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外交的國書博弈

李方恩

首先需要聲明，本文的主角小野妹子是位純爺們兒。六七世紀時日本人的姓氏十分混亂，誰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妹子的家長，也不知出于什么考慮，起了這么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名字。

小野妹子是日本飛鳥時代（約600-710）推古朝的外交官，公元607年作為遣隋使攜帶國書來拜見中國皇帝。不過，這個過程卻不那么順利。

當時的中國皇帝是素以講排場聞名的隋煬帝。聽說遠在海島之上的倭國國王不遠千里遣使前來朝拜，隋煬帝非常高興，下令對使節熱情款待，甚至長安城也要大肆裝點，以顯示中華的富饒。幾天后，小野妹子一行就接到了通知，上朝拜見隋煬帝。可是，當隋煬帝鉚足了精神，端起了架子打算好好享受享受日本來使的阿諛奉承之辭時，卻看到日方國書的第一句：“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

隋煬帝的火立即就起來了：嘿！你在日出處，我在日沒處，這是什么意思？！而且更嚴重的是，小小倭王居然敢自稱天子，這就更讓人火大！須知天子只能是“男一號”，最高統治者才能稱天子，作為臣國，當然不能僭越！

隋煬帝當時就想發作，但是考慮到畢竟人家跋山涉水，辛辛苦苦地來了，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的。于是，隋煬帝只是吩咐鴻臚卿（管外事的官員）：“蠻夷書有無禮者，勿復以聞。”以后蠻夷的國書有不像話的，就不要再給我看了，省得自找沒趣兒！

當時的日本，情況已經與以前不一樣了：大和民族國家業已形成，民族自尊心不斷增長，它已經不愿像從前那樣以藩屬的身份與中國交往了。但是，在隋煬帝的眼中，日本與其他傾慕中華的小藩沒什么區別。

話雖如此，日本的國情還是需要了解的，于是隋煬帝便從大局出發，派遣出身名門的裴世清作為使節與小野妹子一起回訪，以了解日本的情況。

中國使節即將來日的消息傳到日本后，日本朝野上下頓時陷入一片忙亂之中。因為日本方面沒有想到“西方禮儀大國”居然會派使者回訪！

據史料記載，裴世清一行于公元608年6月15日到達日本難波，可是直到50天后才進入京都。之所以耽擱了這么長時間，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當時日方感到自己接待外交使節的館舍太寒磣了，尤其要迎接的不是一般的使節，而是中華的貴客。于是推古天皇（558-628，女，日本第33代天皇）下令，在大阪原來接待高麗使節館舍的基礎上大肆裝修一通，以免被中華貴客看輕了。此外，日本政府還派出30艘彩船迎出很遠。這些鋪張的行動，除了表示對上國來使的尊敬之外，其中也暗含了展示國力的成分。

據《日本書紀》記載，小野妹子歸國后，沒有把隋煬帝交給他的國書遞交上去，而是聲稱在朝鮮半島被百濟人給搶走了。于是，馬上有人建議從重處罰小野妹子。后來推古天皇認為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刻，如果處罰小野妹子，“大國客等聞之亦不良”，于是就把這件事給按下了。

那么這份國書真的讓人搶走了嗎？對此，學界主要有兩種看法：一是當時朝鮮半島局勢緊張，國書確實被搶走了；二是國書里面很可能有隋朝方面對日本國書無禮的斥責，小野妹子擔心把天皇惹毛了，有可能會導致中日修好失敗，自己也會遭到嚴重處罰。于是，這封國書就“被失蹤”了。

在后來裴世清呈上的國書中，果然有令日本國不快的內容。

推古天皇以非常隆重的禮節會見了中華來使，并且態度十分謙恭。隋使裴世清呈上了國書，國書中的第一句是：“皇帝問倭王”，這是典型的天朝上國對小番邦的口氣。當時攝政的圣德太子看到這份國書時是面露不悅，這等于是把他們天子降格了，估計他的心情應當與當初隋煬帝的心情一樣，也是很不高興的。裴世清還解釋說，這是給諸侯書信的固定稱呼：“賜諸侯書式也”，這讓日本方面更加不高興。

盡管日本方面對這封國書頗為不滿，但是不滿歸不滿，交往還是極有必要的，加之日本要向中國學習的東西很多，所以沒有或者是不愿過于計較國書的禮節問題。

中華使節裴世清回國之時，日本方面熱情地餞行，小野妹子則“戴罪立功”，護送隋使歸國并再次出使隋朝。小野妹子等人到達隋都長安后又向中國朝廷遞交了一份國書，他心中相當沒譜：誰知道這次又會橫生什么枝節？

果然，令小野妹子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問題還是出在國書上。這次小野妹子帶來的國書據說已經是“改進版”了，是由漢文化造詣很深的圣德太子親自審定的。在雙方的稱呼上，為了既不惹惱隋煬帝，又凸顯己方追求對等的用意，圣德太子大費苦心，糾結了很久，最終整出來個新稱呼：稱隋朝皇帝為西皇帝，日本倭王為東天皇。

可是，國書走到鴻臚卿這里卻卡住了：什么“東天皇”！此前有 “最高指示”：“蠻夷書有無禮者，勿復以聞”，所以鴻臚卿干脆就把這封國書 “截留”了。

此后，日本方面又多次派遣使節，前來學習中華的文物典章、政治制度。唐朝建立以后，日本繼續派遣使節。最終，在充分吸取中華文化的基礎上，日本搞出了一個“大化改新”，使社會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對此，小野妹子是有功的。

小野妹子在經歷波折，完成使節任務后，似乎有了某種感悟：官場之上，波詭云譎，實在不是一己之力所能控制得了的。于是，他辭官不做，皈依了佛教，居住在圣德太子創建的六角堂寺院內的池坊，潛心修養，從此過上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佛祖書”的自在生活。不過，畢竟是場面上混過的人，在修行之余，小野妹子還借鑒吸收中國佛教供花藝術的精髓，結合日本的審美趣味、風俗習慣，制定出一整套祭祀時插花配置的規矩，從而創建了日本的第一個插花流派——池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