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為
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曾有幸以一名英文譯員的身份近距離接觸鄧小平這位偉人。上世紀80年代是中國改革開放風起云涌的時代,鄧小平會見外賓的談話也往往圍繞中國改革開放展開,他本人也經常有意識地通過這些談話來闡述自己對許多問題的看法。
與金日成談“解放思想”和“北方談話”
我是1983年夏天到外交部翻譯室工作的,持續了近5年。為了做好“國家隊”的翻譯工作,外交部當時破例允許我們這些新手閱讀鄧小平會見外賓的談話記錄,這使我有機會較早地了解到鄧小平的一些改革思路。其中鄧小平1982年9月多次會見朝鮮領導人金日成的坦誠談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金日成與鄧小平曾談到朝鮮自然災害造成了農業歉收,人民口糧不足,并向鄧小平介紹了朝鮮克服困難的一些具體方法。我注意到鄧小平沒有對此發表評論,而是與金日成長談了中國近年發生的變化,特別是思想路線的變化,并坦言只有先解決思想路線問題,才可能形成正確的政策。
鄧小平向金日成詳細介紹了他1978年9月訪朝后視察中國東北和華北地區時所發表的一系列談話(后來被人們稱為“北方談話”)。從鄧小平1978年的“北方談話”到他1992年的“南巡講話”,我們可以看到鄧小平許多思路的形成軌跡。
鄧小平告訴金日成他在東北三省沿途反復講“思想路線問題”。鄧小平說他1977年7月復出后,首先做的就是提出“毛澤東思想的精髓是實事求是,從此開始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經過差不多一年的討論,到1978年底我們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批評了‘兩個凡是,提出了‘解放思想,開動腦筋的口號,提倡理論聯系實際,一切從實際出發,肯定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重新確立了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鄧指出:“只有解決好思想路線問題,才能提出新的正確政策。”
鄧小平在與金日成的談話中還講了一些肺腑之言:“我在東北三省到處說,要一心一意搞建設。國家這么大,這么窮,不努力發展生產力,日子怎么過?我們人民的生活如此困難,怎么體現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他說,“我們干革命幾十年,搞社會主義30多年,截至1978年,工人的月平均工資只有四五十元,農村的大多數地區仍處于貧困狀態。這叫什么社會主義優越性?”
鄧小平還特別告訴金日成:在實事求是的思想指導下,中國正在“打開新路”。其實,鄧小平在“北方談話”中已經對這條“新路”作了闡述,即中國需要進行經濟改革和對外開放。
今天回顧這段歷史很有感觸,當多數社會主義國家還是在小打小鬧,力圖通過小修小補來擺脫中央計劃經濟困境的時候,鄧小平已經明確主張:解決經濟困境的關鍵在于“解放思想”,在于“實事求是”,在于改革開放,在于探索一條“新路”。換言之,中國考慮的早已不是“治標”,而是要“治本”。
“小道理或許有道理,但是沒有這個大道理就不行”
我第一次直接給鄧小平做英文口譯是1985年8月28日。那天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會見了津巴布韋總理穆加貝。為了準備這次會見,我連著幾天去非洲司看文件,包括穆加貝1981年來華訪問時,鄧小平與他會見的談話記錄。那次談話中,直率的穆加貝認為中國正在搞“非毛化”,鄧小平給他作了耐心的解釋,告訴他中國搞的不是“非毛化”,而是實事求是地評價毛主席,并指出中國還將繼續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沿著社會主義道路前進。但穆加貝還是擔心中國會走上資本主義道路,所以4年后的這次談話很有針對性,甚至有點戲劇性。
鄧小平還給穆加貝解釋:“社會主義有兩個非常重要的方面,一是以公有制為主體,二是不搞兩極分化。”鄧向他介紹了中國公有制領域內的改革探索,包括農村解散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實行土地公有、包產到戶、長期不變,包括利用外資對中國的社會主義形成補充。他很耐心地給穆加貝講解中國的三資企業,掰著手指替穆加貝算了一筆賬:“一個三資企業辦起來,工人可以拿到工資,國家可以得到稅收,合資合作的企業收入還有一部分歸社會主義所有。更重要的是,從這些企業中,我們可以學到一些好的管理經驗和先進的技術,用于發展社會主義經濟。”
談話中,鄧小平主動地提到了1981年他和穆加貝那次不算愉快的會見,說:“我們1981年見面時談過四個堅持,就是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人民民主專政,堅持黨的領導,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雖然鄧小平已經81歲,但講這四項原則時,他是一氣呵成的。鄧小平是強勢立論,在涉及國家前途和命運的重大問題上,他認定的理,寸步不讓。
鄧小平與穆加貝這次談話中有一段話給我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盡管鄧小平對穆加貝反復解釋了中國將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執著的穆加貝還是不放心,他對鄧小平又說了這樣一句話,如果中國走上資本主義道路,將會給世界進步力量帶來巨大損失。此時,我察覺到鄧公的面部表情中有那么一絲不耐煩,這也是我多次給鄧小平翻譯中看到他的唯一一次不耐煩。
鄧把自己的煙蒂在煙缸里掐滅,習慣性地用食指點著前方,用濃濃的四川口音說了這么一句話:“我們還有強大的國家機器。”他說得很響,很清楚。然后又說:“一旦發生偏離這個,這個社會主義方向的情況,我們的這個國家機器就會出面干預,把它糾正過來。”鄧接著說:“開放政策是有風險的,會帶來一些資本主義腐朽的東西。但是,我們的這個政策、社會主義的政策、我們的國家機器是有力量的,是能夠去克服這些東西的。所以呀,事情并不那么可怕。”鄧以這樣的口氣,這樣的措辭,談這么一個敏感的問題,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亂了十幾年都恢復不過來”
我后來替鄧小平做翻譯,幾乎每次他都談到“中國不能亂”這個主題。不管如何評論這些年中國政治的風風雨雨,不管中國的體制仍存有多少不如人意的地方,不管中國今后變革還會經歷多少迂回曲折,鄧小平“中國不能亂”的觀點似乎已成為今天中國多數人的共識,這是彌足珍貴的。鄧小平1992年南巡講話時曾很有感觸地說過,歷史給予中國發展的機會不多,國家垮起來“可是一夜之間啊,垮起來容易,建設就很難”,“亂了十幾年都恢復不過來”。這是鄧小平的肺腑之言,也是我們今天紀念鄧小平同志時特別需要銘記的。
鄧小平防右的思想,看似老生常談,實際上包含了容易被人忽視的彈性空間。就在會見穆加貝之前的一個星期,也就是1985年8月21日上午10點,鄧小平會見了坦桑尼亞總統尼雷爾。鄧當時對尼雷爾說了這么一段話:“我們總的原則是四個堅持。問題是怎么堅持。是堅持那種不能擺脫貧困落后狀態的政策?還是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基礎上選擇好的政策,使社會生產力得到比較快的發展?”實際上,鄧在許多不同的場合談過這個問題。鄧講堅持黨的領導,但也提出要大力改善黨的領導。他講堅持馬列和毛澤東思想,但反復強調馬列和毛澤東思想的本質就是實事求是,就是根據中國的實際情況來研究和解決問題。至于社會主義,鄧小平則賦予這個概念以全新的內容。可以說鄧小平用共產黨的傳統話語,為中國政治今后的發展和變化預留出了巨大的創新空間。我想只要認同中國需要的是體制內的改革而不是革命的人,遲早都會理解鄧小平在這個問題上的堅持。
塞爾維亞駐日內瓦聯合國機構大使沃克維奇先生曾是我的學生,并為我寫過一篇比較鐵托和鄧小平的論文,他是這樣結尾的:“鐵托死后,他的南斯拉夫很快就煙消云散了,而鄧小平死后,他的國家成為世界上最繁榮的國家之一。”這也許是對鄧小平及其治國理念最恰如其分的評價。
(摘自《社會觀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