，顧客們可以在數千首從網上下載并儲存在硬盤上的曲目中做出選擇。

范·阿迪布讓安德森猜猜，收錄在點唱機上的1萬個曲集中有多少能達到每一季度至少被點播一次的頻率。

曾經在《經濟學人》擔任編輯的安德森熟悉80/20法則，根據經驗，他猜測這個法則可能 適用于任何地方，根據這個法則，正常的答案應該是20%，他們帶來了80%的銷量（通常還有100%的利潤）。

但是范·阿迪布的產品是聯網的，冷門歌曲供應和消費的邊際成本更低，所以安德森決定冒一冒險，大膽說那1萬張專輯中有50%能在每一季度中至少被點播一次。

但是，安德森的答案差得太遠太遠了。正確的答案是——98%。

這個數字曾經讓范·阿迪布也大吃一驚：公司新添的曲目越多，銷量就越大，那些顧客并非僅僅是流行歌曲的忠實信徒，事實上，他們對非熱門音樂看起來有無限的需求。確實，這些曲子銷量不大，但它們畢竟全都有人點。而且，由于它們不過是數據庫中的幾個字節而已，幾乎毫無儲存和供貨成本，所有這些零零星星的銷售聚集成了可觀的收益。

范·阿迪布從中發現了一個秘密：非熱門音樂的集合市場巨大無比，而且實際上無邊無際。他把這稱為“98%法則”。

這給安德森了很大的啟發：流行文化和暢銷產品并非經濟常態，事實上，他們不過是供給匱乏的產物。在商品供應階段，如果商店只有那么幾個看得見的貨架、廣播電臺只有幾個有限的波段，而電視的頻道和時長又大受限制，所以企業家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把這點有限的空間，留給那些最熱門的東西。

因此，安德森得出了結論，長尾理論闡釋的實際上是豐饒經濟學的產物——當供需瓶頸開始消失，供應變得非常充足，而且所有產品都能被消費者輕易找到和取得的時候，長尾現象便會自然發生。

越來越多的領域都存在長尾現象——最顯而易見的是媒體行業：互聯網、博客、微博、自媒體讓內容的供應越來越充足，它們打破了過去大眾媒體對內容的壟斷。長尾現象還廣泛出現在商業領域：給小廣告主提供廣告服務的谷歌和百度，售賣二手產品的Ebay等等。在中國，也不難找到長尾的例子，比如“萬能”的淘寶——你在淘寶上能找到各種產品，而不僅僅是暢銷產品。

總之，長尾現象不僅僅是經濟現象，它還是一種文化現象。

比如在音樂領域。這種現象徹底改變了全球音樂產業。市場研究公司Nielsen的研究顯示：2014年上半年全球專輯銷量1.21億張，同比下滑15% 。在中國，網民們轉向了一些不那么主流的選擇，散向了上千個五花八門的亞流派。傳統的唱片公司一落千丈，而過去不可能面市的各種網絡口水歌開始此起彼伏的出現，但是最熱門歌曲的傳播權重卻大幅下降，這促進了各種非主流音樂流派的相對繁榮。

在中國，安德森提出的長尾理論也被一次次驗證，小米手機、余額寶都是它的產物——這些走在前面的公司發現了過去被壓抑的消費者需求，一旦這些需求有機會釋放，就會讓公司收獲頗豐。

但是，《長尾理論》并沒有完整闡述安德森的思想體系。2009年，安德森又出版了一本書：《免費：商業經濟的未來》。這本書和《長尾理論》是一種邏輯上的遞進關系：長尾理論出現的前提是邊際成本的降低，而在互聯網上，以字節為基礎的產品的邊際成本呈現趨零趨勢，而為了獲取用戶，供應者就愿意免費提供服務。

在競爭激烈的中國互聯網市場，免費的例子處處可見，比如中國三大互聯網公司BAT：百度提供免費的搜索服務，而騰訊則提供免費的網絡通訊服務，而淘寶網在幾年前打敗國際巨頭Ebay，制勝法寶之一就是免費模式。

但是，這些提供免費服務的公司，卻恰恰在商業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由于邊際成本趨近于零，大部分用戶可以獲得免費服務，而一些升級或者增值服務的營收就足夠公司生存了。

這兩本書奠定了安德森的地位，但其實這些現象在安德森的圖書出版之前就已經存在，但是安德森顯然敏銳地捕捉了這些趨勢，然后用一個簡單的概念對其進行總結和提煉。比如長尾理論最初的名字叫 “98%法則”，后來改成了“新娛樂經濟的新法則”，到了2004年夏天，安德森才最終確定了“長尾理論”這個辨識度極高的叫法，然后它就慢慢風靡全球了。

門徒與爭議

安德森在中國的影響不亞于美國。9月24日，在百度BIG TALK的演講中，他多次提到中國的公司和企業家：馬云、海爾、華為。就在演講前不久，安德森還和百度創始人李彥宏在美國聊了一次。

在中國的三年經歷也對安德森影響深遠，當時中國加入了WTO，這件事和911、互聯網一起徹底改變并且重塑安德森的世界觀。

1998年，在香港工作的這段時間里，安德森認識了一位中國創業者，他對于簡化全球的供應鏈系統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并決定使用互聯網改變與工廠合作生產的進程。這個人就是馬云。

當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阿里巴巴網站尚未誕生；安德森告訴馬云他那個主意不錯，而且安德森很喜歡馬云給網站起的名字。“馬云的活力四射、遠見卓識和出色的英語溝通能力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后來又見到了他的工作團隊，同樣令我印象深刻。”安德森說，馬云與杰夫·貝佐斯、史蒂夫·喬布斯、埃隆·馬斯克和其他一些罕見的創業奇才一樣，在大多數人看來，他們簡直就是異想天開。可是這些人只是堅持己見，付諸實踐，最終獲得了很多人驚嘆的成就。

兩人一直保持聯系。在阿里巴巴集團于9月在紐交所上市之后，安德森又回憶起了這一幕。

另一個人讓安德森印象深刻的公司則是華為。雖然安德森把家安在了香港，但是他幾乎每周都要跑到深圳去看一看，后者讓人眼花繚亂的快速變化讓安德森非常著迷。

就在見到馬云的同一周，他參觀了華為公司。此次參觀讓安德森印象深刻，工程師們玩命似的工作，累了就躺在地板上休息。盡管當時華為還不算不上個大公司，年銷售額只有四五十億人民幣，但是，馬云和華為讓安德森意識到，“中國的未來會是什么樣。”

“我感到非常榮幸看到中國在21世紀崛起，我也看到有一些人在很長一段時期之內都對中國判斷錯了，他們低估了中國。”安德森說。

奇虎360公司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創新工場創始人李開復等也是安德森理論的信仰者。周鴻祎曾為安德森的暢銷書《免費》寫序：“免費是互聯網的歷史潮流，不可阻擋……用免費的產品和服務去吸引用戶，然后再用增值服務或其他產品收費，已經成為互聯網公司的普遍成長規律。”

但是，并非人人都對安德森的理論點贊，事實上，《免費》剛一上市，就遭受到了犀利的質疑。

比如馬爾科姆·格拉德威爾，他是一位記者、暢銷書作者和演講家。這位留著爆炸頭的馬爾科姆對于安德森一點沒客氣，他在《紐約客》撰寫了名為《定價出售》的文章說，安德森的理論存在邏輯漏洞。

馬爾科姆說，盡管互聯網的邊際成本很低，但是并不為零，而且互聯網提供的內容數量龐大，例如視頻網站上高達數千萬部的視頻內容，盡管每部視頻的成本很低，但是乘以巨大的數量，累加起來的成本依然巨大——視頻網站付出的帶寬成本可能達到數億元之巨，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這些大的視頻網站幾乎一直在燒錢。

另外一些人則不無嘲諷地評價說，安德森不過是個“優秀的演說家”。

比如，安德森在《創客：新工業革命》中一書中說，他極其看好3D打印在這一變革中扮演的角色。

但是富士康科技集團創始人郭臺銘卻覺得安德森的理論很荒誕，郭說，3D打印絕不等于第三次工業革命，只是噱頭而已。他以電話為例，3D打印可以制造，但只能看，不能用。3D打印商品不能加上電子組件，無法成為電子產品量產。郭臺銘還語出驚人：“如果真的是，那我的‘郭字倒過來寫。”

不過克里斯本人似乎不懼爭論，他說，人們對這些議題有著截然相反的結論，所以這些議題才值得深入探討。

從朋克到創客

盡管招致了批評，但是安德森依然對自己的理論深信不疑，而他也在證明，自己并非僅僅紙上談兵的“象棋手”，他甚至還在深圳擁有一家工廠。

2012年年底，安德森從《連線》雜志主編的位置上辭職，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創客（努力把各種創意轉變為現實的人）”，全職擔任無人機公司3D Robotics的首席執行官，這是一家開源硬件和軟件公司。

安德森投身創業并不使人費解，他似乎是個行動派。安德森年輕時并沒有接受太多正規教育。到了二十多歲時，還組建了一支朋克樂隊，直到現在，安德森可能還是一位“朋克”，只不過從事的行業從音樂界到了媒體業，再到科技行業。

安德森說，曾經的朋克經歷對他影響深遠，他后來分析自己為何創業時說：“也許是來自于朋克搖滾精神吧。”

起源于上世紀70年代的朋克文化，與主流文化格格不入，他們崇尚自由、追求個性，贊美多元化。而計算機等先進便捷的傳播渠道，無邊無際的空間、低成本的音視頻合成軟件，讓朋克青年們從對大的音樂制作和發行公司的依賴中解放了出來，他們變得更自由也更有力量，這也不難理解安德森后來對計算機和互聯網的熱愛了。

朋克精神還培養了安德森自己動手的意識——作為一個朋克樂隊的成員，安德森必須自己用四軌磁帶錄音機錄制音樂，他一直對新鮮事物保持了長久的熱忱——他之所以投身無人機也是源于個人興趣。

還在《連線》當主編時，陪伴五個孩子玩耍的安德森根據網絡教程，成功制造出了一臺無人小飛機，這讓他驚訝，畢竟，安德森原本是“一個壓根不懂航空知識的普通人”。

后來安德森建立了一個網站，稱為“DIY無人機”。最初，安德森本人會問一些關于技術方面的近乎愚蠢的問題，然后專業人士給出了答案。越來越多的人來到網站，分享代碼，分享他們的設計，后來這個網站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機器人社區。

這家公司也是安德森長尾理論和免費理論的實踐者。3D Robotics公司的產品也許很難成為類似可口可樂之類的日常暢銷品，但是依然有自己的市場，并且細分市場競爭更小，或許意味著更高的利潤率。

同時，安德森還踐行了免費理論。他放棄了對知識產權的收費，包括中國在內的很多公司，都在免費使用3D Robotics的平臺，來創建公司和開發新產品。

頗為有趣的是，在上游，安德森也找到了免費的“勞動力”。盡管身為高科技公司，但是 3D Robotics沒有雇傭很多薪酬高昂的工程師，而是創建了一個平臺，吸引一些志愿者找來并作出貢獻。

這些志愿者為什么愿意免費工作呢？ “我們使他們能夠做一些非常棒的事情、與眾不同的事情，我們放棄了自己的知識產權，我們可以實現他們的想法。在這個空間上，他們可以從工作當中獲得娛樂，而娛樂要比錢更重要。”

但是安德森說，3D Robotics的衡量成功的首要標準，并非賺了多少錢，是有多少人和公司使用了他們的平臺。那些使用3D Robotics的平臺的公司，就像結成了一個聯盟，一起和對手公司競爭，而3D Robotics在其中的角色，類似谷歌之于安卓平臺。

安德森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也來自中國，是位于深圳的大疆公司，后者被稱為“珠江三角洲的蘋果”，而且這家公司有3000名員工。3D Robotics是只有200人的小公司，那么它怎么和中國的巨型公司競爭呢？

安德森的秘密武器就是開放創新。“大疆是蘋果，但3D公司卻是安卓。大疆就像蘋果一樣，有非常漂亮的設計和使用流暢的產品。但是3D Robotics卻創建一種生態體系。大疆的目標是作出好產品，而3D Robotics卻力圖搭建開放平臺。”

安德森說，安卓之所以獲勝，因為它創建了最快的創新體系。盡管他非常喜歡蘋果產品，但是卻用安卓手機，因為他認為安卓一定會獲勝，而蘋果的封閉性并不符合安德森一直崇尚的開放的互聯網精神。“開放的力量是最強大的。”安德森說。

基于這段創業經歷，安德森在2012年出版了一本新書《創客：新工業革命》。

如果說《長尾理論》和《免費》的焦點還主要集中在互聯網及其相關領域，但《創客：新工業革命》這本書卻探討了互聯網和實體世界的關系。

安德森預測，在接下來的十年里，人們會將網絡的智慧用于現實世界之中。未來不僅屬于建立在虛擬原則之上的網絡公司，也屬于那些深深扎根于現實世界的產業。“創客運動”是讓數字世界真正顛覆現實世界的助推器，是一種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新浪潮，全球將實現全民創造，掀起新一輪工業革命。

安德森終于不需要再向他的發明家祖父一樣了——那個時候，發明和生產被人為地隔開了，產品從發明到生產的周期極度漫長，而且人們常常忘記了最終的發明人是誰。

現在則是另一個時代，社會大生產的分工模式已經日趨成熟，分布在不同區域和國家的分工者之間，能夠快速地通過互聯網建立聯系，然后在數字化的制造工廠生產定制化的零件和產品，最后用通達全球的物流系統配送到全球的任何一個地方——人們把自己的創意變現的門檻越來越低了。

去年9月，3D Robotics獲得了3000萬美元的B輪融資。談起創業，安德森說，“我太老了，也不配自稱是互聯網一代。”但是，安德森說，“這是一個可以讓我追求創業夢想的機會。”

盡管現在還很難說，他能否打造一個驗證本人理論的成功案例。但是安德森顯然跨越了兩大障礙，就是從想法（創意）到原形（模型），這個環節可以用3D打印技術實現，再從模型到可以使用的產品——這個環節可以使用電子商務網站完成，分布于世界各地的零件和產品定制化加工廠正等著客戶挑選下單。

還有什么能比這個更能體現朋克精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