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岳
2005年3月,我接受電視劇《晉察冀》的創作任務。那時候,我對晉察冀的歷史一知半解,為了補上這一課,我沿著當年晉察冀的版圖,先后到冀西、冀東、冀中、平(京)西、平(京)北采訪,用了半年多的時間,走了30多個縣,查閱了近千萬字的史料,采訪了40多位晉察冀的老同志,積累了20多萬字的采訪筆記。這個過程走下來,我把晉察冀的抗戰史徹底理清了,把晉察冀抗戰斗爭中的英雄人物和傳奇故事也收集得差不多了,又過了半年的時間,我把劇本寫出來了,后又經過了多次折騰修改,但由于種種原因,這部電視劇最終沒拍成。我知道,電視劇的成活有一定的概率,但我不死心,決心把我積累的東西變成小說。因為,晉察冀這片血染的土地浸泡了我,革命前輩的英雄壯舉感染了我,我必須把我燃燒的激情融進這片血染的土地,融進這段可歌可泣的歷史。
晉察冀的版圖很大,我把敘事根據地放在了冀中,一來我是冀中人,熟悉冀中的風土人情,經常聽前輩講抗戰故事。二來冀中抗戰最有特色,地道戰、地雷戰、麻雀戰、雁翎隊、敵后武工隊、平原游擊隊等等戰爭樣式都是冀中軍民發明的。可以說,我的冀中前輩被日本鬼子逼得創造了這些世界戰爭奇觀。動筆之前,我認真想過,要寫好冀中抗戰的小說,我要面對一座繞不開的“大山”,那就是“文革”前十七年的“紅色經典”,如《平原槍聲》、《平原烈火》、《烈火金剛》、《小兵張嘎》、《野火春風斗古城》、《敵后武工隊》等等,都是反映冀中抗戰斗爭生活的,冀中平原幾乎成了抗戰敘事“要地”,這些作品大部分都被改編成了電影,在讀者和觀眾中有著很深的烙印和廣泛的影響,要超越這些“紅色經典”很難。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作為冀中的后人也好,晚輩的作家也罷,我拿出一部什么樣的抗戰小說,去與歷史和先人對話,我是有很大壓力的,正因為這,我沒著急寫,又花去幾年的時間在這片“血地”上一邊行走一邊思考。
經過沉淀和思考,我為《血地》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創作理由與出路。
把小說里的故事放在整個大的抗戰背景里講。我把敘事根據地放在冀中,但所有的故事脈絡都放在中國抗戰乃至整個二戰大背景里去敘述。比如,“七七事變”發生后,冀中地區的社會混亂,人心惶恐,生活無序。比如,晉察冀邊區政府成立,給老百姓抗戰以心理上的支撐。比如,太平洋戰爭爆發,給日軍造成兵力不足、補給困難等方面的影響,以及推行以華治華、以戰養戰的戰爭政策給日軍造成的壓力。再比如,岡村寧次就任日軍駐華北方面軍司令官,極力推行“三光政策”給冀中老百姓帶來的深重災難等等。這樣一來,使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都融入抗戰大背景的格局,每個故事的發生和每個人物的命運走向都不是孤立的、偶然的,這就使小說的敘事空間有了厚重的歷史感,藝術空間也有了擴展與張力。
把敘事著眼點放在抗戰環境中的小人物命運上。小說中的主人公李長生當兵前是個教書先生,因組織暴動失敗躲避追殺一路南逃,當了紅軍團長后奉命回老家冀中老井鎮發動群眾打鬼子,但家里情況已面目全非:愛妻變為弟媳,仇人虎視眈眈,親人報仇心切,舊部作鳥獸散。他在尷尬和窘境中肩負起抗戰使命。富家子弟郭文廣在國難當頭之際賣房賣地拉隊伍抗日,但他一時卻走不出父輩仇怨的狹隘,意氣風發而難有作為,后在李長生的幫助和影響下,逐漸成長為一名真正的抗日戰士。大家閨秀出身的女大學生郭文秀書生意氣投筆從戎,因文化理念差異私自離隊,在北平不堪忍受當亡國奴的屈辱又回到了革命隊伍。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小人物也個性突出命運多舛,比如,玩世不恭、幽默滑稽而又機智勇敢、神出鬼沒的偵察員鐵榔頭;強逼兒子報殺父之仇又為掩護仇家之子英勇犧牲的剛烈女性李母;做了漢奸但不失良知最后舍身成仁的浪蕩鬼小刺猬;風流成性而又重情重義不失氣節的漂亮寡婦小自鞋等等。小說里的人物沒有一個是高大全的,很多小人物甚至是有缺陷的,但他們都有著冀中人特有的血性品格和人性光輝。我刻意從最底層的視角去關照人物,使他們最大限度地保持“原生態”的樸素質感,并盡最大努力使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以“這一個”而鮮活存在。
把筆墨用在渲染慷慨悲情色彩上。抗戰八年是中國人最為悲慘苦難的歷史歲月,而在抗戰相持階段,冀中是日軍“掃蕩”、“蠶食”、“封鎖”、“圍剿”的重點地區之一,僅1942年的“五一”大掃蕩,冀中群眾就被日寇殺害5萬多人。有史學家說,南京大屠殺,是日本鬼子在中國城市制造的最大慘案;而冀中“五一”大掃蕩,是日本鬼子在中國鄉下犯下的最大罪孽。我認為,中國人在抗戰八年中被日本鬼子殺害3500萬人不是最大的犧牲,而尊嚴的踐踏、精神的摧殘、人格的侮辱才是最大的傷害。記得小時候,我們每當調皮搗蛋的時候,家長就厲聲嚇唬:日本鬼子來了!一句話,我們的臉就變得煞白,有的甚至尿褲子。我們都沒見過日本鬼子,但從家長的描述中和在銀幕上看到的日本鬼子形象,就認定日本鬼子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基于這些感受和認識,我在《血地》里設置了很多具有悲情色彩的人物和故事。比如,郭文秀從北平返回老井鎮的第二天就遭鬼子輪奸,發現自己懷孕后痛不欲生。比如,婦女們拒絕被鬼子帶走而拼命反抗,鎮長老黑頭跪在地上哀求:“走吧,孩子們,一定要活下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婦女們被蹂躪后,老黑頭在大街上篩鑼高喊:“孩子們要好好活著,千萬別尋短見啊。鄉親們可不能看不起她們呀,她們是被逼得呀。”除此之外,還有感情上的悲情色彩,李長生面對愛妻變成弟媳的現實,卻怎么也走不出愛妻的感情世界,一再拒絕漂亮大學生吳桂蘭的追求。吳桂蘭為拒絕郭文廣而逃婚,后因追求李長生無果又委身郭文廣,剛有身孕卻犧牲在送糧路上。郭文秀暗戀劉濤,劉濤家有童養媳而成為兩個人結合的障礙,兩人只有精神相守。鐵榔頭喜歡小白鞋,先是怕被“白虎”克死不敢沾身,后來參加了八路軍,又怕影響不好不敢走近,后來雙雙慷慨赴死,被鄉親們結成“陰親”合葬。總之,在《血地》里每個人的愛情幾乎都沒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有情人難成眷屬,成眷屬的未必是有情人。我知道,這樣設置,不符合中國老百姓期盼的大團圓結局,但我還是要這樣寫,因為在那苦難深重的日子里,誰也沒什么好日子過,只是各有各的不幸而已。
在創作過程中,我一直在想,我的冀中前輩們,當年是以怎樣的生命姿態在刀尖上行走?是以怎樣的精神力量在曠日持久的災難中奮力掙扎,繁衍生息?后來,我漸漸悟出來了:是“寧當刀下鬼,不做亡國奴”的樸素誓言,是“死了的已經死了,活著的咱還得活”的生命態度。由此,而造就了冀中人特有的達觀精神和血性品格。
為《血地》貢獻這些文字的過程中,我心中有一種隱憂:當今世界并不太平,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侵占中國十幾年殺害中國同胞3500萬的日本人,不但沒有向中國人謝罪,居然還在挑釁中國領土。我想,假如哪一天,我們腳下的土地再遭淪陷,我們的同胞再遭殺戮,眼下的80后、90后以至無限延續的子子孫孫們,還能不能喊出“寧當刀下鬼,不做亡國奴”那樣樸素的誓言?還能不能保持“死了的已經死了,活著的咱還得活”的生命態度?在警示我們后人的同時,我也在警示自己。
我不敢說《血地》是一部多么好的小說,但我是用生命在“血地”上行走換來的,是用激情在故鄉的土地上滾滾燃燒出來的,更是用滴血的心精心釀造的。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