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民藝運動與東京民藝館的今昔考察

高茜/文

1.關于本稿

我國正在大力推動設計創意產業的發展，研究世界各國設計發展的歷史必將加深我們對設計規律的理解和思考，為我國設計從理念上指出有益的方向作鋪墊。研究世界各國設計發展歷史有益于我們分析規律，探索我國設計的未來可能性。19世紀后半期，英國的威廉·莫里斯拉開了世界現代設計啟蒙運動的序幕，國際現代設計啟蒙運動在亞洲以日本的“民藝運動”著稱。

日本在明治維新后藝術文化領域西學之路也大開，首先是民主思想的理解和技術的模仿，這一時期設計相關景象被稱為“和魂洋材”。20世紀初，日本在國力提升的基礎上，對國民普及啟蒙思想，軍用民用制造業也高速發展。到二戰前，為設計與其他行業同步西學，打下了良好的發展基礎。二戰前的民藝運動提倡的諸多審美理念，比如，設計“簡素美”在一般日本國民中廣為傳播。今天日本現代設計的簡約、樸素的審美風格的形成也體現了啟蒙運動審美風格的一貫性延續。柳宗悅等人的設計啟蒙運動為培養良好的設計土壤起到積極的作用。研究日本現代設計史，民藝運動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內容。

我國對柳宗悅的關注集中在他對傳統文化的保護和他作為思想家提出的思想上，目前沒有將他和他倡導的民藝運動從現代設計史的視角審視的研究力作。國際設計史研究領域目前對他的研究也正在深入。本稿參考大量日文學術專著及相關田野調查資料、文獻資料，從現代設計史的角度，較為清晰地追溯日本現代設計啟蒙運動時期的理念及活動，將為理解日本設計啟蒙運動的“民藝運動”提供一個重要窗口。同時將2013年對運動據點日本民藝館的考察納入視野，捕捉歷史與今天的兩個端點，對歷史事件及今天的影響作出分析。

2.日本民藝運動

現代設計史的啟蒙運動由英國人威廉·莫里斯在19世紀后半期發起，被稱為“工藝美術運動”，很快歐洲各國乃至美國都展開了一系列的活動。之后又開展了一場以法國為中心的新藝術運動。這些都被看做是現代設計確立過程中的重要設計運動。日本民藝運動被設計史研究領域認為是歐洲工藝美術運動在日本的響應。

2.1. 柳宗悅與“民藝”理念

柳宗悅（Yanagi Muneyosi 1889-1961）是日本代表性的思想家，日本民藝運動的發起人和主要推手。生于東京都港區的高級軍官家庭，對宗教哲學、西洋近代美術用心較深。在日本工藝和設計界聲望極高，也是日本設計大師柳宗理（Yanagi Munem iti 1915—2011）之父。

為了了解民藝運動首先應從運動發起者們確立的概念及行動理念來理解。1925年，柳宗悅等人開始使用“民藝”一詞，1936年柳宗悅的闡述概略如下：（民藝）是作為一種“簡素”的概念，是美的衡量標準，是創造美的目標。制作技巧精湛、世間稀少、歷史價值重要、制作完整全面的東西不一定美。直觀感受到的美，才是真正的健康的美。直觀之下發現的美一般都具有簡單樸素的特點。因為這樣的健康的美大多蘊含在民眾的工藝品中（貴族的物品中常常具有的是病態），所以使用“民藝”一詞涵蓋以上內容。可以看出，柳宗悅想要提倡一種存在于日常民用之中的，能直觀感受到的簡素、健康的美。

2.2.民藝協會與民藝館理念

相關的活動追溯到20世紀初，早在1917年，柳宗悅就有過建立白樺美術館的計劃，但未如愿。1926年柳宗悅籌劃建立收集展示民藝美作品的日本民藝館，并圍繞民藝館的收藏、展示開始了籌備活動。之后，傳播民藝理念和民藝品收集活動并重展開。幾番波折后，1934年日本民藝協會成立，在大原孫三郎（Ohara Magosaburo） 等人的財力支持下，日本民藝館（The Japan Folk Crafts Museum）于1936年正式開館。第一代館長是柳宗悅，他也被稱為“民藝之父”。從此他以民藝館為日本“民藝運動”的據點，在這里展覽會和調查研究活動全面展開，直至他離世。

柳宗悅在《民蕓館について（關于民藝館）》的開館宣言中寫道：“真正有統一的美的標準的美術館很稀少。民藝館是在制定了美的目標、標準后，在此標準下統一地收集和展示的美術館，是日本唯一、世界少有的。真正美的物品的發現需要跳出規則、立場，需要直觀純粹。好的標準，就是美。美的發現必須直觀，直觀狀態下感覺美的物品才為收集對象。它們簡單、樸素、健康，這樣的美多在民眾的日用手工制物品中。民藝館是對過往（美術館）美的觀念的逆行。展品9成以上都是在其他美術館見不到的。民藝館的使命是對美的價值的問題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民藝館的存在顯然展示了用與美的結合，花紋、樣式是注重傳統的，是最健康的工藝之美，是美學的一次革命。”

柳宗悅的話，很好地解釋了民藝思想和民藝館開設意圖。言辭中可見柳宗悅作為一個思想家和民藝運動領袖，思維敏銳、清晰，同時又充滿了激進的活力，尤其在日文原著字里行間，柳宗悅咄咄逼人的氣勢盡顯。

3. 東京日本民藝館考察

日本的民藝運動于20世紀20年代切實展開，到1936年民藝館開館為止，活動重心在于走訪各地調查與民藝相關的情況，收集物品籌備美術館的開館事宜，另外宣傳民藝思想。1936年民藝館據點設立后，活動以展示作品宣傳為主，同時到各地進行活動指導。柳宗悅更置身于著書宣傳理念和記錄相關活動。1936年開館的東京日本民藝館作為運動的核心地在史上發揮了它的功能，筆者2013年夏天實地考察后更加確信的一點是，直至今天它仍然在民藝運動推廣和深化的進程中，執行和擴展它的職能。

3.1. 格局風格

日本民藝館位于東京都目黑區駒場，目前是登錄為公益財團法人的博物館。筆者于2013年7月前往考察。

民藝館兩層樓的建筑，狀似翻新的舊式民居。白墻灰瓦、門窗為深木色橫豎交叉木欄，內側有白紙窗層，不可見室內。進入館中玄關，可見館內裝飾呈自然古樸風格。深色木材為主要建筑材料，無雕飾直線木材，木窗內側大多用象牙白和紙封住，展示不受外界干擾。室內光線溫和，展室中是全自然光，對展品無特別照明。木建筑內深色木材和溫和光線營造出古舊民居的氛圍。地板及樓梯等部位光亮無棱角，似來訪者較多手足與木材摩擦所致。展品放置在深木色箱柜上或是有玻璃的木質箱柜中，如同家居物品自然擺放。展示說明牌極小，大多長寬僅數厘米，內容簡單，僅品名、年代及作者（有很多無作者）。部分展品有破損和修復的痕跡，詢問后得知，柳宗悅在收集選擇時不排除破損的器物。

3.2. 傳統藏品與展示

民藝館中的展品不定期更換，另外，一般同時設有主題確定的特別展。例如2013年筆者調查前往期間的特別展為“つきしまかるやか——素樸表畫”（樸素畫卷和故事畫）。其他常設展的展品陳列及展室的概略如下：一樓展示日本瓷器、日本陶器、日本染織、中國瓷器；二樓展示樸素畫卷和故事畫（特別展2013年6月11日－8月18日）、朝鮮半島陶瓷器、民藝運動家作品、日本工藝。2013年8月27日－11月21日有新的特別展題為“柳宗理のみてきたもの”（柳宗理的發現）。2013年的其他特別展還有：日本的漆工藝、愛奴工藝。一般每年有四次特別展，常設展配合特別展作調整。

館藏品多是在柳宗悅的審美理念之下的收集物，包括日本、中國、朝鮮半島、臺灣和歐美等國家和地區的陶瓷器皿、染織品、木器漆器、繪畫、金屬器、石器、編織品等約17 000件。另藏日本民藝運動主要人物的作品，如：伯納德利奇（Bernard How ell Leach英國）、河井寬次郎、濱田莊司、芹澤硅介、棟方志功等的陶瓷器。

3.3. 擴展性活動及展情

紀念品商店在一樓與第三展廳一展柜之隔，靠近玄關的賣店里陳放民藝品或現代設計品、書籍。品物如茶碗、杯墊、草鞋、織物等。商品從全國收集，符合民藝館民藝美的特征并且是新作品，沒有館藏品的復制品。商店還有個正式的名稱叫“推薦工藝品賣店”。每年民藝館舉辦“日本民藝館展”的入選作品也是重要的商品源，品物除兼具牢固、使用方便的特征外還必須是一般人生活中的有用物品。書籍類包括柳宗悅的著書、民藝協會發行的雜志《民藝》、以往展覽會相關圖錄及書籍、民藝相關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等。

當天筆者參觀民藝館2小時的過程中，來館人數約為100人。有不同年齡和不同職業者。還有特意著和服前來參觀的人，筆者采訪中得知是出于對傳統的敬意特意著和服前來。館員中有對展品相對熟知的人員可接受參觀者的提問。館員告訴筆者在日本“常設展”（相對于日本國內展覽場所和內容不固定的展覽而言）中民藝館的受歡迎程度是較高的。

4.觀察與分析

日本民藝運動在日本國內深入人心，隨著日本設計的崛起，20世紀70年代后“民藝”美對日本現代設計理念的影響逐漸明顯，尤其是追求設計表現的浪潮退去，80年代開始日本的設計徹底去除表現主義的虛華，踏上了細膩、功能、樸實之路，柳宗理、深澤直人等日本當代代表性設計師的作品充分體現了日本式的這一審美特征。日本民藝館的活動對日本現代設計的深入影響呈現出來。關于這一過程筆者將在其他論述中詳論，本文不作展開。

日本設計啟蒙運動是務實的，有行動力的。在一般現代設計史的研究視野中，啟蒙運動時期像日本一樣有理念、也有切實可行行動的國家并不多。特別是民藝運動的理念和活動一直延續至今，令人深思。

4.1. 民藝運動與國際設計運動

19世紀，尤其是1851年英國的萬國博覽會之后，對奢華樣式盲目模仿，制造粗糙的機械生產物令社會的精英階層極度不滿。他們反對機械生產，開始思考美的生活中該具有怎樣的物品，這樣現代設計的啟蒙運動開始了。日本經過長期鎖國的江戶時代（但也是文化大眾化的時代），在炮艦之下被迫向歐美開放國門。19世紀后半葉，明治維新之后，開始全面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文化，自由民權運動深化。筆者認為，日本設計啟蒙運動有著獨特的情節，即對機械制造的反對中包含對炮艦之痛的記憶。所以日本的民藝運動在起因上是亞洲對歐洲現代設計啟蒙運動的呼應，但卻有其獨自的歷史文化情結。

明治維新后，西學深入，部分日本留學生在歐美還參加了設計萌動期的探索活動（如高島德三在法國學習手工藝制作的同時傳播了日本的民族審美情趣）。可以認為，以柳宗悅為代表，積極西學的精英階層對紅房子活動及以后半個世紀對世界設計的影響有清晰的把握，在對本國的造物中吸收和利用了歐洲的理念。不是直接的模仿和延續，而是日本文化和時代背景下的產物，它是日本受西方自由理想主義影響后自我意識的尋找和覺醒。民藝運動也是歐洲工藝美術運動在亞洲因地制宜的發展。民藝館是民藝運動的據點，今天“民藝館”是日本簡素之美的歷史展示基地和當代發信源。換言之，民藝運動還在繼續。

4.2.民藝運動及影響

柳宗悅是日本重要的思想家、哲學家、社會活動家，首先在以他為首的精英團體內部形成了成熟的思想理念（在日本國家及民族情節背景下，提出“發現推廣民藝美”），然后形成活動團體，摸索出具體的美術館活動方式，最后贏得企業家的支持，之后1936年開設了民藝館。圍繞民族美思想的傳播，柳宗悅理想大膽、抱負深遠，將個人審美與民族審美巧妙統一。在發現，尤其是闡述民眾美的理念形成過程中用心良苦。民藝理念形成后基本沒有重大轉變，行動的理念、方式清晰。1936年民藝館開館之后直至柳宗悅去世，工作內容和方式基本如一，即收集、推廣、展示。時至今日民藝館活動從未間斷。日本表現出高度的務實性、計劃性。“民藝”的審美理念深入日本民心，20世紀80年代以來日本的設計無可爭議地成為后現代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

日本的民藝館以美術館的定位開館，具有宣傳、展示和收藏功能。柳宗悅在首次美術館計劃失敗后，確立之后的活動理念和活動方式，在企業家財力支持之下，投入近二十年的努力，民藝館終于建成開館。民藝館是柳宗悅“民藝”思想理念傳播的途徑和手段，是日本民藝運動的據點。對當時極度西化的審美和機械化造物的反抗表現得非常婉轉，或者可以說沒有正面提及，只是強調他們的理念，提倡一種不一樣的審美理念和價值觀。柳宗悅撰寫大量文章闡述其思想，使其活動易于大眾理解，他將其定義為發現、保存、贊美普通人生活中創造的樸素美的“民藝美”運動。從柳宗悅的開館宣言中可以看到他有著勃勃野心和西方自由主義思潮影響下的激進逆行精神。但他堅決、自負、不容爭議的態度下道出的“民藝”理念，將他的活動盟友擴至最大范圍——所有民眾。他不容爭議地強調最合理的直觀審美方式，美的標準是簡素健康。在此之下美多在民眾中、在用器中。他還批判式地強調了貴族品中常有“病態”。柳宗悅告訴日本民眾他所提倡的是日本國內有著最廣泛支持可能的美的準則——民藝美（可用性、簡素、健康）。

活動在自由民主思想支撐下，帶著激進的時代氣質，反對當時粗糙造作虛華的時代審美風氣，希望為社會和大眾指出一條正確之路。

4.3. 東京日本民藝館考察

考察民藝運動的據點日本東京民藝館，對于研究歷史上的該運動和對今天的影響有提供直觀參考的重要價值。筆者注意到，日本的愛奴，英國、韓國、中國的物品也在民藝館的收藏和展示中，這是高度國際化和包容的一面。尤其在英國國內并不為重視，不為一般民眾知曉的制陶工藝Slipw are（圖4）的作品是館中的重要藏品。英國工藝美術家伯納德利奇就是在日本學習的這項英國傳統工藝。常設展和特別展配合默契，配合特別展的主題常設展品的展示作調整，小博物館的展示內涵變化多樣。另外，民藝館的活動深入關聯到日本當代民藝品創作和發現之中。組織民藝新作展覽，獲獎展品在民藝館商店出售等等獨特的環節將它和社會鏈接，同時也不斷補充時代的新內容。民藝館活動精于策劃，有多樣性和與時俱進的特點。

民藝館的建造注意強調民眾氛圍，營造民居氣氛。館內展品與展示空間呈現極其樸實，從日本國內現有的建筑看來，它基本不帶濃重時代烙印的審美特征。從建筑到展品樸素溫厚，具有寬廣的親和力。可以說，東京的民藝館本身也是一件民藝理念下的功能性極強的簡素作品。日本的民藝館緊密地融入了日本社會。正如筆者考察時在民藝館所看到的，參觀者多而且來自各年齡段。

日本民藝館活動強調發現大眾的美，加工提煉后推廣普及，是現代設計中完整理念體系的理性實施案例。

[1]柳宗悅.『民蕓とは何か』.京： 社學 文.2012第9刷 行（2006第1刷 行）

[2]柳宗悅.『手仕事の日本』.京：巖波文.2013第42刷 行（1985第1刷 行）

[3]中 真理.『柳宗悅 「 合の美」の思想』.京：巖波 店.2013

[4]日本民蕓.日本民蕓 施 案內年 予定2013－2014.京.2013

[5]日本民蕓 會.「民蕓 について」.日本民蕓 會.2013

[6]高茜.《現代設計史》.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11

[7]N H K、日本民蕓.『沒後50年·日本民蕓75周年—暮らしへの眼差し—柳宗悅展』.京：松屋 座.2011

[8]本 子.『デザイン史を學ぶクリティカル?ワ?ズ?Critical Words for Design History』.京：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