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15日,天津防守戰役結束。
正是這天,我變成了被俘的“蔣匪軍”官兵。我本是冒名頂替的一個上尉,如果是馬克·吐溫,他會說:“不知道那天被俘的究竟是不是山東臨沂的王鼎鈞,也不知道今天寫自傳的究竟是不是河北徐水的王鶴霄。”我可沒有那份俏皮輕松。據相關資料說,解放天津,“全殲”守軍13萬人。“殲”的意思是“殺盡”,從那一天起,我們已是死人,是雖死猶生的人,是該死沒死的人。
他們已有豐富的經驗
解放軍攻克天津的時候,對處理大批俘虜已經累積了豐富的經驗,繳械就擒的國民黨軍官兵也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好像一切水到渠成。
我的遭遇或許有代表性。我們這十幾個后勤軍官聽從解放軍的指揮,離開住所。路上只見掉下來的招牌,斷了的電話線,傾斜翻轉的電車汽車。成群結隊的解放軍交臂而過,沒人看我們,我偷偷地看他們。我們走進一所學校,只見成群的俘虜從各個方向陸續涌來,擠滿了房子,擠滿了院子。他們都是在第一線繳械就擒的戰斗人員,軍官跟士兵穿一樣的衣服,一律不佩軍銜,但是你仍然一眼可以分出階級,比方說,士兵穿又臟又舊的軍服,連長穿干干凈凈的軍服,團長穿嶄新的軍服。解放軍的一位營指導員坐在校長辦公室里管理我們,我們人數這么多,他們僅僅一位營指導員,身旁幾個通信兵,門口幾個衛兵,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他們已有豐富的經驗。
雖說是押送和集中監視,他們卻并未怎樣注意我們,反倒是我,趕緊趁機觀察新事物。雖說是東北解放軍入關,但那些戰士并不魁梧健壯,個個臉色憔悴,嘴唇皴裂,雙手赤紅,我擔心他們生凍瘡。有人光著頭,大概是戰斗中失去了帽子,倒是沒人伸手來摘我們的皮帽子,很難得!他們沒穿大衣,腰間扎著寬大的布帶,想是為了御寒。裝備陳舊,多是民間用手工縫制,土布的顏色單調,軍容灰暗,只有腰間插著一雙嶄新布鞋。兵貴神速,他們一晝夜可以急行兩百華里,鞋子是最重要的裝備。還記得國民黨軍宿營的時候,照例派人四出偵察,報告說百里之內并無敵蹤,于是放心睡覺,誰知拂曉時分已陷入解放軍重重包圍中,神通就在這雙布鞋。個別看,解放軍哪里是雄師?何以席卷江山?當時被俘的國民黨軍軍官陷入沉思,沒有答案。
我設法擠到辦公室門口去看指導員,他抽煙,看不出香煙牌子,聞氣味品質不壞。一個國民黨軍軍官擠進來向他介紹自己是什么團的團長,跟指導員攀同鄉,團長是在戰斗位置上被俘的,他已經好多天沒回家了,要求指導員行個方便,讓他回去看看孩子,他發誓一定回來報到。又有一個軍官擠進來,他說他跟解放軍司令員劉亞樓是親戚,劉亞樓指揮解放天津的戰斗,目前人在市內,他要求去找劉亞樓見面。那位指導員一面抽煙一面微笑,慢動作撕開香煙盒,掏出鉛筆來寫字,他用香煙盒的反面寫報告,向上級請示。通信兵去了又回來,字條上面批著兩個字:“不準。”用的也是鉛筆。他們的公文程序怎么簡化到這般程度,我非常驚異。指導員拿批示給他們看,不說話。
戰斗結束了,許多國民黨軍軍官沒有回家,有些太太真勇敢,牽著小孩出來找丈夫。她們有人找到我們這一站,衛兵不許她們進來,但是可以替她們傳話:“某某團的副團長某某在這里沒有?你太太帶著孩子在門口找你!”這樣的話由大門外傳到大門里,由院子里傳到屋子里,沒有反應。于是有人高聲喊叫,重復一遍又一遍,還是沒有回音。于是有人低聲議論,就算他在這里也不敢出頭承認,他還想隱瞞身份呢。那時國民黨軍軍官被俘后常常謊報級職姓名,武官冒充文官,將校官冒充尉官,這樣做都是枉費心機,以后還有多次清查,總有辦法一個一個揪出來。
俘虜實在太多了,解放軍不斷增加臨時收容的地方,我們這里一批人疏散出去,騰出空間,開始進行下一個程序,“區分山羊綿羊”。第一步,軍官和士兵分開,他們把士兵帶走了。第二步,上校以上的軍官和中校以下的軍官分開,他們又把上校以上的軍官帶走了。斬頭去尾,我們中間這一段人數最多,這才發現我們那個單位只來了我們十幾個“呆鳥”,別人早有脫身之計,人人秘而不宣。兩個月后我逃到上海,發現我們的新老板先到一步,住在一棟花園洋房里。四個月后我逃到臺北,陸續遇見許多同仁,他們也都是狡兔。
俘虜分類之后進行編隊,編隊之后立即前往指定的地點受訓,指導員不再微笑,也沒有講話,他只是冷冷地看部下工作,他的部下也不多講話,只是冷冷地工作,一片“晚來天欲雪”的感覺。他們為什么不講話?這是不祥之兆嗎?由鬧哄哄到冷冰冰,看看日色西沉,解放軍似乎要趕快把俘虜弄出天津市區,出門以后指導員不見了,他的臉色還像塊冰壓在我心上。
來受訓是教你趕上形勢
第二天黎明上路,有大隊解放軍同行。我放慢腳步,一再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他們,他們的基本訓練簡單馬虎,肩上的步槍東倒西歪。我注意他們的槍械,那時,“共軍用步槍打敗國民黨軍的飛機大炮”,已經成為流行的口號。我只看見日軍的制式步槍“三八式”,國民黨軍的制式步槍“中正式”。我心頭一凜,想起我在沈陽背過擦過的那支槍,那支槍流落何方?我還記得它的號碼,真想看看他們每個人的槍,看他們的號碼離我多近多遠。解放軍打天津,除了飛機以外,大炮機槍沖鋒槍什么武器都有,據“火器堂”網上資料,抗戰8年,內戰4年,聯勤的兵工廠大約制造了50萬支“中正式”步槍,我想平津戰役結束時,總有30萬支已經握在解放軍手中了吧?以后,中共派志愿軍抗美援朝,正好用“中正式”跟聯合國軍大戰三百回合。
我們一直往北走,天氣忽然起了變化,風沙撲面而來,那風沙強悍詭異,難以形容。我拉低帽檐,掏出手帕遮臉,閉緊眼睛趕路,每隔幾秒鐘睜開一條縫,看一看腳下的路,塵土細沙趁勢鉆進來。四面一片蒙蒙的黃,空氣有顏色也有重量,鼻孔太小,難以呼吸。
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風也停了。那是一個很大的村莊,瓦房很多。我們先在村頭一字排開,解放軍戰士抬了一個籮筐來,我們在軍官監督下自己搜查自己的口袋,把所有的東西掏出來,鈔票、銀元、戒指、手表,都放在籮筐里,我理解,這是防止我們逃亡。所有的文件也要放進去,鋼筆、照片、符號、日記本,我明白,這是要從里面找情報。他們做應該做的事情。好在我除了一張符號以外,什么財物也沒有。我的職位是個上尉軍需啊,軍隊里不是常說“窮書記、富軍需”嗎,解放軍軍官看了我一眼,他怎知道我實際上是個“窮書記”?雖然懷疑,倒也讓我過關。他強調受訓以后所有的東西都會發還,這位軍官是我們的指導員。endprint
下一步是分配住宿的地方,我們住在地主留下的空屋里,屋里沒有任何家具,每一棟房屋都沒有門,應該是民夫拆下門做擔架去支援前方的戰爭了。每一棟房屋也沒有窗欞,這就奇怪了,我想不出理由來。既然門窗“洞”開,解放軍戰士管理俘虜,要看要聽,十分方便。夜間風雪出入自如,仿佛回到抗戰時期流亡學生的生活。
我必須說,解放軍管理俘虜還算和善寬松,伙食也不壞,一天兩餐,菜里有肉。我們早晨起床以后,第一件事情是集體跑步,這時,住在這個村子里的俘虜全員到齊,有200人左右,解放軍駐扎的人員大約是兩個班,果然以一當十。跑步之后,大家在廣場集合,班長登臺教唱,第一天學的是“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這天夜里降了一場淺淺的雪,天公慈悲,沒刮大風,早晨白云折射天光,總算晴了。第二天學的是“換槍換槍快換槍,蔣介石,運輸大隊長,送來大批美國槍”。我聽了不覺一笑,也不知是他們有幽默感,還是我有幽默感。
所謂受訓,除了跑步,就是唱歌。跑步容易唱歌難,終于有這么一天,早操以后,班長教唱,劈頭就是“蔣介石,大流氓,無恥的漢奸賣國賊”。我張口結舌,這未免太離譜了吧?解放軍班長領頭起句以后,全場默然,指導員一向不說話,臉色像上了一層釉子,這時帶著槍的兵走過來,指著我們的鼻子喝問:“你們為什么不唱?為什么不唱?”隊伍里這才有了嗡嗡之聲。他不滿意,又一個一個指著鼻子喝令:“大聲唱!大聲唱!”隊伍里的歌聲這才一句一句提高。
我一直不肯學唱,于是被指導員帶進辦公室。我模仿連長向副團長抗辯的態度,立正站好,姿勢筆挺,有問必答,一口一個“報告指導員”。他好像很受用,但是仍然厲聲斥責,“你已經解放了,為什么不唱解放軍的歌?”我告訴他,我是唱八路軍的歌長大的。不待他考問,我自動唱起來,我采取提要式的唱法,“在那密密的樹林里,有我們無數好兄弟”。唱了兩句,馬上換另外一首,“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再換一首,“延水濁,延水清,情郎哥哥去當兵,當兵要當八路軍”。再換一首,“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抗日軍不打抗日軍”。
他大喝一聲:“夠了!你這些歌現在沒人唱了,你到這里來受訓,就是教你趕上形勢。”我說報告指導員,八路軍的那些歌真好,我們愛唱,有人禁止也禁不住。現在教的歌哪里比得上?現在這支歌怎么這么低俗?這哪里像解放軍的歌?我不顧他的反應,連唱帶說,他用銳利的眼神觀察我,好像看我的精神是否正常。我后來知道,他們認為抗拒或爭辯都是真情流露,他們對“真情”有興趣,如果我馬上無條件適應,他反而認為是虛偽,引起他們的戒備懷疑。
他沉默片刻,忽然問我對這里的生活有什么意見。“報告指導員,沒有意見。”怎么會沒有?他不信。“報告指導員,抗戰的時候,國民黨捉到了八路軍要活埋,我們都是該死沒死的人,在這里吃得飽,睡得好,當然沒有批評。”這幾句話他聽得進。你對國民黨還有什么幻想?“報告指導員,沒有任何幻想。”是不是還想倚靠蔣介石?“報告指導員,我跑江湖混飯吃,從來沒倚靠蔣介石。”大概這句話太沒水平,他皺了一下眉頭。那么你對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打算?“報告指導員,我的父親是南京的難民,我要到南京去養活他。”我簡化問題,隱瞞了弟弟和妹妹。他說南京馬上要解放了,全中國都要解放了,你去南京也是白去。他說他也有父母,個人的問題要放在全國解放的問題里解決。
他靜待我的反應,我默不作聲。他拿出一本小冊子來交給我,說這是我從未讀過的書,他用警告的語氣說,“接受新知識的時候要用心,還要虛心。”他等著聽我的心得報告。那時候我的左眼開始腫脹疼痛,天津失守那天,我們逆風行軍,沙塵傷害了我的眼睛。他不看也不問我的病痛,他顯然打算教我用一只眼睛讀他指定的教材。
俘虜營里沒有醫療服務,班長忽然慈悲,替我弄到一截紗布,我只能把左眼包起來,乍看外表,倒是很像個傷兵。他們閉上一只耳朵,沒再強迫我唱歌,難道我已在享受某種優待?代價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人群中隱身,也許因而不能脫身,我那年才24歲,對共產黨多少有用處。
腳下有到南京去的路嗎?顯然沒有。如果我的左眼長期發炎得不到治療,必定失明,共產黨不會要一個殘廢的人,那樣我就可以一只眼睛去南京。我猜父親看見一個“眇目”的兒子回來,不會有快樂的表情,但是半盲的乞丐也許會得到慷慨的施舍。我在兩利兩害之間忐忑不安。那時我的父親并不知道他自己也面臨選擇:損失一個兒子或者僅僅損失兒子的一只眼睛。
我始終沒讀指導員交給我的那本書,只是偶然揭開封面看了一眼。果真“開卷有益”,封面里空白的那一頁蓋了一個圖章:“東北軍政大學冀熱遼邊區分校圖書館”,正好蓋在左下角。我大吃一驚,天造地設,一張空白的公文紙,可以由我寫一張路條。我以前從未想到逃走,這時左右無人,不假思索,我悄悄把它撕下來。解放軍顯然還未建立文書制度,士兵文化水平低,沒有能力鑒別公文真偽,如果他們不放我,我也有辦法!圖章的印文是楷書簡體,草莽色彩鮮明,后來知道,共產黨的印信一律廢棄篆書。
散場以后可以回家嗎
我在俘虜營的那段日子,外面發生了兩件大事,蔣介石總統宣布“引退”,副總統李宗仁代行職權;傅作義接受局部和平,北平解放。
我們看不到報紙,兩件事都由班長口頭宣布,我還記得,蔣氏引退的消息夜晚傳到俘虜營,我們都已躺好,宿舍里沒電燈,班長站在黑暗里說,蔣介石“引退”了,理由是“不能視事”。我了解《中華民國憲法》,其中提到總統“缺位”和總統“因故不能視事”,兩者有很大的區別,班長聲調平靜,用字精準,把“不能視事”重復了一次,表示強調,很有政治水準。也許是黑暗遮住了臉孔吧,大家竟鼓起掌來,那時大家在心理上忽然變成觀眾,歹戲拖棚,不如早點落幕,散場回家。
散場以后一定可以回家嗎?天曉得!資料顯示,內戰第一年,60萬俘虜參軍,第二年,70萬俘虜參軍。濟南10萬俘虜,或參軍,或勞動生產,一個不放。共產黨占有東北全境后決定釋放俘虜,而我恰恰在這個時候被俘,硬仗已經打完,俘虜太多,無處消耗,索性由他們投奔國民黨,國民黨既要照顧他們,又要防范他們,雙方必然產生矛盾,他們縱然抗拒洗腦,多多少少仍然要受一點影響,他們不知不覺會把影響帶到國府統治的地區,成為活性的“病灶”。世事總是如此,千千萬萬小人物的命運系于大人物一念之間。必須說,共產黨這一招高明!國民黨軍退守臺灣,大陸失敗的教訓深刻難忘,萬事防諜當先,盡力布置一個無菌室,那千千萬萬“匪區來歸官兵”跟有潔癖的人吃一鍋飯,難免動輒得咎,軍政機構疑人也要用,用人也要疑,額外消耗多少元氣。
我們在俘虜營過陰歷年,萬年歷顯示,那是1949年1月29日,歲次己丑。事后推想,那時他們已經決定釋放我們了,所以停止一切爭取吸收的工作。大約是為了留些“去思”,過年這天午餐加菜,質優量豐,一個高官騎著馬帶著秧歌隊出現,據說是團政委。我第一次看見扭秧歌,身段步伐很像家鄉人“踩高蹺”,親切,可是無論如何你不能拿它當作中國的“國風”。他們唱的是“今年1949年,今年是個解放年,鑼鼓喧天鬧得歡,我給大家來拜年”。先是縱隊繞行,然后橫隊排開,唱到最后一句,全體向我們鞠躬,我又覺得折煞。
團政委登臺訓話,我用我的一只眼睛努力看他,希望看得清、記得牢。他的氣質復雜,我當時用三個成語概括記下:文質彬彬、威風凜凜、陰氣沉沉。
家鄉父老常說“一分材料一分福”,團政委口才好,勝過連指導員營指導員。他稱贊我們都是人才,可惜走錯了路,迷途知返不嫌晚,誰愿意參加解放軍,他伸出雙手歡迎。然后他加強語氣,誰對國民黨還有幻想,解放軍發路費,發路條,愿意去南京的去南京,愿意去廣州的去廣州,愿意去臺灣的去臺灣,你們去的地方都要解放,你們前腳到,解放軍后腳到,水流千遭歸大海,誰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一番話鏗鏘有聲,驚心動魄。他最后強調解放軍守信用,說話算數,路條路費明天就發給你們,任你們行動自由。大家聽呆了,不敢鼓掌。演說完畢,團政委上馬,他還要到另一個村莊去演說,大概他要走遍附近的村莊。
從1949年1月15日天津失守,我當天被俘,到1月29日過年,我次日被釋放,中間管訓15天,解放軍果然說話算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