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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殤(上)
——尋找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2014-05-22 09:39:26瑞秋
大家 2014年6期

∥瑞秋

∥攝影/段蘇夏

女殤(上)

——尋找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瑞秋

∥攝影/段蘇夏

瑞秋,畢業于云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曾任報紙、雜志記者、編輯,電視節目主持人、制片人,現為自由作家。已在《中國作家》《小說界》《青年文學》《滇池》等雜志發表多篇小說、散文和非虛構作品。散文隨筆集《一個女人,半個紅塵》獲云南文藝創作基金獎和滇東北文學獎。長篇非虛構文學《女殤——尋找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將由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12月13日南京首發。

緣起

三個人上了我的車。朋友的客人是一對來自北京的中年夫婦,他們想去昆明郊縣,看籌建中的藝術園區。

那一天,是2012年的某個星期六。

中途的加油站,兩位男士下車,女士留在車上和我閑聊,說她聽我愛寫東西,問我是寫散文還是小說。我說也就是一些生活感悟、游記、讀書和觀影筆記這樣的小文章。她說好是好,但不夠震撼,5年前她去騰沖采訪見到一位老大娘,得到傳奇的故事,本想拍成電影,但后來不了了之。她說可以把這個故事說給我聽聽,有興趣的話就拿去寫小說。

“14歲的時候,她和幾個小姐妹被抓到了慰安所,按長相的漂亮程度分配給不同軍階的日本軍人。她長得最漂亮,就分給一個佐官。我忘記是少佐還是中佐,也有可能是大佐也說不定。白天呢,小姐妹們都被分散出去,晚上才回慰安所,會互相說說白天的經歷。她聽著小姐妹的哭訴很吃驚,和自己的境遇相當不同。那種事情讓她很害怕。

“她照樣每天來到佐官的住處。佐官要么在畫畫,要么在本子上記什么東西,偶爾和她聊聊天。直到半個月以后,她忍不住問這個佐官,為什么他們之間沒有發生小姐妹們和日本軍人之間那樣的事情?佐官傷感地說最多還有3個月,他要不戰死,要不回日本,不論是哪一種結局,他都不能碰她。她還是個小姑娘,他不想傷害她。之后呢,佐官每天就給她講故事,教她畫畫什么的。還不到3個月,佐官果然戰死,日本的殘兵敗將也退出了騰沖,被趕出中國。這個姑娘和小姐妹們就流落到各個山寨里。

“她在一個寨子住了下來。不久之后,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那個死掉的佐官,越來越懷念那些和他一起度過的時光。然后呢,她就在寨子后面的山坡上壘起一座墳,把佐官送她的幾樣紀念品埋了進去。從那時候,她每天都會去對著那個衣冠塚,哦,算不上是衣冠塚,里面埋的就幾件紀念品。反正她就這么坐在墳前和他說話。她說呀說,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紅衛兵造反,就把她的墳給鏟了,還把她的一個手指給剁了。”我和我的朋友驚叫起來:“啊,還有這樣的事?!”

我開著車,腦后傳來她的聲音: “接著講啊,墳沒了,等風聲過去,她就在山坡上找了一棵樹,還是每天都去,對著那棵樹說話。有一天,一個村里的農民在山坡上對她說,你嫁給我吧,要不你一輩子都背著那種名聲。她聽了很驚訝,說要回去想一想。幾天以后那個男人又問她愿意不愿意?她說有一個條件,她永遠都要跟那個死掉的佐官講話。男人答應了,她就嫁給了他。他們生了幾個孩子,生活過得不錯。

“ 5年前,老人該有78歲了吧?可是,當她對我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說起那個日本兵,她的眼睛里,還充滿了那種,那種愛意深情吧!”

“慰安婦”這個詞并不陌生,聽說就是日本軍隊帶來中國戰場的日本女人,好像還有朝鮮姑娘。但是說中國,尤其是云南的女性也有人成了“慰安婦”,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往后幾天,經常想起這個故事。那個老人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生活得怎么樣?那個“佐官”又是什么樣子?他每天畫什么?在筆記本上記下哪些事?老人一輩子對著墳墓或者大樹究竟說了些什么話?

難道,這又是一個類似于杜拉斯《廣島之戀》中法國少女與德國士兵的愛情故事?

我的問題越來越多,疑惑與興趣也就越來越大。

不論從生命的角度還是寫作的角度我都想追尋這個故事。我急迫地想見到這位老人,弄清故事的來龍去脈。

手機有提示音,是那位女士的短信:“瑞秋,我已回到北京,在云南認識你很高興。來北京一定聯系我。”

我馬上就聯系她,說我決定去騰沖找到那位老人,請她告訴我怎樣聯系帶她去采訪老人的那位小伙子。她說已經找不到電話了,只記得他姓李。又說不著急,當時采訪老人的筆記本被她帶到法國去了,放在海邊別墅的一只箱子里,等她回到法國找到筆記本就清楚了。

可我不想等。

那個故事控制了我的情緒和生活,我甚至試圖在電腦上策劃一個長篇小說的故事大綱。與此同時,我發現有諸多不能確定的東西,阻礙了這個大綱的推進與完成。

我得馬上去騰沖。

3月初的昆明,陽光交替著細雨,溫暖夾雜著寒冷。

想著自己即將走進被時間埋藏的歷史,去找出某種奇特的人生經歷,我買回拾音最強、容量最大的錄音筆,在燈下熟悉各個按鍵的功能,一遍一遍試著錄音效果,等待某位女性老去的聲音,帶著年輕時的奇遇進入。

打開大號旅行箱,把換洗衣服裝進去,又想起卡爾維諾小說中游手好閑的皮恩。想起皮恩那個綽號叫“長街黑美人”的姐姐,一個思鄉難耐的德國水兵經常來找她。水兵在姐姐的床上,皮恩偷了他的手槍。

翻開戰地攝影家羅伯特·卡帕的“終極收藏”版本,真的見到6張照片,拍攝對象就是為德軍提供過慰藉的女人。

地點是法國古老的城市沙特爾。一張照片,地上胡亂扔著一蓬一蓬剛剪下的長發,墻角站著這些已經變成禿頭的女人。另外幾張,一個年輕女子,胸前抱著與德國人生下的嬰兒。她身邊站著同樣被削掉頭發的母親,手里幫她拿著嬰兒的奶瓶。她們走在充滿嘲笑與鄙夷的街道,任歡樂的市民盡情羞辱。

而在我關于電影和小說的記憶中,更多的是騎馬握槍的軍人,遇上被占領地的婦女,放肆粗暴地追逐和強奸,甚至殺戮。

這些圖像和故事錯綜復雜,讓人對戰爭的某些隱語深感迷惑,一時不能破解。也使得我聽說不久的故事不易被肯定或否定。究竟是一個生活在偏僻山寨的老嫗悄悄掌握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還是有人在歷史湮滅之后為了渲染傳奇進行的添加?

不得而知。

人類的戰場,使得無法統計的女性無辜犧牲,成為替罪的羔羊。只是悲劇落在每一位女性的頭上,就有了不同的故事和結局。

無論如何,我應該找到故事中的“女主角”。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出路,只有自己的調查。

沒想到,我的日常生活形態,從此改變。

3月17號,飛機正點起飛,我帶著莫名其妙的興奮和即將獲得答案的遐想,飛向騰沖。

機艙里我想象,那位78歲的老人,秀眉大眼,滿頭銀絲,穿著深藍色的斜襟罩衫,領口和袖口露出淺藍的衣邊,干凈整潔。她可能會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把我帶到那棵相守一輩子的桫欏樹下,講述她的往事……

走出駝峰機場,看見一個熱情大方的司機,手里拿著我的名字。

第一章 從騰沖到保山

不知道那本遠在法國的筆記本上,到底寫著些什么?只能想象并相信它記錄著某位女性年老之后傾吐的隱秘內心和奇異情感。以及,與之相關聯的人物、電話號碼和家庭住址。

我問過那位女士,老人住的寨子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她說記不住,反正是從騰沖坐了兩個小時的班車,下車后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老人的家。

真的渺茫。除了故事本身,一切相關的信息都模糊不清。但我還是帶上照相機、錄音筆、筆記本和幾套換洗的衣服,來到騰沖。

對我來說,騰沖并不遙遠。我相信,既然有人知道線索,就不會是單線聯系、獨家新聞。即使沒有李姓小伙子的聯絡方式,依然可以找到那位老人。

我想,很快就可以親耳聆聽老人的往事,并目睹那種奇特的“愛意深情”。

騰沖:一切,在想像之外

為了方便尋找,我住進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李繼東家的客棧。

李部長的妻子寸靜玲與我同歲,客棧也就是他們的家,一般不管客人吃飯,街上有幾家飯館味道不錯,很方便。

在一家小食館坐下來,點了一盤騰沖著名的“大救駕”。

吃著餌塊,與老板娘閑聊,問起日本人來這里的時候,有沒有姑娘被抓去當“慰安婦”。老板娘很驚訝:“我們這里,不有聽說過嚯!電視劇么,倒是見過呢!你問這個搞什么?”

“我也是在電視劇里看到的,想起日本人來過這兒,就問問。”

“不有不有。你是來旅游還是辦事?住哪家?”

“辦事。住大石巷,‘號里頭’。”

“哦,小河家。她男人就是縣委宣傳部當官的,知道很多日本人來時候的事情,你回去問他們。”

小河,是寸靜玲的小名。

回到客棧,在院子里見到李繼東部長。他們夫婦叫我坐下一起喝茶,聽我轉述帶來的故事。

完了,小河說:“我從小在騰沖長大,從來不有聽說過這種事情。咯怕是人家哄你呢?”李部長也說:“你這個故事很玄!我也沒有聽說過。要是騰沖有這樣一個人和這樣一件事,我早就應該知道,我就是管這個的。”

我懵了。難道,這個故事是亂編的?

可是,那情節、那眼神、那個斷了的手指頭,等等。她為什么要騙我?!

見我很失望,李部長說別急別急,也有可能是他們工作的疏漏,沒有發現這個老人。他讓我先休息,說幫我打幾個電話問問這方面的專家,聯系好告訴我。

“沒有發現這個老人”的意思,難道是發現了別的老人,僅僅是疏漏了這一個?

“我們中國女人,真的有人當過慰安婦?”我問李部長。

“有啊!日本人占領龍陵和騰沖,被抓進慰安所的女人不下500個。”

“啊,這么多!那這個故事,完全有可能發生?”

“那倒不一定!日本兵哪有那么好?!”

我們繼續喝茶。我的故事,仿佛鉆進和順所有發光的縫隙,迷失進真正的黑夜。

睜開眼睛,房中大亮。7點半,有電話進來。

李部長說已經聯系好“滇西抗戰博物館”段生馗館長,上午8點半在館里等我。滇西抗戰時,博物館原址是鄉政府,給中國遠征軍20集團軍當了司令部。

段生馗年齡和我差不多,魁梧但不高大,笑容滿面聲音洪亮:“繼東說你要找個老奶奶,你說我聽聽,看我咯曉得?”他一邊泡茶一邊說話。

我喝下一杯清香的普洱茶湯,講了一遍我聽來那個故事。

突然,段生馗站起來,端起茶一口喝下,說:“這個故事,絕對違背了歷史事實,美化了鬼子!你說的這個老人我認得,就是荷花鄉的,名字叫楊美果,去年我還見過她。她的手指頭不是被紅衛兵砍掉的,是日本人發情時候咬掉的。那個時候,她才20歲,剛嫁人生了個娃娃,但是娃娃病死了。有一天出門去找燒柴,沒想到遇著日本兵,被這些雜種抓進據點關起來。領頭的那個鬼子叫南沿大武。她反抗,他們就打她嘴巴,咬她,用刺刀劃她,血流得滿身都是。為了活命,她不敢反抗了。她的小指頭,就是南沿大武那個畜生咬斷的!她疼得昏死過去,日本鬼子還一個接著一個糟蹋她。”段生魁說不下去,眼圈紅了。

他坐了下來。

我口瞪目呆望著他,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拿著筆記本和筆的手沒有寫下一個字。

“幾個月以后,突然有一天鬼子不見了。據點沒有任何聲音,她悄悄向大門走去,守門的鬼子也不在了。她試探著從大門摸出來,順著山路回到寨子。日本人早就扔掉了她的衣服,給她穿著一身和服。一進門,把她男人嚇了一跳,以為來了一個日本婆。等她開口說話才認出來是自己的媳婦。男人馬上叫她滾出去,她蹲在地上哭起來。男人踢她打她,她還是蹲著沒出門,想著讓自己的男人撒撒氣就算了。她男人出門找到村長,說家里來了一個日本婆,被他打了。村長一聽趕緊隨他回去,一路上跟來很多人看熱鬧。來到他家,村長一看,這不是你媳婦嘛!哪是日本婆?她男人大叫,她不是我媳婦,他已經被日本人,被日本人那個過了。村長勸他男人,說她又不是自己愿意的,是日本人抓她去的。她也可憐,好不容易才回來,就算了嘛!男人沒再吭聲,看上去好像聽話了,村長就叫著那些看熱鬧的村民走了。但是,男人還是經常打她,不給她飯吃。她蹲在房子外面哭,男人又出來打她。村里有人路過她家停下來勸幾聲,也不管用。實在受不了男人的打罵,她只好流落到其他村寨,幫人洗衣服,領娃娃,做農活,換碗飯吃。一年以后,來到一個村子找活計,有位老大媽見她到處流浪怪可憐,就叫她在家里住下幫她招呼自己的傻兒子。后來她就跟這個傻男人過到現在,生了3個娃娃,都有點傻。你要是想見她,我給鄉長打個電話。”

我說想,當然想!

段生馗撥通鄉長的電話,問楊美果大媽的情況如何?鄉長說,去年年底,老人已經去世。

我為自己的遲來感到遺憾和愧疚,也想不出老人在咽下今生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在想些什么?還是,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他嘆了一口長氣,伸手按下燒水爐上的加熱鍵,接著說:“再跟你講一個人,幾個姑娘被鬼子抓進慰安所折磨致死,最后剩下一個在遠征軍進攻的時候逃出來。她的耳垂,乳頭全被日本鬼子咬掉了,身上多處傷殘。她回不了家,只有上山躲到清涼寺,以后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座寺廟。我去廟里找過她兩次,她只是淌眼淚,一句話不說,嘴皮子不停顫抖。第三次,我去找她,她還是那個樣子,一句話不說。我想她是無法再開口去講60多年前那些事了,只好徹底放棄對她的采訪。我離開的時候,她帶著幾個小尼姑開始做法事,廟里響著‘南無阿彌陀佛’的聲音和她們手里敲響的鈴聲鼓聲。院子里,樹上的葉子落下來,又被風吹到墻腳,那情景真是無法形容的凄涼。不過后來我又想,也許那才是她最好的歸宿。”

我看著段生魁,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叫我喝口茶,又說:“還有一個村子,日本兵要求送幾個花姑娘到據點,還揚言如果不送就點火燒掉這個村子。保長急得要命,送哪家的姑娘都不行啊!正好有一個老乞丐帶了一個傻姑娘來這個村子討飯。老乞丐死了,就剩這個傻姑娘住在村子邊一間破屋里面。保長帶人去把她找來,梳妝打扮,然后用一頂轎子抬去給鬼子。等她被糟蹋得不成人樣,鬼子把她扔到據點外面的路上。保長聽說帶人撿回來,很快就死了。她死后,村里人都覺得對不起她,家家戶戶捐錢為她修了一個墓。你看,這個保長的行為咋個評說,很難給他定性,是好?還是壞?對村里幾十戶人家,他保護了他們。對這個可憐的傻姑娘,他又過于殘忍。”

“我原來以為,慰安婦是日本鬼子帶來的日本女人,沒想到還有我們自己的同胞也被抓去當了慰安婦。”我說。

突然,段生馗提高聲音,氣憤地說:“這些悲慘的女人不是慰安婦!慰安婦的服務有收入。日軍印發慰安券,憑票得到慰安。慰安婦可以將得到的軍票寄回家。我們的婦女,被抓到據點和慰安所,都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對象。最悲哀的是,身邊的男人不能保護她們。什么是慰安婦?我馬上帶你進博物館里面看。回到你那個故事,我問你,一個農村小姑娘,她會說日語嗎?那個日本的什么佐官,他會說中國話嗎?那個小姑娘,竟敢問日本人你為什么不跟我那樣?這是一個被抓來慰安所的小姑娘的口氣嗎?她有那個膽量嗎?呸!我聽著都惡心!日本鬼子不碰她,可能嗎?等一下帶你到博物館里去看一把刺刀,現在都好像聞得見刀上的血腥!日本人進村掃蕩,村子里的老百姓聽見警報都跑到山里躲了起來,一個叫郭咪芹的小媳婦在村口的碾坊里磨面,磨的聲音很大,她沒有聽見警報,十多個鬼子沖進碾坊,發現這里有個花姑娘,高興得咿呀大叫。郭咪芹嚇得緊緊抱著一棵柱子,鬼子就用刺刀挑開她的衣服,用木棒把她綁成一個‘大’字,開始輪奸。之后吊起來綁在兩棵柱子之間,用刺刀把她劈成兩半。這就是日本鬼子!這才是真正的日本鬼子!什么聊天講故事,還什么舍不得碰她,放屁!那還是鬼子嗎?”

那一刻,帶來的故事土崩瓦解。我呆若木雞,無臉見人。

段生魁說:“走,進去看那把刺刀!”

那把刺刀早已生銹,刀鋒上看不見駭人的寒光,但黑暗的銹色依然嚇人,似乎留存著小媳婦凄厲的慘叫。

我盯著這把刺刀,打了一個寒顫,再也不能忘記這場恐怖的屠殺。

段生馗又把我帶到一個長長的玻璃展柜前說:“看看這些東西,這才是慰安婦,日本慰安婦!不要臉的日本兵,在騰沖和松山,建立了30多個慰安所。”

柜子里,我看見慰安婦“五枝花”。照片上,她們身穿和服,或微笑、或不笑。年輕、溫婉,說不上漂亮。大概都是在家鄉的留影,有的人身上,掛著“大日本國防婦人會”的綬帶。照片的旁邊,擺放著早已退色朽舊的和服、被面、粉盒、木屐、鏡子和尚未寄出的家書。

“五枝花”死于某一次調換的途中,拉著她們和幾個日軍士兵的卡車,翻下了滇西蜿蜒陡峭的山坡。那些用日文寫成的家書,隨著她們背在身上的包袱被老百姓撿走,再也無人投遞。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她們也很可憐。

告別段生馗,回到客棧。坐在院里一條木頭長椅上,看著陽光落在青石板上的光斑,腦子里一片混亂。戰爭和戰場,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人與人之間,竟然會發生這些駭人聽聞的凌辱和殺戮?既然這樣,又怎么會產生好感發生愛情?

這個時候,手機響。段生馗館長說他可以帶我去看看文廟,曾被日軍占用為“慰安所”。

我又吃一驚,文廟變為“慰安所”?多么荒唐!

一進文廟,段生馗說:“當時日軍把這里搞成憲兵司令部,住著三百多人。反攻時候,遠征軍從前面的泮池發起幾次沖鋒,犧牲了一千五百多人才拿下文廟。這個地方自古以來都是騰沖城的核心位置,我們叫黌學,跟你們外地人就說文廟,免得解釋。也就是說除了供奉孔子還辦學校。從明代成化十六年開始建造,差不多有4萬平方米,是滇西唯一的儒家廟堂。”

他說著,把我帶到大成殿后面,指著一座木頭格子門窗,屋檐四角起翹的精美房子說:“這是啟圣宮,原來供奉著孔子的父母。日本人來到騰沖,把熊家的照相館 、蔡家大院和這里都搞成慰安所。你看看,這么莊重神圣的地方,鬼子竟然拿來做那種事情,真是不知羞恥,辱沒圣賢啊!”

“這些女人從哪里來啊?”我很好奇。

“有日本人帶來日本婆,也有朝鮮、臺灣、東南亞的慰安婦。當地的婦女也有。日本人的材料上寫著占領騰沖時候他們有186個慰安婦,但我們的統計不止這些,大約有580個。”

“遠征軍攻打這個廟,廟里的女人呢?她們怎么辦?”

“有可能被亂槍打死,也有可能跑掉。”

我問他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熊家像館和蔡家大院,他說像館早拆了,現在是一個超市,等會兒可以開車從那個超市門口經過,讓我看看。蔡家大院住著人,人家不歡迎參觀。

電話又響,是那位北京女士。

“瑞秋,見到那位老人沒有?”

我給她講了我的故事。

沒想到,她對我的講述毫不驚訝,而是說:“當時我采訪老人的所有情況都詳細記在一個筆記本上,那個筆記本在法國的家里。”

我不知道如何應答。

她的聲音還在:“瑞秋啊,你讓我想想,我在5年前采訪了好幾個地方。我告訴你的那個老人也許不是在騰沖。我是在保山或者海南見到她的也說不定。你等我回到法國,打開那只箱子,看了我的筆記告訴你噢!”

實際上,那只箱子從未引發過我的好奇。我是被她講述的故事中那種奇特的人物關系和僥幸避開的災難所吸引和困擾才來到騰沖。就是在那一刻,不管故事真假,我突然對她充滿感激之情。我想,若沒有她的故事,我就不會抵達這個早已沉默的戰場。有可能永遠對這樣一群被拖進戰場的女性毫無覺察,一無所知。

在電話的結尾處,我真心對她說:“謝謝你!”

但我還是好奇,她的故事從何而來?為什么要堅持這個故事真的存在?而在故事和故事之間,出現一個令人迷茫的大海。

看來,我得先回昆明,去準備一場更加長遠的調查。

樸永心:是歌丸,是若春

回到昆明,朋友送來關于滇西戰場的一本書。

翻開,看到一張黑白照片:4個女人赤腳、頭發散亂、神情沮喪,衣裙潮濕骯臟。山腳下一處土坡旁,她們或坐或站,似乎一場奔逃之后的狼狽急喘剛剛平息。生或死,在這一刻模糊不清。她們的左邊,一個身穿美式軍用風雨衣,手拄步槍的中國軍人,調皮地笑著。

畫面最右邊的那個女人,看上去還很年輕。圓臉、短發,裙子寬大,斜靠身后的土坡,雙手稍稍向后支撐起疲累的身體。她低頭,眼光垂落在自己隆起的腹部……她是孕婦!

拍照的時間,是1944年9月3日。

因為想了解這個孕婦,朋友李志昆——也就是讓我認識北京女士的那個畫家——為我帶來二戰研究專家戈叔亞先生。

餐桌上,戈叔亞告訴我:“她叫樸永心,朝鮮人!日本人把她從平壤附近的南浦騙來,帶到南京的慰安所。1938年,她才17歲。她說是日本巡查來南浦招工,說需要年輕姑娘去日本軍隊的后方營地從事非戰斗的工作,比如在醫院照顧傷員,洗衣服,這些工作能掙錢。樸永心和幾個小姑娘聽聽覺得不錯,就報了名。哪想到她們會被裝進火車和軍用卡車,拉來中國的南京。

“那個慰安所在利濟巷,她們被分配到貼著數字編號和日文名字的單人房間。樸永心門牌是‘19’,名字是‘歌丸’。

“2003年,我的朋友朱弘(旅日留學生,電視節目制作人)把樸永心從朝鮮帶來南京,讓她指認當年自己被迫成為日軍慰安婦的那個慰安所。她把自己住過的房間指了出來。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又把她帶到緬甸,從緬甸帶來龍陵和騰沖,最后從松山日軍陣地的大埡口慰安所逃跑出來。

“這張照片是美軍攝影記者瓦爾特·烏勒在臘勐街上遠征軍醫院門外拍的。那個時候,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經死了。因為感染,她的子宮被摘除,回國以后沒有結婚,和養子一起生活到去世。”

“太慘了!和我們那天聽見的故事差得太遠了嘛!”李志昆大叫起來,又問我:“找到那個老人沒有?”

我如實講述李繼東和妻子的質疑,段生馗的憤怒和答案。

82歲重返松山的樸永心

戈叔亞說段生馗是他的好朋友,生在騰沖長在騰沖,家里有人被日本人殺害,很了解日本人在騰沖的罪惡。但是,中國姑娘和日軍相好,結婚生子的人有啊!

“真的?!”我和李志昆同時驚呼。

“嗨,張問德《答田島書》那個田島,當時是日軍駐騰龍行政班本部長,相當于縣長那個意思,就和當地一個姓蔡的姑娘結婚,還生了兒子。朱弘告訴我,在緬甸貴塏,中國村村長的女兒也和一個叫花田數夫的日軍曹長生了娃娃。這個村長還有兩個兒子,險些被遠征軍當成漢奸槍斃了。”

話題又回到樸永心。

“那次來中國,我們把樸永心從南京接來松山,她居然認出大埡口慰安所的原址,也是哭啊,哭!她還跟當年從勐梅河送她去臘勐街的李正早見了面。之前我們沒有告訴雙方任何信息,李正早走過來,對著樸永心說‘若春。你來了嘎?’兩個人都老了,抱在一起痛哭。在松山打過仗被俘虜的日軍老兵早見正則告訴我,‘若春’是他們取給樸永心的名字。我也只見過樸永心和李連春,不能給你太多的信息。不過,你是一個女性,依我看你還是不要陷得太深。她們的故事是你無法想象的悲慘,有時我們男人都無法承受。你要了解她們,必須有這個思想準備。除了意志堅強,還要不怕苦不怕累。”

李志昆也說:“你怕是不行!”

給我打了預防針,戈叔亞還是接著給我們講樸永心的故事。

1941年底,在南京的“歌丸”已經20歲,穿著鮮艷的和服,張開抹著口紅的雙唇已是流利的日語,幾乎無人再提起樸永心。和她一起來的15個小姐妹,已經累死病死一半,就剩下8個人。

1942年夏天,日軍通知歌丸和她的姐妹,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東西,跟隨他們去另外的地方。

她們被帶到長江邊的碼頭,登上了巨大的輪船。

這次行程大大超出“歌丸”和姐妹們的想象。船,來到海上,在風浪中顛簸,向南,一直向南。經過新加坡,來到緬甸的仰光。中途停靠,與另外的輪船交接過幾次,送過來女人,或者分過去女人。

船到仰光,“歌丸”們隨日軍上岸,已經變成龐大的隊伍。一部分女人被留在仰光的慰安所,剩下800多人跟隨日軍繼續開拔,一路分發到各個部隊。“歌丸”被帶到緬甸北部的小鎮臘戌,那里已由日軍重點把守,并開辦了幾家慰安所。

“歌丸”被分配到一個叫“石角樓”的慰安所里,穿上從南京帶來的和服和木屐,開始接待日軍官兵。很快,“歌丸”被一筆勾銷,重新亮相的,已是“若春”。

時間,已經是1943年的1月。“若春”聽那些來“石角樓”尋求“慰安”的日軍官兵眉飛色舞地說,早在半年前的5月3號,他們就占領了中國最南邊的小鎮畹町。第二天,占領芒市。第三天,占領龍陵。還說,他們的戰友在龍陵松山修筑著堅固的戰壕,已經成功切斷了滇緬公路。

1943年7月,日軍第18師團的第114聯隊,踏過中緬邊境的畹町橋,開往中國云南的芒市。師團為他們配備了22個慰安婦,“若春”就在其中。日軍在芒市有過短暫停留,留下3個慰安婦后繼續前進,來到龍陵縣城。

“若春”和另外18個慰安婦,被送到董家大院。

在龍陵3個月,她被調換來到騰沖,住進熊家的“流芳”照相館。與她同來的幾個慰安婦,有臺灣和東南亞人種。

1944年春天剛過,“若春”被調換到松山,留在大埡口慰安所直到陣地上一千二百多個日軍全部覆滅的前幾天,才和另外4個慰安婦逃向山腳下的勐梅河。

“李正早是誰?”想起剛才戈叔亞說過,是這個人從河邊送樸永心去的臘勐街。

“哦,這個人啊!他家就在松山,小時候被日軍征用去當小馬夫,每天都要和同伴幫日軍割草喂馬。”

前幾年日本“慰安婦問題”研究學者西野瑠美子來松山調查,手里拿著瓦爾特·烏勒這張照片挨家挨戶詢問,大寨村的李正早指著樸永心說:“若春”。從那時起,整個松山村的老百姓就聽說了他在“打仗時候”的故事。

有一天,15歲的李正早牽馬吃草經過大埡口,突然聽見一個建好不久的院子里有女人在唱歌和說笑。他很吃驚,問在院門站崗的日本小兵,咋個陣地上會有女人?小兵告訴他,這些女人是從朝鮮來為日軍服務的。

歌聲和女人激發了小伙子的好奇心,他問那個小兵可不可以讓他進去看看那些“朝鮮姑娘”?小兵放他進去了。

李正早發現,這種房子蓋得有點怪,一大排,又分成一個一個小單間。突然有幾個女人走出來和他打招呼,李正早害羞趕緊跑出來,惹得日軍小兵哈哈大笑。

后來,馬夫都到大埡口路邊日本人為勤雜人員開設的食堂吃飯,那些女人也來。她們很喜歡李正早,教他說日語,要李正早教她們說中國話。有時候她們在慰安所的空地上唱歌跳舞,就拖上李正早一起跳。李正早認為,“若春”唱歌最好聽!

松山攻堅戰結束前幾天,李正早帶著幾個中國兵在河里炸魚,忽然聽見河邊的苞谷地里有動靜。士兵派李正早去偵察,原來是4個魂飛魄散的女人。其中一個跪在他面前求饒,說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李正早叫她不要害怕,說不會殺你們。這個女人抬起頭來,原來是“若春”。

“若春”挺著大肚子,血不停順著大腿流下來。士兵就把這幾個女人交給李正早,叫他送到臘勐街交給遠征軍指揮部,說旁邊有醫院,可以為“若春”治療。從勐梅河走到臘勐街有四五公里山路,李正早扶著‘若春’,帶上另外3個慰安婦先來到他家,嫂子趕忙煮了一盆苞谷飯給她們吃。

好不容易來到臘勐。李正早先把她們送到遠征軍指揮部,幾個軍官一看樸永心的情形,叫他趕快帶到旁邊的野戰醫院。

“說不清在哪一個具體位置,美軍聯合通訊社的記者瓦爾特注意到這幾個特殊的女人,他馬上舉起手里的相機按下快門。很快,這張照片登上了美國《中緬印綜合雜志》,懷孕慰安婦的形象讓看到照片的所有人大吃一驚。”

戈叔亞認為,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李正早有可能還在旁邊。

“她們身邊這個拿槍的軍人,為什么穿著美式軍用風衣,長得又是中國人的樣子呢?”我指著照片上唯一的男性問戈叔亞。

他說:“很多人看這張照片不太會注意這個小伙子,大家的視線都會被樸永心吸引,她的形象太令人震驚了!其實,除了照片,瓦爾特·烏勒還在雜志上發表了一篇寫日軍慰安婦的文章,說明拍照那天,是一個從滿洲逃難過來為美軍服務的中國學生幫他用日語詢問了幾個慰安婦的來歷。女人們告訴這個學生,她們都是朝鮮農村被騙來的,從松山跑下來的人是5個,有一個被河里的激流沖走了。照片上穿著美軍風衣,拿著槍的這個小伙子,就是瓦爾特說的中國學生。”

聽到這里,我已經決定去松山了。我相信,還會有很多女性的故事留在那里,包括“若春”,也包括書中所說“日軍潰敗時慰安婦集體自殺,有一個慰安婦把木棒從嘴里插入致死。”

這樣的自殺讓我驚恐得手腳麻木,也覺得疑惑,有多種死法,為什么要選這么痛苦的一種?但戈叔亞先生這里,沒有答案。

6月10日下午3點,從昆明起飛的航班降落德宏機場。楊衛平大哥把我的行李搬上他的轎車尾箱,問我:“帶這大個箱箱來搞么?要從芒市跑緬甸嫁人去?也不必帶這么多彩禮嘛!”我笑著上了車,才跟他講明我的來意。

很快,他幫我聯系到幾條關于“慰安婦”的線索,并把我介紹給他的副臺長楊艷。

楊艷很忙,卻每天抽空開車帶我去見她的朋友和熟人,又是找資料,又是采訪。

她的朋友陳述,帶我去樹包塔佛寺,說這里也是日軍的一家慰安所。她的老師陳德壽證實,他小時候就在樹包塔一小上學,教室是日軍當年建蓋慰安所的房間,地板和墻面,是從緬甸拉來的柚木。

想起在騰沖時段生馗告訴過我,日軍從傣家村寨哄騙80個小卜哨來樹包塔慰安所,用卡車分發到各個部隊。很久沒有消息,土司方克光派兒子幾次找上門來詢問,日軍支支吾吾,不了了之。戰后,僅有1人回到寨子,后精神失常,投井自盡。

但除了這些,芒市很少有人知道慰安婦的情況。

我的師弟李紹明是《云南日報》駐德宏記者站站長,他通過多種渠道幫我打聽有關“慰安婦”的消息,基本上也就是這幾條。他說:“師姐,還是去龍陵和騰沖吧!那兩個地方東西多。”

在昆明,戈叔亞想起樸永心跟他和朱弘說過,當年她乘坐的軍用卡車進入中國國境時,從卡車篷布的透氣孔看見用英文標注著地名的畹町。很快,汽車就通過這個很小的集鎮轉上了盤山的公路。公路兩邊的山坡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60年后再回到芒市和龍陵來,那一天的記憶突然蘇醒。

為了這段記憶,在芒市畫畫的二哥楊衛民開車帶我來到畹町。

中午的小城烈日當空,街道仍然不算寬闊,最為顯眼的地點就是畹町橋。

這座橋全長不到20米。我站在中國這一端,凝視著一輛又一輛自緬甸駛過來的汽車,想像著“若春”被日軍卡車拉進中國的那個時刻。如果不是因為這場戰爭,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中國的云南,不會抵達畹町這個連我都覺得遙遠的小鎮。

我們的車行駛上老滇緬公路。道路兩旁的坡地上,不時有紅、綠、黃、藍、紫色的野花和叫不出名字的野果掠過眼前。我也看見了路邊盛開的黃色野花,想到“若春”,也許那燦爛的色彩和怒放的姿態,給了她短暫的愉悅和模糊的希望。

她一直記得,從這條路,“又被帶到位于中緬邊境的松山,也就是日軍的拉孟守備隊。這里是日軍的最前沿陣地,每天都遭到炸彈和迫擊炮彈的轟炸,處于一種不知什么時候會死的境地。”

我也來到了松山。站在大埡口慰安所原址的一塊菜地里,我想到一個日本女人。

1942年12月,名字叫水木洋子的女作家從日本來到松山。陣地上的日軍熱烈歡迎她的到來,紛紛為她要寫的連續報道和一個電影劇本接受采訪。他們是日軍號稱“龍兵團”的56師團,因快速勇敢著稱。

之前的5月5日,113聯隊主力三千多人全面駐守了松山,馬上組建了“拉孟守備隊”。

113聯隊第4中隊長辻義夫更是熱情洋溢,親自帶水木洋子來到怒江邊,參觀已被中國軍隊炸斷的惠通橋,告訴她他們大致的作戰計劃。他認為,即使沒有這座橋,日軍也可以關山飛渡,很快打到昆明、重慶,與華東派遣軍會合,完全占領中國,實現“大東亞共榮圈”的夢想。

水木洋子激動得渾身發燙,回到松山營地,她打開筆記本,飛快記錄著自己的所見所聞和內心波瀾。熱血使她產生錯覺,仿佛手里精細的筆,變成了性能優良的三八槍。

我很想知道,水木洋子是否注意到設在前沿陣地的大埡口慰安所?是否采訪過那些來到前沿陣地與日軍朝夕相處的慰安婦?按李連春大媽被送進這個慰安所的時間推算,水木洋子來到時,松山的慰安所已經投入使用。

參加過松山攻堅戰的遠征軍老兵至今還記得,戰斗最激烈的時候,敵軍戰壕突然爬出身份不明的女人,舉起手槍朝他們射擊。后來知道,這樣的女人是日軍慰安婦。

日軍老兵太田毅記錄,1944年9月7日,日軍1260人“玉碎”前,發生了令他們感動的事情:朝鮮慰安婦兩人一組,冒著中國軍隊炮彈的襲擊和大雨,用裝干面包的空罐頭裝上飯團,送到戰壕給拼死抵抗著的日軍,仿佛她們也成了“守備隊”的一員。以至于讓那些平日不顧她們的感受,只知道滿足自己欲望的士兵,羞愧地低下頭,對她們說:“對不起!”

他還提到,9月7日凌晨3點,身上帶著日軍關于松山戰況報告書和死傷人員名單奉命出逃的木下昌巳中尉等3個日本兵,身上就穿著慰安婦用深色蚊帳底襟給他們做的衣服、帽子和褲子,使他們看起來像當地的農夫,能夠躲過中國軍隊的搜查。

盡管有這樣的描述,我對大埡口慰安所究竟有些什么女人還是好奇。后來在當年日軍隨軍記者品野實的回憶錄《中日拉孟決戰揭秘》中讀到,他采訪過的原松山陣地衛生兵鳥飼久說:“慰安所里有兩個男人主管,慰安婦有二十多個,分為兩組。據說日本慰安婦是從熊本來的,大多年齡較大,還有嗎啡患者,一旦沒有嗎啡,她們就暴跳如雷。鬧得厲害時,負責管理的男人就把她們關起來。就這樣,她們還吵著要注射嗎啡。朝鮮慰安婦既年輕又漂亮,其中有一個因生了孩子而被換到龍陵去了,這才逃脫拉孟之死。她后來怎么樣不知道。”

鳥飼久兵長常要跟隨軍醫清島長典中尉去慰安所做定期婦科檢查。他說的慰安所,就在大埡口。

但是,除了這些男人的記錄,回到日本的水木洋子,并沒有如想象中寫出日軍乘勝追擊,跨越怒江的電影劇本。關于這些為天皇軍隊的“圣戰”犧牲青春與肉體的女性生活,似乎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筆端。

即使是瓦爾特·烏勒拍下的那張照片,也是到了1984年才在日本引起關注。

那年出版的《太平洋戰爭寫真史 胡康谷地雲南的作戰》,編輯森山康平將這張照片作為書的封面,在日本的戰敗紀念日8月15日出版。

照片上,她們衣裙骯臟,面容憔悴,與左邊天真好奇的小兵形成鮮明的對比。尤其是那位臨產的孕婦,讓所有看見的人觸目驚心,再也不能把她忘記。

慰安所的原址就在路邊,離老滇緬公路僅有十多步,現在只是一塊農民的菜地,果真在兩座山交界的埡口處。

地里有一個1米多高,下方上圓的石柱,頂端咬著一塊石碑,上面的文字這樣寫著:日軍盤踞松山期間,在此設立慰安所(軍妓院),日軍敗亡時,慰安婦(軍妓)多數被其殺害,少數被我軍俘虜。

來松山之前,原昆明市作家協會主席黎泉先生告訴我,2003年11月,他在日本工作的表弟朱弘和日本“慰安婦問題”研究學者西野瑠美子經過多方努力(其中大部分的費用是朱弘私人提供的),由朝鮮的“朝對委”民間組織陪同,終于把樸永心老人帶來中國,來到了松山,請她指認當時住過的日軍慰安所原址。黎先生應邀參加了中方的調查團,一起陪樸永心來到松山大埡口調查和取證。

先是在一個可以看到松山全貌的地方,朱弘對82歲的樸老太太說“媽媽,這就是松山!”老太太靜靜的看了一陣,嗚嗚哭起來說,“我到死也不會忘記這個地方……看到這個地方就想起過去的事情,很揪心哪! 很想死啊!”后來,大家又把老太太攙扶著來到一塊農民的自留地邊上。那個季節,地里種著紅薯。老太太看看兩邊的山形,突然說“就是這里,就是這里!”她指著一塊石碑問上面寫著什么?西野女士告訴她,寫著的中國字是說這個地方原來是日本軍的慰安所。老太太聽完哭起來,突然她說了聲‘撒尿(sui音)’站在旁邊的人沒有一個明白她說什么?只有黎泉反應過來,她是用龍陵話說想上廁所。“你知道,人一旦緊張,就會想小便,甚至會失禁。那么多年過去了,想起那段歷史,她居然還害怕成那種樣子。造孽啊!”黎泉先生說。

陪我和彩鈴來大埡口慰安所原址的陳院峰,是剛剛上任幾天的松山抗戰遺址管理所所長,他說:“也不是每一個日軍官兵都愛來慰安所,當時的守備隊長松井秀治經過這里從不停車,他嫌這個地方晦氣。一開始他也不愿建慰安所,但抵不過上級的指令,還是執行了。”

他指給我看樸永心當年逃離以及被李正早救助送往臘勐街遠征軍野戰醫院的大致路線。他說若沒有日軍某人,甚至某些人的暗中幫助,樸永心不可能逃出這個把守嚴密的陣地。

而這個“某人”,有人說是松山陣地上的日軍軍曹谷裕介。

幸存的日軍老兵傳說,在保山和昆明的俘虜營,盡管“若春”才失去孩子出院不久,還是會去找谷裕介收來穿臟的衣褲幫他洗干凈。

這個說法我很關注,在我認識朱弘以后問過他。他說在日本見到老年谷裕介,相貌堂堂風度翩翩令人驚訝。在松山作戰時負責后勤,除了分發物資(罐頭、餅干之類)從不進慰安所,對“若春”印象很好,但他和“若春”并非特殊情感。

10年前樸永心站出來承認自己當過日軍“慰安婦”,谷裕介知道她還活著答應可以見一面,但因為媒體的糾纏,老人不想受擾搬家了。

至于說到當年“若春”逃離松山是不是谷軍曹幫的忙?朱弘說不是,當時日軍陣腳已亂自顧不暇,跑掉幾個慰安婦也未必能夠發現。

但時至今日,還是有人說,“若春”來到龍陵縣城的董家大院時就和谷裕介好上了。

董家大院:儒商豪宅里的軍人服務社

走到正房的東頭,一扇黑漆小門引起我的注意。

小門大概60公分寬,不到2米高,頂端是馬蹄造型。門緊閉,一個黑色的生鐵門扣并沒有搭上。

我問身邊的彩鈴姑娘:“那扇小門里面有什么?”她告訴我:“一口水井。有的姑娘剛被抓來或者是騙來的時候不愿當慰安婦,就會被倒吊著放到井里洗頭。洗頭就是嗆水,等到她同意才拉上來。如果堅決不同意,就松開手,讓她在井水里嗆死。”

彩鈴的敘述讓我下意識后退,想離那扇小門遠些,腳步差點朝后踏空,摔進雨水密集的天井。站定后,感到雙腿無力,不知自己應該朝哪一個方向邁步。

2003年,樸永心早已不是“若春”,她再次來到董家大院。照片上的她,頭戴毛線帽,身上穿著普通老婦人通常款型的毛衣和風衣,老態龍鐘。坐在輪椅上老嫗,蒼老的臉龐皮膚下垂,布滿黑色的斑點,風燭殘年。

她已經記不清這個頂瓦破落、雜草叢生的衰敗庭院是不是自己剛到龍陵時住過的慰安所。她一直對把她帶來龍陵的朱弘搖頭,說“不記得了,不記得了,這里的房子都一樣,大院子、兩層樓。” 還有,“一直下雨、下雨,很冷。”

這所房子沒有喚醒她的任何記憶,急得朱弘流出汗水。“老太太身體很不好,血壓高,頭暈。走路要人扶著。好不容易把她扶到董家大院里,她怎么都看不出這個房子是自己住過的慰安所。”朱弘沒有辦法,只好把老太太送到車上休息。突然,她對朱弘說,“有一口井,院子里有一口井。”朱弘急忙跑回那個院子,他很快說道,在東北角,的確有一口井。由于房子破損,進出的門做了改動,要繞過去才行。

找到了那口井,井口有繩索長年拖拉留下的凹槽,朱弘在深深的井水中看見自己焦急的面容。但同來的朝鮮官員不再同意體弱的樸永心大媽再下車來指認那口井了。

這事過去11年,說起來朱弘還充滿遺憾和自責:“前一天,我和戈叔亞去勘察了破舊的董家大院,就是沒有發現這口井。因為這次前期工作的疏忽,讓我錯過了一個重要的歷史性時刻,令人痛苦和絕望。”

美惠子、若春、靜香、千代子、由美子、明美、麻衣、玲子、夏樹、順子、香織、彩香。

這是12個日軍慰安婦的花名。她們的身體,在這個深宅大院中被日軍頻繁使用。但是她們,幾乎都不是日本人。管理她們的阿云婆,才是真正的日本女人。

我站在這些“女人”面前,找到了“若春”。

1943年8月,“若春”的腳步,跨進這個陌生的院子,開始并不陌生的營生。而她并不是第一批來到董家溝的隨軍慰安婦。

“那個時候,我們沒有聽說什么慰安所。日本人帶來的妓女住在董家溝。有時間她們出來街上逛,穿著旗袍。人長得白生生呢!”說話的趙鴻旗老先生87歲,就住在離董家溝不遠的白塔村,鄉親們叫他“麻六”,我叫他“麻叔”。

“麻叔”說的“董家溝”就是董家大院。這里的門牌是:龍陵縣龍山鎮董家溝28號。房子有兩進,由正房、面樓、天井和左右廂房構成。大約是在1921年開始由董騰龍、董從龍兩兄弟合資建蓋,占地800多平方米,建筑面積近400平方米,全院有大小房舍23間,是滇西典型的土木結構走馬串角樓二進四合院。雕梁畫棟、精美華貴,木頭雕花格子門窗上,金粉的燙花至今可辨。

聽說日軍就會到來,富貴而儒雅的董家老爺太太們帶上所有的少爺小姐慌忙離開,留下一位長工守門看院。

日軍進城來,很快發現這個隱秘而闊綽的大院,當軍人的慰安所,再合適不過。他們雷厲風行,馬上改裝房間,補充必要的家具和設施。等到做皮肉生意的阿云婆帶著慰安婦走進門來,立馬開始慰安性欲饑渴的日軍官兵。

第一批來到董家大院的慰安婦有23人,其中10人是日本職業妓女,有很好的待遇,可以自由出入慰安所。另外的13人是被叫做“女子挺身隊員”的朝鮮人和臺灣人,受一定約束。

一時之間,在董家大院,從早到晚回響著木屐、皮鞋的走路聲和日本語的說話聲。房間里的桌子,擺上了日本運來的酒瓶、茶具、漆盤和藥瓶。也擺上了女人的木梳、發簪、粉盒、口紅、化妝鏡子、手鏈、牙刷、頂針、紐扣和肥皂盒子。

日軍很快發現,這20多個女人并不能滿足駐守龍陵縣城千余官兵的需要。他們找來維持會長趙炳萬,希望他組織人派送花姑娘。維持會長只得緊急派出漢奸,到各個鄉鎮哄騙、甚至強迫一些姑娘來到慰安所。

龍陵縣城 去董家溝的路口

實際上,麻叔少年時代見過的“妓女”,不止住在董家溝。這個小縣城,日軍就設置了4個慰安所。除董家溝外,還在龍山卡、白塔村和一大戶人家的宗祠,都安置了慰安婦。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把這些慰安所叫做“軍人服務社”或者是“陸軍俱樂部”“娛樂所”。

白塔村85歲的趙桂芝大媽也說,她13歲的時候,聽說日本人到處找花姑娘,就趕快躲起來。她和小伙伴偷偷見過從董家溝出來的日本妓女,“腳上穿著木頭鞋,就是那種小板凳面子,背面釘著兩塊小木頭,她們出來逛街。” 趙大媽還說,她有個朋友叫張芹芝,“她比我大,生得比我標(致),年輕時候就親眼見過日本人在苞谷地里強奸姑娘。她死掉幾年了。要是你早些來,我可以帶你去她家聽她款(講)。好些個人來找過她問這個事情。”

我問趙大媽,有沒有聽說有姑娘嫁給日本人?大媽一下子叫起來:“咋會?!躲都躲不過,還敢嫁給他們?”

那么,戈叔亞先生說到的那個田島,怎么會娶到一個騰沖姑娘呢?

雨中的董家大院

向騰沖的朋友李根志問起田島壽嗣,他說1942年,此人38歲,擔任騰龍行政班本部部長,管理騰沖、龍陵的軍政事務。他積極推行“文治”政策,辦起了日文學校,還把當時印刷《騰越日報》的印刷機搬到龍陵,準備最大程度鼓舞日軍官兵去實現帝國“大東亞共榮”的夢想。除此之外,他最積極的行動,就是選址開辦日軍所需的慰安所。他把董家大院做成慰安所的模范工程,規定所有慰安婦和當地擄來的婦女都要在這里進行輪訓,實習。學習日本禮儀,歌舞,甚至服侍男人的技巧。

他讓董家大院正式掛牌“軍人服務社”。

除此之外,他經常著漢裝,一身長衫馬褂,和當地商賈鄉紳一起吹大煙、搓麻將,打成一片。盡管他在日本有老婆,還是娶了蔡家剛滿20歲的漂亮姑娘,生了一個兒子。只是兒子出生的時候,田島已被調往密支那,臨走把兒子的名字留給蔡小姐,叫他藤田裕亞雄。幾個月后,是略懂醫術的日軍翻譯官白炳璜點著蠟燭接生,用刺刀割斷嬰兒連接母體的臍帶。

“這個孩子呢?”

“在騰沖啊!現在老了,不接受任何人的采訪。”

這是一場非同尋常的婚姻,生下敵我混血兒的年輕母親,被當作“慰安婦”押往保山、昆明,后面去了新疆。經過高黎貢山的路上,她把出生不久的嬰兒,留給了一戶姓彭的農家。

熱衷于辦好慰安所的田島,為了顯示正規化的管理,像許多日本軍的慰安所一樣,在董家大院中門的墻壁上,掛上了《慰安所規定》:

1.本慰安所限陸軍軍人及軍聘人員入場,入場者應持有慰安所出入許可證。

2.入場者必須登記并支付費用,才能得到入場券及避孕套一只。

3.入場券的價格為:下士、士官、軍聘人員2日元,軍官5日元。

4.入場券當日有效,在未使用前可退票,但如果已把票交給慰安婦后,則一律不得退票。

5.購買入場券者需進入指定的房間,時間為30分鐘。

6.入室的同時須將入場券交給慰安婦。

7.室內禁止飲酒。

8.完畢之后即退出房間。

9.違反規定及軍風軍紀紊亂者需退場。

10.不使用避孕套者禁止與慰安婦接觸。

11.入場時間:士兵為上午10:00至下午5:00;下士及軍方聘用人員為下午1:00至晚上9:00。

這個《規定》的細致和嚴格令人驚訝。士兵獲得類似于卡拉OK白天打折的便宜時段,軍士獲得更具合理性的黃金時段。而軍官,則享受整個白天晚上自由的時間。當然,不同的級別和時段交不同的費用。

做這一切的目的,就是想使董家大院成為有條不紊的軍妓院。但這樣的模式只是田島個人的一廂情愿。“軍人服務社”,依然傳出了日軍制造的罪惡。

有一個傳說在民間流傳深遠:戰爭爆發,緬甸的僑民紛紛逃難回國,一路上混亂擁擠,很多人只能在街邊路旁歇腳或者過夜。日軍和漢奸乘機去誘騙難民中走投無路的姑娘,說給她們活計做,能吃飽飯,還能領工錢。

有兩個姑娘信以為真,就跟著他們來到董家大院。她們一個叫阿木娜,另一個叫羅飛雪。看見勢頭不對,堅決要求離開,不愿充當日軍的妓女。

阿云婆威脅利誘一陣,她們還是不答應,就叫人把她們捆綁起來,還告訴日軍士兵,這兩個女人屬于贈品,不必要花錢買票,可隨心享用。

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這兩個可憐的姑娘被幾名喝醉酒的士兵多次輪奸至昏迷不醒。這群醉鬼覺得很好玩,就用皮帶使勁抽打,要讓她們兩人“快快醒來”,還用各種硬物戳搗她們。

日軍慰安婦花名

第二天早上,路人在董家大院外的水溝里發現了阿木娜與羅飛雪,下體都被插進一截竹筒,灌滿了已經凝固的污血。

我問起董家大院“慰安婦”的去向。彩玲說不知道,只有“若春”去了騰沖又上到松山的線索。

現在的董家大院,已成為龍陵縣“侵華日軍慰安婦罪行展覽館”。館長邱家偉告訴我,1944年11月,日軍從龍陵敗退時候,把城里所有的慰安婦押到觀音寺腳下的湯家溝槍殺,或是強迫她們吞下升汞片。

逃難在外的人陸續回來。董家的人再次踏進自己的大門,一家老小全都口瞪目呆——院子和房間的地上,亂扔著那些已被槍殺或吞下升汞死去的女人留下的外褲、內衣和首飾。到處是杯盤和用過的瓶子、穿過的鞋襪。西邊的正房,還有一個不知何種用途的木頭架子。

過不久,董家人就明白,這個耗資巨大修建的家宅,竟被日軍充當了慰安所!那個木頭架子,是每個星期給慰安婦檢查身體用的。還有人告訴他們,那個負責體檢的軍醫,名字叫森山大實。

房子是在,沒有像縣城很多處民房被日軍推倒,但侵略戰爭帶來的這種特殊用途改變了房子的品質,也改變了董家人對這所房子的感情。他們一家人,終究無法在這里生活下去,干脆另外找一片地建蓋了新房居住。這大宅,也就空置起來。

直到徹底修復,成為展覽館。

而對慰安婦的集體自殺和用木棒插入口中自殺的說法,在龍陵我更生懷疑,就向滇西抗戰研究學者陳祖梁先生請教。

陳先生讓我先讀他剛送給我的書里一篇文章——《敵隨軍營妓調查》。

“當騰沖城尚未打開的時候,國軍都知道城內尚有五十多個敵人隨軍營妓,也被包圍在里面。果真,我軍登上南門城墻之后,面對著北門的一條小巷上面,常能發現三三兩兩的女人,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在那兒匆忙地經過。后來,攻擊的包圍圈形成的時候,在被我軍小炮及機槍封鎖面上,也會見到一個個營妓花枝招展地在封鎖口上經過,我軍士兵停止射擊,招手要她們過來,營妓回頭一笑,姍姍地溜走了。”這是開頭,作者潘世徴,是當年攻克騰沖城中國軍隊的戰地記者。

他寫到,“這種營妓制度,在全世界的軍隊,尚是稀有的事。于是在我軍的談話中,都像神話一樣的傳說著。”可是,當包圍圈縮到最小,并沒有看見傳說中的五十多個營妓。“她們上哪去了?”

14日上午,也就是中國軍隊收復騰沖城的時候,“在一個墻縫之間,發現了一堆十幾具女尸,有穿著軍服的,有穿著軍褲的,有穿著漂亮西服的,她們是被敵人蒙上了眼睛,用槍打死堆在一起的。”年輕的潘世徴不禁發問,“這些女人,生前為敵人泄欲,最后被處以死刑,犯了什么罪呢?”

也就是在那個勝利的早上,中國軍人抓到跑出城來的13個軍妓。審問時,一個會中國話的女人說自己是軍妓院的老板娘,這些妓女其實是從朝鮮招收來的貧苦女孩。日軍把她們“運送來前方,買她們的身體,每個星期被檢查一次,有病的加以治療。平日管理極端嚴格,白天是士兵的機會,晚上是官長的機會。”這幾個營妓的花名叫八重子、市丸、松子和羅付子等等,但真實的名字是,崔金珠、樸金順、申長女和李仁運。年齡最小18歲,最大28歲。

陳先生說:“這幾個人,就是騰沖城里幸存下來的慰安婦。如果說她們自殺,不太可能。你想,她們忍受了非人的折磨,就是因為有強烈的求生愿望,她們不會輕易去死。要是她們自殺,也是日軍逼迫,吞下升汞,或者拉響手榴彈。說到那個嘴巴里面插著木棒的慰安婦,日軍老兵早見正則證言,其他慰安婦吞下升汞,她就是不吞,有個士兵就從她的嘴里插進一根木棒,她在地上痛苦得打滾,兩個多小時才死去。”

我無法想象那個女人承受著怎樣的疼痛,只覺得心驚肉跳、手腳冰涼。

騰沖光復后,云貴監察史李根源先生到戰場視察,看到被日軍殺害的慰安婦,情不自禁寫下一首詩。陳先生記得這幾句:“慘慘城北雙星球,飲馬河與拐角樓。河水成血馬不飲,樓空飛彈鬼含愁。哪來一群朝鮮女,窈窕可憐皆無頭。更有東京琵琶妓,血濺白家荷花洲。”

后來見到多年研究滇西日軍戰史的伍金貴先生,向他請教慰安婦被殺害的問題,他說當年駐守松山陣地的日軍衛生兵石田富夫告訴他,“覆滅”之前自己接到命令,將升汞藥片用水化開,分給傷兵和慰安婦,讓她們同歸于盡。的確是他,把劇毒的升汞水遞到慰安婦手中。而另一位日軍老兵早見正則對他說,1944年9月7日成為遠征軍俘虜的日軍有25人,包括15個慰安婦。這15個女人有5個是松山陣地下來的,他和石田富夫都證明升汞藥水只是給了朝鮮和東南亞籍慰安婦,并沒有給“自己人”日本慰安婦。

我再次想到“若春”,她就在幸存的15個慰安婦當中。她們在昆明的戰俘營停留了一段時間,隨150人的日軍戰俘轉到重慶,最后在上海港分別登船回國。

如果沒有那場不顧一切的奔逃,“若春”很有可能已經和腹中的胎兒殞命松山,不再有人知道日軍有個慰安婦,名字叫樸永心。

而僥幸的逃脫者還有一位,她就是李連春。

李連春:童養媳·慰安婦·土匪老婆

天不亮出門,走了15公里山路,李連春從白泥塘村來到臘勐街。她挨著一排賣菜的人放下背簍,打算賣掉自己的小瓜和白菜,買一斤鹽巴回家。可是,還來不及擦掉臉上的熱汗,她就陷入日本兵的包圍。

這個姑娘從此神秘消失,留給白泥塘村民幾種不能確定的傳言和猜測。那是1942年初秋,她19歲,名字還叫李要弟。

56年之后,老去的李連春說,在大埡口慰安所,自己被迫穿上日本和服,拖上木屐,學日本話和日本禮儀,還學唱歌、跳舞。管理慰安所的日本女人,還強迫她們做“實習訓練”。就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為日軍“慰安”。日軍還把朝鮮和緬甸的女人帶來松山,和當地抓來的婦女一起服務。

不過,問到“若春”,李連春說沒有見過。

第一次聽說龍陵有個“日本婆”(當地人把與日軍有關系的本地女人也叫做“日本婆”),陳祖梁很吃驚,他一個鄉一個鄉幾乎是梳篦式調查,都沒有找到這個女人。

回到保山,一個知情人悄悄告訴他,“日本婆”是白泥塘人,但不住在那里。她住在保山隆陽區蒲縹秉塞的龍洞村。

陳先生記得很清楚,找到李連春的那一天是1998年2月24號。李大媽的家離保山40多公里,有20多公里車子可以去,接著的12公里是吉普車和拖拉機勉強可以走的機耕路。另外的幾公里完全要靠腳走。那個村子很小,只有幾戶人家。

“我去到龍洞,李連春不在家,家里人說她去熱水塘洗澡。我又走了12公里,到熱水塘找到她。她個子很高,人也豪爽。在那里,我做了很長時間的思想工作,她才把自己的身世告訴我。走之前我問她,為了揭露日軍在中國殘害婦女的暴行,可不可以公開她的經歷,一起到日本去作證?她擦著眼淚水說,可以!后來,我又帶著中國慰安婦研究專家蘇智良和日本研究慰安婦問題的朋友,多次去采訪過她。應該不下20次吧!最后一次采訪,是在施甸她女兒家。為了回避孩子,她把我帶到稻田里告訴我,她的左肩頭有一塊傷疤,是日本人瘋狂的時候咬爛的。后來化膿潰爛,好了以后就留下疤痕。那個疤有個鴨蛋那么大。”

2000年,陳先生應邀參加日本東京制裁日本軍性奴隸制犯罪的女性國際戰犯法庭聽證會。他本想帶李連春大媽作為證人一同前往,但由于某些原因延誤了簽證時間,陳先生只得一人去了日本。

“這件事不論對我還是對李連春,都是終身的憾事!”陳先生說,“你還是去一趟白泥塘吧,她有后人在那里生活。”

白泥塘離龍陵縣城將近60公里,是一個坐落在半山腰的小山村。進村停下車,帶我來的佳偉對村支書張押興說明來意。

給我們泡上兩杯綠茶,張押興說這個村有411戶人家,說得清李連春這個人和這件事的并不多。很多年輕人都不知道李連春的故事,就連他自己,也只是聽說日本人來的時候,有個姑娘去趕臘勐街,在街子上被日本兵堵著,拖走了。一直到老,才回來過一兩次,就死了。

松山日軍慰安所原址

李連春的失蹤被時間之水洗滌后,只留一個關于“意外”的粗略梗概,她悲慘一生的重要細節,已被疲憊和衰老的記憶刪去。

張押興打了好幾個電話才聯系上李連春的侄兒封維廣。

在這個小山村,現在生活著李連春的四個侄兒,所有親屬共16口人。老二封維廣對姨媽的往事最清楚,但不巧去另外一個鄉鎮辦事去了。

在村子中上坡下坎,左彎右拐,張押興騎著摩托車,帶我們去找老大封維品。

先要經過封維廣家。一樓一底的房子,很舊了。張押興說這里應該就是李連春沒有出事前住過的老家。

家里沒人。院子的墻腳堆著細碎的木屑,幾只小雞在當中找蟲子吃。院墻上晾曬著幾雙毛線織面的拖鞋,有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家門虛掩,沒有上鎖。

年近60的封維品瘦高,熱情開朗,招呼我們坐下。他說,外婆生小姨孃的時候不幸難產去世,外公李茂楷只得一人帶著姨媽要弟和母親果弟生活。家里窮,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只好把姨媽打發(“出嫁”之意)到白泥塘村的沙水社給一個姓蘇的人家當童養媳。姨媽從小脾氣犟,去到蘇家不喜歡那個小男人,就逃跑出來。回家來躲了一夜,天亮背著東西去趕臘勐街,就被日本人圍著了。

那個時候,外公已經病死了。母親由外公的四弟李茂海收養。蘇家來找四叔要人沒要到,還告到鄉上。四叔被抓到區公所,叫他把人交出來。后來才聽說,姨媽被日本人堵去了。

十多年前,封維品在《保山日報》上看見一大版文章,寫著叫李連春的女人,老家是龍陵白泥塘,年輕時候在臘勐街上和幾個姑娘被日軍抓走,關進松山大埡口慰安所,每天要接待十多個日本兵,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很多次,不堪忍受這種痛苦的李連春想到死,也想到逃跑。

一年半熬過去了,李連春悄悄向松山上放牛的老人要來一套男人的衣服藏起來,等候合適的時機。

那個夜晚終于來到。下雨,雷鳴電閃,李連春在廁所中把這套衣服趕快套在身上,翻出慰安所的圍墻,拼命向潞江壩跑去。

她躲到保山一個偏僻的小村子里,和一位鰥夫生活到現在。報紙上說,李連春原來的名字,叫李要弟。

封維品很吃驚,自己失蹤的姨媽,就叫李要弟。他和弟弟妹妹拿著報紙去問母親,母親搖頭擺手,說:“不有不有,不有這種事!”但不久之后,母親就派他去姨媽生活的蒲縹龍洞村看望她。到那里,封維品才弄清楚了,他們的大姨爹叫高習賢,是個劁豬匠。他有一個表姐,兩個表妹和一個表弟。

封維品看過姨媽,帶著一籮筐話回來向母親仔細匯報。母親不停地問這問那,激動得淚流滿面。但是又過了幾年,母親才帶著他的妹妹去龍洞看望姨媽。回家的時候,姨媽和表妹跟著母親和妹妹回來了。“她們在家里住了一段時間,是我送姨媽和表妹回去的。”他說著,站起來給我的茶杯加水。接下來的話讓我無比驚訝。

“我媽告訴我,姨媽從松山跑脫,跑到潞江山上,碰著一個叫王什么的熟人,就躲在他家。后來,這個人把我姨媽賣給山上一個姓赫的土匪頭子。這個土匪頭子對我姨媽還是不錯,可惜是什么政策來了,要誅滅九族,說赫家16歲以上的人都要殺掉。我姨媽在樓上看見有人帶槍朝著她家圍過來,就從樓頭上飛出去跑掉了。她跑到龍洞,躲在山洞里,不敢出來。有時候出來跑進村子,看看人家廚房里頭有不有人,抓人家冷飯吃幾口,偷個餅子跑回山洞。經常餓著,不有力氣,睡在山洞里頭,頭發長得多長長,全部白掉了,像電影那個白毛女。有一天,在山上遇著我姨爹去砍柴,聽我姨媽講她怕人追著躲在山洞里頭,我大姨爹才把她領回家來當媳婦。”

“我姨媽叫李要弟,李連春不是,是她出去改的。”封維品又作了強調。

他繼續說:“我姨媽只回來過兩次。第一回么,已經去家(離家)三四十年了。第二回,怕是十年前了。清明前后,我家大表姐和表弟陪著我姨媽回來找我外婆的墳。”

“找到沒有?”我問他。

“找著了。姊妹兩個帶著我們做祭祀,在墳頭擺祭品。那回來了回去七八個月,我姨媽就死了。年過后三四個月,我媽也不在了。我姨媽生得瘦長些,記憶力很好,人很講道理。”

在一次與陳祖梁先生的交談中,李連春大媽說:“和我一起被抓的十幾個姑娘可能都被日本人殺掉了,我再不有見過她們。要是有人活著,咋個都會有點消息啊!”

“麻叔”也說,日本軍占領龍陵,他只有16歲,和家人逃難到二十多公里外的龍江山中躲避。局勢稍微平穩后,他牽著兩匹騾子回到龍陵來賣燒酒和木材。他發現,陸續逃難回來的村民,大部分房子都被日本人霸去了,停軍車,壘戰壕,堆東西,只好幾家人擠在房子還在著的人家里。

同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姐姐小存已經找不到了。

在白塔村,麻叔告訴我:“我姐小存被日本人抓去當……也才18歲。從抓去就沒有回來過。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了。”

“抓到哪里去了?”我問。

“曉不得準確的去處。據小道消息說,可能是去了臘勐。”

“家里人找過她嗎?”

“沒有,不敢去找。哪個敢問日本人要人呢?”

我想,如果小存真的被送到臘勐,應該就是在大埡口慰安所,她們被抓的時間差不多。那么,她就應該和李連春大媽認識。她們是否在一起哭過、笑過?一起承受著痛苦和恥辱?可是,為什么不一起逃跑呢?

李連春大媽已經在2004年1月10日去世,再也無法向她打聽小存的消息。

李連春大媽好幾次說:“我想去日本,叫日本人向我、向中國認罪賠禮。我不是要錢,也不是要找哪個報復。我是要個公道。”

“秋姐,我送你去臘勐街吧!”佳偉對我說。

2003年11月25日,“若春”再次出現在松山腳下的臘勐老街。她從輪椅上站起來,同樣艱難地走在59年前自己走過的街上,只是這次扶著她的人,不再是少年李正早,而是一同從朝鮮來的兩位女官員。

這條街變化不大,樸永心大媽的記憶很快在腦海里復活。

“我好像是到這兒做的手術,把孩子從肚子里拿了出來。后來昏迷了,醒來的時候,好像到了一個城市……現在這兒周圍的環境變了,當時這兒好像是用紅色的土坯做的房子,還有一些木頭。醫院比較大,但是里面的病人并不多,醫生也不多。”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會在82歲的生日,再次走在臘勐街的青石板上。

2013年2月23日,我也來到臘勐老街。

佳偉帶我來到當年中國遠征軍的指揮部,這個兩層樓的小院現在是臘勐鄉臘勐村村民委員會的辦公地點。美國士兵用白色油漆寫在一扇木門上的“DREAM——21”依然還在。門口沒有山坡,只是幾家人的房屋和種著大蔥、青蒜的菜地,看不出哪里是瓦爾特·烏勒那張照片的背景。

騰沖文廟啟圣宮,曾被日軍占為慰安所

松山日軍慰安所原址

日軍遺留在芒市的碉堡

又走過一段路,來到救治過“若春”的野戰醫院。

眼前,只是大約一百多平米的空地,立一塊石碑,寫著“戰地醫院遺址”。從周圍的地形看,醫院緊靠小山腳下,照片應該是在這里拍的。從照片上幾個女人的姿態和神情看來,有可能那個時候,李正早正在醫院里向醫生說明情況,帶著翻譯路過的美軍記者瓦爾特,正好看見她們。

佳偉和朋友等著,讓我一人再次走過臘勐街。

令人驚訝的是,兩個從未謀面的女子,都拖著痛苦的腳步走過這些高低不平的青石板。戰爭,把她們送進同一個慰安所,又讓她們一同走進這條小街的記憶。

她們語言不通,國籍不同,命運卻給她們驚人的交集:一個被欺騙,一個被強擄;進過同一個慰安所,又都逃出那個慰安所。

來自朝鮮的“若春”,在這條街上得到遠征軍救治,重新成為樸永心。本地姑娘李要弟,在這條街上被日軍強行擄走,成為以后的李連春。

我很想知道,像她們這樣被稱為“慰安婦”“日軍妓女”的女人,是怎樣帶著凄涼的傷痛和屈辱的烙印,走過她們漫長的人生?

令人惋惜的是,她們都已經離開人世,帶著鮮為人知的悲傷與隱痛,關閉了我接近她們的所有門窗。

2013年7月9日,在龍陵遇見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蘇智良先生,說到我的遺憾他告訴我:“中國還有二十多位受害老人活著,你要想采訪她們,就要快!每幾個月就會有人去世,她們已經太老、太老!”

我很激動也很驚詫,請求蘇先生把她們的地址和聯系方式給我。蘇先生說:“從韋紹蘭開始吧!”

2013年10月29日下午4點,我乘坐的班機沖上云霄,從云南昆明飛向廣西桂林。

第二章 來到荔浦

從桂林乘大巴到陽朔,再租用一位在街邊瞌睡等客的司機去荔浦,車程40公里。路上,這位黃師傅指著路邊秀麗的小山告訴我,日本人來的時候,他的爺爺奶奶和鄉親躲在山上的溶洞里,鬼子就用干辣椒點燃扔進洞口把他們嗆出來。流著眼淚鼻涕的男女老少發出劇烈的咳嗽,一個接著一個爬出洞口,驚慌失措向山下奔逃,日軍舉槍射殺,爺爺中彈倒在山坡上。

激憤大罵日本鬼子的兇殘,車子依然穿行在能“甲天下”的山水中。窗外,奇異的小山布滿深深淺淺的綠色,山腰或山尖,云霧纏繞。這樣寧靜美好的畫面,仿佛從來沒有經歷過槍擊炮轟和血肉相搏。

車進荔浦,黃師傅把我送到“荔浦賓館”,收走100元錢,開車調頭進入正街,找當地的老友喝酒去了。

下午6點30分,在大堂見到韋紹蘭大娘的女婿武文斌大哥和他新找的老伴彭大姐,韋大娘的女兒已在2008年生病去世。去年他就搬來縣城彭大姐家住下,每天晚上一起去河邊的廣場跳老年集體舞。若是有人來看大娘,他們就帶到小古告屯。他特別強調彭大姐和韋大娘關系很不錯,并決定:“明天早上8點,我們帶你去見大娘和羅善學。”

“羅善學是誰?”我不明白為什么要見這個人。

“你不知道羅善學是大娘在慰安所懷上的兒子?”

我吃了一驚,馬上想起騰沖蔡家姑娘和田島的兒子田藤裕亞雄。武大哥彭大姐相互補充給我講述了羅善學的大致來歷。沒等我完全回過神來,兩位起身和我告別,說七點半,廣場舞正式開始。

韋紹蘭:無奈與卑微的母親

從縣城出發,武大哥騎著他的電動車先走一步,彭大姐帶我坐上開往新坪鎮的公共汽車。6公里的路程,很快就到鎮上。

武大哥說,還有4公里路就到小古告屯。

韋大娘家離村口不遠,就在進村的水泥路右邊。路的左邊,是大娘家的菜地,地里的白菜苗綠油油一大片,開著細小的黃色花朵。遠處是村里廣闊的田地,谷穗金黃,芋頭白菜正開花結果。田地盡頭,山峰高低錯落,狀如窩頭,上面的晨霧尚未褪盡。

站在路上,很快就發現韋大娘家有些特別,土坯建蓋的兩層瓦房被周圍幾家嶄新的紅磚樓房包圍著、映襯著,顯出它的破舊和孤僻,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卑微和蒼涼。

韋大娘和羅善學都不在家。

武大哥推開門,讓我進屋先坐,他去找人。彭大姐進了路對面的武大哥和兒子的家,準備午飯去了。

堂屋差不多20平米,裝滿了年深月久的貧困,似乎往后還會延續。除了一張木頭方桌、一個方幾和一長一短兩條板凳,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叫做家具。右面墻上靠著一副沒有輪子的木頭板車,車廂角上掛著一頂斗笠。方幾緊挨桌子靠墻擺放,一個漆面脫落的“三角”牌電飯煲紅燈亮著,正在煮飯。仔細看才會發現,桌子方幾和板凳曾經上過土紅漆水,但桌面幾面漆色已經完全脫落,露出木頭的本色與松節。只有不易摩擦的腿部,還殘留著陳舊的暗紅。

桌面上,一只6寸不銹鋼小盆裝著黑色草藥渣子,紅色塑料水瓢裝著藥湯。不知誰在生病。一只瓷面多處脫落的搪瓷大碗里,是已經擇好洗凈的白菜苗。

桌邊的墻壁,釘著兩塊剪得整整齊齊的塑料編織袋,是這間屋子唯一的裝飾。正面靠墻放著一個鐵籠子,裝著幾只正在吃食的公雞和母雞。

聽見說話轉身看去,一位瘦小的老人正走過門前水溝上擺放的水泥預制板,正要進門。她的身后映襯著生機盎然的田地,使得她的身影布滿濃重的落寞與灰暗。

韋紹蘭站在自己的棺材前

韋紹蘭與兒子羅善學的家

我迎上去,想來這就是韋紹蘭大娘。

她的身高,大約只有140公分。而我在好幾張照片上見過的李連春大媽,晚年依然高大挺拔,荷鋤上山采草藥,累了還坐下抽一支煙。那個深刻的印象讓我莫名其妙以李大媽的形象想象過韋紹蘭。

眼前,卻不是這樣。

她那經過亂世與戰火摧殘的面容已經蒼老干癟,幾乎失去了判斷年齡的水分和質地。歲月侵蝕掉原來的臉型,剩下一堆表情模糊的皺紋,讓我不能把她和“慰安婦”“性”“暴力”這些詞語聯系在一起。

武大哥介紹我是瑞秋,從昆明來。韋大娘呵呵笑著,伸出骨節粗大的雙手,干皺的皮膚把我的手裹在掌心。我從幾乎不易感受的熱度中,得到一陣出乎意料的力度。

她今年90歲。穿著一套灰藍色的衣褲,面料是多年不見的“的卡”布。頭上戴著一頂御寒的藍色毛線帽,兩鬢和腦后的小馬尾露著雪白的頭發。她的雙腳,穿著土紅色的毛線襪,套在深藍色翻著米色毛邊的棉拖鞋里。她的嘴,已經沒有牙齒,發出的聲音有些含混,但氣息不弱。看我時,眼皮松弛眼光柔和,偶然可見短暫的倔強。只是她整個人的氣韻,顯得蕭瑟荒寒,色澤暗淡。

大娘讓我坐下,看來沒聽清武大哥的話,又問我從哪里來?我說昆明。她問是不是很遠?坐飛機來還是坐汽車來?

后來,我們說起了1944年的飛機和那場強擄。

飛機在天上來來去去,次數增多,但田里收割晚稻的村民并不害怕,他們知道飛機是中國軍隊的。直到地上的槍炮聲由遠而近,離荔浦縣城不過10公里的小古告屯才失去向來的平靜。

那是陰歷的10月,男女老少全部陷入恐慌,來不及收割完田地里金色的稻谷,匆忙抓起屋里稍微值錢的東西,趕著圈養的牲畜朝村子西北面的牛尾沖散亂奔去。那里,有幾座連成片的小山,村民熟悉那些躲過雨的溶洞口。

20歲的小媳婦韋紹蘭背起不滿1歲的女兒,加入疾步出門的人流,一只手提著裝米的布袋,另一只手握著細細的竹竿,幫婆婆驅趕幾個黑毛小豬上山。她的丈夫羅詎賢,正離家在外打短工,幫人收割成熟的稻谷。

跑過一片開闊的田地,村民爬上牛尾沖,躲進青灰色小山的溶洞,席地而臥、生火做飯,期待戰事盡快平息。

幾天過去,槍聲不時傳來,但幾個爬出洞口去山腳取水的男人說,沒有看見日本兵。大家緊繃的心弦逐漸放松,恢復日常生活的節奏。

韋紹蘭背著熟睡的女兒從洞口爬出來,走向一片開闊的坡地。想找到她和婆婆放養的小豬。

不幸的是,幾把亮晃晃的刺刀很快將她圍住。她看見了傳說中的日本兵。

1943年底,日軍大本營為分割中國軍隊,實現打通京漢、粵漢和湘桂鐵路,接通至越南的交通,連貫一條由日本本土經朝鮮半島,中國大陸至新加坡總計長達9000公里的運輸線,讓大陸日軍與南洋日軍取得陸路的聯系,制定了“一號”作戰計劃。1944年4月17日,日軍對河南省中牟發動進攻,開始了這個計劃,并調集優勢兵力,想閃電般擊潰中國軍隊。

5月24日,日軍開始執行“一號作戰”的核心任務——“湘桂作戰”。為此,日軍集結兵力36.2萬,馬匹約6.7萬,汽車約9500輛,氣勢洶洶向南挺進。

6月18,中國第4軍棄守長沙,日軍占領這個城市。

8月7日,中國軍隊第10軍堅守的衡陽在與來犯日軍激戰47天后彈盡、人絕、城破。

為了占領桂林、柳州,日軍重整兵力繼續南下。11月3日,占領荔浦。

圍住韋紹蘭的日軍,就是這支部隊的一小股。

在發出驚恐叫喊的同時,她的一只手臂,已被經常握槍的五個手指鐵鉗般抓住。那只大手,拖著她向山腳踉蹌走去,掙扎與反抗毫無用處。

路邊上,停著一輛馬達轟鳴的軍用卡車。有4個從其他村子抓來的女子站在車邊放聲痛哭。

“那幾個女的拉著車廂不上車,日本人吼她們,拿槍把子打,她們還是哭,不上車。日本人就開槍,打死兩個。”韋大娘把頭靠近我,伸出兩個指頭比劃。

膽戰心驚的韋紹蘭,連同背上的孩子被一雙軍人的大手提起,摔進車廂。她被眼前的槍殺和鮮血嚇懵,蜷縮在一個角落,用膽怯和懦弱接受了命運給她的災難。

“我怕他們殺我和我妹仔。”她望著我,眼神干澀。低下頭,進入我不可知的世界。等待我的問題,再次把她拉回來。

70年過去,韋紹蘭坐在她和兒子空蕩蕩的堂屋里,斷斷續續向我回憶遙遠的往事。她的女婿武文斌,不停幫我連綴著支離破碎的敘述,把她話語中我聽不明白的字句翻譯出來。

多年以后,韋紹蘭才明白這次日軍的行動叫做“掃蕩”。自己那個被村里人叫做“日本仔”的兒子悄悄告訴她,其實村里好多人都聽見她求救的喊聲,只是沒有一個人敢跑出來救她。韋紹蘭默默淌眼淚,告訴兒子:“我曉得,我曉得。不怪他們。那個時候沒有人打得過日本兵!”

我坐在漆水脫落、面板陳朽的單座板凳上,邊錄音便記筆記,不時抬頭打量眼前這位生下日軍后代并撫養成人的小個子女性。

她年輕過,唇紅齒白、嬌小可愛,勤勞賢惠、生兒育女。可是日軍來了,“拉我們去馬嶺。去時候不曉得,后來才曉得。”從那以后,在小古告屯,她的美麗和賢能一起失去光澤,不再有人關注和愛慕。村里的人,用“日本兵沾過的女人”替換了他們原先認識的韋紹蘭,暗暗將她推進一個低矮的世界,中間隔著輕蔑和白眼。即使能夠保持沉默,也未必能夠保持善意。

韋紹蘭記得,第一個來強暴她的日本兵,帶著焦渴的欲望推門進來,“我背著妹仔,他要我放下。妹仔哭,他不管。我聽不懂他說話,他要和我睡,怕他殺人,我不敢哭。日本人走了,我抱著妹仔哭。”大娘還說,“后來么,一天會來四五個。”

聽到這里我忘記在筆記本上寫字,一個哺乳期婦女,竟然被刺刀威逼帶來慰安所,在不滿一歲的嬰兒旁邊強奸她,輪奸她。這特殊的情景讓我口瞪目呆,聽見武大哥喊我,才回過神來。

我接著問大娘:“日本兵打你沒有?”她搖搖頭說:“沒有。還有女的不想讓日本人……哭,叫,會被打。我怕他們打我打妹仔,沒哭,沒喊。”她又低下頭,嘆了一口氣。

“大娘,日本人投降以后您見過和您一起關在馬嶺的其他姐妹嗎?”我問她。

“趕圩去,見過一兩個。”

“你們說話嗎?”

“不說話。后來見不到了。”

韋大娘是這樣回來的:“天還沒亮。我先背妹仔在背上,給她睡著。我上炮樓好幾次看過路,曉得了。我背妹仔從房頭一個小巷巷出來,躲在人家柴房,等天亮了才敢出來。我不曉得家在哪點,就朝太陽出來的那面走。見到一個女的,我問她新坪咋走?她指給我路,走了半天,錯了。又問一個放牛娃仔,他不曉得。天黑沒找著家,我和妹仔餓了。有家人好心,讓我住了一晚,給我們煮紅薯稀飯吃。第二天才到家。”

武大哥補充說,從馬嶺到小古告,大概有二十多公里,大娘走了兩天。回到家的時候是春節前10天左右,距她被抓走差不多3個月了。他們的父親羅詎賢打開家門,看見突然歸來的妻子和她背上的女兒,驚訝得發呆。奶奶和爸爸都很高興。

韋大娘說:“他說他不怪我,因為我是被抓去,不是自己跑去。就是妹仔病了,沒有錢醫病,死了。” “妹仔屙肚子(腹瀉),不吃飯。回來3個月就不在了。”

沉默一陣,我問大娘,“還記得妹仔的名字嗎?”大娘一愣,好像沒聽明白。武大哥:“她咋會記得,都幾十年了!”我堅持請他重復一遍我的話。他大聲湊近岳母的耳朵,大娘聽完馬上說:“綏(音)啊,阿綏!”武大哥很驚訝,接著細問。大娘說妹仔的名字是紡線時候用的梭子。梭,當地人念“suī”。直覺告訴我,母親韋紹蘭,絕對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這時,我想到羅善學的出生。

韋大娘只有一句解釋:“他沒有罪啊!” 但是我想,羅善學得以出生的原因絕對不會簡單。大娘的回答,僅僅是其中的一個理由。讓我更加好奇的是韋紹蘭丈夫羅詎賢的心情,他是如何應允并接受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孩子來到自己的家庭,并且把祖傳的姓氏給了他,取名羅善學。

左眼失明的羅詎賢,因此逃脫上戰場的厄運,但未逃脫戰爭給他捆綁的恥辱。

1940年,他帶著一頂轎子和迎親的隊伍喜氣洋洋經過新坪鎮,從假羊屯娶回16歲的瑤族姑娘韋紹蘭。但凡路上人多,就敲開鑼鼓吹響嗩吶。花轎中的韋紹蘭作難舍狀,哭泣著告別自己的父母和姐姐哥哥,在小古告屯落腳,成為羅詎賢的媳婦。

3年后,他們有了女兒“小梭子”。

1986年,68歲的羅詎賢病重離開人世,他的心事隨風而去,無人再能知曉。

失去丈夫的韋紹蘭,與 4個孩子一起生活。除了種稻谷、種芋頭、種馬蹄,她還養豬、養雞、養鴨子。婆婆在世時教會她認草藥,識藥性。直到去年,她還上山采草藥,拿到鎮上去賣。她告訴我:“今年不去了,走不動了。菜也不種了,吃孫子和兒子種的菜。飯我自己煮,衣服我也自己洗。”

大娘站起來,要端水瓢里的藥湯去廚房加熱,告訴武大哥她這幾天胃疼,去鎮上找醫生,20塊錢抓回3副中藥。

問大娘每個月國家給她多少補助?武大哥說:“85元。55元的低保,從她90歲開始,每個月可以領30元壽星補貼。”

“就這么多?”

“就這么多!”

羅善學生在1945年8月22日,陰歷七月十三。他長到5歲,大妹妹羅善英出生了。1955年,小妹妹出生,取名羅東秀。最小的弟弟羅善平,生于1957年。

關于羅善學得以來到這個世界并成為這個家庭長子的理由,我很快得到另外一種解釋——并非是羅詎賢的隱忍與寬容,而來自家中一位老人的擔心與恐慌。

韋紹蘭羅善學母子

羅善學:“日本仔”的隱痛和郁悶

這個時候,他走進家門。

灰藍色的身影遮擋了大門照進來的光亮,我抬起頭,看著緩慢走進堂屋的那個男人。很明顯,他的右腿有殘疾。走到我面前,對望發現他的右眼也有問題。

武大哥介紹這就是羅善學,也把我的名字告訴他。羅大哥問我從哪里來?我說昆明。他說知道,很遠的。

這時,彭大姐來喊我們過去路對面武大哥家吃午飯。

隨大家出門,感覺羅善學沒有跟出來,回頭看去,他正拿著一個白瓷大碗,從小電飯煲往碗里盛米飯。我發現,盛飯的電飯煲在他臥室門口的一個矮桌子上,下面墊著一塊馬牙石。不是高幾上那只。我留下來等他,問:“米飯那邊不是煮得有嗎?”他說:“我吃我的。那是媽媽的。我做活計要力氣,軟飯吃不飽,要吃干飯。她胃不好,沒有牙,要吃軟飯。去日本回來,我們就分開煮飯,各吃各的。”

他端著碗,關上兩扇大門,帶我去武大哥家吃飯。幾步路,我又問:“米飯武大哥家沒做嗎?”“做了。我吃我的。”

韋大娘讓我挨著她坐下,說菜不好,都是自己種的。叫我多吃桌上的肉。我說這樣新鮮的蘿卜和白菜苗,我們吃不到。大娘呵呵笑起來,夾了一箸白菜苗給我。

我偷偷看羅善學,他很少夾菜,埋頭吃飯。彭大姐拿起湯勺,舀了一些肉菜放進他的大碗。還是沒有表情。他偶爾抬頭,看我們一眼,又埋頭吃飯。不由得猜想,68年來,這個來路不明,也可以說來路明確的“兒子”,是怎樣度過一家人在飯桌上的時光?

飯后,眾人先后散去。我對羅善學說:“大哥,我想跟你打聽一些事情。”他突然笑開,和先前不一樣,讓我多少有點詫異。他說:“你要采訪我?”

羅善學坐下來,伸直右腿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張發黃的白紙,又摸出一個裝著煙絲的布袋,用那張紙很快裹出一支香煙,狀如小喇叭。他說只抽這種煙,每個月大概要30塊錢去鎮上買煙絲和土紙。有的時候就用廢報紙裹起煙絲來抽。

他裹好一個“喇叭煙”,突然遞過來問我要不要?我擺手搖頭,引得他呵呵呵一直笑。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已是深秋,羅善學卻赤著兩個腳板,上面包著一層堅硬的繭殼。我問他冷不?為什么不穿鞋?他說小時候沒有錢買,長大后腳放在鞋子里面就會發霉。

想起他走路不方便,問他腳是不是受過傷?

“是啊!我幫人家干活,用板車拉石頭,石頭從車上掉下來砸到我的右腳。沒治好,走路就成這樣了。”

“受傷的時候您多大年紀?”

“55歲的時候。”

“現在腳還會疼嗎?”

“不疼。只是走路使不上力了。”

“眼睛呢?也是受傷嗎?”

“不是受傷。是小的時候眼睛痛,沒錢去看病,時間長了,就看不清楚了。”

從這里,他開始用生硬的普通話跟我說,“我知道你們來了解情況。這幾年很多人來過,我喜歡朱弘和蘇教授。”

“您為什么喜歡他們?”

“因為公平。他們對我公平!對媽媽公平!”

“您說說,他們做什么事讓您覺得公平?”

“日本人壞,太狠毒!欺負我媽媽,他們是畜牲!朱弘和蘇教授帶著我們去日本,找他們給我媽媽和我賠禮道歉。”

“哪一年去的?”

“2010年。那個人裝病,不來見我們,朱弘發火了。”

“誰裝病?”

“那個人。”

他解釋不清,我只好叫廚房里幫彭大姐收拾鍋碗的武大哥來問。武大哥聽聽他的話,說他亂說,根本找不到那個人。羅善學急得大聲喊:“我沒有亂說,就是那個人,那個人嘛!”武大哥不耐煩了,對我說:“瑞秋你問別的,這個事我等會兒再告訴你。”武大哥返回廚房,我看著生氣的羅善學,一時無話。搞不清他們說的是什么人,又不好意思追問。

羅善學再開口,變回荔浦話:“名譽啊,名譽不好聽,沒有辦法。這個名譽,改不去。”我請他盡量說普通話,問他什么時候知道自己不是羅詎賢的兒子?

“三四歲的時候,爸爸和媽媽在屋里吵架,爸爸說我不是他的兒子。我問奶奶,奶奶說我是爸爸的兒子。我就搞不懂。媽媽經常哭。我搞不懂啊!”

“您去學校讀過書嗎?”

“讀過3年小學就回來了。學費減免一點,有時候拖著晚交一點。后來交不起了。”說到這里,他突然把抽完煙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身子前傾對著我說:“我這里痛!”我趕緊問:“你心臟不好嗎?”“不是,是這里有問題,很多問題啊!”停頓很久。又說:“因為出生,我有很多問題。痛苦啊!這個事情忘不掉,好多事情可以忘記,但我背著的這個包包一輩子拿不掉。媽媽的事情公開以后,弟弟說要殺我的頭!怪我們‘你們講出來,名譽還要不要?’也罵我是日本人。妹妹也生我們的氣,不愿回來看媽媽。小時候我背他們,領他們,好吃的東西給他們吃,我們關系很好。別人講我是日本人他們不相信,等媽媽的事公布出來他們才相信,就不講我的功勞了。弟弟妹妹恨我和媽媽,為什么要把家里的丑事說出來,影響他們做生意,做人。他們不管媽媽了。弟弟58歲,一年給媽媽買過兩次菜,叫孝順嗎?我從1981年管著媽媽到現在,沒有離開過她。我白打工啊!10歲從學校回來打柴、放牛,去離家5公里的山坡上割草、打柴。八毛一擔,每天兩擔。那個時候米四五毛1斤,我去新坪買米、買紅薯回來全家人吃。自己種白菜,賣的錢買鹽。小的時候,媽媽經常帶我去山上挖野菜,一樣一樣教我認,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吃。挖野馬蹄回來吃,這東西不好咽,先用石磨磨成粉漿再用布濾出來煮熟吃。家里有活計我都搶著干,白打工啊!”

“您爸爸對您和弟弟妹妹,有差別嗎?”我問了就后悔。

“有啊!吃梨的時候,最小的給我。弟弟妹妹做錯事,他怪我。有時候發火也會打我。沒辦法啊!我不是他田里的苗,沒辦法。”

“沒辦法啊!”是羅善學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這句話隱藏著他生活的基本狀態和主要心情:無奈、退縮、認命、悲傷和咬緊牙關忍耐。

從60歲開始,羅善學每月領到五保戶津貼205元。平日幫侄兒種田養雞,除了米,也給他一些錢。他拿錢去鎮上買紙買煙絲,偶爾買褲子衣服。他用拇指和食指揪起胸前的T恤告訴我:“公家發的。夏天發一次,冬天發一次。這件T恤,上海寄來的。我自己買衣服,最貴5塊,最便宜3塊。”

1981年,包產到戶,羅善學分到一頭小牛,大約可以賣700元錢。他養到大,賣了1100塊錢。從那個時候起,他每年買一頭小牛,養到賣出,收入300到500元。“為什么只養一頭?你可以多養幾頭賺多點錢啊!”我說。他笑起來,伸出食指鄭重告訴我:“只能養一頭,必須牽著養,不能讓它吃了莊稼。吃莊稼我賠不起錢啊!”

母子一人一畝承包田。水田,種水稻。立秋前收割完。立秋后種馬蹄,挖了過年。每人菜地兩分,種紅薯、芋頭、白菜。

聊得熟了,我想起他沒有結婚,就問:“大哥,有人給你介紹過對象嗎?”他又笑了,有點不好意思,搖著頭說:“過時了,過時了!”我堅持要聽,他才說:“外村的,來家里看看就走了。”“她們知道您的身世不愿意嗎?”我問。

“不是,家里窮,沒東西。沒有住下,看看就走了。我的身世她們不知道,住幾天可能就知道了。是嫌我家窮。”

他們家是很窮。房子的外墻,露著土坯和所有的接縫,有的接縫處已經開裂。羅善學告訴我,那棟房子是1974年蓋的,花了300塊錢買木料和瓦片,土坯基本上是他一個人拓的。

除了堂屋里的幾件家具,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他給母親買好的一個松木棺材。

的確,這樣的家境,很難有哪個姑娘想嫁進來。

“來過幾個?”我問。

“3個。”羅善學向我伸出右手的三個手指。“人家不愿意嫁給我,窮、名譽不好聽,沒有辦法啊!”他笑著說這句話,讓我感到有些驚詫,是那種絕望之后的談笑風生。“年輕時候,我經常去村里幫人家的忙,讓人家覺得我好,別再說我過去的事情了。我不敢和別人打架,打不過,他們人多,沒有辦法。還怕他們罵我‘日本仔’。我幫他們做事,他們就不罵了。不罵我的人家,我就去看電視。現在我不去了,要看電視就來這里看。”他指指武大哥家的客廳。那里有個電視柜,放著四十多吋的液晶電視機。

長到15歲,羅善學終于接受了村里人的嘲笑和辱罵。之前的疑惑在和大伯爺一起上山放牛的時候得到了可信的答案。“我忍不住問大伯爺,村里人為什么罵我日本仔?大伯爺說,你媽媽被日本人欺負過。我說你們可以在山上用大石頭滾日本人嘛。大伯爺說,你還沒滾石頭,他老遠就把你打死掉了。日本人拿著長槍把你媽媽帶走,坐上汽車不曉得跑哪里去了。”

也就是那一天,羅善學問大伯爺一個長久以來困擾他的問題:“什么是日本人?”大伯爺想了想告訴他:“日本人就是……他們打進村來搶東西。要你的糧食你的牛,吃你的豬娃和雞鴨。他們要抓男的去干活,要抓女子去給他們那個那個。你要是不答應他,他就把你村子燒光光。”

從小到大,羅善學是多么想知道自己來路的真相。可是這個真相,又是他最害怕面對的。

羅善學記得爸爸罵媽媽的臟話,“你這個敗家婆!老牛婆!” “媽媽老哭老哭。有時候抱著我哭,有時候自己躲著哭。”這兩句話,讓羅善學哭了:“我現在想明白了,我的那個日本爹,他就是一個畜生!他害了我媽媽,他也害了我啊!”淚水從他那兩只不一樣大小的眼眶流出來,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悲涼和哀傷。那一刻,我竟然不覺得他難看了。

我的眼淚,也奪眶而出。

等到臉上的眼淚只留下痕跡,問他:“大哥,別人叫您‘日本仔’,那您認為自己是日本人嗎?”

“我不是日本人。在哪里生,在哪里過,就是哪個地方的人。”

“您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抬起因為不停勞作而黑得發亮的粗糙手背,擦干淚水說:“我想去南京大屠殺紀念館當和尚。”

羅善學這個想法,讓我難解也讓我難受。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不是寺廟,不可能收留想出家的人。無疑,他又要經受一次心意幻滅的打擊。

我希望,這只是他一時的胡思亂想。

何玉珍:癡呆,最好把苦難遺忘

住在廣福村成里屯的何玉珍和馬騮坪的韋紹蘭并不認識,更不知道對方的往事。只是武文斌大哥在聽蘇智良先生采訪何大娘的時候記下了她被日軍抓走的事情。

兩個村子中間,隔著平整的水田和菜地,距離不到3公里。

進何大娘家大門,見4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坐在矮板凳上,圍著小方桌打牌。他們身邊,停著3輛紅色、黑色的摩托車,都掛著“桂H”牌照。

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何玉珍

見我們進來,一位身穿紅色T恤、樣貌英俊的小伙子站起來打招呼。武大哥說,他是何大娘的小孫子忠發。

估計原先的院子很大,新建了一幢3層的紅磚小樓,院子還剩下七、八十平米的空閑地帶。新房尚未徹底完工,院子的角落,堆放著待用的紅磚和已經敲碎的“公分石”。但窗戶,已安好可以推拉的塑鋼玻璃窗。陽臺,使用了白色的羅馬柱欄桿。

老房子的造型和建材,幾乎和韋大娘家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這里的外墻多了一層厚實的白色石灰。

何大娘的兒媳馮秀珍和另外一位年紀和她相仿的老大姐從新房子出來,熱情地招呼我們。武大哥把我介紹給她們,說我想見何大娘。

馮秀珍大姐性格溫和開朗,一邊說著:“老人家糊涂了,前幾天給她香蕉吃,她不吃,藏進鞋子里頭。睡覺把被子扯開,棉花一團一團抓下來。”一邊把我們帶進熱氣騰騰的廚房。

灶臺邊,何大娘的長孫忠寶正在案板上砍排骨,他的妻子坐在灶臺的火洞口往里添柴。他說今天是奶奶生日,全家為她慶生呢!

我驚訝這個巧遇,也忐忑自己是不速之客。

這天是11月2日,農歷九月二十九日,何大娘92歲壽辰。

其實忠寶說著話時,我就看見了何大娘。她坐在灶臺右后邊的一條高背扶手椅上,穿著一套灰藍色的新衣褲,頭上戴著紫羅蘭色的毛線帽,把皺紋密布的臉龐映襯得異常蒼白、毫無血色。盡管廚房溫暖如春,香氣彌漫,我還是感到微微的寒意。

何大娘五官端正、鼻梁挺直,保存著可以追尋她年輕時美麗容貌的幾絲線索。深陷的眼窩里,眼光疲倦而渾濁,抬頭看我們,有些費力。看得出,她已有老年癡呆的癥狀。

我在她面前蹲下,對她說:“大娘,您高壽,生日快樂!”

大娘抬抬頭,對我說:“你坐。”眼光看向一個小板凳,示意我。我謝過她,坐下。試試她的記憶力:“大娘,請問您今天九十幾啊?”沒想大娘還能聽懂我說話,竟然用普通話回答我:“九十幾?我不知道啊!”“您見過日本人嗎?”“見過。抓我。打我。”她慢慢回答,聲音細弱。我急忙停止問題,不想她在生日這天去回憶一生中最慘痛的經歷。這六個字,對我已經足夠。我吃驚,這個已經忘記自己年齡的老人,并沒有忘記改變自己生命的劫難。

我問她今天想吃什么?扯開話題。

她虛弱地偏著頭,右手扶著右邊的椅子扶手,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好像已經離開我們,進入她自己的世界。她誰也沒看,眼神空茫。

在家就準備了兩個紅包,給何大娘和韋大娘,可巧碰上她的生日。我從背包里拿出紅包,雙手向她呈上,我喊她:“大娘!”她似乎回過神來,她答應:“哎!”

“祝您健康、長壽!”

她說:“客氣。”手指無力下垂,大概捏不住紅包。我把它裝進她上衣的口袋,再向她行禮。

她好像微微笑了。

請大娘休息后,我們退出廚房。兩個孫子以為我們要走,熱情挽留吃壽宴,說村里的親戚和鄉親要來祝壽,晚飯很熱鬧。

他們的母親馮秀珍和另外那位老大姐也用當地話挽留我們。武大哥表明來意,說我想了解一些關于大娘的情況。我感到很為難,不問,遺憾。問,不好意思。最終決定放棄,畢竟人家喜慶的日子,這個問題太掃興了。

我對武大哥說算了算了,改天再來吧!沒想馮大嫂說沒關系,她知道一些,可以告訴我。看時間是下午兩點半,客人一時不會來,我和武大哥就跟隨她來到新房子一樓的大客廳。

桂林話和昆明話有些接近,我基本能懂馮大姐的話。但有一些當地的土語難懂,還是武大哥幫我翻譯。

馮大姐說,她是1979年嫁到龍家,婆婆何玉珍性格和善,待人禮貌周到,很好相處。丈夫龍祖貴種田,兼出外打短工,婆媳倆主管菜園、家務和小孩。

說到婆婆的秘密,馮秀珍記得:“兩個兒子十多歲以后,村子里好多人家買了電視機,我們家里也買來1臺,經常和婆婆一起看電視。看到日本人來中國,殺人放火抓女人去的電視劇,婆婆就哭了,哭得很傷心。有一天,家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婆婆告訴我她被日本人抓去過。日本人還拿皮鞋打她。我一直不敢跟娃仔他爹說這件事。一直到縣里一個叫孟紹淦的干部來家里調查這些事,娃仔他爹才知道媽媽被日本兵抓過。”

十多年里,馮秀珍把婆婆一遍一遍、一段一段講給她的那些事情聽成了完整的故事。老孟又把從大娘初嫁的漢田村青龍屯了解到的情況,告訴了她。

“老太太的娘家在安民村官巖屯,也是興坪鎮。在家她是老三。大姐嫁在杜莫橋頭屯,二姐嫁在荔城古城巖屯,她10歲,被接到青龍屯,給廖云才做童養媳。童養媳你懂不懂?”她問我。我點頭說:“懂、懂、懂!”

“家里,剩下小弟和父母一起生活。到18歲,我婆婆才和廖云才拜堂,就是結婚。廖云才脾氣好、人勤快,對她很好。她生了一個兒子,全家都喜歡。后來,廖云才被國民黨抓兵、就是抓壯丁啊!小孩子得重病,找草醫抓了幾副藥給他吃,還沒有吃完娃仔就死掉了。那個時候,婆婆已經懷著第二胎了。”

馮秀珍端起杯子喝了幾口水,變回本地話:“她娘家呢,爹爹被國民黨喊去部隊當挑夫,說是去南寧那邊。她沒得辦法,回家接媽媽來青龍屯一起過(日子)。”

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改變,馮大姐又換回普通話:“老孟說我婆婆被日本人抓去是1945年,我也搞不懂。”武大哥插話:“是1945年,這個我知道。蘇教授他們來調查,說何大娘比我家老娘后被抓。”

“那是幾月份被抓的?”我問。

“這個我不清楚。”武大哥說。

馮大姐說:“婆婆說過她生了一個妹仔,是過年前生的。妹仔兩個月大,生病,吃奶就吐,發燒。我婆婆說她太陽還沒有出來就從家里去鎮上給妹仔買藥。走到蓮塘屯,出來掃蕩的日本兵把她抓去。 不是她一個,還有2個女的和4個男的。日本兵把她們關在蓮塘學校的一間教室里,用鎖鎖上,又去和國民黨兵打仗。從吃早飯時一直打到天黑,沒有打進去。日本兵就回來學校,把她們一起帶到荔浦(縣城)。當天晚上,3個女人就被日本兵……糟蹋了。4個男人,留著幫他們修房子、搬東西、買菜。”

“是把她關在慰安所嗎?”我問馮大姐。

“慰安所?什么?我不知道。”大姐一臉茫然。武大哥向我解釋,何大娘一直被日本兵關在據點里,不是慰安所,換防的時候也帶上她們。

馮秀珍接著說:“老太太跟我講,她被抓去兩個多月。日本兵帶她們去打仗的地方,白天打槍打炮很響,震得頭痛耳朵疼。晚上回來糟蹋她們。日本兵糟蹋婦女太厲害,一個來了又來一個,按在地上,受不了啊!……受不了,就用手緊緊抓著褲帶,日本兵就用皮鞋使勁踢她兩條腿,用鐵條打她的手和身上,疼得在地上打滾,又哭又喊……兩個多月,從來沒有吃過飽飯,菜里沒有見過油啊!”

不能講下去了。馮大姐失聲痛哭,我也聽見自己哭出的聲音。武大哥也在抹眼淚。

身體與心靈的痛楚,使得逃跑的念頭尤為堅固。盡管有同伴剛剛跑出門就被日軍子彈打穿身體,倒在路上,何玉珍還是沒有放棄。

接到命令,荔浦的日軍向蒙山和梧州開拔,“她說從杜莫出去走到天黑,弄不清是走到哪里的山上,日本兵停下來休息睡覺。乘他們不注意,她偷偷跑出來。搞不懂家在哪里,只顧往前面跑。累了、餓了,不敢停下來。跑到桂林那邊去了。路走好多,找不到家,流浪啊!桂林到荔浦好遠,有一百多公里,那個時候沒有車,有車也不敢搭啊!鞋底走爛了,才回到青龍屯。”

幾年前,老孟帶來青龍屯一位年齡和何玉珍差不多的老人,她向老孟講述了何玉珍回家后的悲慘經歷,想請何玉珍核對虛實。也就是在那一天,馮秀珍才知道自己婆婆的心里,還藏著另一顆苦果。

回到家,何玉珍驚訝地發現,年邁的老母親已經因為自己的失蹤哭瞎了雙眼,還摸索著做飯、洗衣。小弟何承志,聽說姐姐失蹤,也從官巖屯趕來幫母親領著姐姐那個瘦骨如柴的嬰兒。

到了1947年,何玉珍的丈夫和父親都杳無音信。家里的田地,只有何玉珍和弟弟去下種、澆水,還要照顧母親和孩子,度日艱難。眼瞎的媽媽想幫她們煮飯,不幸灶火掉出爐膛引燃柴草燒掉了廚房。老人,被活活燒死。小弟不能面對母親的慘死,精神錯亂,竟然上吊自殺了。

馮秀珍說:“有時候,老太太看著一對孫子,會說起她的小孩死得好慘!弟弟媽媽死掉,那個時候她才二十五六歲,一個人帶小孩,還要種地管家,沒有人幫她。她在水碓上舂米,小孩放在一邊玩。她上樓給碓窩放谷子,等她放好下樓來,看見小孩趴在碓窩邊上,被碓錘砸死了。她昏死在地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醒過來。”

馮大姐邊哭邊說:“你看她今天過生,等一下來的全是夫家和村里的人,她后家已經沒人了。兩個姐姐早就不在了。就是在也不來往,怪她呢!怪她害了媽和弟弟呀!”

我終于放開聲,和馮大姐一起痛哭。

厄運,一直糾纏著何玉珍,終于徹底把她擊垮。

村里的鄉親救活了倒在地上的何玉珍,見她走投無路實在可憐,就介紹她改嫁給廣福村城里屯的龍顯斌。

夫妻感情很好,但何玉珍卻再也不能懷孕了。龍顯斌有個弟弟龍顯民,結婚以后生了兩個兒子。見哥嫂不能生育,夫婦倆就將小兒子過繼給他們。那個孩子叫龍祖貴,生于1952年,娶了1954年出生的馮秀珍為妻。

我們來時龍祖貴不在家,馮大姐說他一早出門去建筑工地當泥水工,要晚飯時才回家。

馮大姐告訴我:“剛才你見過的那個大嫂就是叔叔家留下來那個兒子的老婆。今天也過來幫忙。我們關系很好。”

臨走,我再次來到何大娘面前,想跟她說聲“再見”。

兩個孫子已經把她扶回老房子一樓左邊的臥房。大娘背對著我躺在床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我們沒有驚動她,武大哥和馮大姐先退了出去。我悄悄站在她已經衰舊卻古色古香的雕花架子床前,看著四根立柱高舉的楣板上安靜的喜鵲和牡丹花,不知它們是否從她心的深淵,看見深藏的苦難?如果那些凄慘的時刻可以看作在劫難逃,那么是否能把這張床的產生,看成是劫數已盡?

這張床,看來是何大娘的婚床,這多少給了我一些安慰。它讓我知道,有一個勤勞善良的普通農民,莊重地娶她為妻,想和她生兒育女。在確認她不會生育的時候,并沒有嫌棄和拋棄她。他們抱回的兒子和娶回的兒媳樸實孝順,兒孫滿堂,陪她安度晚年。我也知道,苦痛的往事正在一個接著一個向她告別,從她的記憶中一一遁去。

我甚至希望她很快忘掉自己牢牢記住的那六個字:“見過。抓我。打我。”我希望她只能看見眼前的幸福。

想起剛才馮秀珍大姐回憶,當年媒人上門提親,父親知道男方是何玉珍的兒子,就對自己的女兒說:“你嫁過去的婆婆長得很光彩啊!年輕時候趕圩從我們村里走過,好多人見到都會站著看她,和她打招呼。”

而此刻,她疲憊蒼老的背脊對著我,像一塊歷經滄桑后陳朽的老木,無人知曉它在風雨中一次又一次的枯萎和朽損。

令我奇怪的是,在往后我繼續尋找其他受日軍性暴力殘害的大娘時,何大娘的這張雕花架子床和她蒼涼的脊背,竟然會經常浮現眼前。

轉身之前,我默默對她說:“何大娘,祝您生日快樂!”

馬嶺沙子嶺:變成慰安所的陳家炮樓

停在街邊的公共汽車就要開了,武大哥把他的電動車用彈簧鎖鎖在一個停放自行車的攤子邊上。他一邊鎖車一邊叫我:“瑞秋你快上車,占個座,告訴司機等我一下。”

我上車坐下,其實車上人并不多,只是司機已經點著火,隨時可能發車。車頭的窗子上插著一塊紙牌,用紅色顏料寫著“馬嶺”兩個大字。

馬嶺鎮在荔浦縣城的東北面,從老城中心廣場坐上城鄉公交車,一張車票3元,15公里的路程。

當年日軍占領了荔浦,又沿著通向桂林、柳州的公路,從中國軍隊手里奪下一個又一個村莊。

《荔浦縣志》記載,從1944年11月初日軍來到,至1945年7月17號全部撤離,人口大約37萬的荔浦,被日軍“殺害6600人,重傷6804人,失蹤5500人,因傳染病和其他疾病死亡44762人。”

大部分日軍繼續前進,每天負重行軍30公里左右,撲向桂林和柳州。少部分日軍留下駐守這些村子,負責組織運送糧草、彈藥等物資,并且負責維護通訊線路。

幾年前,縣里一位熱衷于抗戰研究的老人陳秉到馬嶺走鄉串寨,對當時駐扎在馬嶺的日軍情況進行了詳細的調查,發現這支部隊的代號是“鹽田”。“鹽田”,是當時這支部隊指揮官的姓名。尚且知情的老百姓告訴他,馬嶺街上有一個日軍小隊,隊長叫山田。不遠處的沙子嶺住著30多人,班長叫朋田。他們有4輛汽車,專門到桂林運送食鹽去柳州。

從這些跡象看,這是一個負責后勤保障的小隊。

而駐扎在棉花村的十多個日軍,是一支工兵小隊。天熱的時候赤裸著身體作業,只系著一塊兜襠布,老百姓叫他們“郎當隊”。住在佛子村的也是一支小隊,三四十人,也有幾部汽車,在車上安裝著機械,專門生產步槍子彈。

這些日軍加起來超過百人。1945年春天,他們找來維持會長陳秉喜,要他尋找花姑娘,送來沙子嶺地主陳克柱的炮樓里,固定慰安日軍。

陳秉喜昧著良心,威脅加哄騙找來新洞村一個叫“豆豉客”的老婆和他年僅14歲的女兒,還有一個說不清村名的中年婦女,關進陳家炮樓,日夜強奸和輪奸。日軍投降后,維持會長被槍決,這3個女子遠走他鄉,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家鄉。

推算一下,傳說中這3個女子來到陳家炮樓的時候,韋紹蘭大娘已經從這里逃走了。炮樓作為慰安所的時間,應該是從抓到韋紹蘭和另外幾個婦女開始的。

車到馬嶺了。

其實就是走一段兩三百米的砂石路,就走進沙子嶺了。

穿過兩戶人家的庭院和后墻夾著的小道,我看見土黃色的陳家炮樓。

在沙子嶺的二三十戶人家中,這兩個炮樓拔地而起,造型別致,大概有20米高,不是想象中圓形的堡壘,而是正方形,就像超市里擺放的“屋頂式”牛奶包裝盒。它顯得與周圍民居沒有任何關系的樣子,像個沒頭沒尾的故事。

仔細看,炮樓其實是分離的兩幢,雖然院內可形成相交的一個直角,中間卻隔著一條1米多寬的通道。從院外看,炮樓的外墻走著弧線,像隨手寫出的英文大寫字母“L”。只是南北幾乎一樣長。弧線的墻壁上開著幾道門,里面就是房間。現在,幾間堆著雜物,幾間像是當過豬圈。

其余的房子也都空閑著,沒有人跡。

兩幢炮樓遙相呼應。炮樓的右邊,都連帶著一個小院和一棟兩層樓房。樓上3間,樓下3間。只是幾處墻體露出破洞,有人用空心磚隨便填補上去,看著更覺破敗。院墻都有倒塌,破爛處已經長出黑色的青苔。小院里的地上,有幾棵小榕樹、野芋頭和蕨草兀自生長,形成殘破景象中悅目的生機。

武大哥說地主陳克柱很有錢,怕土匪來襲,才修建炮樓防范。他指著炮樓頂部大約20公分寬,40公分長的小窗說,那就是瞭望孔和射擊孔,可惜土匪沒來,日本兵來了。

從北面炮樓的山墻下轉進院子,武大哥帶我來到一個不能開合的木頭格子窗前,說老太太當年被抓來,就關在這間房子里。他讓我從窗子看看屋里,說不能進屋,里面很危險,怕碰到什么東西砸到人。

這是屋子的后窗。我踩著東倒西歪的一堆爛木頭爬到窗口,往里張望。

里面幽暗詭異,一股霉味刺鼻而來,我打了一個冷噤。只看見幾塊破爛的木板(門板?)胡亂扔在地上,靠在窗子里面的一塊,阻擋了我的視線,不能看到全部地面和角落。

我不禁想到,羅善學的受孕,竟然是在這樣一個地方?

又想到,年輕的韋紹蘭和幼小的妹仔被關在里面,那時她們何等弱小,任人宰割。好像母親懷抱嬰兒,扭過頭來與我對望,眼神哀怨悲傷。往下的想象我立即停止,腿還是發軟,摔了下來。武大哥跑過來扶起我,說其實里面什么都沒有,你偏要看!

韋紹蘭身背嬰兒,被刺刀押來這里。從此,一個農村少婦的生活被迫扭轉,終身背負恥辱。

武大哥不知我的心思,接著說幾年前蘇教授和朱弘來這里調查的事,當時村里一位九十多的老奶奶何瑞珍,就告訴他們自己年輕時候,經常聽見婦女被日軍糟蹋發出的喊叫聲。何奶奶的家,就離炮樓北面5米。去年,何奶奶去世,整整100歲。

我遺憾自己來得太晚,見不到這位活到一個世紀的長命老人。但我又想,其實時間永恒,什么都可以慢慢埋葬。生命的故事注定破碎。最原始的印跡,我們又能撿起多少?

武大哥帶我來兩幢炮樓中間的通道,說:“大娘就是從這里跑掉的。”

我細看這條韋大娘的生路,像是兩幢房子中間的排水溝,現在落滿破碎的瓦片、墻土。縫隙與墻根,長著雜草和蕁麻。抬頭可見炮樓的高墻,殘留著子彈炸開的幾十個洞孔。

就在這里,武大哥說出另一個驚人的秘密。

“大哥,韋大娘從這里跑出去的時候,沒有日軍把守這幾個出口嗎?”我問。

“有啊!但是大娘被一個小軍官包下來,日本兵就不找大娘了。這個小官還把他的襯衣給大娘穿,給妹仔糖吃。站崗的日本兵也慢慢放松了警惕,還讓大娘帶妹仔爬到炮樓頂上去玩。大娘就借機看好了逃跑的路。”

“你說什么?”我冒出這句話后馬上覺得不恰當,倒像是在問自己:“你聽到了什么?”我驚呆在一個土堆上,想之前的故事如何與這個故事銜接?

“那么……大哥,羅善學是這個小軍官的孩子嗎?”

“那怎么說得清楚!大娘說她進來這里就沒有來過例假,她也不知道是誰的。要說是小軍官的,也有可能。”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在武大哥家院子里他和羅善學發生的爭執。羅善學一再說“那個人!那個人啊!”那個人,說的是他的父親?我急忙問起此事。

“哪有那個人!他一到日本,就以為來見面的人當中有他父親,這個像,那個也像。回來一直說他見到那個人了,就是不敢來認他。還說那個人不來,朱弘如何如何生氣!這都是他幾十年想親爹想瘋了,得了癔病!”武大哥說著,走出這條小巷,叫我跟上去看外面大娘逃跑的小路。

我從他手指的方向,看見鋪往天邊綠色的田野,也看見一個身背熟睡女孩兒的年輕母親,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快步而去。大概那時她已經知道,一個胚胎正在自己的子宮里每天都在長大。

可是,問題又來了,難道就因為母親認為他“沒有罪”,那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父親,就能接受他的到來?

“不是接受,爸爸根本不接受!是奶奶!大娘回家,很快家里就知道她懷孕了。爸爸當然不要這個孩子,但是奶奶懂中草藥,說大娘回來身體太弱,如果用藥打胎,說不定會把她打死。奶奶知道,有些女人打過小孩就不會再受孕,還有大娘被那么多日本兵糟蹋,以后也很難保證有生育能力,要是她以后不會懷孕,那羅家不就絕孫了嗎?所以,奶奶說服爸爸,讓把羅善學生出來了。”

原來是這樣!

還來不及細想,突然發現身后站著一位腰彎背駝的老大娘,她拄著一根光滑的竹子手杖,抬頭問我:“你們找哪個人?”武大哥說我們不找哪個。好像大娘耳朵不大好,我靈機一動,趕緊大聲說:“大娘,我來找炮樓的這家人,他家有人嗎?”

大娘說:“有啊!”她指指炮樓遠處的村子東邊,“兩個兒子,住在那邊。”我又問:“您見過日本人嗎?”她點點頭,指指炮樓說:“日本鬼,我曉得。這里的人跑走了。日本鬼,有。”我再問她:“有沒有見過日本人抓來的女人?”她搖搖頭,問我:“哪個女人?”她的孫子趕來扶她回去,說:“她年紀大了說不清楚。那邊有個奶奶清楚,以前好多人來找她問,去年死了。”武大哥說就是何大娘。

路上又來一位大娘,年紀大約70歲。我馬上攔住她問炮樓的后人,她說:“老了,都沒有娶到老婆。”

“為什么娶不到?”

“窮啊!兩兄弟都沒有娶到。有一個妹妹在北京,有時候回來帶他們去桂林玩一下。”

“大娘您可不可以帶我去見見他們?”

“不在家。前幾天去桂林了。你要找他們做什么?”

“我想問問他們這房子的情況?”

“他們哪里說得清!這房子早就不是他們的了。土改的時候,是公家的。”

一位提著水桶的大嫂走過,與這位大娘打招呼。大娘把我的問題告訴她,她說這房子現在有一間就是她家的,只是不住人了,堆著一些不用的雜物。她抬起左手,往炮樓對面一指,菜地后面是一幢新蓋的3層青磚水泥小樓,很像獨棟小別墅。“我家新房子,”她說,“炮樓原來是地主的。地主你懂?(我說懂。)地主的屋,后來分給窮人。土改時是公家的,生產隊做倉庫、做會場、做食堂。土地分田下戶才分給我們。”

“這個房子有沒有分給原來的主人?就是您說的地主家的兒子。”我問她。

“沒有!分給他們做什么?家家戶戶按照人頭來分。我家分一間。我們有房屋證的。”

地主陳克柱不知去向,但他當初興致勃勃蓋起這個堅固的炮樓,做夢都不會想到它竟然變成日本鬼的“慰安所”。也未必想過,他為之得意的炮樓,會屬于那些幫他干活計,拖欠租子的貧民。炮樓的歷史正在沉入時間的深處。所屬易主,物是人非。

要去桂林,得離開沙子嶺了。

回頭再看一眼陳家炮樓。我知道,已經沒有多少人關心它的往事。或許說,他的往事僅僅是——地主的房子。至于地主姓什么去了哪里?至于它成為日本兵的慰安所,傷害了多少荔浦的女性?幾乎無人再會問起。

而那些殺人、放火、奸淫的日本兵,或戰死、或投降,活著的人早已歸家,繼續戰前的工作和家庭生活。然后,走向自己的死亡。至于他們是否反省在戰爭中犯下的罪惡,那就得看各自的造化了。

汽車從荔浦總站開出來,很快就轉上高速公路,一個半小時就可以到達桂林。

車窗外閃過的還是奇異秀麗的小山和田野,但已經不是來時的心情和眼光。我想起逃脫日軍,走到桂林又折返荔浦的何玉珍,她心里帶著怎樣的渴望和急切,在這條路上忍受饑渴和走爛鞋底?她是否就在這樣美好的山水間得到重生的領悟和力量?

真的,不得而知。

當然,我又想起那個小軍官。他是當年駐扎在馬嶺的日軍小隊長山田呢?還是那個小班長朋田?還是別的一個什么小官?他是出于什么理由從幾個擄來為性奴的婦女中,選擇了帶著孩子的韋紹蘭?把她占為己有。

我把這個問題帶到機場。在等待起飛的寬裕時間里,我拿起手機撥出陳祖梁先生的電話號碼,把這個疑問告訴了他。

陳先生要我記住,“戰爭會把人性中的惡最大限度釋放出來,讓人成為魔鬼。戰場上,人會變得很復雜。很多人并不情愿打仗,但是戰爭選擇了他們。日本兵來到中國,的確無惡不作,手段粗暴殘忍,但他們也會軟弱,也會想家痛哭。

“滇西大戰,有的日本兵會在停火的時候跑進一位老百姓家里,跪在人家香堂前磕頭作揖,嘴里嘀哩嘟嚕念一陣跑掉。但是,戰斗一開始,他照樣拿起槍,把刺刀扎進中國士兵和老百姓的胸膛。

“那時候,我哥哥五六歲,一個日本兵進來我家,把他抱起來走出門,家里人追出去,見他把我哥放在街邊的石坎上坐著,自己拿出紙和筆給我哥畫像,說我哥長得像他兒子。所以,你說的那個小軍官,說不定他來中國打仗的時候,他老婆正好生了一個女兒。或者說,你采訪的那個大娘長得像他認識的某個人。出于某種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想法,他包下她。不過這些都是猜想,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原因。你一定要清楚,戰場上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會發生。也許這一分鐘他是普通人,下一分鐘他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反過來也成立。”

謝過陳先生,我的腦子很亂。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了“日本仔”羅善學。我聯系了朱弘,問他羅善學向我提起的“那個人”。

朱弘說:“事實完全不是他說的這樣。”

2010年底,他帶韋大娘和羅善學去日本當證人,在靜岡縣靜岡市和一個民間團體“憶苦思甜”,控訴戰爭的罪惡,來了一位當年去過中國戰場的衛生兵,原屬“大日本帝國軍”第3師團(名古屋編成)步兵第34聯隊,講述了自己駐守廣西荔浦的經歷,羅善學認為那就是他的父親。

在日本期間,朱弘發現羅善學不睡覺,每天晚上盯著電視機,一直看到天快亮。住在靜岡的那個晚上一如既往,有一陣電視畫面是日本新聞大臣在發言,羅善學目不轉睛。朱弘問他聽得懂嗎?他說聽得懂。再問他說什么呢?他說人家講羅善學是好人,日本爹很壞不是人。朱弘恍然大悟,對父親的思念和期盼,已經讓羅善學建構了自己的虛幻世界,怪異而堅固。

我相信了武大哥所說的“癔病”。

登機前,給蘇智良先生寫了一個短信,匯報自己在廣西幾天的行蹤,并問他下一站該去哪里?

回到昆明長水機場,打開手機,有蘇先生回信。他說,去海南吧!信里附有受害阿婆的名單和住址,以及聯系人的電話號碼。

第三章 海南島上

1938年,海口的街道接連出現幾家日本商人開張的店鋪。賣布匹、賣零食、賣雜貨,批零兼營。他們也收購油棕、橡膠、胡椒、椰子、檳榔,在港口裝箱發往日本。

這些老板和老板娘大多勤勞、謙和、有禮貌,每天早早打開店門迎來送往,生意興隆,贏得當地人的信任和喜歡。

無人識破他們是隱藏的“間諜”。

“間諜”們不斷拓展生意,使得走鄉串寨合情合理。他們發往東京的情報,成為日軍占領海南島登陸選址的重要參考。經過長久細致的觀察后他們確認,首次進攻從澄邁海灣比較有利,那里海面開闊,防守薄弱。

1939年2月8日傍晚,船身暗綠的驅逐艦和航空母艦擺開陣勢,護衛著裝載聯合陸戰隊的日軍艦船,從集結多日的我國廣東萬山群島出發,進入黑暗即將降臨的茫茫大海,朝著那個目標港口駛去。

28個小時的航行,這支艦隊終于駛進澄邁海灣,向靠岸的海里悄悄拋下巨大的鐵錨。幾個小時后,他們放下舢板和軟梯,開始登陸。

海灘上的中國守軍,用不足100支長槍和短槍急忙向這些來路不明的黑影開火。艦上飛出密集的槍聲和幾枚炮彈,在岸上炸起中國的泥土和衛士。火光槍炮并不持久卻刺破夜空,嚇醒附近幾個古老的村莊。

守衛海港的保安團不勝來犯之敵,扶著受傷的戰友向后撤退,消失在遠處黑黢黢的椰子和檳榔樹林。

日本海軍和陸軍,得到了這片海灘。

緊接著,日軍在海口上岸、在文昌上岸、在三亞上岸。

日本人的軍艦陸續到來,運送士兵、馬匹、大炮、槍支、彈藥、軍用卡車和急救藥品。

除了這些,船艙里,還裝著女人!

日軍叫她們“慰安婦”,下船后送進不斷開張的“慰安所”。

她們來自日本、朝鮮、臺灣、廣州和香港。

但是,軍艦運來的女人,遠遠不能滿足島上日軍的需要,他們趕快以招工和招戰地后勤服務員的名義,搜來村中年輕貌美的姑娘,送進“慰安所”。或者,就地關押進行強奸。

資料記載:占領海南島6年,日軍設立慰安所70多家,有慰安婦數千人。戰爭結束,她們大多病死、自盡、被殺、甚至活埋,剩下不到100個人。

被日軍占為慰安所的民房

石碌慰安所前后進出300多女子,日本投降后幸存10人。那大縣趙家園慰安所開張的最初10天,21名慰安婦接客竟達3000多人次。原定的接客時間30分鐘,縮短為15分鐘。一個月里,就有3名患病慰安婦被活埋。樂會縣博鰲市慰安所中,日軍從大洋、北岸村哄騙來的50名青年婦女不愿接客,被軍用卡車拉到塔洋橋邊,集體斃命于日軍刺刀之下。黃流日軍機場同一批來的21名廣州青年婦女,至1945年冬日軍投降,僅剩下黃惠蓉等4人。

在幸存的女性中,有9個人的名字寫在我的筆記本上。因為她們至今還活著。

2013年12月5日,飛機正點降落,我拖著紫色的行李箱走出海口美蘭國際機場。

海南島陽光燦爛。我在風姿迷人的椰子樹下爬進米姐家的吉普車,告訴她:“我要去澄邁。”

這一天,離日軍首次登陸,已近75年。

符美菊:幾乎埋藏一生的秘密

中興鎮離澄邁縣城差不多20公里。阿婆們的家,從鎮上去還有5公里。

“她們都住在東嶺土龍村。最可憐是符美菊。2004年,阿婆的腿腫得很厲害,走路不行,不能干工(海南話:做工、勞動)掙不到錢,小孫子沒人養了,她急得哭啊!蘇教授每個月給她100塊援助金,一年1200,一次給她,讓她慢慢花。那時候物價低,米1斤賣1塊3、1塊2,100塊可以買40斤米,剩下的買點鹽和豬油,還可以買一兩次肉,基本可以生活得下去。這樣呢,她又有耐心和信心活下去了。腿好的時候她可以去撿膠泥,每個月收入一百多塊,就靠這點錢生活。”澄邁縣文聯主席黃大強說著話,把汽車轉上伸進椰子樹和橡膠林的水泥路。

符阿婆的家并沒有在村里。

黃大強把車停在路邊的一棟兩層小樓前,說這是符阿婆的孫子財強不久前剛蓋好的新房子。隔著不到10米,還有一棟差不多形狀和大小的小樓,是財強媳婦的娘家。這里,離土龍村還有1公里。

財強才22歲,個子不高但結實健康,熱情叫著“叔叔”“阿姨”,笑嘻嘻把我們迎進家中的客廳。穿過客廳敞開著的后門,是小院。一個房間的門,朝院子開著。

符阿婆坐在一張簡單的木板床上向我們打招呼,4根粗細不一的竹竿從床的4個角落盡力挑著一個白紗小蚊帳。她的上身穿著灰藍色的棉衣,下身卻穿著一條紫色碎花薄棉單褲。

她已經89歲了。

抬頭看我,微笑露出的門牙缺了一顆。但她的形象還是讓我吃驚。她的眼角布滿深深淺淺的皺紋,卻未下垂,眼光明亮,蕩漾著柔和的笑意。眉毛細長彎曲,是那種我們形容的柳葉眉,乍看像精心修理過,仔細瞧又自然而然。她的頭發沒有全白,長短齊耳、稍顯凌亂,給我一種時尚的印象,像微信圖片中一些高齡模特兒的發型。我知道 ,阿婆與時尚無關,她聽見有人來,剛從躺著的床上坐起來。

財強說,這是專門為奶奶蓋的房子,她的兩條腿有嚴重的風濕,已經不能走路了,平房方便。

阿婆讓我們坐下,但床前的窗下只有兩個大紅的塑料方凳,就像我們在路邊小飯館桌邊坐下的那種。靠近床頭的那個還充當了小桌子,上面放著一個不銹鋼大碗和一把同樣材質的小勺。碗邊,有一雙紅色的塑料筷子,和椅子很搭配。床腳的地上放著簡易的坐便架,坐墊已經破損。床頭和床尾的木擋上,掛著一黑一紫兩件衣服。房間里,除了掉在地上的兩張廢紙,再也沒有什么東西。

財強說:“阿姨,你們到客廳坐吧!我把奶奶抱過去。”

知道我從昆明來,阿婆用普通話說:“好遠,好遠啊!”她說她去過海口,現在去不了了,兩條腿站不起來。天冷腿病又犯了,每天要請醫生來家里打針。她拉起兩只褲腳給我看,兩條腿皮膚干燥,像陳舊的圖紙,有幾塊血脈不通形成的青紫瘢痕。兩個膝蓋浮腫著,骨關節已經嚴重變形,與細細的小腿很不協調。可能是經常擦祛風濕的精油,膝蓋染上了頑固的黃色。

阿婆說:“生活太苦了。每天干工,腿壞了。”

財強說:“我小時候奶奶養我,現在我養她嘞!”

符美菊22歲的時候,村里的媒人向她介紹了王河安。很快,她離開儋州大成鎮南遷村,嫁來土龍。

與王河安組成的家庭老夫少妻,清貧而和睦,他們生下2個兒子和4個女兒。不幸有3個很小就病死了,只剩下一兒兩女。活下來的兒子叫王明和,就是財強的父親。

“我還在媽媽肚子里,爸爸去挖井,機器漏電把他電死了,姐姐才有3歲。媽媽在醫院生下我,她沒辦法養我和姐姐,叫人來問奶奶要我不要?奶奶和大姑趕快去醫院把我抱回來,就一直養我啊!”

這個緊急來到家里的嬰兒,把符美菊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那時他們住在村里兩間低矮的土坯房里,奶奶背著孫子,熬米湯和稀飯喂他。晚上領著他睡,夜里起來把尿喂水。

“等我長大,經常跟著奶奶去膠林撿人家膠桶滴在地上的膠泥,洗干凈泥沙賣出去。差不多10天去賣一次,可以賣到8塊、10塊錢。1斤1元5毛。撿膠泥要天不亮就去,去晚了會被人抓到。平時幫人洗裝橡膠水的塑料桶,一只有兩毛錢。我們還養了一頭小公豬,在村里幫小母豬配種,一次5塊錢。”財強說。

大姑嫁給鎮上稅務所一個職工,生了兩個孩子。自己開個小店賣“老爸茶”(海南到處可見的茶館,很多已成“老爸”的男人坐在里面喝茶),兼帶收購橡膠毛片,生活還過得去。小姑嫁在離土龍15公里的一個村莊,經常回來看他們。

財強7歲,大姑把他接到鎮上讀小學。奶奶每個星期六都要走5公里來大姑家,給他2塊錢零花,星期天再慢慢走回去。后來,奶奶的腿越來越不能走路了,換成財強周末回來看她。10歲的財強去井里挑水,裝滿幾只大瓦缸要20多擔,讓奶奶洗臉煮飯用一個星期。周末放假,別的同學跑去玩,財強急急趕路,回來幫奶奶挑水。“上初中二年級,我實在不放心奶奶,就從學校跑回來了。她一個人沒辦法生活嘞!”財強說,“爺爺比奶奶年紀大好多,我爸爸還不到10歲他就去世了。”說到這兒,我想到阿婆丈夫去世的時候,阿婆才40歲,就問她有沒有想過改嫁?

“誰想要你?帶著一大幫孩子。”符阿婆微笑著回答我。

我又問:“您的娘家,還有什么人嗎?”她搖頭。

“從我記事,就沒有見過奶奶娘家任何人。”財強說。

“奶奶有沒有帶你去過儋州?”

“沒有,她很少說儋州。”

財強說話的時候,阿婆一直笑瞇瞇看著他,一臉疼愛。

但是,我們還是說到了儋州。

接到日軍讓人傳來的口信,符美菊的父親趕快來到工地。他問過好幾個人才找到那間堆放工具的木頭房子,推門進去。

并不黑暗。木板墻壁的縫隙透進一束一束粗細不勻的亮光。他聽見熟悉的聲音呼喚自己,緊接著一陣連續的咳嗽。地上,躺著他的女兒。

她虛弱,身下墊著幾只破舊的麻袋。父親蹲下來,伸手摸摸女兒的額頭,燙手!孩子變成這樣,父親沒有多想,只認為修路活計太重,把女兒累病。他使勁扶起高燒中癱軟的美菊,慢慢走出日軍把守的工地。荷槍實彈的士兵,并沒有詢問他們的去處。

美菊緊緊抱著父親的手臂,拖著無力的腿腳走出軍營。他們拐上椰林和稻田包圍的土路,離工地越來越遠。腳步,也越來越快。她調動著渙散的體力,聚集成無法想象的力量,一口氣走出好幾公里,直到確認已經離日軍營房很遠了,美菊才癱在路邊的地上,剩下的10多公里,她趴在父親背上回到南遷村。

丈夫和女兒踏進家門,母親卻沒有太多的反應。

父親把美菊放到簡陋的竹床上,轉身出門請來村里的醫生。吃完幾副湯藥,虛脫的美菊才慢慢有了力氣。

終于有一天,坐在床上的美菊接過父親端來的稀飯,突然嚎啕大哭。在她的哭聲中,夾雜著一個讓父親心碎的秘密。

除了本村幾個小伙子和姑娘,工地上很多人符美菊不認識,他們一起砍甘蔗、搬石頭、挖土。每天從早到晚干工,累得倒在地上就不想起來。十多天里,已經看見3個人死掉。1個在工地上累死,1個逃跑被開槍打死。還有1個,日本兵用木棒打他,第二天死的。

天黑以后,幾個姑娘就在放工具的棚子里面睡覺。沒有床,用麻布口袋放在草上睡。她們很累,都睡著了。日本兵派兩個中國人來說,有事讓去營房。她們坐上軍用卡車,來到一個村子。把她們交給日本兵,那兩個人就走了。

姑娘們很害怕,哭了起來。日本兵推拉著她們進幾間房子,符美菊已經感到會發生什么,趕快求拖著她的那個人。他聽不懂,一進門馬上扯開她的衣服還打了她的臉。她記不住他的樣子,因為那個人壓著她的時候,她一直用雙手蒙著臉哭。

從那天開始,她們白天去干工,修公路和飛機場,晚上拉來給日本兵。她們人少,士兵人多。有時一個房間就有4、5個日本兵排隊進來。還要她們吃預防丸。那種藥吃下會頭暈,想吐。不到一個月,符美菊病倒了……

父親流著眼淚,從女兒手里拿走裝著稀飯的土碗,沒有說出一句話。等他再次來到床邊,哀聲長嘆帶出3個字——沒辦法!

在此之前,母親嘴里咿哩嗚嚕經常來到美菊的床邊,好幾次她想把自己的遭遇告訴母親,但看著母親癡呆的面孔,她只有自己哀傷,默默流淚。直到終于忍不住,開口告訴了父親。

南遷村的人,都知道美菊的媽媽,是“傻婆”。她的弟弟,是“傻仔”。很快,他們又知道,“傻婆”的女兒和“傻仔”的姐姐,當過“日本娼”。

那是1940年,符美菊16歲。

“日本崽(海南島上幾乎所有人都這樣叫日軍。黃大強解釋,日軍身材矮小,看上去像小男孩,故稱為崽。)騙她嘞!去村子里說是去干工,去到工地就欺負她。”財強說。

黃大強解釋:“日本崽上岸,忙著修營房、修機場。抓來的男人不能完成預計的工期,就動員附近村子里的姑娘也來干工 。先說是來工地搞服務工作,撿米里的蟲子和石頭、篩谷子,來了之后才送去慰安所。”

李美金阿婆每天和村里的幾位阿婆玩撲克牌

“阿婆,您嫁來土龍村,有沒有把日本人欺負您的事告訴您的丈夫?”黃大強把我的話翻譯給她。

阿婆搖搖頭說:“沒有。我告訴他也沒辦法。日本崽走好久了,他知道也不好過。”一會兒,又說:“不告訴他,我心里也不好過。”

“這個村子里有人知道您被日本人抓過嗎?”

“沒有。后來知道了。有人來調查以后,就知道了。”

黃大強說:“是2002年,海南省政協文史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杜漢文帶一個小組來調查的。中興鎮有5個阿婆承認。有一個才阿婆調查完就不在了。另外一個村的蔡愛花阿婆也去世了。現在澄邁就剩這個村的3位阿婆。”

“村子里的人知道,背后也議論,但是沒有人會在我們面前說起來。不怪她啊,都怪日本崽!”阿強說。

李美金:光亮,是她永久的渴望

氣溫已經接近40度,淡水卻供應不上。所有干工的人都汗如雨下口干舌燥,卻還要繼續揮起手里的刀,砍倒一棵又一棵椰子樹、芒果樹、楊桃樹和菠蘿蜜。

從澄邁登陸不久的日本軍隊,要在加來修建一個飛機場。

烈日灼人,疲累饑渴的民夫們盼望著日本兵發出停工休息的通知。

又是幾個小時過去。通知,始終沒有到來,卻有人接連倒在地上。發現情況不妙的日本兵跑過來搖喊地上躺著的人,拿來不多的涼水灌進他們快冒煙的嘴里。

但是,有一個人始終沒有醒過來。

那個時刻,16歲的美金正跪在地上鏟草皮,身體某處隱秘的疼痛和讓人幾近昏厥的酷熱折磨著她。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喊叫和嚎哭,她忍著疼直起身,走到圍成一個圓圈的人群邊上,伸頭往里看。

和丈夫一起來干工的妻子,昏倒在剛剛死去的丈夫身上。所有人扔下手中的工具,陸陸續續躺倒在這對夫妻身旁。

日軍不得不宣布停工,第一次提前搖響開飯的鈴聲。

吃過一碗稀飯和幾葉小白菜,天就黑了下來。

美金和那幾個小姐妹渾身癱軟,東倒西歪躺在一間簡易平房的涼席上,閉目養神。鼻子,已經聞不見身體散發的強烈汗味。

有人輕聲說,出了這么大的事,今晚不會來找我們了吧?

太累,沒有人開口回答她。

過了一陣,美金睜開眼睛,已經看不見身旁的小姐妹們,只能聽見她們輕重不一的呼吸。

她想起在澄邁茅園村的家,不知道姐姐妹妹和3個弟弟在做什么?她在家的時候,經常和他們玩,挖野菜和上山砍柴。自己被抓走,爸爸媽媽肯定又傷心又著急。他們不知道自己被抓到了臨高的加來。更不知道,自己和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姑娘,經常被日本兵欺負。

美金哭了。眼淚一顆一顆落進潮濕的悶熱,很快被濃重的黑暗吞噬。

她的淚水還在滾落,日本人說話的聲音和皮鞋底的亂響,已經從門口進來。

那天以后74年,在土龍村中心的兩棵大榕樹下,90歲的李美金阿婆坐在小賣部門口一把粉紅色塑料扶手椅上,給我講述她的往事。

微風從阿婆身上吹過來,我聞見洗衣皂留下的淡淡清香。她穿著灰底藍白點的方領外套和深藍色長褲,頭上帶著深灰色的毛呢氈帽,整潔而干凈。她的腳,卻穿著一雙深藍色的塑料拖鞋。

她的白發夾雜著灰黑,但口中牙齒,已完全脫落。左手腕上,帶著青白色玉手鐲。右手腕上,是銀手鐲。雙手,蒼老并不干燥,扶著直徑大約1寸,1米多長的木棍,幫助她起坐和走路。

拄著這根拐杖,阿婆帶我來到現在已是她獨自居住的老屋。

石頭壘的墻腳和土坯砌出的墻壁已經年深月久。門與窗之間的墻縫上釘著兩個木樁,拉起一根差不多3米長的鐵絲,晾曬著阿婆藍色的襯衫和棕色的外套。

兩間臥房中間的堂屋,本是接人待客和自己休閑起居的地方,卻養著5只健壯的大公雞,都是黑底紅花的毛色、黃色的腳板,看上去像孿生5兄弟。阿婆說,這些雞是她的。

阿婆家左邊,一棟貼著瓷磚的房子還很新,是她侄兒的家,門外有自來水龍頭,可以給她洗衣服和洗菜。右邊,是二兒子張泰開的家,阿婆自己煮飯吃,兒媳婦經常送菜來給她。有的時候,她給村里挑擔的流動攤販買點豬肉或鵝肉。

老屋前的小廚房是獨立的。門扉破舊,門扣已經脫落。一扇門上只剩下一個生鐵把手,阿婆在上面栓上結實的麻線,綁著一根長長的木棒。木棒超出門框,搭在兩邊的土墻上形成阻擋,充當了門鎖。我估計,是她幾年前去世的老伴生前用過的手杖。

我們沒有進屋。堂屋除了5只雞和一個靠在墻邊的舊木桌面,根本沒有凳子和椅子。看來,只有睡覺的時候,阿婆才會回來。

我們又回到小賣部門口坐下,阿婆的家,離這里也就十多步。

小賣部在大榕樹下。阿婆說,這兩棵榕樹年紀比她還大。

阿婆的兒子張泰開,在樹下磨著他的割膠刀和砍柴刀,和我們閑聊。

阿婆會說普通話,聽她說話不費力。1959年,定安縣人民公社動員組織村民去幫大部隊的生產建設兵團干工,開荒、種地,一年之內修建好營房。定安的人手不夠,就從鄰縣派人支援。阿婆當時36歲,和村里鄉親一同到定安,砍柴燒瓦、背土挑磚,跟部隊上的解放軍學會了普通話和唱歌。

我走過去問張泰開,是否知道媽媽被日本人抓走的事?他搖頭說不知道,有人來調查以后,村子里的人說起來才知道。我又問家里誰當家作主?他說是媽媽。

家里生活很苦,媽媽脾氣好、愛說話愛笑。家里什么事都由媽媽決定,她雖然沒有上過學,但記憶力好,懂好多東西,有道理。家里孩子多,孩子做錯什么只會說兩句,有時小打,大打不會。

回頭看阿婆,她正喊我過來坐、過來坐!

我放下手中的筆和筆記本,只讓錄音筆工作著,把椅子拖到她的跟前。阿婆的手伸過來,拉起我的手輕輕撫摸,溫暖輕柔。放在小桌子上的錄音筆,記下了她少女時代突然降臨的那場劫難。

日本人進村那天,聽見有人大叫,日本崽來了!日本崽來了!快跑啊!快跑!。

美金和姐姐跑出家門,看見有幾家人的屋子冒出濃黑的煙霧,村子里的人都驚慌喊叫著奪門而出,從各條大路和小巷往村子外面的山上跑。

姐妹倆也嚇慌了,大叫大喊跑進家,急忙告訴爸爸媽媽趕快逃跑。媽媽有點舍不得家里的東西,叫孩子們一人拿上一兩樣,爸爸說不要了不要了!拖著媽媽出門。

出門前,美金從床上扯起自己的被子,裹成一團抱在胸前跨出門檻。最小的弟弟,只拿了他平時吃飯的小碗。

路上擠著慌亂逃命的鄉親,日本崽放槍追著過來,撿走扔在路上的豬和牛。

跑到山上的人,沒顧得帶吃的東西,小孩餓得直哭。老人也哭,想著家里的東西都給日本崽搶走了,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第二天,膽大的幾個年輕人悄悄摸回村邊,除了燒壞的房子還有幾處冒著輕煙,村子里悄無聲息。日本崽走了!

他們跑回山上,把這個消息告訴那些正在絕望的人。大家馬上站起來,往村子里走。年輕人走得快,很快就跑進自己的家門。可是,美金發出的一聲驚叫,嚇得身后的姐姐和妹妹回頭就跑。幾個日本崽,剛剛殺掉媽媽養的那頭豬。

聽見叫聲他們回頭沖上來,抓住了美金。

更多的日本崽突然從村邊的灌木叢沖出來,包圍了走進村子的所有人。他們命令村民把剩下的牛和豬雞全殺光,用竹籃裝好,讓年輕力壯的男子背上或挑上,跟他們一起走。美金和幾個小姑娘,被日本崽用刺刀示意加入這支隊伍,離開了茅園村。

走了幾個鐘頭,他們來到臨高縣的加來鎮,那里,日本崽已經有了一個據點。

日軍給男人們分配了工作:砍樹、挖地、割茅草。美金和幾個姑娘,負責鏟草皮。最后,漢奸轉發警告,若是逃跑被抓到就會被槍斃,還要去村里抓他們的親人一起死。

當天晚上,美金和幾個姑娘就被日本崽挑中,帶到一排剛剛蓋好的簡易平房,每個人分到一個房間。可以沖涼!

她們還來不及高興,日本兵就走進來關上門。

姑娘們驚恐和疼痛的叫喊,刺破安靜的夜空。

最初的疼痛還沒有過去,另外一個日本崽已經迫不及待走進來。美金不知道,門外還排著長隊,像上公共廁所一樣,哪個門打開有人出來,另一個人就可以走進去,關起門來。

整夜都是疼痛,日本崽走掉都不知道。天亮美金睜開眼睛爬起來,看見自己身上的血污,放聲大哭。很快,她聽見隔壁的哭聲此起彼伏,直到日本崽來叫她們起床,去鏟草皮。

還是在大榕樹下,我問李美金:“阿婆,那種日子那么苦,是什么東西讓你一直忍耐著?”

“一開始我還是想死了算了。慢慢就覺得我不能死,只要我不死,就可以回去。別人死了,我就咬咬牙說,不死不死,我要回家!有的時候還是害怕,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家。日本崽看我們很嚴,跑不掉啊!”

“除了害怕不能回家,還有什么是您害怕的呢?”

“特別害怕天黑啊!天黑日本崽就來糟蹋我們,遭罪啊!就是到現在,我也不喜歡天黑。就喜歡坐在這里。老伴癱在床上好多年,我每天要做飯給他吃,洗衣服褲子,幫他擦洗身上。還要喂豬,帶我的小孫子。現在他不在了,孫子也長大了,我沒有多少事,就天天來這里坐,玩牌啊、聊天啊!”

那一刻我才明白,阿婆不愿坐在家里,不愿提早一分鐘承受黑暗。她渴望,天永遠不黑。

在忍受了一夜的蹂躪之后,美金疲憊地站在窗前。碰巧,她看見幾個人抬著一口棺材來到工地,估計是要裝上渴死的男人抬回家。美金突然意識到自己期待已久的時刻,終于來到了。

她趕快穿好衣服理好頭發,等送喪的隊伍再次經過,就裝作在路邊看熱鬧的樣子,悄悄鉆進雜亂的人縫,低頭走出日軍把守的據點。確定已經離開很遠了,才敢抬起頭來觀察道路。

在一個似乎是通往澄邁方向的路口,美金拐上了回家的路。

判斷有錯誤,走了很長時間還沒有到澄邁。天,卻了黑下來,又累又餓,她只好靠在路邊的一個大石頭上睡著了。

陽光刺得睜開眼睛,已是第二天的早上。美金從地上爬起來,發覺露水打濕了頭發和衣褲。她邊走邊摘下樹上的野果充饑,繞來繞去,終于回到茅園村。

一家人見到她,都發出歡喜的驚叫。但是,美金告訴他們,日本人說逃跑的人被抓回要槍斃,家里人也要一起死。父親趕快讓母親收拾了兩套美金在家穿的衣褲,連夜出門,把她送到親戚家里躲了起來。

她不敢回家,也不愛說話,只是低頭干活。黑夜,來自身體的各種疼痛尤其明顯,讓她想家想媽媽。

她又回到茅園村。躺在自己和姐姐的床上,喝下母親熬好的中藥。她并不知道,腹部疼痛和心絞痛,將要伴隨她漫長的一生。

美金20歲,村里的媒婆,把她帶來土龍村和張孟勇相親。她看上了張孟勇,男方也看上了她。

半年以后,我又來到土龍。突然聽見背后遠遠傳來喊聲,像是招呼我們。回頭一看,竟是李美金阿婆。

她頭戴草帽,左手握著一把砍刀,身后的路邊有一捆柴放在不擋道的石頭旁。黃大強說,阿婆又上山砍柴了。

時間才是上午10點,但氣溫已經34攝氏度。我快步走到阿婆面前,見她藍色小碎花的短袖衣已經完全濕透。黃大強要幫她拿那捆柴,我伸手試試重量,至少十多公斤,使勁才能提起來。

等我們從王阿婆家來到大榕樹下,李阿婆已經換上干凈的衣服,頭發用發卡卡著,和村里3位阿婆玩一種叫“十行”的牌。每次輸贏,以一毛錢記計。

阿婆在紅黃綠白的紙牌中,抽出一張綠色的“象”,笑著伸到我面前,讀出上面的字。

看李阿婆這么開心,我心里一陣感動,從不染指棋牌麻將的我,馬上從錢包里抽出幾張紅色的紙幣給她當“賭資”。阿婆大笑,指指自己的胸口說:“謝謝你!你給我錢,我打牌安心啊!”

王志鳳:苦痛似狗,終身尾隨

舂完米,阿鳳洗手、擦汗,喝干椰子里香甜的汁水,提著外婆給弟弟新做的衣褲走出柴溪村。

她的家在美萬村,離柴溪四、五公里。雖然有點累,但想到媽媽心情不好還病著,兩個小弟弟又調皮不懂事,阿鳳加快了腳步,想在天黑前趕回家。

這條路從小就走,哪里寬哪里窄,有幾個彎已經清清楚楚。

走山路很少碰到人,阿鳳就當小鳥和蟲子在為她作伴。小鳥叫一聲,自己也叫一聲。她知道,轉過這個彎,再轉兩個彎,就可以看見美萬村了。說不定那兩個淘氣包就在村口的椰子樹下玩著等她呢!她17歲,早就是家里干活的主力。

這樣想著,她腳步更快,轉過這個彎,她驚呆了!

眼前,正走來兩個扛著槍的日本兵。

阿鳳嘴里發出驚恐的喊叫,掉頭就跑。沒幾步,一支大手就像鉗子一樣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她放聲大哭,日本兵吼了幾聲,抬起手給了她臉上兩巴掌。外婆給的小包袱丟在地上,阿鳳兩只手使勁推開日本兵。他們拿出一根繩子,把她綁了起來,帶到大云墟。日軍已經抓到很多當地人,正在修建軍部。

90歲的王志鳳阿婆

一間簡易的小房子,房頂蓋著新鮮的茅草。日軍推開門把她關進去。屋里和門外一樣黑,看不見哪里有窗戶,搖晃幾下門,已經被人從外面鎖住。她的腳,好像碰到了谷草。伸手摸,上面還有硬紙板。

阿鳳很著急。爸爸從不下地,每天就是去村里雜貨店門口抽煙、賭博,回來就和媽媽吵架。大弟弟8歲,小弟弟才2歲,得阿鳳照管。

開鎖,推門,有人進來。“嗒”的一聲房中全亮了。阿鳳抬頭,看見房梁上掛著一個古怪的東西,發出刺眼的光芒。那個剛才抓住自己的日本兵,走過來,站住。

他再次伸出手,拉起坐在谷草和紙板上的阿鳳,突然摟緊在胸前的軍裝上,從背后拉起她的襯衫。

阿鳳嚇得大叫,吼聲和耳光再次擊打她的聲音,變成破碎的絕望和痛苦的哀嚎。她被推倒,重重摔在地上。日本兵,壓了上來。

除了電燈,她第一次見到卷成筒狀的衛生紙,和紙上帶著疼痛的鮮血。

她放聲大哭。又一個日本兵進來,再次發出吼聲!她怕被打,趕緊止住哭聲,雙手抱著頭。

她再次被壓倒在谷草上。

第二天,光亮從門縫透進來。一個當地的老人把門打開,送來一碗稀飯。阿鳳問他才知道,這里還關著幾個姑娘。

阿鳳不敢吃飯,怕飯里有毒。她坐在那堆和自己一起受難的紙片上,抱著雙腿流眼淚。日本人又來了,嘰里咕嚕,比劃出的姿勢好像是說不吃飯就殺你!她端起碗來,邊哭邊吃。

她,沒有死。

幾天以后日軍通知阿鳳,工地上人手不夠,出來一起去挖大壕溝(戰壕)。

她被帶出那間房子,強烈的光線一下子扎進眼睛。她急忙抬手,揉了很久才不痛。

有10多個男人在挖壕溝,他們用竹筐把土遞給地面的人,阿鳳和幾個不認識的姑娘負責運走。日軍不許她們說話。

手腳勤快的阿鳳端起竹筐,一趟一趟來回跑著。很快,她發現自己不像平時有勁,腳手酸軟,腰背疼痛。

天熱,口干得像要冒煙,阿鳳找日軍要水喝。沒想到這個日軍抬起手,一把把她推下深深的壕溝。她哭著爬上來,這個日軍沖過來伸手把她推倒在地。她蜷起腿,身子朝左躺在地上。還是這個日軍,不停抬起腳,踢在她右小腿的脛骨上。那是一塊僅有皮膚包著的“窮骨頭”,手用力壓都會疼痛,卻要承受堅硬的皮鞋和瘋狂的踢打。

阿鳳發出尖利的叫喊,周圍的男人都被嚇呆了。有人沖上來拉開這個發瘋的魔鬼,又被日軍推下壕溝,不許上來。

由于得不到任何醫治,阿鳳的傷口很快感染、化膿、潰爛。盡管這樣,夜晚來臨的“慰安所”里,日本兵還是不斷來找她。疼痛,鉆透她的全身。

這種毒打不可思議,讓阿鳳更加膽怯,她怕自己被活活打死。她的頭部和臉上,已經挨了數不清的耳光。

她不再敢隨便說話。慢慢地,夜晚來到的日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想好好活著,等爸爸媽媽來救她!

可是,誰會知道她被關在這里呢?

還是在土龍村那兩棵茂密的榕樹下,王志鳳阿婆左手攥著一把紙巾,右手抽出一張又一張擦掉眼睛里的淚水。見我哭,她遞過來兩張。

她已經89歲,再也沒有人叫她“阿鳳”。

她右邊小腿的脛骨上,留著那條下寬上細的傷疤,在黑黃發皺的皮膚上發著白色的亮光,仿佛一扇窗戶,可以看見埋藏在她生命遠處的凄涼和痛楚。她抬起一雙淚眼看著我說:“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打我?”

困擾她一生的疑惑,我無法回答,只是默默陪著她流淚。只希望沒有戰爭,沒有侵略,沒有男人對女人的欺辱和傷害。

后來,閱讀了幾本侵華老兵的回憶錄,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為自己在戰場上犯下的罪惡深感后悔,并吃驚自己的殘暴和麻木。

老兵太田毅,記錄了日軍對抓到的中國士兵以及女性哄騙、欺辱、毒打和以怪異的方式屠殺。戰后,他們回到日常的生活:“想起做過的這些事,感到自己不是人類,而是魔鬼!”那時我才理解,王阿婆遭受的那場她終身難以釋懷的毒打,并非沒有緣由。戰場,讓日軍官兵釋放了人性中最為極端的暴力,并將暴力的手段層出不窮地使用在抵抗的士兵和無辜的百姓身上。年輕而瘦小的阿鳳,遭受了這種暴力的摧殘。

如何躲過這場劫難?成了我的牽掛:“阿婆,您是怎么回來的呢?”

“有人看見我被日本崽綁走,就回去告訴了爸爸媽媽。爸爸不管家也不管我,媽媽只好哭著去找了我的伯伯和叔叔,一起湊錢來贖我。錢不夠,給親戚和村里人借夠30塊光洋。我叔叔還挑著稻谷來大云墟(日軍部),日本崽才放了我。”

回到家的阿鳳躺在床上,媽媽流著淚幫她治療幾個地方的感染。腿上的傷口開始結痂了,她心里的傷,還沒有開始愈合。

1943年,阿鳳19歲,高峰村的鐘玉安來家提親,媽媽滿意就答應了。20歲,她結了婚。

鐘玉安家一貧如洗,但人心善良。母親又病又氣,身體越來越差。阿鳳結婚后兩年,她不幸去世。12歲的大弟和6歲的小弟,父親根本不管,阿鳳夫婦只好把他們接到家里一起生活,原本不多的口糧更加緊張,阿鳳只好到處找野菜來添補。

在阿婆的家里,我見到她的大兒子鐘天民和兒媳李青。

這位大哥熱情好客,我們一進門,他就用當地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說坐、坐、坐!

他家的院子,由東西向的老房子和南北向的新房子加一段院墻圍合。院里有手壓式取水的井,接著皮管和龍頭。在新房子和老房子的間隔,形成一條兩米多的走道,兩根小樹杈子叉著竹竿,上面的衣架掛著阿婆洗凈晾曬著的一套衣褲。在陽光和微風中,衣服上那些紫藍色的花朵,有一種特別的清新和潔凈之感。

新房子寬大很多,住著鐘天民夫妻和6個孩子。老房子進門是全家的廚房,左邊有扇門進到阿婆的臥室。

干干凈凈的蚊帳,籠罩著簡單的木床。陽光穿過屋頂的亮瓦,在土夯的地上涂亮一個方塊,床腳破爛的小木凳,有一半被照得發亮。黑漆的條桌上,放著兩大一小早已陳舊的木頭箱子,鎖扣還在,小鎖只鎖住右邊的一只。上面壓著的小箱子上,有一把天藍色的尼龍折疊傘。旁邊的地上有4個蓋著蓋子的大瓦缸,裝著一家人吃的米。阿婆沒有衣柜,僅有的幾套衣服,掛在一根竹竿上。

最令人矚目是只有幾根木頭窗欞的小窗下,堆著燒火做飯的木柴,阿婆居然用綠色的塑料包裝帶,把它們分成小捆,整整齊齊碼好待用,上面放著一把帶著木柄的砍刀,和李美金阿婆那把幾乎一個樣。

王志鳳阿婆也上山砍柴。

鐘天民接著說:“我們村里八九十歲的老人好多個,他們都在勞動。她小的時候就很苦,嫁給我老爸,對她好。但是呢,家里窮,還帶來我的舅舅。舅舅不愛干工,不幫家。媽媽還是苦和累。解放了,生了我和弟弟妹妹,她更苦了!我們小的時候,穿的衣服褲子很破很破,全身都是補丁。媽媽嘞,也是補丁。補丁上面還有另外顏色的補丁。”

阿婆坐在一邊聽著,偏過頭來對我說:“你們現在幸福嘞,沒有這么苦的。”我答應著,握住她的手。

她說兒子兒媳很孝順,孫子媳婦給她買好看的衣服。她現在的衣服穿不完。

“我這個媽媽她最愛我嘞!老妹啊,我講出來你會笑。我吃她的奶到7歲,他很愛我。我家里經歷很多嘞!我的老爸爸他很辛苦,天天干工賺點錢不容易。原來我家住的高峰村有個躍進水庫,水位高不安全,就讓我們遷到土龍村來,一戶補助8000塊錢,我們加上所有的積蓄3000塊,買了媽媽現在住著的老房子。那個時候是90年。91年才修了院墻。到現在,我的小孩都出去打工了,我家的生活一般過得去,才蓋了這個新房子。我老爸94年去世了。大舅舅也不在了。小舅舅在敬老院。媽媽苦,她忍著不說的。我們做錯事,她不打,只會罵一下。罵過就好,過后不會再說。我的弟弟屬虎,沒有結婚,家庭困難,找不到對象,現在到三亞打工去了。我加(大)我老妹10歲。我媽媽最愛我嘞,因為我從小去山上抓烏龜,河里抓魚,砍柴去賣啰!我什么事都幫她做。弟弟妹妹全部是我帶大的,帶他們玩。我也打他們,不聽話,叫他們去干工不肯去,挖番薯不肯去,我就只好打他們啰!”

“他干工勤快!家里雖然窮,我也嫁他了。”李青在一邊補充說明。

“你是家里的老大?”我問他。

“我是家里的老大!我有個老姐姐,她不在了。嫁給人家第二年,在醫院生小孩死了。姐姐嫁給人家,她不在了嘛!她加(大)我3歲,要活著就63了。媽媽好傷心,眼睛都快哭瞎了。我的媽媽,一輩子都在哭。她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

1975年,阿婆的大女兒榮花在醫院臨產,醫生剛剛打開她的腹腔要取出嬰兒,電停了,手術室一片黑暗。醫生大叫點汽燈的工人,無人應答。在場的人沒有任何一個可以點亮并不復雜但需要簡單技術的汽燈。等到找來一小截蠟燭,不停涌出的血,已經帶走了年輕母親的生命。即將成為外婆的王志鳳,哭得暈死過去。兩天后,出生的嬰兒不幸夭折。

送我們出門,黃大強問阿婆的低保有沒有拿到?白內障的手術要不要去做?血壓還高不高?胃痛不痛?腰腿病犯了沒有?

阿婆和大哥大嫂熱情留我們吃飯,說有時間就經常來玩。

我走了幾步,回頭再看阿婆一家,3個人都笑著沖我們搖手說著“再見!”

突然會想,人的一生都會遇到無法意料甚至無法承受的苦難,有的人一籌莫展、無法釋懷。而有的人,用寬容和善意化解了苦難的濃度,放大了歡樂的倍數。

王阿婆是后者。李阿婆也是。

可是我又想,難道寬容和善良,就能讓她們承受接連不斷的苦痛與折磨?是什么,讓她們在一次次冰冷的絕望中,抬起了自己的頭?

回縣城的路上,黃大強提起不久前日本《赤旗報》記者小林拓也帶著妻子田村亞紀子來到澄邁。

小林拓也告訴他,有日本政治家認為,“慰安婦”并非是日本軍隊強行綁架的,而是婦女為了掙錢過生活的一種自愿行為。他們來調查采訪,目的是要了解這番言論是否真實。

他們在土龍村見到了3位阿婆,了解到她們都是被日軍強行抓擄、單獨關押在狹小的房間里、在恐嚇和毒打下提供性服務的事實。這種經歷使她們的精神和肉體受到極大的傷害,至今還留有后遺癥。

小林拓也和妻子看著她們簡陋的住房,多病的身體,既同情又震驚。他們認為日本政府要承擔起歷史責任,應該對幸存的“慰安婦”以及已經去世的“慰安婦”進行謝罪、悔罪,并對“慰安婦”提供生活援助的愛心人士和家屬致以敬意。

很快,小林拓也寫了《阿婆們的心,很苦很苦》發表在《赤旗報》上,他希望讓更多人了解這段歷史,讓日本政府進行道歉,讓阿婆們得到心靈的安慰。

亞紀子參加過“廢除核武器”“改憲”的抗議等和平活動,曾召集在日本的韓國“慰安婦”在日本大使館進行抗議示威游行活動。

我們的車,在椰林和稻田間的道路上飛馳,滿眼是萬物生長的喜悅,但是,我一直在想小林拓也文章的標題。

港口和街巷:兩位老者的記憶

最初上岸的日軍,在澄邁留下600多人,分成兩個中隊。一個中隊駐守縣城金江,另一個中隊駐守縣城40公里以外的文儒鄉石浮村加崇嶺。他們搶占老百姓的房屋扎營,開始征集稻米和肉菜。

安定下來之后,他們各自修建了一個慰安所。

黃大強說,金江中隊的慰安所,就設在解放中路上。原來房子的主人名叫陳國宗,樓有上下兩層,很大。日軍看上這個地方,就趕走他們一家,讓慰安婦住在里面。

我們來到解放中路118號。

臨街并沒有藥店,只剩下豎寫的“和茂藥店”縮在墻的拐角,已經是無足輕重的記號。門頭噴繪的黃底紅字“福利茶店”,正在當班值日,氣色鮮活。

這里也是兩層樓房,黃大強卻說不是陳國宗的家。后來日軍增多,慰安婦也增多,陳國宗家里住不下,就搶占這個藥店和臨江的另外一戶人家,充當慰安所。解放后,這間樓房被沒收充公,開辦老人福利院。再后來老人搬走,就成了茶室。

我們穿堂而過,里面擺放著二、三十張粉紅色的塑料小桌,每張桌子圍坐三、四個喝著“老爸茶”的男人。一臺四十多寸的電視機播著節目,并沒有幾個人在看,大多是聊天和歡笑。大門的左邊,有一個小門洞通往向上的樓梯,但是樓梯口裝了鐵門,上了鎖。

從后門出來,是一條小街,房屋的樣子變了樣,很具有南洋潮濕的海風氣息。但房子大多破舊,仿佛突然進入一個遙遠的時代。仔細看門牌,已是“建國路”。

黃大強說,臨江的那一家,往前走幾分鐘就是。昨天晚上我們就在這戶人家門口的南渡江邊吃飯,忘記告訴我。還說,現在住著的主人不讓拍照,怕宣傳出來房子變成展覽館讓他們搬走,找不到這么好的地方住。走過去的時候可以慢慢看,遠一點拍照就行。

順著小街往前走,突然看見一幢三層小樓,氣派超出街上所有的房屋,卻衰敗破舊無人居住。臨街飄出陽臺是羅馬柱圍欄,看上去依然完好,但有一碰即倒的態勢。三樓朝北的山墻,開了七、八十個窗洞,不知用意何在?讓我想起初到海口,米姐帶我去參觀的“騎樓”,那條顯赫的街上,全是這樣的樓房。無疑,這是一幢豪宅,猜想主人身世不凡。

正想問黃大強主人是誰?為何棄之?街邊躺椅上坐著的一位老人開口問我:“你們拍這個照片干什么?”老人精瘦,面色紅潤,滿頭白發。他的對面,坐著胖胖的伙伴。兩人正在喝茶閑聊。

我說:“這個小樓很好看,但是好像沒人住,好可惜。”

“這房子是做生意的人做(建)的。日本侵略者來了,就強霸去了!是兩個人做的,一個叫王德鴻,另一個叫白堂興。我從小就住在這條街上,現在蓋高樓了,原來是瓦房,用木料做的,矮矮的。你懂不懂瓦房啊?”

“我懂、我懂!日本人來的時候,就住在你家隔壁,您怕不怕他們?”

“我是學日本話,講日本話嘞!我們念書的小學,是中國人辦的,也教中文,也教日本話。”他用日語說了“早上好!”和“晚上好!”接著說,“后來日本人投降,國民黨的子弟來學校上學,他們就叫我們‘漢奸’。”說這話的時候,他用手掌指指對面的胖老人。胖老人呵呵笑起來說:“我也漢奸!”都學日語,但不是同學。胖老人要小一些。

“我們小的時候,不講海南話,不講普通話,都講日語。日本人走了,我到瓊山中學念高中。瓊山,懂不懂?”

我想起海南瓊山罷官的人海瑞,就說懂懂懂!

“在海口啰!不說日語了,開始學英語。”

“那么,叔叔,您們小時候有沒有見過日本人帶來的女人住在附近?”我想起自己的使命,把話題轉過來。

“有的有的!那個房子就在下面,叫慰安所嘞!你要想去,我帶你去。”

“想去!這些女人是外國來的嗎?”

“不是。有海南的,也有大陸來的。”

“大約有多少女人啊?”

“多少不清楚。我見過很多的。慰安所在一小,我帶你去。”

“一小”就在這條街的盡頭。路上,黃大強問叔叔原來在哪個單位上班,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陳子平,當過中學語文教師,毛澤東時代任勤工儉學辦公室主任,從教育局退休,是縣里的政協委員。爺爺早年去南洋打工,掙到錢又中了彩票,用大船運回光洋和黑鹽木(木質堅硬有韌性,有錢人家用來建民居的木柱、障板、桷、桁,五百年不朽)蓋了房子給他們住。

“日本人要我們搬走,拆掉了我家的房子,在上面蓋了兵營。日本投降,國民黨住進去,后來呢,政府要這塊地,就在立新路給了我1000平米蓋了新房子。我的8個兒女住那邊,你剛看到的房子是我老婆家的。舊社會,她家開酒樓嘞,飯菜味道很好!現在沒有了。”

我們沿著建國路去“一小”,走200米就來到臨江那間兩層樓,門口無人,我們趕快拍下幾張照片。問陳叔叔:“這里有慰安婦嗎?”他說:“有,不多。最多的是‘一小’。”我又問:“陳國宗家在哪兒啊?”他說:“就是‘一小’啊!原來在隔壁,現在包在‘一小’圍墻里面了。”

陳國宗的家在教學樓旁靠南的角落,原來是兩大間瓦房,現在已經變成學校的雜物間。墻體飽經風雨,依然結實,兩扇鐵門敞開,里面的往事早已經被人遺忘。

帶我們從后門出來,陳叔叔說他小的時候,后門是正大門,放學出來,順著江邊跑著回家。學校沒有這么大,會說日本話的同學很快知道,那些從陳國宗家走出來的女人,日本兵叫她們“慰安婦”,街上的老百姓叫她們“妓女”。

離開縣城去澄邁海灣,路上問黃大強加崇嶺慰安所的情況。他說日軍的慰安所就建在軍部。軍方收集的女人尚未送到,這里也沒有妓院可以收編,只得進村哄騙,說軍營需要“戰地后勤服務隊員”,給工資。騙來的姑娘并不多,日軍派人到村口和路上,見到年輕女人就抓。很快,他們在文儒鄉和山口鄉連騙帶擄到10多個婦女。

關于這邊慰安所的情況,只找到山口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婦女,她被日軍抓到加崇嶺慰安所3年,日本投降才回到家里。據她說,有幾個婦女染上梅毒才被放走,不知回去治好沒有?

我想見到這位老人。

黃大強說,她已經去世。但縣里有一個《戰時損失統計表》,有關的受害婦女是:被日軍強奸879人,被迫當軍妓369人。

我們來到澄邁海灣。

老先生記得,日軍登陸后,留下10多個人住在村里,負責接應連續不斷到來的士兵和輜重,也負責監督村民修好到港口的公路。其余的人向前開拔,迅速占據縣城和重要鄉鎮。

日軍并不與村民混住,讓騰出一些房子來。馮善敬父母兄弟一家5口,只好擠到別人家里。

87歲的馮善敬老人指認侵華日軍在澄邁登陸的港口

在馮家祠堂,日軍設立過一個指揮部,村民經過門前,要用日語向他們打招呼,“先生,早上好!”或“先生,晚上好!”

我們的車輪碾過70多年前修的公路。經過一個彎道,馮老先生指著路邊一塊等待下種的土地,說日本人來的時候,村里兩個姐妹在這里勞動,日軍走進地里想要強暴,她們很機靈,跑掉了。日軍抓來他們的哥哥,毒打一頓撒氣。

村莊離港口,僅有1.5公里。

這個港口,早已寫進中國和日本的戰史,但并沒有多少人熟悉它。

海岸是一片沉默的荒灘,沙石地上很少人來,長著我叫不出名字的蓬狀茅草和矮樹,還有已經干燥的黑色牛糞。陽光穿過平整的水面,擺動著金色耀眼的細碎尾巴,給人一種寂寞而甘于寂寞的美麗。港口,是有幾艘漁船停泊,但靜止猶如圖畫,很難讓人想起戰火與侵略。

海南島的地理,在1939年與它的歷史不幸重合。

其實更早幾年,日本官方和工商界就盯上了海南島的鐵礦、橡膠和糧食,日本海軍更是渴望得到這里埋藏的石油。最先提出攻占海南島的議案,是海軍大臣米內光政。很快,得到天皇認可。

1939年1月19日,日本大本營發出“大陸命”第265號,決定攻占海南島,“建立對華南進行航空作戰及封鎖作戰的基地。”同日追發“大陸指”第372指令,規定陸軍以臺灣混成旅團為基干,海軍以第五艦隊為基干,預定2月上旬攻占海口和附近地區。

此次作戰,陸軍代號為“登”,海軍代號為“Y”。

中國方面,正規軍隊在廣州作戰前已經全部調出,只有瓊崖守備司令部的保安團和獨立自衛大隊及秀英炮臺守備隊,總共3500人。瓊崖游擊隊員大約1000人。

2月10日深夜,日軍在澄邁海灣登陸成功。天明后,中國守軍以海口秀英炮臺的要塞炮向日艦開火,很快炮臺就被敵機炸毀。中午,海口被占領。瓊崖守備司令部王毅,帶領剩余的官兵潛入深山老林,等待機會反攻。

瓊崖游擊隊,開始了和日軍的艱苦作戰。

2月12日,蔣介石先生在重慶接見外國記者,把這次日軍侵占海南島稱為“太平洋上的‘九·一八’”。

13日,日軍聯合陸戰隊大約3000人在三亞港成功登陸,沒有遇上任何抵抗。侵略者南北對進,占領海南全島。

對日本軍隊來說,海南島的登陸并不算一次太大的行動,在日本的戰史中被稱為“幾乎不流血的登陸。”

然而,他們上島,流血最多的,竟然是女人。

林愛蘭:光榮與屈辱的痛苦糾纏

“你去海口西站坐車,到臨高下車之后,坐一個摩托車去另外一個車站,坐中巴車到南寶。快到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去接你。”電話里,海南口音濃重的梁朝勝熱情指點著去南寶的路。

我費力地分辨并牢記著他的話,在筆記本上記下沿路每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兩分鐘后電話又響了:“在臨高下車坐摩托車去另外一個車站,你給司機5塊錢。從臨高來南寶的汽車8塊錢一個人。”我笑著告訴米姐,她也笑了:“看我們海南人民有多好!如果姐夫不住院,他送你去。可惜我不會開車。”

米姐家,離曾經被日軍飛機炸毀的秀英炮臺,只有幾百米。

海口西站。到臨高,30元。

是一輛“海汽VIP快車”,10:00出發。

汽車先到澄邁,再轉向臨高,兩縣比鄰。到達已是中午12點。走出客運站,好像還不餓。一輛“摩的”停在面前,臉上蒙著花布口罩的女司機叫我上車。我告訴她我要去南寶,她說這里沒車,要去另外的車站。我問那個車站在哪里?她歪頭示意上車:“送你去啰!”

她要7塊錢。我說,不是5塊嗎?她說,好吧。

其實很近。這個小站停著3輛中巴,我看見“南寶”,就爬了上去。車上,僅有一位沉默的老年異性,其余是看上去彼此熟識的青年和中年婦女,正在用我一句聽不懂的語言大聲說笑。

我問,這車幾點出發?一位40歲左右的婦女止住笑聲,用普通話告訴我:“12點半。”

引擎蓋上,斜靠著一個時髦的小婦人,緊腿黑褲、白短小西服上裝,腰帶上縫著水鉆閃閃發亮的搭扣。她大概30歲,長相是熱帶風光,方臉清瘦、眼窩深陷、皮膚黑亮,眼神熱情大膽,扭過頭來問我:“你從大陸來的?去南寶干什么?”

我說去看一位阿婆。她又問:“阿婆住哪里?”

“南寶敬老院。”

“我知道我知道!”剛才告訴我時間的女子說著走過來,在前排坐下問:“那個阿婆是你親戚?”

“不是。”

“你是記者?”

“為什么這樣問?”

“老阿婆年輕時候被日本崽抓去過。很多人來找她問。你從大陸來找她,就是記者啰!她經常坐我車來臨高。”

淪為日軍慰安婦的游擊隊員林愛蘭

時髦小婦人終于坐起來,還是大聲問:“阿姐,你住南寶幾天?”

“說不定,看情況啰!”我學她的調子。

“我約你玩噢!帶你去新盈吃燒烤,唱歌。大陸人很少來南寶。”她說的新盈是港口,日軍在那里有過慰安所。看來離南寶這里很近。

車上又坐下幾位乘客,司機上車來。關門,點火。

中巴車向左,緩緩駛出車站。前排女子站起來,開始賣票。原來,這車是她家的。走到面前,我遞給她準備好的8元。她突然抽出1元,遞回我手中,悄悄說,優惠你1塊啰!

我身邊空著,她坐下,說老阿婆好可憐,日本崽不是人,專門要漂亮的女人去受罪。讓我記下她的電話,等工作完聯系,帶我去吃飯、玩。還說,她家有兩個雞,殺一個給我吃。

她加我微信。我是瑞秋,她是“秋風秋葉”。

我們有緣嘞!她說。我點頭說是、是、是!

車到南寶鎮,我帶著心里突然得到的溫暖和感動與這幾個妹妹告別,約好有空見面。在車上,我已學會用南寶話叫她們“儂娞(二妹)”“儂妲(三妹)”。

電話響了,梁院長說他已經看見中巴車了,他就在車的左前方,椰子樹下。

我環顧四周,好多的椰子樹,根本沒有看見梁朝勝的車。其時,這條街上除了我剛下來的中巴,就沒有其他汽車。只有一位頭上帶著草帽,皮膚跟古銅一樣色澤的農夫,扶著一輛摩托車的龍頭沖著我笑。摩托車的左邊加出輪子,共同掛著一個鐵板焊成的車廂。

出于禮貌,我也沖他一笑。

他,就是南寶敬老院院長梁朝勝!

踩著一塊踏板,我坐進車廂。摩托車轉進一條檳榔和矮樹圍夾的土路,再穿出一片秧苗正綠的稻田,長著幾棵木瓜樹和椰子樹的水溝邊,就是南寶敬老院。

梁朝勝的車,在一間平房的門口停下來。

我見到了傳說中的美人林愛蘭。

她坐在粉紅色的塑料扶手椅上看著我們進門,盡管93歲,身板依然挺直,微笑著向我伸出右手,是首長接見戰士的那種神色和姿態。我也伸出右手,被她緊緊一握。干脆、有力。放開,指指旁邊一個木頭方凳:“坐!”

感覺奇特又新鮮,我一邊坐下一邊觀察林愛蘭。

她突出的眉骨下面,是一雙深陷的大眼睛,神色冷靜。顴骨高,臉型瘦長,下巴圓潤,皮膚銅色,閃著亮光。雪白的頭發全部向后,被一個鋼絲發卡固定得一絲不亂。她的美,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是陽光、椰林、沙灘、海風、巨浪糅合的氣息和韻味,只屬于天涯海角。她的身材和五官,搭配出南國美人的果敢與熾熱。

依據殘留的信息去想象,不難得到她年輕時的美貌,但這種猜想又會讓人無比傷感。戰爭,摧殘了她的明媚和俏麗,也剝奪了她的幸福。

我坐下來,剛介紹完自己,林阿婆馬上拉起我的手,放到她的頭上。她的左手扒開頭發,讓我看頭皮上一個的深陷的肉坑,邊緣毛發稀疏。不知是受了什么傷。

她抬起頭對我說:“子彈打的!擦過去,差點死了。我殺過日本崽!”

我吃驚地看看坐在一邊的梁朝勝,不知子彈、傷口、林愛蘭和日本崽構成了怎樣的故事?

梁朝勝說:“她是游擊隊嘞!打日本崽過。”

游擊隊員?“慰安婦”?這兩個身份,竟然集合在我面前這位老嫗身上?!之前見過的大娘和阿婆,被日軍抓走的時候,都是手無寸鐵的姑娘啊!

我想起芭蕾舞劇和電影里的“紅色娘子軍”,梁朝勝說阿婆不是,娘子軍更早一些。

門口的光被人擋住,林阿婆的女兒寶香抱著一個男嬰,走了進來。

寶香25歲,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一見到她,阿婆再也沒有說過普通話。

她讓寶香告訴我,頭上的傷,當年是她自己扯了山里的草藥,用嘴嚼爛敷在傷口上止血的。在游擊隊,她和另外幾個姑娘負責治療和照顧傷病員,也幫忙做飯和洗衣服。

我問,她是怎樣落入敵手,成了“慰安婦”的呢?

很快發現,不論我問什么問題,阿婆的回答總是從“打仗”開始。曾為日軍“慰安婦”的經歷,只能說成是“被抓以后”和“被救之前”。我突然明白,從被日軍抓到的那一刻開始,“女戰士”的光榮和“慰安婦”的恥辱就糾結了她的一生,每時每刻,她都在用光榮的火焰,焚燒難堪的屈辱。

那么,我請她講當年抗日的故事,寶香翻譯——

我家在南寶松梅村,爸爸媽媽是中醫。我有兩個妹妹,都跟父母學了一些草藥的藥理和劑量。日本崽上島來,我們村里有幾個人參加了游擊隊,他們回來說沒有人照顧傷員,我就想去幫忙。

那時候我20歲,家里給我定了親,準備結婚。男方是隔壁村的,年齡比我大三歲,個子不是很高大,但脾氣很好。他對我不錯,我就把自己的打算說出來,叫他跟我一起去打日本崽。但是第二天早上他要回家,說:“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我很氣憤,就自己走了。

我懂草藥,還學會把日本崽打進肉里的子彈拿出來,把傷口縫好。打仗的時候,我們也打槍。有時候日本崽多,我們就邊打邊跑。我們人多,日本崽就跑!

打死多少個不清楚。我們都是在離日本崽很遠的地方開槍,不知道哪一個是我打死的。男人用大刀砍日本崽,我們不敢用刀,只用槍。

說到自己使用的武器,阿婆的講述特別起勁,梁朝勝搶著翻譯:“她的左手拿著手槍,右手拿著沖鋒槍。”

我對沖鋒槍略有認識,阿婆他們當時不可能掌握這種稀缺的武器,只可能是從日本兵手里繳獲的三八大蓋,或者是中正式79步騎槍,甚至自己造的土槍土炮。再請寶香細問,阿婆說不清什么槍型,只記得槍上有一根長長的背帶。以她講述上子彈,擊發的姿勢看來,的確使過槍械。還補充說,那時候太苦了,她們到處挖野菜和番薯根,每天餓得心里發慌出虛汗。

避開老人家不愿觸及的詞匯,我還是問她:“阿婆,日本人是怎么抓到您的?”

這個問題,她愿意回答:“和日本崽打起來,以為他們跑走。幾個男的和我們背著槍走椰子林回去,日本崽躲里面,打起來,男的跑散了,我們被抓到,關在加來。日本崽抓好多人在加來修飛機場。”她說的“我們”,是她和另外兩位女游擊隊員。其中一個名字叫布蘭,另一個名字記不起來了。

“關了多久?”

“差不多一年。”

寶香解釋:“日本崽要她當老婆,她不愿意,就把她吊起來,打斷了右腿的一塊骨頭。她在嘴里咬一塊木頭,忍住痛。”

阿婆告訴我她右大腿根部受傷的位置,又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說日本崽就是這樣吊著她。放下右手,又用沒有牙齒的牙床緊緊咬著食指給我看。

“后來您是怎么逃出來的?”我問阿婆。

“不是逃出來,是茂金,林茂金找日本崽放我的。”

細問林茂金何人?只聽得阿婆一遍一遍提到茂金、茂金!不明白她在說什么,直到她說得哭起來,抬手擦眼窩里的淚水,寶香和梁朝勝才相互補充,翻譯出這段往事——

林茂金來到加來軍部,說林愛蘭是自己的親戚,請太君放了她。日本人也就把她給了林茂金,另外兩位姐妹一直到日本投降才回來。布蘭住在皇桐,前幾年去世了。另一位去向不明。

和父親一起回家的路上,林愛蘭得知日軍來到松梅村,父親帶著兩個妹妹先跑出門,后一步走的母親被抓到,用繩子綁起來押到南渡江邊,推到水中,連尸體都沒有找到。

剛才阿婆痛哭,就是說起了自己母親的慘死。寶香說,每次說起外婆,媽媽都要哭。

回到家,林愛蘭又發現,小妹也不在,只剩下大妹。爸爸說,再等等,跑散了,估計會回來的。

可是,已經93歲的林愛蘭,至今沒有等到小妹的任何消息。

她開始幫父親挖草藥,學著給人看病。自己藥醫好了大腿和嘴角的傷,以及說不出口的煩惱和隱痛。

那一刻,我想起澄邁土龍村結婚生子的3位阿婆,有些奇怪林阿婆長得這樣美,身材挺拔,人又勤快,為什么一直單身,晚年才抱養了只比我的女兒大幾歲的寶香。

阿婆說:“男人的事,我根本不要去想!”

林阿婆脾氣很倔強,不想結婚,但她很喜歡小孩。在寶香之前,已經抱養過4個,一個都沒有活下來。

1989年,她聽說醫院里有小孩沒人要,就去抱回來。孩子好小好瘦!很多人都勸她“不養、不養”——就是養不活,別養了的意思。阿婆不聽人家勸,也沒給小孩取名字,就叫她“不養、不養”。沒想到,居然把這個小孩養活了。沒有奶粉,熬米粥喂她。上學的時候,老師問剛入學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她說“不養”。

“海南話說‘不養’,聽起來像‘寶香’,老師說就叫林寶香啰!那時候,媽媽都70歲多了。同學的媽媽好年輕,我的媽媽已經很老了。我們的家,只有3間小瓦房,經常沒有米下鍋,拿野菜野果來吃。媽媽經常幫人看病不要錢,有時人家硬塞一兩塊錢給她,都要省下買米。她只有到海口,到廣州跑單幫賣草藥。可是,草藥的價格很便宜。”

寶香還記得,媽媽懂藥理,有一陣和幾位婦女搞了股份制的一個小作坊,用阿膠、狗熊和中藥熬補品賣,勉強可以買米來吃。后來媽媽腰腿痛走不了路,生活就更加困難了。

因為媽媽是“五保戶”,所以每年過年,政府發給被子、衣服、大米、魷魚、粉絲、腐竹,才可以像別的人家一樣過年。今年,還給媽媽發了一個小柜子裝衣服。

從小學到初中,寶香的學費全免,老師對她很好。她既不知道母親曾經是抗日女戰士,更不知道媽媽被日本人抓去當過“慰安婦”。初中畢業,開始有民間組織和個人來看望林愛蘭,寶香才明白為什么母親一看到電視上閃過日本兵的畫面就破口大罵,淚流滿面。后來,寶香經常幫來采訪的人翻譯媽媽的話,才清楚了媽媽的經歷。

這幾天林阿婆老發脾氣,找不到她那枚紀念章(2005年,為了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向全國所有健在的抗戰老戰士、老同志及抗日將領或其遺屬頒發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她收藏在一個紅色錦布盒子里,用塑料袋包好放在枕頭底下。有來客采訪看望她時,總要拿出來展示一番。

阿婆說,等她找到紀念章給我看,是打日本崽得的,要我用相機照下來。

“我們的司令是馬白山,他帶我們在臨高去海口的半路上打日本崽。”阿婆又回到“打仗的時候”。

梁朝勝說:“我叔叔就是馬白山的警衛員。林阿婆加入他們的時候,隊伍有四、五十個人。”

說到這里,我想起拍過林阿婆照片的朋友慶港提過,很多人叫她“阿黃”,不知是不是外號?

阿婆哈哈大笑:“是阿黃、阿黃!”寶香說,年輕人叫媽媽“黃姨”。

“阿黃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嗎?”我問。

阿婆說:“父母取的小名,希望小孩健康、有福、漂亮的意思。”

我說:“從現在開始,我也叫您黃姨。”

阿婆說:“好、好、好!”

我說:“黃姨,我想去看看您的老房子。”

再次坐上梁朝勝的摩托車,突然發現他在我要坐的鋼板上鋪上折疊好的塑料編織袋給我當坐墊,上面可見什么“化肥”的字樣,心里一陣感動。謝他,呵呵呵呵笑起來,一臉純樸和善良。

梁朝勝看上去60多,實際年齡才54歲,每月在敬老院拿900元工資。寶香說他是院長又是護工,老人生病都是他開著這輛車,送他們去醫院。有時還要煮飯給他們吃。全院11個老人,林阿婆年紀最大。

他的媽媽也是松梅村人,和林阿婆親如姐妹,無話不談。母親告訴他,林阿婆回到村里很不好過,喜歡她的男人有幾個,但都因為阿婆不會生小孩人家嫌棄,分手了。為了躲避村里人的閑話,阿婆離開松梅村,來南寶蓋了幾間瓦房。

摩托車疾馳在南寶靜悄悄的街上,耳邊刮過呼呼的風,梁朝勝只得大聲說:“都是日本崽太壞,把她糟蹋得不會生小孩了。要是他們不上島來,林阿婆一家日子很好過的。”

老房子就在南寶鎮政府的隔壁,其實是一個小小的村莊。進村左邊第一家就是。3間青磚和紅磚建蓋的瓦房,已經破舊低矮,等同危房。去年林阿婆進養老院,寶香和丈夫回到婆婆家,房子就鎖著了。左邊臥室,中間堂屋,右邊灶房。進堂屋的大門上,還是貼了今年的春聯和年畫。

臥室的窗外,用空心磚搭砌的小棚子里,有一個長方形的木頭箱子。問梁朝勝,他說是林阿婆給自己準備的棺材。

我站在這個簡單的棺材前,伸頭從臥室的窗戶看進去,除了一把陳舊的塑料椅子和一張破爛得不能使用的木頭桌子,只有墻上紅紅綠綠的幾張幼兒識字貼畫鮮亮奪目。看來搬走前,寶香一家住這間。屋頂與墻體結合的地方,露著一個一個破洞,光線雜亂跑進屋中。

阿婆住的是堂屋,一樣破敗,四處漏風。想起敬老院里阿婆那間不到20平米的小屋,一張簡單的鐵架子床上鋪著蒲草涼席,上面放著一個枕頭一床毛毯一把邊緣破損的蒲扇。幾把顏色質地參差不一的椅子和小凳,兩個材質低廉的小柜子。林愛蘭所有的財產,包括這口棺材,不到一分鐘就清點完畢。

她最多的擁有,是她想要和不想要的經歷,是她的喜悅與憤怒、光榮與恥辱。

寶香說,媽媽愛美、愛整齊、愛面子、有禮貌。衣服洗凈晾干,要疊出線條收拾起來。她再窮,都要把衣服褲子搭配得協調。與我告別時,阿婆身上穿著民政發來的一套紫色碎花衣褲,干凈、整潔,衣袖挽得高高的。

十多年來林阿婆不能站立,向前或是退后得靠兩手交替挪動身下一把椅子進行,但她堅持自己做飯、洗衣、上廁所。

夕陽的金光籠罩著寂寞的南寶小鎮,穿過海風侵蝕的房子和幾乎無人行走的街道,梁朝勝重新把我送上去臨高的中巴。

已經不是“儂娞”的車。

想起剛才寶香說原本她們今天要去臨高做客,舅舅的女兒訂婚,請親朋好友喝酒吃飯,為了等我就放棄了。我滿心愧疚,深深抱歉,寶香說,沒關系沒關系!等結婚時候去就是了。

因為這個歉疚,我才知道林阿婆母親被日軍殺害之后,父親再娶,生下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現在,大妹和兩個弟弟都住在臨高,經常讓寶香夫婦帶老姐姐來臨高玩。

回海口的汽車,一直在水田、香蕉、椰子、檳榔、橡膠、馬占樹、非洲楝和幾個小村鎮中穿行,這些地方,正是林愛蘭當年背槍抗日的戰場。而讓她蒙羞的加來,得從一條岔路拐過去,才能達到。

突然,強烈的饑餓伴隨著虛汗,眼前金星飛舞,一想,我已10個小時未見食物。在臨高轉車,急忙撲向車站前賣鹽焗雞蛋和水煮玉米的攤子,邊吃邊向這位頭戴斗笠和手套的女攤主打聽去皇桐的路線。她說,你去海口啰,已經沒有去皇桐的車了。

符桂英: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性奴

還是從海口西站坐上長途汽車,10:20出發。

在臨高已經問過如何去皇桐,說是先到澄邁的福山,再轉車,很近。米姐有些擔心,說自己在海南生活了20多年,第一次聽說這個地名。

這次,是“海汽快車”。

臨高縣皇桐鄉皇桐村,符桂英阿婆住在那里。

在福山下車,將近12點,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轉車,就向人打聽。一個背著雙肩包,手里提著紅色塑料袋的女孩兒說:“跟我走!我帶你去那個車站。”看上去她十七八歲,腦后扎著一個馬尾巴。

福山是澄邁著名的咖啡之鄉,走著看見幾家“福山咖啡”,門口都飄蕩著奇香,讓人不由自主放慢腳步。可惜時間緊,也沒有心情去品嘗。

走完這條街是丁字路口,轉進去是一個很小的農貿市場,有賣新鮮蔬菜、生雞活魚,還有“海南粉”和生熟兩種地瓜的攤位。無法判斷皇桐是否有餐館,吸取挨餓的教訓,買了海鹽焗的雞蛋和煮熟的地瓜。

出了小市場,是一條公路,路邊停著檸檬黃的中巴,小女孩說,這就是去皇桐鄉的班車。車門關閉,不見司機。她說估計司機吃飯去了,要我在路邊一個小雜貨店門口的椅子上坐下。她走了。

無事看著路對面的攤子,賣甘蔗、賣西瓜,等待也許是去吃飯的司機。果真,見一位中年男人從西瓜攤子旁邊的“海南粉”玻璃柜臺后走出來,過馬路,打開車門。

等車的人紛紛起身上車,每人車費3元,看來的確不遠。我打開手里的地瓜和雞蛋,就著等車時買的礦泉水吃了起來。

車到皇桐,停在一條正在拓寬的道路上。新修的部分澆灌了水泥,旁邊堆著碎石和泥土,看來是經過皇桐的主干道。與這條路交叉的一條街口還算熱鬧,像是小鎮的商業區,有店鋪,也有零散的攤位。

走到最近的水果攤,打聽皇桐村在何處?怎么走?

女攤主說:“你要去干什么?”

我說:“去找一位叫符桂英的阿婆。”

95歲的付桂英阿婆,曾為日軍性奴5年

女人和男人們用當地話說了幾句,往西邊一指:“那邊去啰!不遠,看到寫著‘皇桐村’的牌子就走進去,不懂再問人啰!”

“你們也是皇桐村的人嗎?”

“不是。老阿婆我們知道,給日本人抓去過。看你是大陸來,是不是來問這個事?”

我說:“是啊!你們都知道這件事?”

“知道。原來不知道,也是這幾年才聽到說嘞!”

謝過他們,我走到路對面,原先的街道還剩下兩三米可以行走。說是順著這個方向,很快就可以看見皇桐村的指示牌。

皇桐和南寶一樣,人不多。走了一段,還是不清楚,卻見五六個中年男人坐在家門口喝茶、聊天、玩牌。上前詢問皇桐村,他們一陣大笑,指著一個穿著花襯衫的男人說:“他就是村長嘞!”

村長問:“找哪家?”我說:“符桂英阿婆。”

他說:“在、在、在!前面一個路口,左轉下去就是皇桐村。”

幾個男人說笑:“村長,帶人家去啰!”村長用當地話和他們說了幾句什么,我不明白。他們大笑,村長手里拿著牌,沒有起身帶我去的意思。

我離開,繼續往前走。一輛摩托車在整修的路面上騎過去,突然停了下來。車上的男人對著我喊:“阿姐,來坐車我帶你去!”

上車前,問他多少錢?他說:“不要錢,你找的人是我外婆。”

我很驚訝:“你怎么知道我找你的外婆?”

“見你問人嘞!剛才我就站在西瓜攤子那里。你走了,我才去騎車來送你啰!”

不到兩分鐘,就看見那個路口,一塊1米寬2米高的小墻上貼著白色的瓷磚,中間留出一塊黑色,上面寫著金色的“皇桐村”。

經過兩三百米的水泥路就進村了,摩托車向右拐上一條紅黃色的土路。路的兩邊,是我叫不出名字的茂盛雜木,還有木瓜、棕櫚和芭蕉。盡頭,是符桂英家低矮的房子。

帶我來的人,名字叫張天榮,46歲。他的母親,稱呼符阿婆“嬸嬸”。張天榮的舅舅符文榮正好在家,他60歲,個子不高,皮膚黝黑,健談而熱情。

家里也是3間平房。中間堂屋,右邊一間住著符文榮和妻子,左邊這間,屬于符桂英阿婆。

房間昏暗。我的眼睛還留著外面刺眼的陽光,就看見屋中一盞瓦數很低的節能燈無力地亮著。燈下的一個小凳上,坐著符桂英阿婆。她手拄一根棍子,背脊靠著床檔。床后有一個小窗,上面掛著兩個塑料編織袋,一個白,一個黃。陽光透過黃色,引人注目。

我叫她“阿婆”,她高興地伸出右手拉住我,笑著說:“哎!我懂,你叫我‘阿婆’。”

其實,阿婆是澄邁美傲村的姑娘,18歲嫁來臨高,也是皇桐鄉的富雄村,丈夫名叫王二典。兩年后,王二典生病去世,她年輕守寡。

1941年,22歲的符桂英改嫁給皇桐村的符立義。結婚才3個月,丈夫就被日軍從地里抓走,帶到昌江縣石碌礦山挖鐵石。

新婚的妻子并不知道丈夫被帶到何處,她聽說村里一個叫張天林的男人和日軍關系很好,就跑去求他帶自己去軍部說情。

而對即將來到的災難,符桂英渾然不知。

符阿婆今年95歲,嫁來的時候村子小,只有30多戶人家,房子又矮又破。符文榮說,現在有80多戶,很多人種香蕉發了財,蓋了新房子,買了摩托車和拖拉機。有幾家還買了汽車。他們家,還是老樣子。

阿婆讓符文榮從一只竹籃子里給我拿來兩個紅色的易拉罐,裝著健力寶和八寶粥。我說不餓,把它們放在阿婆床頭的一個木頭方凳上,才發現自己坐著的長條凳子,和方凳一樣古舊,仿佛用了一輩子,面上布滿殘缺和破損。

阿婆基本不會講普通話,符文榮大哥和他的侄兒,熱情為我們當翻譯。

沒多久,阿婆說她腰痛,想睡下,撐著木棍要站起來。符文榮和張天榮把她扶到床上,說阿婆從年輕時候就經常腰痛,不能坐太久和做重活。現在腰痛就要躺下,一會兒就醒。

很快,阿婆就睡著了。我們放低聲音,輕輕退出她的房間,來到堂屋。

堂屋放著木床和桌子,床上有一個手機的充電器,符文榮把它拿開自己坐在床上,給我一個紅色塑料方凳。大門的背后,有一只石頭碓窩和一根木杵。符文榮說,嬸嬸一直用它舂米,幾年前才不用的。

涼風和鄰居們一起進堂屋來。我和他們聊起符阿婆。

有人說阿婆脾氣很好,為人和善大方。有人說阿婆有病不能生小孩,從多文鎮的親戚家抱養一個女兒,取名蘭珍。

蘭珍就嫁在村里,經常回來看母親,送菜送肉,幫她做飯、洗衣服。女婿不錯,也是經常回來幫忙。蘭珍的幾個孩子,都是阿婆帶大。蘭珍和丈夫忙,就派小孩過來。

我說想見蘭珍,符大哥說她去臨高做生意,這幾天不會回來。

“我的叔叔被抓走去挖礦,累病快死了才放回來。醫好久才能干工。我的妹妹(蘭珍)9歲,他就去世了。嬸嬸對我們很好嘞!小的時候,她經常給我番薯、糖果吃。”符文榮還說,“她年輕時候沒有錢用,種田、種菜賣,得點錢買米來吃。現在老了也沒有錢用,政府有時候給她50斤米一袋,有時給100斤,兩袋。還有困難補助,一個月200多塊。身上的衣服是發的,一年兩套。年輕時候她就很苦,有飯吃就行,沒錢買衣服。實在破了就買布自己剪、自己縫。生病睡床上啰,沒錢去醫院打針吃藥。睡一下又起來干工。她可憐嘞!”

“村里有人議論她被日本人抓去的事嗎?”我問。

“知道的老人都沒有了。年輕人知道,他們不管這些事。”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我問符文榮。

“十多年前就知道,村里老人議論,說不好聽的話,害羞的話。后面有人來調查,問她嘞,我聽見就知道了。”

有人說村里還有一位老阿婆王玉開,年輕時候也被日本崽抓去過。他們都說王阿婆長相好,就是命不好,比符阿婆還小四五歲,先走了,就在3個月前。

“活著的時候,她們經常一起說話,一起坐。”符文榮說,兩家相隔不遠。

擔心阿婆醒來沒人,我說進去看看。他們說,好啊!需要翻譯出來找。

阿婆側身躺在床上,全是皺紋的臉上毫無血色,呼吸帶著輕微的鼾聲。她已經徹底喪失了年輕時的信息,讓人想象不出她過去的體態、臉型和膚色。她的短發三七分,用小卡子在頭頂夾著多的一邊。睡著,瘦骨嶙峋的右手,還緊緊攥著那根支撐她的木棍。趁她沒有醒來,我仔細打量她的房間。

山墻上壘砌的石頭并不陳舊,估計這房子蓋的年代不會久遠。與堂屋隔墻的是紅磚,也不太舊。家當就是一個兩抽兩門的柜子,上面放著有鐵鑄提手的木頭箱子,背后靠著一張爛桌子的桌面。

見過林愛蘭的棺材,我不難認出柜子前面一個長長的木頭箱子,幾個塑料編織袋蓋著符桂英的棺材。上面放著:一卷用剩三分之一的衛生紙、一頂黑色毛線帽、一個有手柄的紅色塑料邊框小鏡子、一瓶藥、一支黃色蒼蠅拍、一只正方形小紙箱、一個灰色塑料袋和一個紅色塑料袋。壓著這些東西,編織袋露出的地方已經不多,能看見的字樣有兩處,“9001國際質量”和“希315望”。

小紙箱的上面放著一個籃子,裝著阿婆紫色小花的衣褲。

我的外衣和筆記本,放在長凳子的一頭。兩個易拉罐,在方凳上擱著,估計是有人來看她帶來的。我沒有打開,又把它們放回那個裝雜物的舊竹籃。

除此之外,就是幾只大瓦缸和一張破爛的小桌子,上面放著一個電飯煲和一個電湯鍋,都已陳舊,但是她的全部電器。門后的地上,幾個大石頭支著一口鑄鐵炒鍋,木柴的灰燼很新鮮,不知阿婆在這里煮什么。

屋頂的亮瓦,進來一束光線照亮了這個角落,卻讓符桂英阿婆的生活,顯得更加灰暗,更加寂寞。

阿婆醒了。她用我聽不懂的聲音呼喚我。跑過去想把她扶起來,才發現她使勁撐著手里的木棍,可以慢慢離開床板。聽見我和阿婆說話,符大哥和他的侄兒進來了。

他們熟練地扶起阿婆,讓她在床邊的小板凳坐下。她的精神,比先前好很多。符大哥端來一碗水,遞給他的嬸嬸。

聊了一些現在的事,我們又回到過去。符文榮叔侄,翻譯了阿婆給我的所有回答。

漢奸張天林把符桂英帶到墟上的日軍軍部,她說想看自己昨天被抓走的丈夫。日軍并沒有說明符立義的去處,反而扣留下她。

那天晚上,日本人讓她住軍部旁邊的一間小房子,兩個日軍強奸了她。她哭著要回家,日本人的刺刀指向她。她只好留下來,白天干工,晚上服侍日本人。

在軍部,她每天要洗幾大盆衣服,洗菜做飯,有時還要幫男人抬石頭修工事。累得直不起腰,倒在小屋的木板床上,眼睛都睜不開,日本人還是要來強奸她。最多的時候,一個晚上要來4個。

不停的輪奸和身體疲勞,符桂英很快就尿路感染,小便少而黃,下腹疼痛,開始發燒,直到昏迷。日本人讓會長阿桑找人把她扶回家。家里無人照管她,躺在床上差點死掉。

鄰村的張三玉,聽說朋友符立義被抓,老婆符桂英又被日本人欺負快死了,急忙找來草藥煎煮,為她治病。差不多兩個月,她才慢慢好轉,勉強可以自己做飯和下地干活。

過了5、6個月,阿桑和日軍突然上門,又把她抓到軍部。還是白天干工,晚上被輪奸。她再次感染,再次發燒,再次被送回來。張三玉,再次來醫好她。

她再也不敢留在皇桐村,收拾幾件衣服提上,從小路趕往娘家。沒想到在那大與澄邁的交界處,遇見掃蕩的日軍,又把她抓到皇桐軍部。

每次感染被送回來,日軍還派人觀察著,只要見她下地,就來抓她。不敢出門,躲在家里,她聽說村里的小姑娘玉開,也被抓走了。

可是不久,阿桑還是帶日軍來,在家里就強奸了她。

這樣的生活反反復復,一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

再問阿婆為什么不逃到其他地方去,她說島上都是日本人,到哪里都要被抓。還有呢,要是跑遠了,符立義回來找不到她。

符阿婆哭著對我說:“日本仔抓我,給少少一點飯吃,沒有菜配飯。洗衣服幾大盆,手上的皮都搓掉了。”

她的哭聲破碎嘶啞,軟弱無力,卻像鋼針扎在我的心上。我流淚拉著她蒼老得只剩皺皮和骨頭的雙手,驚懼那種度日如年的苦難,竟然長達5年!

平息下來,阿婆說:“我什么都不想了,快死了!身上到處痛啊!”她這么說,我想起了她的棺材。符文榮告訴我,阿婆一生的積蓄只有1100元人民幣,5年前全部用來買了這口棺材。

我告訴她,很快就會回來看她,給她帶止痛藥來。但她的痛,我怎么能夠終止?!

黃昏,張天榮請一位大哥開著拖拉機送我去車站。

路邊等車,突然聽見對面有人叫我,聲音發自來時問路的水果攤。

走過去,那里坐著七八個黑發白發的男人。他們中有人問,見到老阿婆沒有?我說見到了。看來,整整一個下午,這個攤位都在議論我的到來。

想起兩位阿婆受難的軍部,我問:“您們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白發長者讓一位小伙子騎摩托送我。說,不遠,不遠!

日軍軍部,當然早已不在,原址上建蓋了寬敞的民房。送我來的小伙子沒有什么興趣,坐在摩托車上點燃一支煙吸著等我。

我沿著道路繞了一圈,聞得見幾家人的院子里,正飄出飯菜的香味。鐵絲上晾曬著款式新穎的衣褲和圖案時尚的床單。

估算一下,兩位阿婆的家,離這里應該不到兩公里。這條不算遠的路上,卻留下了漫長的記憶——驚恐、疼痛、羞恥、哀傷。

我不知道,戰后的幾十年里,兩位阿婆是否再次來過這里?

回到街口,我請女攤主切開她最大的西瓜,分給大紅傘下每人一塊,大家一起吃。她在我的那片西瓜上,撒了拌有鹽和辣椒的酸梅粉,說這樣才好吃。

一輛中巴車,背著西斜的落日開了過來。紅傘下所有人和我告別,希望再來皇桐。

白頭發叔叔說:“老阿婆等你嘞!”

第四章 南京一周

他說的是,昭和十三年,也就是1938年的7月26日午后,自己隨部隊從上海北站出發,沿著京滬線去南京。

27日,火車緩緩駛進南京的下關車站。站臺上,幾支部隊的官兵整編列隊,進入已經占領的城市。

第二天的任務,只是參觀南京。

他又說,因為南京在頭年的12月13號陷落,市內還有戰火的痕跡,街道清冷荒涼。但是,已經有日本人進入中國的家庭為軍人開商店。

參觀中,很多人第一次聽說“慰安所”。他們了解到南京有兩家,便去了其中的一家。

這幢房子是賓館的樣子,他們來到的時候看見,從入口處到一樓的接待臺已經站滿了士兵,交錢、取號、排隊、等候。女人的房間在二樓,如果有人從上面下來,接待臺的那個男人就會說:“下一個。”

他們繳費,但不能挑選女人,就像上公共廁所一樣。

昭和五十八年,也就是1983年,這個名字叫長澤健一的日軍老兵,在自己的書中寫下了關于南京的記憶。

2014年3月18日上午10:28,G7674次高速列車從豪華氣派的“杭州東”出發,100分鐘到達“南京南”。

拖著行李箱從6號門出來,看見優雅美麗的蓓琴妹妹。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南京。

去酒店的路上,蓓琴忙著給我介紹這個名字最熟悉,地理最陌生的城市,以及她幫我聯系到的幾位研究南京八年淪陷歷史的學者和專家,竟然把車兩次開錯了她最熟悉的道路。

我當然也要參觀南京,但驚訝自己年近半百才來拜見十朝古都。而抵達的理由,竟然是因為這個城市在戰亂中遭受欺辱與摧殘的女性。

南京端莊而繁華,街道平安而擁擠。77年前被日軍慘絕人寰地血洗,除了幾處作為記憶保留,其余很難找到蹤跡。但南京所有關于戰爭的紀念館和博物館,都以自己的方式記錄和講述著那場侵略戰爭,以及這個城市在戰爭中失去的生命和財產,數目巨大得驚人。

那時南京,空氣還有輕寒,梅花、櫻花和迎春花正在怒放。

幾乎每一天,蓓琴的車,都要拉著我經過中山門,帶我去采訪、參觀、吃飯。她說:“瑞秋姐,不要只看我們南京的傷痕,看看我們的美麗吧!”

看著和平富裕的南京和幸福生活在南京的蓓琴,我的心,時常得到喜悅和寬慰,但總有隱約的不安和悲傷摻雜其間,讓人無法徹底高興。

82歲再次來到南京利濟巷慰安所原址的樸永心大娘(資料照片)

如長沢健一那樣,我也要去“慰安所”。

利濟巷:南京的傷,女人的痛

南京民間抗日戰爭博物館的吳先斌館長帶我到利濟巷2號。

從停車場的大門進去,是很大一塊空地,停放著閃閃發亮的轎車,大約二三十輛。緊挨著,就是一群建筑風格歐化,造型精美的土黃色兩層小樓,但多處墻面脫落露出青色的磚土。窗戶玻璃幾乎破碎,剩下的幾片已經不能反射陽光。門扉朽爛歪斜,甚至倒塌。

房子的周圍,有幾棵高大的水杉,還不到轉綠發芽的時日,只有干枯的樹枝曬著春天的太陽,和這樓群暫時保持了相同的色調和氣韻。

吳先斌指著左邊一幢兩層樓房說:“這就是樸永心住過的慰安所。”

這里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也破敗得多,讓人想起某種遺落人世的荒涼洞穴。四面可見幾十層的玻璃幕墻商住樓,幾步之外,就是繁華氣派的新南京。

不知道是不是長澤健一和戰友去過的那個慰安所?

來利濟巷之前,蓓琴說應該先去見一位研究南京8年淪陷歷史的專家,他很了解日軍在南京設立慰安所的情況。

蓓琴是南京特殊教育師范學院國際交流學院院長,和師范學院宣傳部副部長馬建強先生把我帶到一個梅花和杜鵑盛開的小區,拜見了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經盛鴻教授。

聽說我從昆明來,想了解樸永心在南京慰安所的情況,經先生熱情地說:“十多年前,日本的研究學者西野瑠美子跟我講,她在日本開會,朝鮮來的樸永心告訴她,自己在南京當過3年慰安婦。慰安所在哪里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兩層樓,附近有鐵路,聽得見火車響。還有一塊大操場,早上起來看見日軍的官兵在操練。西野叫我找這個慰安所。我想,有火車響嘛,可能就在下關,那里很多慰安所,在長江邊上。但我找來找去,那些房子都和樸永心說的不一樣。后面忽然想起來,我們南京在民國時候就有一條鐵路從下關穿過市里出城去,1958年拆掉了。這條鐵路經過長白街,利濟巷就在這條街附近,也有很多慰安所。我過去找,看到一棟房子和樸永心說的一模一樣。2003年,朱弘和西野把樸永心帶到南京來,在外面她有點記不清,一進到那個大院子,她馬上想起來了,不要我們帶路,自己就上樓找到她住過的房間。”

原來,利濟巷2 號,在樸永心記憶中復活的兩層小樓,當年叫“東云慰安所”,和18號的“故鄉樓慰安所”相連。戰爭爆發前,一個名叫楊普慶的人在18號建造了“普慶新村”,有相同式樣的二層樓洋房8 幢。日軍攻占南京,很快把這里變成慰安所,里面都是日本來的慰安婦,穿著和服,腳踏木屐,主要接待日軍軍官。

世代居住在利濟巷14號的張傳銘老先生回憶:“日本投降時我10多歲,知道一些事,當時我家隔壁都住著日本人,利濟巷16號是日本人開的池田洋行。18號是日本窯子,里面女人都穿和服。離我家不遠有一個垃圾箱,丟了很多避孕套。當時中國人不知道用這些東西的。”

利濟巷在南京市中心繁華地界。南京淪陷后,太平南路那一塊被日本人劃歸為使館、租界,老百姓叫“日人街”,日本僑民很多,也有中國人住在里面,開辦了玩具店、棉布店、食館、煙館和慰安所。

慰安所由日軍軍部直接開辦或委托日僑娼業主設立。中國的地痞流氓見利忘義,也聯手日本軍方和日韓皮肉商人做起這種生意。長期經營的有40多家,主要集中在利濟巷和下關。

慰安所的女人國籍不同,朝鮮婦女多的,當地老百姓叫“高麗窯子”。住著日本婦女,就叫“日本窯子”。中國婦女多的,叫“中國窯子”。日本女人主要接待日軍軍官,朝鮮女人和中國女人接待士兵。

經先生還說:“抓女人隨軍和強奸當地婦女并不是只有日本軍隊,但沒有哪一支軍隊像日軍這樣歧視婦女和殘暴。1908年到1920年的日俄戰爭,日軍進攻西伯利亞和中國的東北,所到之處胡亂強奸和輪奸婦女,占日軍總數五分之一還多的官兵染上了性病,6000多人需要馬上住院治療。而日軍在戰斗中死傷的數目是3000多。性病造成戰斗力的削弱,比在戰場上損失還嚴重。后來他們侵略中國,尤其是到了南京,殺人、放火、強奸更是瘋狂。沒多久,谷壽夫第六師團的軍醫就發現數目不少的官兵已經染上性病。他急忙上報,松井石根大將,你知道吧?就是日本‘華中方面軍’的總司令,他一看,急了!下令所有在南京的部隊都抽樣檢查。結果呢,每一個部隊都有好多人染上梅毒和淋病。他害怕重蹈日俄戰爭的覆轍,趕快開會商量,出臺慰安婦制度,開辦慰安所。可是呢,日本、朝鮮運送來的婦女不夠,就開始大量抓捕中國婦女充當慰安婦。”

說到這兒,經先生起身找來一本書,給我看在“大屠殺”期間,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向日方當局遞交的抗議日軍在1937年12月14 日到30日暴行的170件報告中,涉及到日軍劫掠婦女到“臨時慰安所”的資料。

第五件 (1937年)12月14日夜,日本兵屢次闖入中國人的住宅,凌辱婦女,或索性把她們綁去。

第十件 (1937年)12月14日,中午,日本兵闖入锏銀巷某宅,綁去四個姑娘,強奸兩小時釋回。

第十五件 (1937年)12月15 日,日本兵闖入漢口路某宅,強奸一個少婦,并綁去三個女人。兩個丈夫尾隨呼號,同遭槍殺。

第五十七件 (1937年)12 月16 日,日本兵架去陸軍大學內的七個姑娘,從十六歲到二十一歲,五個釋放回家。據十八日所接報告,她們每人每天被奸污六七次之多。十二月十七日,日本兵越墻而入,架去兩個姑娘,三十分鐘后又把她們送回。

第四十五件 (1937年)12 月17日,日本兵從五臺山一個小學校內拖去許多婦女,徹夜加以奸污,第二天早晨始獲釋放。

第八十六件 (1937年)12 月17日,日本兵從陸軍大學架去南京青年會總干事某君家內的三個姑娘,她們本來是住在陰陽營七號的,為安全起見,才遷往陸軍大學,日本兵把她們綁到國府路,加以奸污,于半夜間釋回。

第九十五 (1937年)12月17日,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校舍內的某避難人家的媳婦,當場被奸污。一個教員的女兒給日本兵拖去。

第六十四件 據(1937年)12 月18 日 報告,廣東路八十三號八十五號收容難民五百四十人,自13日至17日止,日本兵三五成群前往收掠,一天有許多次,今天仍繼續搶劫。日本兵每晚卡車架去年青姑娘,第二天早晨釋回,被奸污的婦女已在三十人以上,婦女和小孩徹夜號哭。凄慘的情形,不勝畢述。

第一四五件 (1937年)12 月25日下午8 時15分,七個日本兵綁去四個姑娘。

第一五三件 (1937年)12 月25 日,日本軍官一人,和兩個日本兵綁去鼓樓新村十四號內十五歲的李小姐。

第一六九件 (1937年)12 月30 日下午,兩個日本兵闖入北平路六十四號意大利使館某職員的住宅,搶劫法幣百元,并綁架兩個姑娘。經懇商后,他們釋放了一個,被帶去的一個叫尚雪珠(譯音),十六歲,身穿皮衣……

這些令人震驚的場面,在發生后的77年,依然讓我僅僅閱讀就膽寒和憤怒。因為這些遭受性暴力傷害的同胞,蓓琴說起奮力抵抗日軍的李秀英。

日軍進城,已經懷孕7個月的李秀英跟隨父親躲進南京國際安全區的美國教會學校。但是過了幾天,日軍還是闖了進來,在一間房子里發現了李秀英。盡管她是孕婦,3個日軍還是企圖強奸。李秀英性格倔強,偶爾練過武功。她找到一個好發力的墻角站住,待日軍撲上來突然出手。日本兵在驚詫中招架一陣,拿起刺刀瘋狂刺殺她,直到她血肉模糊,倒在地上。他的父親發現她時幾乎認不出來,以為她已經死了。摸摸鼻孔,好像還有一絲氣息,趕快送到美國教會的古樓醫院。一個叫羅伯特·威爾遜的醫生救活了她,但腹中的胎兒,已被刺刀扎爛。馬吉牧師把救治過程拍了下來,后來剪輯成關于南京大屠殺的紀錄片。

她的身上,37處刀傷!有一刀穿透她的左右腮幫,牙齒斷落好幾顆。生命,僅僅剩下一絲活氣。

經先生說:“南京大屠殺,兩萬多老少婦女甚至幼女被日軍強奸和屠殺。很多婦女手無寸鐵,但不甘受辱反抗時被日軍殺掉了。但即使不反抗,被強奸后也會被殺害。李秀英活下來真是奇跡!”

李秀英失而復得的生命傷痕累累,成為戰爭罪惡,日軍殘暴的證據。而她無畏的反抗,因為奇跡般的存活得到世人的注目,也因為士兵的投降和男人的麻木顯得更加勇敢和非凡。

當年駐守南京的日本軍人田所耕三回憶:“女人是最大的受害者。不管是老的,還是年輕的,全都遭殃。從下關把女人裝上煤車,送到村莊,然后分給士兵。一個女人供15-20人玩弄。士兵們拿著有中隊長印章的紙,脫下兜檔布,等著輪到自己。”

殺人、放火、強奸,終于引起世界共同的憤怒。而平息公憤的做法,竟然不是嚴懲施暴的官兵,而是決定建立體系龐大的“慰安婦制度”并立即開始實施。

1937年12月19 號,才駐防南京一周的日本“上海派遣軍”參謀長飯沼守上將把參謀部的一個課長長勇中佐派到上海,聯系在南京設立慰安所的事。飯沼守在當天的日記中寫下一句話:“已委托長中佐盡快設立妓院。”他說的妓院,就是慰安所。

長勇在上海聯系到日僑“方便屋”老板,還找到上海黑社會首領黃金榮一起商量,幾天以后回到南京,向飯沼守復命。飯沼守又寫日記:“長中佐從上海返回。……關于妓女的事也要事先做好準備,日本國內的和支那的都要,一旦定下,年底即可辦理開業手續。”當時的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主席拉貝知道日本人要辦慰安所,他非常吃驚和憤怒,也寫了日記:“現在日本人想到了一個奇特的主意,要建立一個軍妓院。”

南京利濟巷2號,原侵華日軍慰安所舊址

日軍在南京的慰安所要通過體檢,盡量挑選相貌端正、身體健康的婦女來做慰安婦。管理也很嚴格,每個慰安所的床鋪、廁所,需要經常清潔消毒,慰安婦要定期接受性病檢查,有性病者及時進行治療或驅逐。對各部隊官兵去慰安所的時間分配、費用價格、一次使用時間及必須使用安全套、性病防范藥膏等都有明文規定。部隊還特設“補給副官”,負責安排、分發官兵去慰安所的出入證和號牌。

慰安婦的行動并不自由。規定不許隨便外出和與當地居民接觸,所得收入部分上交日軍軍方。若懷孕,則殺子留母。若生重病,則一丟了之;當危急時刻,日軍要先殺死慰安婦,然后撤退。

還是說樸永心所在的“東云慰安所”。

日軍占據了這里,馬上改造成慰安所,交給一個名叫千田的日本皮肉商人經營。這座洋樓上層有16個小房間,下層有14個小房間,每個門上都釘有一塊圓形的號碼牌。房間里都建有一塊凹進去的床位,放置榻榻米,還有桌椅和衣柜。

樓下進門處有吧臺,樓上一個小房間的上面,還有一間狹小的閣樓,用來關押、吊打不聽管教的慰安婦。

臨街有道大鐵門,門口設有售票處。

2003年,世代居住在利濟巷14號的楊秀英老太太已經95歲,她回憶1938年春末夏初,她們一家從逃難的六合老家回到利濟巷。先是擺香煙攤子為生,后來開了德勝祥煙酒雜貨店,再沒有離開過。

當時她家周圍住有許多日本人,有的住家,有的開店、開洋行,還有的開慰安所。她向他們學會了日語。“高麗窯子”就在她家房子的后面,老板千田常到她家雜貨店購買煙酒。她認識這家慰安所里好多個韓國慰安婦。有的女人穿朝鮮服,所以知道她們是朝鮮人。每天晚上都有許多穿軍裝、挎軍刀的日軍官兵這里,周末更多,老板千田都要到門口迎接。

我猜想,楊秀英說不定就認識“歌丸”。她的年齡,比樸永心大13歲。

“但是呢,不要以為這樣就太平了。”經先生說,“這些慰安婦,也是和奴隸差不多。那個樸永心,脖子上留著一個傷疤,就是在南京的慰安所里,被軍刀劃開的。她生理期,不想接待,鬧點情緒。這個日軍不開心,拿刀放到她的脖子上嚇唬,真的給她劃開了。80多歲來南京的時候,她抬頭給我們看,很深很硬的一條。老太太說起來嗚嗚嗚嗚地哭啊!”

被日軍當成國策的“慰安婦制度”,目的有3個方面:首先是避免性病對健康兵力的削弱,其次是盡可能減少士兵對占領區婦女的強奸,再次是力圖保持軍隊紀律。因此,無法準確統計數目的女性,被迫失去家園和親人,承受著同樣數不清的性暴力虐待,甚至被拋棄被殺害。

“慰安婦問題”研究學者認為,整個侵華戰爭中,被日軍征召、哄騙、強擄為慰安婦和遭到性暴力損害的女性,包括日本本土、南北朝鮮、東南亞幾國、臺灣和中國大陸,人數竟然多達40萬以上!

1939年剛剛來臨,身在重慶的蔣介石夫人宋美齡在震驚和悲憤中發表了名為《抗戰建國與婦女問題》的文章,揭露日軍當眾將被擄的中國婦女“剝掉衣裳,在肩上刺了號碼。一面讓我們同胞蒙羞,不能逃跑,一面又充當他們的獸欲工具。”

1945年日本投降,“東云”和緊挨著的“故鄉樓”不再是慰安所。解放后搬進來幾十戶市民居住。這些房子作為慰安所的歷史,隨著歷史的前進慢慢淡化,無人再提,只留在史學家的關注中。

1946年,25歲的樸永心帶著脖子上的傷痕、子宮被切除的身體和她終身無法擺脫的恥辱,從日軍的前沿陣地松山死里逃生,被遠征軍救治后送回朝鮮。而和她一樣被哄騙離開故土的姐妹,大部分人已經死亡和失蹤。

1949年2月,一艘巨大的輪船從中國駛向日本,被遣返的原日軍“上海派遣軍”副參謀長岡村寧次在接受記者的采訪時說:“我是無恥至極的慰安婦制度的始作俑者。”這句話不乏羞愧和悔恨。但在這場戰爭過去的70年里,盡管證據確鑿,日本政府一直謊稱戰時慰安所的開辦和經營純屬民間娼業者的私人行為,甚至否認“慰安婦”的存在。

利濟巷2號和18號的房屋幾乎連在一起,十多年前就已經破舊,居民陸續搬走,墻面畫上粗大的“拆”字。經盛鴻先生聞訊匆匆跑去,扯掉門上的封條,轉身找到報社和電視臺的朋友幫忙,和北京、上海、武漢的專家學者一起呼吁保留這片日軍在中國最大的慰安所原址。他還請日本“慰安婦問題”研究學者西野瑠美子給當時的南京市長羅志軍寫了一封信,懇求保護這個慰安所遺址。

而遠在日本的朱弘為了留下這個慰安所,從2002年直到去年,30多次飛回南京找到紀委、房管所、拆遷辦,甚至寫信給中紀委、外交部,強調保護這個遺址的重要性。他經常攔在拆遷隊的面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捍衛著自己堅強如鐵的決心。為此,他花光了自己的積蓄,一貧如洗。

最后,市長作了批示,才留下現在這幾幢危樓,但一直沒有進行保護的修繕。

順著一個破爛的門洞,走進18號的“東云慰安所”。

門口的一只爛木箱上,放著兩只吃飯的白瓷碗,里面裝著清亮的半碗水,令人捉摸不透,突生詭異之感。地上堆著爛紙箱、舊瓶子和爛桌子的腿。樓梯枯朽早就不用,拐角處竟落滿一公分厚的灰塵。踏步的一級,有一片干枯的荷葉安靜沉睡著,被落灰掩蓋,與樓梯一個顏色。

看來,真是很久沒人來過這里了。

我想上樓。吳先斌說他先上去試試樓梯和樓板,如果掉下來,他自救的反應比我快。

他身材高大,一級一級試探著破爛的樓梯走上去,每一步,發出不同的怪響。我站在樓下,躲避著腳步驚動的灰塵,聽得見嘎吱嘎吱的響聲在樓上慢慢移動。他轉回來,說可以上來看看。

我的腳步,緩慢踏進樸永心曾經的生命場景。她從門口走上這樓梯,仿佛走上祭壇,成為戰爭與暴力的犧牲。從樓下,來到樓上,她的名字被改成“歌丸”。

這樓梯,“歌丸”整整走了3年。

再次踏上這把樓梯的時候,無數次承受了靈魂與肉體之痛和躲過了炮火槍彈威脅的樸永心已經82歲,而疊映在樓梯上的青春和暮年同樣凄慘和悲涼。樓梯和她一樣,已經老去。

從樓梯到過道,其實我已經后悔,但如果沒有親眼看見樸永心在南京身為性奴的居所,又會感到迷茫和遺憾。只有來到這個“慰安所”,我對她的所有猜測與想象才得以落實。

好長時間沒來,樓板和隔墻爛得無法分辨,吳先斌看不出哪間是樸永心住過的“19號”,只記得經先生說她的窗戶朝北,但多處樓板朽壞,我們不能隨意走動。

走進一個稍完整的房間,里面沒有想象中的陰暗,卻感到窗外陽光刺眼。屋里是灰塵和霉味混合的氣息。窗戶朽爛,門還算完好。地板多處陳腐下陷,不知自己的腳哪一步會被咬住。墻體開裂,房梁幾乎被人完全抽走,留下讓人恐慌的險情。

很多房間一樣大小,吳先斌說是不是樸永心住過的并不重要,在這些房間里的女人一樣受苦,一樣倒霉。

后來,還是朱弘,他告訴我,再次來到這個“慰安所”的樸永心指著自己脖子上的傷痕說:“我的人生太苦了,幾本書也寫不完。”

他還說,在南京的時候,“歌丸”經常到慰安所對面一家面食店買饅頭包子,老板夫婦喜歡這個朝鮮姑娘,對她的悲傷很同情,就指點她到街口一家藥鋪買鴉片,希望她吸了忘掉痛苦。

“歌丸”上癮了。

在龍陵和騰沖也吸鴉片。直到上了松山,戰火密集、物資匱乏,再難買到鴉片,這習慣才被迫中斷。

下樓,我們又轉到相連著的那幾幢小洋樓。

原來的過道,已經長滿雜草,墻上留著偏旁脫落的血紅“拆”字。大部分房間的墻上,貼著多年以前的報紙和日歷,畫著愛心,寫著“LOVE”和“好人一生平安”。地板枯朽斷裂,出現黑乎乎的深洞,讓人膽戰心驚。但這一切,已是南京市民居住的痕跡和記憶,隔開了那段戰亂中的歷史。

而日本方面,除了那個叫長澤健一的日軍醫生初到南京的記憶,還有很多日軍老兵用筆記本寫下了自己和南京,以及和慰安所、慰安婦的關系。也有記者、作家從日本來到中國戰場,調查了解和宣傳這場戰爭與戰況。他們自然會關注雨后春筍般的慰安所。

1938年1 月8 日到達南京的日本作家石川達三,采訪了擔任警備任務的日軍第十六師團。兩個月后,他發表《活著的士兵》。這樣寫到:

在南京市內,為日本軍人開設了兩所妓院,讓他們泄欲,以安慰他們那健壯而閑得難忍的肉體。

……

一百來個士兵在甬道上排成兩行,吵吵嚷嚷地說笑著。甬道盡頭的入口處有一道小鐵門,三個中國人站在那里。

……每當從小門走出一個人來,下一個人才能進去。出來的人邊扎皮帶邊向等待的人們狡黠地笑笑,聳聳肩膀走了。這是被安慰后的表示。

走進甬道后,兩側有五六間小房,每間房里有一個女人,都是中國姑娘。她們留著短發,抹著胭脂,在這種時候她們竟還有心思梳妝打扮,而且對方都是些語言不通、素不相識的敵國軍人,他們要在一起度過三十分鐘。為了她們的安全,在小鐵門的入口處,有持槍而立的憲兵。

石川達三看見的場景也許不假,但對這些不幸淪為“慰安婦”的中國婦女,不知道他是故意的歪曲還是片面的誤解?

不是她們“有心思梳妝打扮”,而是日軍和娼業老板強迫她們抹上口紅扮出妖冶。不是她們想跟語言不通,素不相識的敵國軍人度過多少分鐘,而是“入口處,有持槍而立的憲兵”。而石川達三的理解,卻是“為了她們的安全”。

這位作家的同胞,日軍第18師團士兵原田上川一直記得:“(南京)慰安所內,有不少中國女人。這些女人都是良家婦女,身體健康,年輕美貌。我去過漢口路慰安所多次,每次都找一個叫蘭英的婦女,她20歲,半懂日本話。她說,這個慰安所有50多個中國婦女,每人每天要接待30多個日本官兵,給她們吃糠和糙米,喝冷水,被蹂躪得死去活來。她幾次想死,均未成功,他求我救救她。我表示無能為力。她絕望的臉上布滿淚痕。”

1982年至1987年的5年間,南京民間學者王炳毅先生進行了艱苦的采訪調查采訪,找到多位曾被迫做過日軍性奴的南京婦女。

楊隆珍:靠打傭工為生,家住中華門外西街。1942年夏,她被偽保長以“幫太君洗衣”為名,騙入大行宮利濟巷“東云慰安所”,在棍棒毒打下淪為性奴,規定每天接待日軍官兵不得少于5 人。某次生病不能“接客”,竟被日軍拳打腳踢。慰安婦姐妹被折磨而死后,送往南京城西清涼山日軍小火葬場焚化。1943年秋,她被一位遠親營救出來。20世紀60年代,她擔任過街道居民委員會重任,80年代初擺煙酒雜攤,1995年辭世。

姚曼莉:原為上海電臺藝員、歌手,家在南京。1939年被日軍強征入三牌樓“故鄉樓慰安所”,初為少佐以上的海軍官佐提供性服務,因才貌出眾又會幾句日語,被日海軍司令部一大佐包養,1944年生一女。1949年共和國成立后,姚在某中學教音樂。20世紀50年代,姚因經歷復雜受過審查。1993年因病去世。

胡文英:南京人,1940年在南京養濟院當傭工時,與胞妹胡文秀同被汪偽社會福利局官員騙入城西“浪速樓慰安所”。1943年,胡文秀被害致死。胡文英在1941年逃出慰安所,后嫁給一職員,終身未能生育。兒子為早年抱養的。

徐明香:南京郊區人,原在家務農,1942年進城打工,被汪偽特工綁架,以“通新四軍游擊隊”罪名,關入城中警察局,恐嚇后再強送入“大華樓慰安所”。1942年底被家人營救出來。1990年病故。

楊澤慧:南京郊區棲霞人,家住棲霞街。1941年與施惠珍等4 名年輕女子,同被到郊區以招店員名義的太平南路日僑商店日本僑商老板,騙至“青南樓慰安所”。半年后其家人托請汪偽權要陶錫山出面保釋出來。

施惠珍:1920年出生,1941年被太平南路日僑商店老板以招店員名義,騙入“青南樓慰安所”。后因患病被日本人扔在南京郊外的荒地上,被當地人營救。

鄭明霞:20世紀30年代中期為夫子廟怡春院妓女,日本占領南京后被強征入貢院東街2 號的“人民慰安所”。1940年不堪非人的折磨逃出來。1949年共和國成立后,被安排在工廠工作。

吳邦英:南京人,住鐵路二村,丈夫是鐵路工人,婚后有一子一女。1942年隨丈夫過江探親時,在商埠街被汪偽偵探綁架,羅織罪名,關押刑訊。其夫被拷打致死,吳被強送入“鶴見慰安所”(隸屬駐南京的日本海軍部隊),一年后獲救。

張中琴:1944年其兄在抗日作戰中犧牲,她被當地漢奸強押送到日軍憲兵隊,遭輪奸后送到“鶴見慰安所”,半年后得逃出。

上官紅云:1939年外出游莫愁湖時被汪偽特工綁架,強送入“鼓樓飯店中部慰安所”,后被美國友人出面救出。抗戰勝利后,她曾化名在報刊上撰文,控訴日軍“慰安所”的罪行。

朱金香:1937年12月13日,日軍進攻中華門那天,18歲的朱金香挎個包袱,隨逃難人流涌往下關江邊,為滔滔大江阻隔,迫不得已潛回城里,藏匿于清涼山下一戶菜農家中。一個多月后,日軍大屠殺停止了,她欲返回城南找堂姐,在途中被日軍抓住,與其他幾十位婦女一起,押到五臺山下一排平房里。朱金香剛被帶進一個小單間,被一名日軍軍官強奸。后又有幾名日本兵依次輪奸了她。日軍官兵只給她們每人一條軍用毛毯、兩條毛巾和一塊藥皂。寒冬臘月,薄毛毯根本不頂什么用,半個月里有10名婦女凍餓生病而死。每人每天只吃兩頓飯,吃的是粗面饅頭與兩瓷缸馬鈴薯湯。她們想自殺,連一根上吊的褲帶都沒有。1981年,朱金香從城垛某紡織廠退休。1989年辭世。

邵美英: 1938年秋,她和幾個未辦“良民證”登記的年輕婦女被抓到偽警察局,后被漢奸交給日本人。兩個日本軍官盤問一番后,就將她們帶到了太平南路的“青南樓慰安所”。一名日軍炮兵中佐來到“慰安所”,看中了邵美英,以后常來專找邵美英。后來干脆包下,并生一子。1944年底,日軍中佐遠調南洋戰場,日本戰敗后不知所終。20世紀50年代末,邵美英曾在玄武區一家街道食堂干過炊事員。以后一直在新街口附近一條巷口賣鴨血粉絲湯、蔥油餅、餛飩。于1990年病故。

她們,就是日軍“兵站指定”的“支那美人”。幸存并不意味著獲得徹底的解放和幸福。她們生存的國度,自古崇尚婦女的貞操和名節,日軍對她們進行的性暴力損害,幾乎就是對她們生命的完全損害,讓她們自我認定了永遠的卑微和怯懦。再說人世復雜、人情冷暖她們并不陌生,不得已只有沉默和躲避,希望那段恥辱永遠不被發現和提及。但是,記憶不能清除,尤其是可怕的記憶和羞恥的記憶,白天和夜晚都會啃噬希望和生活。

長久的沉默總是令人疑惑和不安,也使這個城市女性受到性暴力侵害的歷史保持了長久的沉默。在這場戰爭結束后的40多年,以上幾位老人終于在生命接近尾聲剪開糾結、鼓足勇氣說出深藏一生的秘密。但她們依然強烈要求王炳義,事情可以講,千萬不能說出名字。王先生答應她們,給每人取了一個代用的名字。

我不能確定這種吐露是否會成為她們一生重壓的釋放,但一定還有更多受到日軍性暴力侵害的女性選擇了終身的緘默,把這個難以解開的包袱,帶到另一個沒有戰爭也無人鄙夷的世界安放。

在此時我想,我們甚至無需追查在這場戰火與屠殺的浩劫中究竟有多少女性慘遭橫禍?只要有一名女性被強奸甚至殺戮,已經足夠說明戰爭的殘酷和瘋狂。

2006年的南京,終于有一位老婦勇敢站了出來,承認自己曾經被騙入日軍的慰安所。

她叫雷桂英,家住南京郊區湯山鎮。

雷桂英:13歲的“慰安婦”

晚飯后,雷桂英大媽和往常一樣,逗著小重孫玩耍。不知因為什么,她對自己的養子說:“家國啊,我要不在了呢,金耳環給媳婦,金戒指給你。”唐家國莫名其妙,抱怨老太太“說鬼話”。

雷大媽也笑了起來。

幾分鐘后,她突然感覺頭昏,又對唐家國說“心里很難過”。

兒子站起來倒開水,想拿常服的高血壓藥給她。沒等他抬頭,母親已經倒在地上。

唐家國急忙扶起母親,用電話撥出了“120”。雷大媽說:“難受啊,不要醫我了。”往后,再沒有一個字。

附近馬群鎮醫院的救護車從高速路趕來,把雷大娘送到南京江蘇省中醫院。醫生檢查后說人不行了,若要搶救,請家屬交錢簽字。唐家國急忙打電話給報社和電視臺,希望有人來幫助生命危急的母親,可惜已經下班,電話無人接聽。一籌莫展的唐家國準備把不省人事的母親拖回家去。

但那個時候,他又想起了吳先斌。

吳先斌說不能拖人,馬上過來想辦法。他的呼吁讓報紙和電視臺出現了雷桂英老人病危的消息。

醫院盡力搶救了3天,雷大媽始終沒有醒來。

2007年4月25日下午3點,確認雷桂英腦血管破裂,已經去世。

湯山是南京的東郊,景色秀麗,很多溫泉,南朝皇帝就賜名“圣水”,戰時是日軍在南京外圍的重要據點。戰前南京國民政府在這里建有多所別墅,還建了一所陸軍炮兵學校。

日軍占領湯山后,炮兵學校變成了兵營。

唐家國的家在湯山鎮政府對面,走完一條20多米的小巷就是。3層小樓,干凈、簡單、樸素。正對大門的墻上,懸掛著鏡框裝裱的紅色十字。

母子倆都是基督的信徒。

桌子上有一紅一綠兩個塑料殼熱水瓶,唐家國說雷大媽生前一直在用。他提起綠色這只,給我們泡茶。

“我媽的娘家在上峰李崗頭,離這里有15里路。家里很窮,她從小就跟村里的大人到湯水街上來要飯。這里有溫泉,有錢人多。日本人來以后叫湯山,我們一直叫湯水。我家房子原來在離信用社不遠的地方,是石頭和泥土砌的草房。1972年發大水,房子沖倒了。74年來這里蓋得兩間平房。81年我結婚又造了一間。千禧年才蓋的3層樓。

“慰安所早就沒有了。1978年垮掉,那塊地建了信用社。

“我十六七歲,家門口有個姓朱的小伙子跟我講,他爸爸年輕時候給日本人干過活,見過我媽在日本人的慰安所。

“頭一回聽到,我不相信,跑回去問我媽,她發火了:‘你聽外人瞎講,哪有這種事!’后來,我就不問她了。一直到2005年,一個文史愛好者找到我,叫我動員我媽把這件事講出來,可以跟日本人打官司、討公道。我跟我媽講,她沒有罵我,問講出來會不會對下一代不光彩?我說您這是老眼光,那是時代造成的,現在環境不同了,不怪您。

“我和老婆、女兒商量,看會不會有意見。她們聽我講,不相信。后來呢,她們說看老太太自己的意見。

“我們決定講出來以后,那個文史愛好者就給報社和電視臺打了電話。等記者帶著筆記本和攝像機來家里,我媽又不肯講了。記者說,其實我們10年前就聽說湯山有四五位老人年輕時候當過慰安婦,我們來找過,她們翻臉罵人,不肯承認,也就不敢來找您了。我們希望您勇敢說出來,為日軍在南京犯下的罪行作證。第二天,我媽說出來了。”

侵華日軍占為慰安所的洋房

唐家國沒有想到,母親那一段隱隱約約、斷斷續續暴露的往事竟然會讓他大吃一驚,口瞪目呆。

雷桂英出生在上峰鎮的關塘堰,剛滿7歲,父親就生病去世了,母親改嫁到鄰村李崗頭。家里很窮,老奶奶只有把她送到土橋鎮王家邊,給人當童養媳。她采過桑葉養過蠶,還跟著大人到句容賣過蠶絲。由于懂事勤快,男方家老婆婆很喜歡她。

9 歲那年,日軍占領南京,湯山也駐扎了軍隊。

男方一家全部躲在地洞里,一直等風頭過去,秩序稍稍穩定才試探著回到家里。

有時日軍會進村來找花姑娘。聽見消息,所有年輕姑娘都跑走或者躲起來。有個老奶奶躲在草堆里發抖,弄響稻草被日軍發現,用刺刀一挑,一把抓了出來。一看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就用刺刀扎死了老奶奶。

戰爭讓人驚慌失措,百姓的生活更加困難。窮愁使男方得了重病,不久去世。雷桂英只好到李崗頭找母親,幫著帶才出生的小孩。

有一次不小心摔倒,小孩的臉上擦破了皮,母親的老婆婆不依不饒,對雷桂英又打又罵。媽媽只好又把她送給寺后村一戶開染坊的人家當童養媳。這家為人刻薄,公公婆婆經常打她。無奈,她只好跑出來流浪,靠乞討為生。

她每天的渴望就是能夠吃飽,但這個愿望從未實現。

13歲那年,在湯山街上有人告訴她,高臺坡有家日本人要招小工,包吃住,還有工錢,可以去問問人家要不要。

雷桂英去的地方是山本夫婦的家。他們收下她,安排做些雜活。掃地抹桌子、洗衣服和帶兩個小孩。兒子五六歲,叫“和次郎”,女兒三四歲,叫“蘿卜果”。

山本當時30來歲,個子不高,臉上沒有胡子,老百姓背后都叫他“喜鵲”。他胸前常常掛著一塊黃牌子,等農民把菜挑來,就帶著送到炮校。有時候他到上海給日軍采購東西,就把黃牌子交給雷桂英,讓她帶路去送菜。

進了炮校大門還要走一段路才到伙房。日本廚師對她不錯,各色餅子讓她隨便“米西”,還可以帶走幾個。

其實,山本家里還住著十多個大姑娘,也是從鄉下來的。雷桂英不知情,其實這里就是人們說的“婊子院”。

很快她發現,日本兵進來就抱了姑娘上鋪睡覺,男的跪在女的身上,女的大聲喊叫。起初她以為是在打架,后來才明白這些姑娘都是被騙來當“婊子”的,十七八歲到二十多歲,有的結過婚,有的還沒成家。

她對自己被騙毫無覺察,只是山本夫婦看她年紀太小,就先當了使喚丫頭。

她們吃的是麥片飯,一天三 頓,基本可以吃飽了,菜也有幾樣。有時候還有罐頭配青菜蘿卜,加點醬油或者拌點糖,從來不加鹽。山本要她們跪著吃,她們不肯,一直站著吃。

能吃飽飯的雷桂英臉色慢慢好轉,人也變得有了模樣。日軍進來找那些大姑娘,會跟她打招呼,在她臉上摸一下。

來山本家半年,某天一個日軍進來,拖著雷桂英的手就往房間里走。一進門,把她壓在床上。雷桂英大喊大叫,山本夫婦并未出來阻止,而是在事后勸說痛哭流涕的雷桂英開始“接客”。

從此以后,和另外那些姑娘一樣,雷桂英每天都有“客人”,多的時候三四個。星期天放假,來的日本兵特別多,要排隊等候,輪到就撲上來。進到房間里的日軍,都會從自己身上拿出一個避孕套。

雷桂英還小,某處器官經常疼痛,山本的老婆給她一種叫“高錳酸鉀”的藥粉兌水泡洗消炎。

很久以后,雷桂英才知道山本家還叫“高臺坡慰安所”。

不到半年,雷桂英聽說有個叫“天福鬼子”的日本商人在街上開了一家很大的俱樂部,不知從哪里弄來一些日本婆子和朝鮮婆子,讓她們住在俱樂部里供“皇軍”消遣。

知道有個家門姐姐在俱樂部里打工,雷桂英經常去找她。幾次,站崗的日軍也就不阻攔了。雷桂英看見很多日本婆子站在俱樂部向洋橋那頭打招呼,日本兵就蜂擁過來。星期天來的人最多,俱樂部里男男女女一起在床上打牌戲耍,不回避也不掩飾。

湯山俱樂部是鎮上規模最大的一家慰安所。當地老百姓稱這家慰安所叫“大婊子院”,而山本家,叫“小婊子院”。

有一天,雷桂英回山本家,路上遇到日本兵當場就要強奸她。她不愿意雙手使勁推開,日本兵居然拿起刺刀,對著她的右大腿連刺3刀。

一位叫唐家漢的老人回憶,他當時看見日本兵把雷桂英刺倒在地上哭喊“救命!”不敢過去拉她起來。正好有幾個“二鬼子”皇協軍路過,趕快上去拉開日本兵,把雷桂英送回山本家。

山本老婆找來紗布和消炎藥,幫她清洗和包扎傷口,幾個月傷才養好。雷桂英再也不愿“接客”了。

十幾個大姑娘接客太多,有幾個已經病死,生意不如俱樂部那邊好。山本夫婦對剩下的姑娘看管更嚴了。

一天晚上,雷桂英把一個日軍留在床上,謊稱肚子不舒服,要去后院蹲廁所,確定無人注意,翻墻出來跑了。吃飽飯已經不再是雷桂英的愿望,她的想法是寧可餓死,也不愿再過這樣的生活。

雷桂英還是只有跑到李崗頭找母親。在山本家的經歷,母親很快就知道了,母女倆抱著失聲痛哭。

她剛滿15歲。

從山本家后院翻墻出來的時候,雷桂英身上藏著一樣東西,令人驚奇的是,70年后我居然能夠親眼見到。

盡管是養子,唐家國和養父母相依為命,感情深厚。問起老人的往事,他了如指掌。

日本投降,雷桂英 17歲,媒人把她介紹給29歲的孤兒唐起云。日本人打過來,唐起云叫父親一起“跑返”(躲避戰爭),被叫做“靠山王”(以打獵、采藥為生)的父親不愿離開。等唐起云回來,家里房子被燒光,父親失蹤,尸骨再也沒有找到。他繼承父業,靠捕魚、打獵為生,也懂中草藥。

他們結了婚,但雷桂英一直不能懷孕。醫生檢查后說,她的身體被搞壞了,永遠不能生小孩。

唐起云脾氣好,說不會生沒關系,抱個孩子來養就可以了。潑辣能干的雷桂英,地里家里的活計統統干,還跟唐起云學懂了中草藥。

解放后,她當上了婦女隊長。

1959年6月,在家里的雷桂英聽見有人敲門,開門見是自己的表姐,手里抱著出生才6個月的嬰兒,進來坐下說,給你養吧!雷桂英仔細端詳,是個男孩,但很瘦弱。她拒絕了表姐,說自己養不活。

過了3個月,婦女隊長雷桂英去鎮上派出所開會,所長才說了幾句話,生產隊的水電工就抱著一個小孩進來,說是在部隊的圍墻外面撿到的。大家圍過來看,雷桂英馬上認出就是表姐抱去家里那個嬰兒,還是又瘦又小。所長說,這孩子和你有緣,抱回去養吧!雷桂英還是擔心養不活,所長拿出5尺布票和5元錢給雷桂英,說:“養養看。養不活,政府不怪你!”

這個小孩居然養活了,就是唐家國。

養他,自然不會簡單輕松。唐大哥說:“我媽心善,越養越舍不得我。她苦,舍不得用錢,也沒有錢。從年輕時候,就一直只有四五套衣服,總是灰色、藏青色和海棠藍(淡藍色)。她勤快,到老都是自己洗衣服。買幾兩肉燒梅干菜,要吃好幾天。她幫村里人看病,開點中藥不收錢的,怕人家說她非法行醫。她和我父親都抽煙,看完病,人家就給他們買點煙抽、買點酒喝。對我呢,舍不得吃給我吃。我們感情深,經常一起說心里話。95年我入基督教,她看我生病沒吃什么藥,也不生氣,病就好了。她也就跟我去教堂,信了教。”

而說到那段特殊的經歷公開之后,還是有人嘲笑和“罵聲無好言。”但是雷大媽說:“人活著總有說你好,說你不好的。我活著一天,對日本人是恨透了。我想到日本去,和他們打官司。我要是去不了,你跟別人去,把材料帶上。”

作者在雷桂英大娘墓前

提供線索給報社和電視臺之后,那位文史工作者又來見雷大媽,抱怨報社太小氣,只給400元線索費。“老太太聽見很生氣,說你怎么能說這種話?我講出來,是要讓大家記住歷史,讓后代知道日本對我們中國做過些什么。如果是為了錢,我死也不肯講。你要錢,我給你!老太太站起來去給他拿錢,他不好意思走了。”唐家國說。

想起在吳先斌的博物館,他給我一張VCD看了雷大媽作證的一段視屏。她身材瘦小,干凈利索,滿臉倔強,說話很有條理。也看到蘇智良先生拿著雷大媽生前讓兒子代筆寫給他的一封信說:“雷桂英很有胸懷,她認為日本的侵略戰爭也給日本人民帶來了很深的災難,希望永遠不要再有戰爭。她自己是受害者,還考慮到別人也受害了。這很了不起!”

唐家國起身,去雷大媽生前住過的房間里,拿來一個綠色鐵罐,說里面裝著從“慰安所”帶出來的“高錳酸鉀”。我無比驚訝里面的藥粉已經穿越了70年的時空,想親眼看見被關閉在一個小罐子里的某種特殊歷史,就問能不能打開給我看看。

鐵罐是多年以前裝茶葉用的,封口銹死無法擰開。唐家國找來一把起子給吳先斌,終于撬開了鐵罐。里面的“高錳酸鉀”有塊狀和細粉,見到幾十年后的陽光,猶如傳說中的變色龍不可捉摸,又像展開了一個真實而冷酷的世界。

那個瞬間,我想起《隨軍慰安婦》的作者千田夏光曾經采訪到原日軍“玉”兵團的隨軍醫生,他介紹了高錳酸鉀的使用:“軍醫部在各個慰安所的房間里放置高錳酸鉀水溶液,命令在完事之后,士兵們必須給自己的性器官消毒。這種水溶液被稱為‘變色龍’水。洗滌裝置全軍都是統一的。”自然,消毒是男女雙方必須共同進行的,尤其是“慰安婦”。

湯山的幾位老人還記得,“大婊子院”會出來一些日本婆子和朝鮮婆子。有個朝鮮婆子長得很漂亮,人稱“湯山一枝花”。

1924年出生的經友發老人說:“湯山的慰安所一開始在老街里,是地主袁廣智的房子。袁廣智是湯山人,抗戰發生后跑到四川去了。鬼子就把他的房子占下來做生意”。

1925年出生的劉幸福老人說:“日本人在湯山街上是開過妓院的,他們叫慰安所,在高臺坡那里,離我家門口不遠,有三間大瓦房,現在改成信用社了。進慰安所要在日本人手上買票,只有日本軍人才能進去嫖,中國人是不讓進的。”

而在“小婊子院”一年半的雷桂英大媽記得清楚,每個進來的日軍都帶來一個避孕套,用過之后扔下,由她們負責打掃。

關于避孕套,朱弘認為叫安全套更為準確,因為他進行了歷時8年的跟蹤調查,2010年終于在日本找到了日軍官兵當年去慰安所使用的“突擊一號”和“星秘膏”。這兩樣東西的主要功用是防范性病。

朱弘發現,作為安全套的“突擊一號”在當時非常珍貴,在日本侵華戰爭初期,和其他重要戰略物資一起從日本運來,發放到各個部隊,再發放到各家“慰安所”。

日軍當局要求官兵與慰安婦接觸一定使用安全套,主要是為了防止感染性病削弱戰斗力。其次慰安婦也是稀缺資源,懷孕自然會降低使用的頻率。對懷孕慰安婦,也采取過驅逐和屠殺。

但總是有例外。樸永心從松山逃離懷孕的照片,以及廣西生下日軍兒子的韋紹蘭,都說明日軍并非人人每次使用安全套。但直接承受危害的還是婦女,一方面感染性病,另一方面就是懷孕。

與雷大媽同在湯山鎮的另一位不愿公布自己姓名的大媽,就曾經因為和她接觸的日軍不愿使用安全套而導致她懷孕,生下的孩子只得送人。

我還猜想15歲的雷桂英,在逃跑時帶著一大包“高錳酸鉀”,會不會是當時正感染著某種不適之癥,需要多帶些中國鄉間難得一見,甚至并不知曉的藥物繼續進行治療?

清明將至,吳先斌提議去墓園看看雷大媽。

我們在行人不多的街上看見一個花店,一人買了一束三四種顏色的菊花,很快來到兩三公里以外的“基督教湯山墓園”。在廣西見到韋紹蘭大娘,她說來南京的時候,給雷桂英上過墳。那一天,是兒子羅善學背她上山。

是夫婦合墓。

墓碑上寫著:

雷桂英 生于1928年5月

唐起云 生于1913年7月

我放下手里的花,按中國傳統的方式跪拜這對相濡以沫的夫妻。只求兩位老人安息!(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夏爍 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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