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海
嵐·里昂(Hylan“Bud” Lyon),一個在早前的中國近代史中并不顯眼的名字,頻頻出現(xiàn)在2014年4月的報端。《揚子晚報》一篇《張學良隨從戰(zhàn)爭日記重見天日,數(shù)千舊照再現(xiàn)淞滬血戰(zhàn)》的報道,被媒體廣為轉(zhuǎn)載。報道中提到,“蘇州商人楊先生自稱手中有幾千張淞滬會戰(zhàn)的照片”,這些照片的拍攝者,是張學良的隨從海嵐·里昂。
報道公開后,也有人質(zhì)疑,認為這些照片不都是海嵐·里昂所拍攝,并提出了不同的見解。
報道提及,作為張學良的隨從,海嵐·里昂在“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期間,拍攝了數(shù)千張照片。而“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時,張學良已經(jīng)被蔣介石囚禁起來,作為隨從,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上海,并在中日兩軍對壘時,近距離拍攝到雙方的照片呢?
《揚子晚報》的報道刊登了上海“大世界”被炸成廢墟的一幅照片,浙江大學的沈弘教授提出,“大世界”被炸實際系當時中國空軍失誤造成;另一幅圖片說明為“轟炸結(jié)束后,上海街頭尸橫遍地,圖中站立者為里昂”,沈弘認為:“實際上圖中的站立者并不是所謂的美國人里昂,而是英國《每日電訊報》特派記者彭布羅克·斯蒂芬斯。”
臺灣政治大學圖書資訊與檔案學研究所副教授邵銘煌更是稱:“張學良所有留下的資料都捐給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保存,凡是學中國近代史的學者,大概都沒聽過張學良身邊有海嵐·里昂這號人物。”
帶著疑問,記者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在上海長寧區(qū)的一棟商務(wù)樓里,與不愿向公眾透露名字的楊先生會面。楊先生1991年起赴美國、加拿大留學和工作,如今被美國公司派駐上海,每半年去一趟美國、加拿大。他的家依然安在蘇州,一般情況下,每逢雙休日、節(jié)假日就會回到蘇州。
抗戰(zhàn)從何時開始?
“這是張作霖追悼會,你看,這是日本外務(wù)大臣田中義一送的花圈。”一落座,楊先生就給記者看里昂舊藏照片。這些照片,通過2013年3月20日邦瀚斯拍賣所得,如今是楊家的家族收藏品。
楊先生給記者掰著指頭算:“我們常說‘八年抗戰(zhàn),指的是從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到1945年日本投降為止。也有人認為,抗戰(zhàn)應(yīng)該打了14年,那是從1931年9月18日日本關(guān)東軍偷襲沈陽北大營算起。當然,如果要算國民政府對日宣戰(zhàn),則要晚到1941年12月9日。然而,從海嵐·里昂收藏的照片,其實是可以印證,抗戰(zhàn)的起始日期,我覺得應(yīng)該從1928年皇姑屯事件算起。”
1927年6月18日,張作霖在北京就任北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代表中華民國行使統(tǒng)治權(quán),成為國家最高統(tǒng)治者,并組成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第32屆、也是最后一屆內(nèi)閣,成為北洋政權(quán)最后一個統(tǒng)治者。
面對著蔣介石與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集團組成的北伐軍節(jié)節(jié)勝利,張作霖尋求列強支持,特別是與日本滿鐵社長山本條太郎在北京達成秘密諒解的《滿蒙新五路協(xié)約》。可日本人逼迫更急,希望進一步在東北開礦、設(shè)廠、移民,乃至在葫蘆島修筑大港。內(nèi)有北伐軍挑戰(zhàn),外有日本人威逼,張作霖這個中華民國最高統(tǒng)治者,遂從中南海出走,在前門車站踏上了慈禧太后用過的花車專列,從北京回返東北。
1928年6月4日,張作霖專列駛到皇姑屯附近京奉、南滿兩鐵路交會處橋洞時,日本關(guān)東軍預(yù)先埋好的炸彈轟然炸響,遇刺的張作霖當日逝世,終年53歲。張作霖遇刺前一天——6月3日,也正是被張作霖稱為“小六子”的張學良27歲生日。
張作霖身亡時,北伐軍剛剛進入北京,直到6月28日才更名北平。而張學良改旗易幟服從南京國民政府的時間是1928年12月29日。“國際上,許多國家和民間人士,認為張作霖身亡時仍是中華民國最高領(lǐng)導人。即使是內(nèi)戰(zhàn)雙方,也都看得到張作霖的地位。你日本的正規(guī)軍——精銳之師關(guān)東軍,把一國領(lǐng)導人給炸死了,這和宣戰(zhàn)有什么區(qū)別呢?”楊先生如此說道。
事實上,確如楊先生所說,張作霖去世后,不僅北洋陣營的曹錕、段祺瑞、吳佩孚致了挽聯(lián),屬于北伐軍陣營的李宗仁、白崇禧同樣也發(fā)來了挽聯(lián)。而里昂舊藏的關(guān)于皇姑屯事件的照片中,有一張明確顯示——時任日本外務(wù)大臣男爵田中義一送來的花圈。田中義一不僅與張作霖有私交,在軍事、政治上更與關(guān)東軍的激進派有所不同。這位“老狐貍”的如意算盤是——以架設(shè)索倫、吉會、長哈三條鐵路和聯(lián)絡(luò)中東、吉會二線的兩條鐵路、共計五條借款鐵路為由,迫張作霖同意滿蒙與關(guān)內(nèi)分離,如此一來,日本對滿洲的控制也就水到渠成,無須關(guān)東軍再去動兵了。
皇姑屯一聲炸響,不單送了張作霖的命,更讓田中義一懊惱不已。田中當時流著淚寫信給滿鐵總裁山本條太郎 :“一切都完了。”他不是單哭張作霖。自皇姑屯那趟列車出軌之后,日本政治也便脫離了田中預(yù)設(shè)的軌道。
圍繞田中義一有一樁“懸案”。是當時抗戰(zhàn)期間,中國一直流傳著一種說法,稱田中義一曾秘密上奏昭和天皇,其中有一句話是“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1930年,日本外務(wù)省向中國國民政府抗議,稱田中奏折是偽造。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同盟國沒有找到田中奏折原件。二戰(zhàn)之后,在位于東京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曾做過民國外交部次長的秦德純在出庭作證時也只是說:“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問題是日本軍閥就是按照這份預(yù)言書去行動的。”秦德純并未能確認田中奏折的真實性。如今,找得到最接近田中奏折的內(nèi)容,是曾就職于日本參謀本部的鈴木貞一所言。1940年,鈴木稱,他與時任日本外務(wù)省政務(wù)次官森恪、日本駐奉天總領(lǐng)事吉田茂等人于1927年密謀,要把滿蒙從中國分裂出去。鈴木甚至點明,所謂“滿蒙”,指的是奉天、吉林、黑龍江及內(nèi)蒙古、外蒙古而言。
親歷西安事變
那么,擁有張作霖追悼會原始照片的這位海嵐·里昂,到底是何許人也?邦瀚斯拍賣公司官網(wǎng)文章《西安事變:海嵐·里昂的歷史資料》(The Xi'an Incident: The Papers of Hyland “Bud” Lyon)顯示,出生于1908年的海嵐·里昂,于1925年至1934年曾當過好萊塢演員。在邦瀚斯提供的里昂藏品資料中,有他擔任普通演員、特技演員、飛機師和修車技工的照片。endprint
邦瀚斯官網(wǎng)顯示,1934年,里昂傾慕已久的好萊塢演員克萊爾(Dee St.Claire)來到上海。《新民周刊》記者在楊先生提供的照片中,看到一張妙齡白人女子的照片,即為克萊爾。注釋中稱她為“showgirl”,直譯過來應(yīng)是“歌舞女郎”的意思。注釋稱里昂為了她來到上海。之后,里昂往來于上海、昆明等許多城市,嘗試不同的工作機會。他傾慕的克萊爾回到了美國,他卻留在了中國。“一個美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當他愛慕的人離開了,他卻留了下來。看來,中國的魅力,比他愛慕的這位克萊爾還大。”楊先生感慨道。
在一封1935年1月2日寫給外祖母的信中,里昂如此寫道:“去年11月27日上午,我接到電話,張學良大元帥的機械師叫我馬上前往龍華機場,說有工作給我做。龍華機場位于上海南邊10英里處……我抵達龍華機場后,科爾告訴我大元帥從美國訂了兩架飛機,今早剛剛送到,但還未組裝,零件還在箱中……張大元帥的飛機本應(yīng)送往南邊100英里處的杭州空軍基地,或內(nèi)陸575英里外的漢口軍營,然而因為木箱體積龐大,才決定在上海就地組裝,組裝好再將飛機飛到內(nèi)陸。”兩個星期后,里昂成功地完成了任務(wù)。原本已經(jīng)拒絕他的中國航空公司,轉(zhuǎn)而決定聘請他做永久職員。
邦瀚斯公司官網(wǎng)上一篇《原汁原味的中國》如此寫道:“里昂先生隨后飛遍全中國,有時修理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有時收拾墜機殘骸,每次必照相記錄,并寫信回家。”楊先生告訴記者,里昂甚至在飛機上航拍到紅軍渡赤水的照片。
邦瀚斯公司稱,被公司派往各地工作了一段時間后,里昂應(yīng)張學良飛行團隊負責人朱利葉斯·巴爾之約,出任張學良專機副駕駛,不久后又成為了張學良特別信任的隨從。記者看到一本里昂的日記本,封皮上有燙金印刷楷體字“蘭安 上海 中國航空公司”字樣,其中“蘭安”應(yīng)是“Lyon”的另一種音譯。這本日記本里,記錄了作為飛行員應(yīng)該記住的乘客密語化名。比如閻百川,也就是閻錫山,被稱作“進密”;宋子文被稱作“咸密”……,還有一位在本名欄里標明“嚴先生”,被稱為“年密”,楊先生認為可能是蘇州木瀆人士嚴家淦。《新民周刊》記者了解,嚴家淦在蔣介石去世后,曾作為蔣經(jīng)國接班前的過渡人物,當選過臺灣地區(qū)“總統(tǒng)”,可1937年前后,他年資尚輕,不過是個廳局級官員。此“年密”到底是何許人也,還有待考證。
數(shù)十份地圖、鳥瞰圖、飛行航圖,幾本記錄了里昂在華期間的每一次飛行的飛行記錄本,這些資料,都對研究張學良任國民政府陸海空軍副司令期間的行動軌跡頗有價值。
1936年,里昂被派到漢口擔任教官。12月12日西安事變爆發(fā),他與另一名機械師緊急前往西安。在邦瀚斯公司提供的里昂舊藏里,有一份記載為1936年12月15日的文件,如此寫道:“我們被軍警包圍,不準離開空軍基地,不準碰自己的個人財物,連上廁所都要有人陪同……”資料顯示,西安事變期間,里昂與另外幾名飛機駕駛者負責來回接送會談人員。張學良釋放蔣介石后,兩人一同飛回南京時,里昂就在那架飛機上。
從紐約邦瀚斯拍場帶回里昂舊藏的楊先生,這一年多都在研究這數(shù)千張照片、底片,以及書信、雜件。在一封1936年9月12日張群寫給蔣介石的密件中,時任中華民國外交部長的張群稱,其接獲駐日大使許世英傳來電報,說明日方有意愿重啟談判,但又擔心張學良此際投效抗日勢力。許世英亦表示,日方擔心抗日事件與日俱增,要求蔣介石展現(xiàn)決心,管好屬下,彌平抗日勢力。
張群于信末表示,這可能是日方的最后通牒。
“這封寫給蔣介石的信,不知為何落到了張學良手里,使得他得知蔣介石寧可與日軍談判,而不愿與共軍談判。”楊先生認為,這封信對研究西安事變的起因,極為關(guān)鍵。
還有一本酒紅色封面精裝本的《西安半月記》,有宋美齡親筆英文簽名“Meyling Soong Chiang”、篆體朱文印章“蔣宋美齡”,以及親歷者簽名,他們是先后擔任張學良、蔣介石專機駕駛員的羅亞爾·倫納德(Royal Leonard),還有張學良的英籍業(yè)務(wù)總管詹姆士·奧德和張學良飛行團隊總機師朱利葉斯·巴爾(Julius Barr)。“這算是孤本了吧?”楊先生說。
楊先生還向《新民周刊》記者道出一個細節(jié):“1936年12月25日下午,蔣介石乘坐張學良的波音飛機離開西安,張學良親自陪同,里昂隨行。當時駕駛飛機的是張學良專機飛行員倫納德、里昂等。飛機抵達洛陽后,蔣介石改乘南京方面的容克飛機,而張學良仍乘坐波音飛機。當時,機組人員判斷波音飛機可以甩開南京方面的護航飛機,飛到對張學良來說很安全的地方。可是,張學良拒絕了。”
在倫納德回憶錄《我為中國飛行》中,亦曾如此記錄從洛陽起飛后的情形:“一場從蒙古刮來的沙塵暴,有可能給少帥提供一個契機,扭轉(zhuǎn)他未來年代的仕途:國民黨的護航機被波音機甩下一大截,不久便消失在翻滾的黃云里。此時,少帥可以命令我飛到中國任何一個地方。然而他沒這樣,仍堅持繼續(xù)飛往南京,接受本不屬于他的懲罰。我也曾對少帥說:‘也許我們不去南京最好。‘不管它,少帥冷靜地說,‘如果有人要殺我,讓他殺吧,我不在乎。”
和公開的回憶錄相比,私人信件的真實性、可信度,可以從另一個維度作為參照物。在里昂舊藏中,有一封張學良寫于民國廿六年(1937年)一月六日的手書,其中有如下內(nèi)容:“余誠意救國,到現(xiàn)在反成為誤國。平生以信義自詡,不期有今日。余最痛心者,為日本小鬼所快意。余不愿見亡國之事,愿自了,而使他事好了,并盼當國諸公良心上加以醒覺。介公方面,余已再三陳之矣。想介公聰慧過人,乞再察良言,良為三叩首矣。”1937年1月6日,張學良已經(jīng)隨他信中所稱介公的蔣介石,抵達南京。從這封“張學良的親筆信”中可見,當時他確實有置個人生死于度外的想法。
同樣是私人信件,里昂與外祖母簡·杭特女士(Jane C Hunter)以及家人的通信,不僅詳細描述了當時中國的風土人情、社會結(jié)構(gòu),以及政治局勢,還對印證乃至解開中國近代史的一些細節(jié),不無補益。比如西安事變之后,一封1937年1月18日他寫給外祖母的信中,如此寫道:“目前局勢依然詭譎。已經(jīng)三周了,但北方軍隊與南京的國民政府軍依舊談不攏。我的工作則是陪同詹姆士·奧德先生,充當他的保鏢。張大元帥的二房,一位非常貌美的趙小姐,很幸運地在9日從西安逃了出來,11日抵達此地。真是驚險!搭載趙小姐的飛機是晚上飛進來的,我和奧德先生到機場去接她,把她帶回家……現(xiàn)在趙小姐每要出門,總是會叫我陪同她。”里昂信中提及的詹姆士·奧德,是英籍人士,張學良當時的管家。信中同時還記載著當時頗復(fù)雜的間諜活動,比如尾隨跟蹤5名美國人的俄國人,以及逮捕了一名代號為“匹克”(Pick)的歐洲雙面間諜。endprint
“八一三”他在上海
西安事變后,張學良被囚。里昂受委托,協(xié)助趙一荻與幼子處理家務(wù),成為他們的飛機駕駛員和隨行工作人員。
里昂在1937年4月4日這樣寫道:“過去三個半月以來,朱利葉斯·巴爾、羅亞爾·倫納德、詹姆士·奧德和我四個人,整天都在幫助張學良大元帥處理家務(wù),保護他的家人,以避免被政治狂熱分子欺負。我們每一個人在這期間都遇到了千載難逢、千變?nèi)f化的人生經(jīng)歷。”邦瀚斯拍賣的里昂舊藏中,還有近百張明信片,其中一大部分是張學良夫人于鳳至寄出的。比如一張新年明信片上,有印刷的中英文“恭祝圣誕 并賀新喜”字樣,以及于鳳至的親筆英文簽名“Mis. FengTge Chang”(張夫人鳳至女士)。除此之外,還有于鳳至與趙一荻之間的通信,都被里昂保管,如今得以重見天日。
記者從楊先生提供的照片資料中看到,里昂不僅在西安事變前與張學良夫人于鳳至合影,還擁有于鳳至穿著旗袍打乒乓球的照片。還有趙一荻穿著毛皮大衣在輪船上的倩影多張。趙四小姐當年是怎般模樣的美女,躍然紙上。回想“九一八”事變,40余萬東北軍面對2萬日本關(guān)東軍,不抵抗而淪喪關(guān)外整個東北。當時的國民黨元老、北平民國大學校長馬君武在上海《時事新報》等報紙上發(fā)表《哀沈陽》詩二首。其一為——“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最當行。溫柔鄉(xiāng)是英雄冢,那管東師入沈陽。”把張學良直接貶為紈绔子弟風流成性。張學良一直對此耿耿于懷,晚年已與趙四相伴度過70年歲月的張學良,甚至表示最恨馬君武“趙四風流朱五狂”那句詩。不過晚年他也仍大言不慚稱:“我從來不追女人的,很少,沒有。可以說一兩個女人我追過,其他的我沒追過。都是女人追我。”
回顧1931年9月18日當晚,在北京中和劇院有賑濟遼西水災(zāi)的演出,張學良親臨鼓動捐款,并邀請英國大使夫婦和香港首富何東夫婦作陪。有史料記載:“至22時許,忽見隨從來報告說請接沈陽電話,張學良讓來人代勞。隨即又來報告,說長官公署榮臻參謀長讓親自接聽。張學良離席后一去不回,也無任何交代。客人以為張學良毫無禮貌,非常不快,第二天才知道發(fā)生了大事。”
然而,關(guān)于不抵抗政策,晚年時過境遷的張學良仍親承:“那個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說不抵抗是中央的命令,絕對不是的。”這是歷史學者唐德剛應(yīng)張學良之邀,為他錄載口述歷史時,張學良所說。當時是1990年,當年的少帥已年近九旬,蔣介石早已于1975年清明節(jié)作古,就連蔣經(jīng)國都已去世,張學良此言,系在無任何壓力下所說。張學良甚至說,當年是誤判形勢,想不到日本人會來這一手。
而里昂舊藏關(guān)于“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的照片,也如同于鳳至、趙四這些女性日常照片一樣,都標明“含底片”。比如兩張日本旗艦“出云”號停泊在黃浦江上的照片——一張靜止著,背景是外灘的萬國建筑,看起來攝影者所在位置是從浦東向浦西拍攝;另一張前景是外灘當時著名的勝利女神雕像,中間是“出云號”,背景是滾滾濃煙。圖注是機械式打字機敲出來的字樣,意思大致是:“8月14日晨,中國空軍開始轟炸。他們的目標是停泊在日本領(lǐng)事館前面的NYK碼頭的日海軍旗艦‘出云號。”
還有看似是從當時的百老匯大廈,也就是今日里的上海大廈樓頂俯拍的外白渡橋,圖片說明大意為:“淞滬會戰(zhàn)前夕,上海百姓通過外白渡橋,撤進租界區(qū)避難。”
至于浙江大學沈弘教授提出的兩點質(zhì)疑,《新民周刊》記者在楊先生提供的資料里,查閱到里昂對此的圖注是:“大世界門口尸體堆起一層層”、“日軍轟炸后,上海街頭尸橫遍地”,并未標明那位穿著西裝、三節(jié)頭皮鞋正在拍攝的白人男子背影是誰。可見,引起學界質(zhì)疑的兩個圖片說明,應(yīng)系報紙編輯不嚴謹造成。
至于沈宏教授所說“大世界”被炸系由中國空軍失誤造成,緣起于“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之初。1937年8月13日,日本用軍艦運送大批海軍陸戰(zhàn)隊員,在上海吳淞口登陸,悍然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為了阻止日本侵略,中國空軍派遣轟炸機從杭州筧橋機場起飛,前去轟炸日軍軍艦。屬于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地區(qū)是以日本人為主的租界,日軍在那兒設(shè)置了密集的高射炮群,用以狙擊國軍的轟炸機。
8月14日早上,日本海軍旗艦“出云”號兩次受到中國軍機轟炸,卻沒被炸沉。下午,中國空軍繼續(xù)轟炸“出云”號,有人看到一架飛機投下了兩顆炸彈,后者落在西藏路與愛多亞路交叉的地方,即公共租界與法租界的邊界上。這些炸彈炸死了450人,炸傷了850人。后來,又有兩顆炸彈落在了南京路跟外灘接壤的華懋飯店和匯中飯店的中間,又造成了數(shù)百人的傷亡。沈弘認為,大世界之被誤炸,也與此類似。而楊先生告訴《新民周刊》記者,他從里昂舊藏中發(fā)現(xiàn)一張照片——在大世界建筑上空,有日本軍機,可見轟炸大世界系日軍所為。楊先生認為:“‘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期間,日本和英美關(guān)系還沒有破裂。這個《每日電訊報》特派記者彭布羅克·斯蒂芬斯,拿到日本人放給他的消息,就往回發(fā)稿,稱大世界是中國軍隊誤炸,以干擾西方視聽。”
楊先生提供的里昂舊藏淞滬會戰(zhàn)照片,不僅有國軍照片,還有日軍照片,甚至有日軍戰(zhàn)地醫(yī)院傷兵照片;不僅有日間照片,也有夜間照片,數(shù)量上要比西安事變時期多得多。這一方面得益于他美國人的身份——1937年,日本和美國關(guān)系尚密切,根據(jù)“一戰(zhàn)”之后的《華盛頓海軍條約》,日美可以和平地瓜分太平洋;美國仍不斷向日本出口石油、橡膠等戰(zhàn)略物資;距離1941年12月7日的珍珠港事件還有四年多……另一方面,也與此時拍攝的對象不是蔣介石、張學良等高層人物,拍攝更為隨意有關(guān)。
珍珠港事件后回美
“奧德先生,Edith和Bobby將乘下一班輪船出發(fā),并將于23日到達。請確認你是否能在舊金山接他們母子,并安排Bobby在美國長期居留,因為,Edith小姐堅持要馬上返回國內(nèi)。”這是一份里昂發(fā)給奧德的電報手抄稿,其中的Edith就是趙四小姐,而Bobby則是她與張學良的兒子張閭琳。
“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之后,里昂陪伴趙一荻母子,從上海到香港。他們在香港度過了3年,直到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1941年12月9日,中國政府對日正式宣戰(zhàn)。當時在香港照顧趙一荻母子的里昂,離開了中國。楊先生稱,里昂最后登船時,曾說:“我在中國沒什么留戀的了,再見,‘悲慘中國。”endprint
趙四將張閭琳送到美國,交給美國朋友伊雅格和埃娜夫婦代為撫養(yǎng)。隨后,她返還中國,接替于鳳至照顧被囚的張學良,由此,與張學良共度余生。1964年7月4日,張學良與趙一荻還在臺北市的北投溫泉風景區(qū)的一個教堂里舉行了婚禮。此時張學良已64歲,趙一荻已54歲了。1941年時未滿10歲的張閭琳,長大成人后成為了美國宇航局的工程師。
回到美國的里昂,帶著裝載個人文件與相片的六大行李箱,以及受張家所托儲存私密物件的保險柜,回到洛杉磯。在二戰(zhàn)以后,他仍注意收集來自中國的消息。比如有兩張報紙報道了湖南芷江附近的景象——“戰(zhàn)爭后期,日軍在在湖南省一個小山村,對手無寸鐵的百姓展開屠殺,挖掘出的尸骨,震撼人心!”這些報刊與刊載里昂攝影報道的報刊混合,外加一些有底片的宋氏三姐妹合影系列、東京審判系列照片,與里昂之前收集的照片,被他自己歸納、整理。
里昂舊藏里,還有他本人的持槍證、駕駛證和記者證,加之他晚年整理過的這批材料,整合起來,成為了一個美國人眼里,從皇姑屯事件到東京審判,整個中國人對日抗爭的悲壯歷史。“里昂晚年或許想撰寫回憶錄,所以對舊物做了系統(tǒng)整理。可惜,在1973年他過世了,這批舊藏塵封至2012年。”楊先生說,“直到去年,我們和國內(nèi)一些人士,通過拍賣,將大多數(shù)舊藏收回了國內(nèi)。”邦瀚斯公布的總拍賣價格高達270萬美元。漢口 1936年10月29日
親愛的簡: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給誰寫信了,我每個星期從早忙到晚,每個星期只有一個晚上有休息。
……
日本在華的勢頭變得越來越嚴峻,這樣的嚴峻的態(tài)勢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周了。在過去的兩個月內(nèi),國民政府已經(jīng)在所有的主街道的交叉路口建立了大量的混凝土機槍碉堡。沙袋和那種便攜式的鐵絲網(wǎng)也將被堆放在好些街道的角落里。日本人在漢口的租借地很大,那毫無疑問就是嚴峻的戰(zhàn)爭形勢這樣快速出現(xiàn)的原因。
請原諒我就寫到這里,因為我確實沒有準備寫很長的信,我必須丟掉一些內(nèi)容,使得信可以馬上寄到你那。
……
深愛你的
巴德
重慶 1935年6月3日
親愛的簡:
我剛剛回到重慶,之前為了政府的一個特殊旅程離開了一個星期。這是一次有趣的旅程,我獲得了一些新的經(jīng)驗,旅程中遇到了十分壞的天氣,我不得不在漢口做了三天短暫的停留。首都南京待了一天,九江呆了三天。
開始時,我一直騎福特三輪摩托,到了第五天換成了洛寧飛艇,在第六天的時候和其他飛行員共同駕駛史汀生牌飛機飛了600英里,途經(jīng)長江三峽和其他糟糕的鄉(xiāng)野。在第七天重新恢復(fù)了我機械師的職務(wù),加入到錫鵝飛機(福特)的責任維修中。
……
我很少有機會能夠和尼爾森進行這樣的長途飛行,但是我想我不大會有更多的機會,因為一直以來這都是一個規(guī)定:不允許機械師到駕駛艙里去,即使作為乘客也不行,更不要說做一些飛行工作,雖然我飛了有大約50小時了。這些飛行大多在上海、漢口、重慶、九江、云南之間進行,還包括一些更小的地方,和一些飛行測試。我很少呆在本地,或者測試起飛。
……
報紙、雜志、小冊子和大量的指南從O.K來到這里,每本小冊子收稅兩美元。我現(xiàn)在手頭上有充足的讀物,所以不用再給我寄任何的讀物,除非是有什么非常不同尋常的新聞,或者是有某個 “好萊塢公民”偶然出現(xiàn)了。我可以經(jīng)常讀到的有文學、指南和宣傳冊等,適用于我的工作。一個參考圖書館對我來說沒有作用。
我在信封里多放了一些照片,我知道看上去不是太好,但是是我們能用已有的相機拍出來的最好的作品,實際上在一個月內(nèi)這里的好天氣非常地少。我想要一個萊卡相機或者相似的相機,想了好些年了,最后決定砸錢買一個。它花費了我55100墨西哥元。
我相信我在不久前告訴過你,匯率已經(jīng)高到了離譜,黃金的兌換率也是一樣。我的工作現(xiàn)在只值以前的75%。我知道買一部相機很有些奢侈,但是你要考慮到中國政府在其中征收了40%的稅。考慮了所有的事情以后,我最后決定買了這個相機,如果它能夠給我我想要的照片。這是一個要么得到那些照片要么一張照片也沒有的問題,有了我預(yù)訂的這部萊卡相機,我想我會得到很多好的照片,如果這些照片對我來說值得的話。這種相機配置有一種特殊的鏡頭,這種鏡頭很快,而且不需要復(fù)雜的操作,這樣可以讓我得到我想要的一系列的照片,而在這之前,這些都無法辦到。而且這種相機可以在光線很弱的地方拍到很好的照片,這種功能是一般相機所沒有的。
我剛剛得到消息,我將會乘坐福特飛機去漢口、南京、上海。我在上海可能會呆好幾天,趕上那里的各種主要的輪船服務(wù)工作。當我在那里的時候我將會努力把瑪麗昂的銀鏤器物送過來……
愛你的
巴德
(簡是里昂的外祖母,巴德是家人對里昂的昵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