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慶紅
《詩經》是我國第一部文學檔案匯編,內容豐富,包含有農事詩、怨刺詩、愛情詩、戰爭詩、祭祖頌歌和周族史詩等,是我們研究周代社會生活的重要文獻。宴飲詩是《詩經》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描寫君臣上下、同宗近族、親朋好友之間歡聚宴享的詩歌,并以其獨特的方式記載了時人的民俗文化,是我們了解當時飲食民俗的重要檔案資料。這些檔案,不僅生動地展示了西周時期豐盛的酒食,更深刻地體現了飲食中虔誠的祭祀,豐富的娛樂風俗。
豐富的食物文化
物質是人類生活的根本,物質民俗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經濟發展水平及人們的生活面貌。飲食民俗中的關于食物和美酒的記載表現了西周時的人們對飲食的物質需求及當時生產力發展的水平。
《大田》寫到祭祀祖先的祭品“以其骍黑,與其黍稷。”《甫田》中也說:“以我齊明,與我犧羊。”都講究的是黍稷與肉類綜合搭配的營養食法。周人當時的飲食就是如此,除了以黍稷等主食果腹中之饑,還配以菜蔬瓜果及牛羊肉類,增加食物的多樣性和豐富性。西周時期農業文明興盛,為周人創造了豐厚的物質資源,后世所說的五谷、六谷在此時就已經基本齊備。肉類品種非常豐富,不僅有農家飼養的六畜,還有野外狩獵所獲虎、豹、熊、羆、貓、貔(《韓奕》:“有熊有羆,有貓有虎。”“獻其貔皮,赤豹黃羆。”)豝、兕(《吉日》:“發彼小豝,殪此大兕。”兔(《瓠葉》:“有兔斯首”)等。不過肉類通常是貴族階級的專利,他們素有“肉食者”之稱。《孟子·梁惠王上》說:“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都可以食肉矣。”平民百姓,即使是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也難以吃到肉,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
烹制肉類食品,周人“或剝或烹,或肆或將。”(《楚茨》)先將牛或羊的皮剝下來,然后肢解其肉。他們將肢解的肉“粗分為‘豚解,別為七個部分,稱‘七體,細分為‘體解,別為21個部位,稱‘二十一體。各部分都別有專名:厚實的肉塊叫胾或臠,細切的叫膾,夾脊肉的稱脄,帶骨頭的稱殽(軒)。”肉的烹制有炮、燔、炙(即燒、烤、煨)等方法(見《小雅·瓠葉》)。除了吃鮮肉,周人還常常把肉做成肉干和肉醬,《鳧鹥》云:“爾酒既清,爾殽伊脯。”脯即干肉,《行葦》:“醓醢以薦,或燔或炙。” 醓是拌和著肉醬、鹽、酒等所制成的汁水,醢即肉醬。
除了食肉,蔬菜亦是周人重要的食材,不過他們所食蔬菜大部分都是野生的。在《詩經》時代,人們所食用的野菜有薇菜(今野豌豆苗,可食,見《采薇》),萊(草名,嫩葉可食,見《南山有臺》),芑(一種像苦菜的野菜,見《采芑》),蕨(營養高,味道好的一種山野菜,見《四月》),芹菜(見《采菽》),另有荇菜(一種長在水上的植物,可以吃,見《關雎》),卷耳(即蒼耳,嫩苗可以吃,見《卷耳》),蘋(野生的水菜,見《采蘋》),荼(苦菜,可食)、葫蘆瓜、韭菜(皆見于《七月》),瓜苦(即苦瓜,見《東山》)等。這些蔬菜大部分都是野生的,這也說明時人對蔬菜的認識水平有限,栽種的品種非常有限,只能以野菜為主。
周人的飲食以五谷雜糧為主,肉類、蔬菜為輔,既填補了饑餓感,又豐富了人體對多種營養的需求。《瓠葉》,朱熹說其為宴飲詩,其中記載了宴會中的飲食既有酒肉,也配以菜蔬類以做到營養搭配。《賓之初筵》中對這樣的食物搭配也有相關的描述:“賓之初筵,左右秩秩。籩豆有楚,殽核維旅。酒既和旨,飲酒孔偕。” 程俊英注,殽,盛于豆中的魚肉和蔬菜,核,盛于籩里的干果。我們可以看到,無論在什么場合,食物的搭配都是豐富多樣的。
酒的釀造及酒文化
夏、商兩朝的滅亡,酒都起了催化劑的作用。西周統治者鑒于前朝的教訓,一上臺就頒布了禁酒令。《尚書·酒誥》中詳細地記載了周公對酒的禁令,他說戒酒是天意,上天造酒不是給人享受的,而是為了祭祀。因為禁酒令的執行,周人一般只在祭祀和宴會的場合飲酒,日常生活則很少飲酒。西周時期的酒文化就遠不如食文化那么發達了。
《詩經》里很多篇章提到了酒,關于酒的叫法也多不勝數,有春酒、醴、清酒、旨酒、釃酒、饎等等,都是根據酒的不同特性而命名。酒的釀制主要是以農作物為原料,《七月》云:“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以棗和稻分別釀制果味酒和米酒;《信南山》云:“曾孫之穡,以為酒食。”用收割回來的莊稼,釀制成酒。《周頌》的《豐年》和《載芟》篇里也都提到用稻谷或黍米釀制美酒。我們可以看到,酒的釀制主要是以谷物為原料,而這也正是農業文明發達的直接產物。
周人飲酒有德,不濫飲無度。《賓之初筵》就是一幅生動形象的周人飲酒圖:“曰既醉止,威儀幡幡。”“曰既醉止,威儀怭怭。”醉后丑態百出,行為舉止更是輕佻侮慢,文明、禮數之類統統都拋諸腦后,并且“三爵不識,矧敢多又。”三杯之禮不識,還要肆意勸酒。所以,周王設立“酒監”,“既立之監,或佐之史。”監即酒監,是在宴會上糾察禮儀的官,提醒那些已醉或將醉的人。如果賓客喝醉要自動離席,他們認為“既醉而出,并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謂伐德。”但若喝醉了還不離席就是敗德的事情。在周人眼里,飲酒是一件很美的事情,既是物質享受,同時也能使精神更加愉悅。但如果借著酒勁而放浪形骸是要備受遣責的。“賓既醉止,載號載呶。亂我籩豆,屢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郵。側弁之俄,屢舞傞傞。”這些人喝醉酒后丑態百出,道德敗壞,飲酒無度,人所嗤鼻。《詩序》云:“《賓之初筵》,衛武公刺詩也。”對飲酒壞德非常不滿。
周人飲酒,以“酒德”至上,有“令儀”而不濫飲,飲酒亦有節制,“人之齊圣,飲酒溫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小宛》)睿智的人,懂得克制自己,只有愚昧無知的人才會無所限制。正是因為周王室對酒政的強力實行,所以西周初年的時候朝綱一直比較穩定,直到后來西周滅亡也與周幽王終日飲酒,寵幸褒姒有關。
飲食與祭祀風俗
祭祀和飲食密切相關,飲食貫穿了祭祀儀式的始終。周人認為“神嗜飲食,使君壽考。”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楚茨》)神喜歡飲食,對獻祭之物滿意才會賜民福祿,反之,便會降下災禍。祭祀在周人心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和意義,他們認為一切的災難或福祿都是由神掌握,所以一定要以虔誠的態度來祭祀。endprint
周人在備辦祭品的時候非常慎重,不僅黍稷稻粱三牲齊備,還備酒以供神享,“祭以清酒,從以骍牡,享于祖考。”(《信南山》)他們把自己認為的最美的食物獻祭給先祖,做到盡善盡美。他們以為“鬼猶求食”(《左傳》宣公四年),只有備辦豐盛的祭品才能討好神靈并得到神靈的保護。這恰如愛德華·泰勒所說的:“正像禱文對待神就像神是人的這種態度一樣,祭祀也是這樣來供奉祭品的:好像神是人。這種或那種形式(也就是禱文和祭祀)的生活類型可以看作是至今在社會生活中不變的。向首長俯首行禮并懷著卑賤的懇求將禮物放在他腳前的請求者,也就是同一時間獻祭品和祈禱的人形的例證。”
在祭祀先祖的時候,周人有時以神尸代替祖先受祭,《楚茨》介紹了迎尸受祭的情況,尸在祭祀的時候代替先祖接受各種儀式并且享用祭品。其實以尸代替祖先神靈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尸能代替先祖享用祭品,受祭者接受了祭祀者的誠至敬意,福祿自然也將隨之而來,《鳧鹥》一詩正說明了這種現象。
飲食與娛樂風俗
古代貴族階級在飲食過程中喜歡以歌舞助興,夏朝已流行用歌舞侑食,商朝時更是以“殷人尚聲”(《禮記·郊特性》)著稱,將飲食與娛樂緊密結合。西周時期沿襲前朝遺風,周王和貴族們進食的時候總是歌興舞起,尤其在舉行各種宴會及祭祀的時候,這更是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凡祭祀饗食,奏燕樂。” (《周禮·磬師》)
《小雅·鹿鳴》是一首宴飲詩,朱熹說其目的在于“制為宴饗之禮,以通上下之情。”將君臣之間的感情交流放到宴飲場合中完成,避免受到“禮”的約束而無法真正溝通。音樂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和諧美妙的音樂就如同優雅的鹿鳴聲一樣,讓人的緊張疲憊立刻變為輕松愉快,所有的不安和拘謹也因為音樂的潤滑而化作了融洽和諧。曼妙的音樂與隨意輕松的飲食相得益彰,君王在這種環境下往往能聽到臣子們中肯的意見,所以宴饗也往往成為統治者用于鞏固統治、加強宗族團結的一種手段。誠如《國語·周語》中所言,“飲食可饗,和同可觀。”以宴饗來融洽人際關系,加強團結。
音樂能柔和宴會的氛圍,也讓嘉賓保持愉悅的心情進食。《賓之初筵》云:“鐘鼓既設,舉酬逸逸。”《彤弓》亦云:“鐘鼓既設,一朝饗之。”“鐘鼓既設,一朝右之。”“鐘鼓既設,一朝酬之。”美妙的曲樂聲聲入耳,賓客們頻頻舉杯,開懷暢飲。《詩經》里但凡提到宴飲,必定言及琴瑟鐘鼓,《常棣》、《伐木》、《行葦》中皆有描述。可見飲食和音樂有著天然的聯系。王仁湘指出,“樂聲賦予筵席的,除了那種熱烈的氣氛,還有一種穩健的節奏,音樂的旋律成了筵席進行的路標。”可以說,音樂于飲食既是娛樂享受,又是宴席上的開胃劑。所以在《周禮·膳夫》中有言,“王日一舉,鼎十有二,物皆有俎,以樂侑食。”正是說明了音樂對飲食的積極作用。
競技是周人在宴飲場合所熱衷的另一項娛樂。《行葦》介紹了周人在宴席中的射箭競技游戲,他們以射箭時命中率的高低來安排賓客座席的次序,勝者居席首,敗者依次排下。射禮的舉行也是一個選賢的過程,朱熹云:“射以中多為雋。以不侮為德。”實際上,鄉飲酒禮舉辦的目的之一就在于選拔賢能人士并宣傳尊老敬賢的含義。《鹿鳴》所表現的君臣咨謀是宴飲詩發展到后來才富有的新義,其早期的功能主要是親親、尊賢。
射禮一方面選拔賢才,另一方面也活躍了宴飲時的氣氛。《賓之初筵》云:“鐘鼓既設,舉酬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張。射夫既同,獻爾發功。發彼有的,以祈爾爵。”鄭箋:“射之禮,勝者飲不勝。”根據射禮的規定,比賽射箭輸了的要罰飲酒,這種罰酒制對宴飲氛圍的高漲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也令比賽充滿了游戲的味道,緊張卻以輕松結束,酒成了失敗者的一帖絕佳的撫慰劑。
如上所述,《雅》詩當中的宴飲詩作為文字載體,真實地記錄了有關西周上層社會飲食生活的方方面面,是我們全面了解當時飲食民俗的重要檔案,為我們研究西周時期的社會風俗,飲食習慣等提供了寶貴的材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