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達林 西安政治學院理論軍事法學教研室副教授
重塑陌生人社會的規則文化
文/傅達林 西安政治學院理論軍事法學教研室副教授
從種種“中國式求人”的現象中,不難看出中國的社會運行成本很高,這與社會交往中的良性規則文化缺失有關。觀察國人的社會生活,往往是一幅令人費解的圖景:人們花費很大力氣構建起一套契合法治的顯性規則,但在交往中卻又棄之不用,仍舊采取古老社會遺傳下來且經過利益固化的潛規則。破解“中國式求人”困境,必須深入到社會肌理反思規則文化的異化,從中重新培育尊重良性規則的社會交往習性。
從入托上學到求職升遷,從住院看病到司法訴訟,大凡需要與人打交道的領域,中國人都會講究一個人情關系。社會交往原本有一套正式的法律規則,理性的做法是按規則辦即可,這是法治社會降低交往成本的關鍵所在。
但事實上,即便規則再好再多,它似乎在人們內心總不如熟人關系那么“靠譜”。很多人寧可相信熟人的口頭承諾,也不信賴按規則辦事的效力。這實際上折射出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型的規則之痛。
國家的現代化過程,伴隨著從傳統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的轉型,從而對社會交往產生巨大影響,人與人之間打交道須實現從身份到契約的轉變。這是現代法治產生的社會背景,它讓陌生人之間無法依賴“了解”產生信任,只能通過法律規則實現彼此交往的安定、可預期。
傳統中國就是費孝通先生所描述的鄉土社會,人們彼此之間相互熟悉,有著千百年來長期形成的風俗習慣,大家禮尚往來。在鄉土社會中,人情成為了一種資源,社會個體一旦離開了人情就很難生存下去。隨著上世紀80年代啟動的改革開放,中國社會被拽上了向陌生人社會轉型的軌道,市場經濟解放了各種束縛在人身上的傳統,讓自由流動、彼此交互的人們進入陌生人環境,從而為構造一整套新的社會規則提供了現實基礎。
然而,急劇變革雖然帶來了社會結構與人際關系上的變化,卻無法瞬間改變鄉土社會生長出來的倫理文化,那些深深扎根于傳統社會以互惠交換和熟人間看重尊嚴和臉面為主的交往習俗并沒有隨之改變。
也就是說,中國人的軀體進入了陌生人社會,但是思維觀念還是滯留在傳統的熟人社會,實際交往中仍要靠倫理、人情、關系來維持。這使得人們即便在陌生人社會中生活,遇到事情后依舊尋求熟人資源,甚至在法治顯規則之外構建熟人間的便利性規則。最明顯的例證是看病,大凡需要動手術的患者或其家屬,都對醫療的顯規則不放心,只有托人找關系將紅包交到了主刀大夫手里,心里的石頭才算是落地了。在這個普遍的求人現象中,患者與醫生原本是陌生人關系,正常而理性的交往本是依靠醫療規則。但患者并不放心,千方百計和醫生找到了某種“熟人關系”,在陌生人交往中融入一些“熟人”因素,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建立彼此之間的信任。而這種“求人”的習慣,有進一步促使人們私欲的擴張和法律外權利的追求。
不僅如此,進入陌生人社會還存在另一種現實:陌生人之間由于對規則的漠視,缺乏信任紐帶,大家都想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最后博弈的結果不是尋求制度規則的維持,而是動用各自的熟人關系與特權背景。這不僅使法律規則更容易受到踐踏,增加了整個社會的交往成本,而且為市場經濟下的公權力提供了利益勾兌的機會,使得主導規則運行的權力主體打起了規則的“壞主意”,以人情關系為借口不遵守規則或是選擇性遵守規則,在可松可緊的規則執行中融入大量人情利益的考量,使得社會交往的規則文化更趨異化。
社會的理性健康發展,要求將法律作為規范社會行為的主要方式。種種“求人”的潛規則有其自身的運行模式,多以謀求不正當利益為目的。恰如學者吳思描述歷史時所形容的那樣,真正支配這個集團行為的東西,在更大的程度上是非常現實的利害計算。這種利害計算將蠶食顯規則的良知與正義,使得潛規則不斷蔓延流行,最終會削弱法治、損耗社會對規則理性的依靠。
顯規則被各種“求人”的潛規則所侵蝕,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上述分析側重于文化心理層面,但在思考矯治對策的時候,則應盡可能予以系統化考慮。立足中國的國情尤其是文化背景,要真正破解“求人”困境,必須圍繞良性規則的運行從多方面培育人們的行為習慣。
首先,規則本身要明確、穩定、公平、開放。要讓大家彼此都按規則辦事,前提是確保規則本身是好的。模糊或變動中的規則,讓人難以適應,遂容易產生尋求人情幫助的心理;利益配置失衡的規則,讓人深感不平,容易滋生“求人”的動機。
好的規則必須合乎四個標準:一是明確,不給規避規則或逃避規則的人留下任意解釋的空間。很多時候,特權者就是利用規則的空白或模糊進行利益勾兌的,甚至對沒有請托的人采取“合法報復”,促使人們不得不求人找關系;二是穩定,不讓按規則辦事的人無所適從。法律規則的穩定才能形成利益的預期,贏得規則治下的人的信賴。相反,一日三變的規則無法在人們心里塑造出持久的效力;三是公平,避免對一些人的偏袒或不公。規則的設計關系到人們權利與利益的分配,應盡可能尋求最大公約數,讓最多的人享受它所能帶來的好處。否則失衡的權益分配只會造成不滿者對規則的攻擊,并終將棄之如敝屣;四是開放,以公開與透明增加人們對規則的青睞。倘若規則設計者將規則視為“私貨”而閉門造車,或是辦事人員故意將規則隱藏起來,使得辦事流程不夠透明,人們便很難相信規則本身是良好的并能夠得到良好的執行,而猜忌的心理勢必迫使人們不得不尋求規則之外的非理性力量。
其次,矯治特權者對規則的沖擊與異化。破解“求人”困境,關鍵在于讓明規則有用起來,而目前造成規則無用的根源,很大程度上在于規則的執行者。
公權力在執行規則時,一般來說很難徹底排斥人情影響,但底線是在二者發生沖突時要讓規則戰勝種種“關系”。但實踐中,“中國式求人”凸顯出的則是公權力運行游離于法律規則之外,大量權力的灰色地帶提供了諸多“搭便車”、“插隊”、“走后門”的機會。社會上“走后門”的人多了,“前門”也就成了擺設,各種見不得人的交易便由此滋生,腐敗擁有了最適宜生長的土壤和環境。
“求人”之所以盛行,就是很多時候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魔力:“求人”激活了權力的惰性并刺激了它墮落的慣性。可見,在完善規則之后,最重要的就是確立起對規則執行的有效監督,揭下特權者的所謂“人情”面紗,將“求人”背后種種利益勾兌暴露出來,以嚴密的問責和懲罰將權力主體逼進按規則辦事的軌道中來。主導規則運行的權力得到嚴格約束,公民的權利才有尊嚴,才有可能告別“中國式求人”。
再次,培育尊重規則、按規則辦事的文化心理。使顯規則戰勝潛規則,使“求人者”尋求規則之治,必須有相應的規則文化。長期以來,中國社會對規則的態度比較矛盾,一些人講規則不是基于規則本身的長久利益,而是根據自身能從規則中獲得利益的多少。如果規則有利于自己時就主張按規則辦事,一旦不利于自己時就主張“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甚至公然抵制規則,其反規則的態度同之前維護規則的態度一樣堅決。在缺少規則與法治文化的環境下,大到憲法法律,小到鄉規民約,在執行的過程中都可以變通。由于缺乏良性規則的秩序治理,使得我們仍舊生存在一個關系型社會里,擁有多少社會關系和人脈資源,對于一個人的生存、競爭甚至是決定性的因素。
可見,改變這種文化心理至關重要,它需要耐心持久的矯正,需要點滴的普及,需要讓人們從遵守規則中獲得長久的利益。在經常性的行為矯治中,形成一種心理慣性,讓人們習慣于彼此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基于法律規則來確定,而不是基于親疏遠近或熟悉程度來確定。規則的力量就直接源于人們的行為不斷重復地依規則而行:規則重復發揮其約束力,使之成為習慣、慣例、傳統,長此以往,演變為“理應如此”、“一貫如此”。最終,讓人們在尊重規則,并從對規則的尊重中得到信用與尊嚴。
未來中國社會,鄉土社會的熟人共同體必將讓位于市場經濟的職業共同體,法律規則必須成為主導社會交往的主要行為依據。由此,必須克服人情倫理對理性制度規則的消解,將國人從“求人”困境中拯救出來,將公權從潛規則的利益泥沼中清理出來,實現馬克斯·韋伯所描述的社會理性化,尤其是社會制度和社會交往的理性化,最終抵達成本低廉的法治社會。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