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中國經濟的真相,絕對不能忽視三個維度:一是時間維度。要看清中國當前各類經濟活動的真相,有些活動或問題還真需要放在更長的時間跨度內才能看清真相。在短期內是不易看清其本來面目的。二是空間維度。即要看清中國經濟的真相。必須把有些經濟活動放在全球經濟范圍內考慮。三是自系統維度。從一定意義上說也是空間維度,即必須把國民經濟中特定的經濟活動、事件放在—個正處于轉軌的大國自系統范圍內予以觀察。
近幾年來,書店里關于“讀懂中國經濟”、“中國經濟怎么了”、“中國經濟的真相”之類的書籍似乎一直有增無減。此現象說明什么?起碼說明:第一,此類書大有市場需求;第二,看來要說清楚中國經濟的真相還真不容易,否則,為什么出版商會不厭其煩,出了一本又一本,學者會持續不斷地去研究,去創作?
什么叫“真相”?“真相”本是佛教用語,“猶言本來面目”,引指事情的真實情況。那么經濟的真相是什么?自然是講經濟的真實情況、本來面目。什么是中國經濟的真實情況?舉例來說,13億多人口的中國,30多年來,年均GDP連續保持近10%的增長,確實是改革開放的偉大成就,也被海內外人士刮目相看,譽稱“人類經濟史上的奇跡”,這是真實的,是大家確實能感受到的;同時中國政府又承認:當前中國經濟是“不協調、不平衡、不可持續”,而且“不改革死路一條”,這同樣是對中國經濟的客觀表述,是真實的。兩者相擇,到底哪個“真實”是真正的“真實”?若都是真實,前后的經濟邏輯又如何解釋?又如何揭示中國經濟的“真相”?又如,經常碰到有人問我:人民幣對外在升值,對內卻貶值,為什么?人民幣到底是在升還是在貶?當前幣值的“真相”是什么?國內缺資金,為什么把這么多美元借給美國花?房價為什么越調越高?等等。諸如此類的例子還可舉出不少。另外,網絡與媒體上可常常看到諸如“中國經濟十大悖論”之類的表述和發問。確實,當下的人們對中國經濟各種問題的解疑難以自圓其說,紛紛表示真相難辨、迷惑不解。
百姓碰到的各種中國經濟疑問,專家學者對此也是眾說紛紜。到底如何說清中國經濟真相,澄清經濟分析的是非?這使我想起約瑟夫·熊彼特在其巨著《經濟分析史》導論篇中所說的:“經濟學的內容,實質上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獨特的過程。如果一個人不掌握歷史事實,不具備適當的歷史感或所謂歷史經驗,他就不可能指望理解任何時代(包括當前)的經濟現象。”其又說道:“經濟史是經濟學的一部分,史學家的技術好比是經濟分析這輛大公共汽車上的乘客。”“經濟理論的概念,和其他科學部門一樣……某一類——經濟的、生物的、機械的、磁電的和其他的——現象,實際上都是個別發生的事件,其中每一事件發生時都顯示出它本身的特性。但是經驗也告訴我們,這些個別發生的事件有某些共同的性質與共同的方面”……可以形成“一般化的抽象”。
這啟發我:一是各個單獨的經濟活動、事件,其不同于“經濟真相”,而是“經濟現象”;二是要認清“經濟現象”背后的“經濟真相”,需要借助于由命題、假設、定理等一套概念體系所組成的經濟理論分析這一工具箱(盡管是相對真理),即要揭示經濟現象背后的經濟規律、經濟現象之間的因果、邏輯關系;三是這種分析又要有“歷史感”。不同的經濟活動、經濟事件賴以生存的“歷史長度”和“時空條件”是不一樣的。
考察中國經濟真相,絕不能忽視三個維度
由于中國經濟的“今天”絕不是突然“從天而降”,而是“昨天”的延續,“昨天”又是“前天”的延續;由于中國經濟已不是封閉經濟,而是開放經濟,且是全球經濟中的第二大開放經濟體,其發展的快與慢、成績與問題,不能不與其他經濟體的發展密切相關;又由于若以中國經濟自身視為獨立的大系統考察,大系統中有眾多子系統,各子系統之間緊密相關,互相咬合,即國民經濟活動中各個領域的活動表征是相互聯系、相互制約,有的是因果循環。特別是在中國當前,眾多的經濟制度正處于大規模轉軌變革的特殊時期。仔細分析,大系統內各子系統之間矛盾的復雜性、獨特性和暫時性,又恐是一些市場制度和法律成熟國家所不具有的,也是傳統、主流經濟分析理論所不能完全涵蓋的。故,考察中國經濟的真相,我認為,絕對不能忽視以下三個維度:
一是時間維度。要看清中國經濟當前各類經濟活動的真相,有些活動或問題還真需要放在更長的時間跨度內才能看清楚真相,在短期內是不易看清其本來面目的。最為典型、最需抽象的是上述曾提到的,中國改革開放35年的成績是“巨大的”,同時又是“不可持續”、走不下去的“成績”,不改革死路一條,這說明什么?說明對過去的巨大成績同樣要一分為二,成績中有瑕疵,有不足,有教訓。生態破壞、資源枯竭、分配不公、危機險象叢生。弄得不好,曾經的“超級繁榮”可能是因,最后的“危機破壞”才是果。因此,若從長周期看,經濟真相到底是什么?只有不割斷歷史,把過去的高速增長與將要開始的中速增長兩個歷史時期放在一起分析,也許才能更清楚、客觀地認清“高速增長”時期的經濟現象。
中國有些經濟活動或制度安排,從長期看,方向肯定是正確的,但在短期內或某特定的時間期內,囿于轉軌特殊時期的條件限制,又未必是最為恰當的制度安排。如近期輿論在不斷呼吁、監管當局卻遲遲不開大閘的“資產證券化”,其方向肯定正確,有利于盤活微觀金融機構資產,提高競爭活力,但在中國當前房市泡沫和地方政府債務風險并重的局面下,且不說信息不對稱、不透明下證券化資產受讓者——市民大眾的風險,就是通過資產證券化,客觀上再允許大量信貸資金或通過加快資金周轉,方便更多的資金投入高風險的房市和地方債務領域,本是體瑚中國經濟持續穩定運行之規律嗎?是中國經濟健康發展“真相”所容忍的經濟活動嗎?
這里還需注意,市場經濟本身所要求的一些制度安排,中國“今天”看來不行,“明天”未必不行。“昨天”制度的扭曲,也許是漸進式轉軌的必然,未必是簡單意味“今天”改革的滯后。更不要忘記,人類活動真實的歷史不可能是純經濟的。正確運用現代經濟理論“工具箱”進行分析,不能不考慮“所賴以生效的歷史——政治結構”(熊彼特)。endprint
二是空間維度。即要看清中國經濟的真相,必須把有些經濟活動放在全球經濟范圍內考慮。中國改革開放前30年的成功,大家公認的基本原因是人口紅利和改革開放的制度紅利。面臨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沖擊,中國過度擴張的貨幣政策刺激后,風險遞增,現貨幣供應逐漸回歸常態,經濟增速趨緩,本是合理的。盡管這兩年勞動力成本有所提高,但并不是近來經濟增速合理趨緩的主要原因。危機后美國、歐盟等經濟結構的調整和全球需求的萎縮,才是公認的主要原因之一。反觀前些年,2001年到2004年期間美國13次降息、擴張貨幣政策,刺激房地產、刺激消費從而帶來的經濟繁榮、進口需求大增,才是中國經濟自2003年以來10年“超級繁榮”的外部條件。如果舍去此外部條件,中國的人口與制度紅利又是如何能得到如此高的回報?這同樣是中國經濟“10年繁榮”的真相。若說不是,又為什么在美國2008年危機后,中國同樣具備基本相同的內部條件,然而想維持曾經的兩位數高增長卻是如此的力不從心、精疲力竭?所以,要看清中國增長的全部真相,全球化的空間維度不得不予以充分重視。看經濟增長是如此,看匯率、看國際收支、看外匯儲備、看大宗原材料價格的動態變化等等,又何嘗不是?
三是自系統維度。從一定意義上說也是空間維度,即必須把國民經濟中特定的經濟活動、事件放在一個正處于轉軌的大國自系統范圍內予以觀察。具體說,要看清楚總體經濟中某一領域、行業的活動真相及其背后經濟規律所指向的趨勢,已不能僅僅局限于某一特定領域、行業的子系統,而是要視其賴以生存的經濟大系統的背景動態。此類故事,可以說在當今中國比比皆是。
一說,上述提到的人民幣對內貶、對外升的現象。若割裂境內與境外看,兩者都是事實,都是實實在在的“真相”。但對其的疑惑又如何解?其中有否“真相之真相”?人民幣幣值的均衡點究竟在哪?在境內,由房市泡沫、產能過剩、地方政府債務風險三大因素借助金融杠桿已形成的泡沫風險腈景下,幣值的“真相”在幣值外,關鍵要看資本賬戶管理的制度安排。當今之時,若資本管理之閘大開,境內外資本流動加速及經匯率套利,人民幣的“內貶外升”自然會收斂于一個相對均衡的值,“真相”會在“動態”中顯露,肯定不會存在從境內、境外看,不一樣的“怪現象”。至于讀者會問到,資本管理制度大閘何時大開這一開放速度的最終取舍問題,那就是另一宏觀經濟決策權衡中的事宜了。
二說,宏觀總體資金多,微觀企業主體特別是民營中小企業資金緊,兩者到底誰是真相?仔細分析,中國M2/GDP之比近兩倍的貨幣存量,絕對難說當前總體貨幣偏緊,這是事實。然而,看一些中小企業資金鏈斷裂,老板“跳樓”、“跑路”,企業倒閉,確實也是事實。為什么這么多的資金供應解決不了個別較小企業的資金急需?簡單說,要看明此中真相,有資金供應的結構問題,金融改革的問題,但又不能就金融談金融。如果承認中國近來經濟增速告別兩位數、步入7%左右的增長是合理的、正常的,則貨幣的供應相對于過去GDP兩位數增長情景下的貨幣快速增長,現在適當放慢增速也是正常的。由此,按照“市場出清”原則,如果貨幣增速適度放慢,必然要淘汰一些過剩產能和資不抵債企業,這是正常的。因為如果經濟實質增速下降,貨幣供應增速照舊大量投放,到頭來,只能是一場災難。然而,由于當前中國市場難以出清,或不愿出清,或出清速度較慢,“八個瓶子七個蓋”,過去鋪開的每一個項目攤子都在嗷嗷待哺貨幣資金,自然弱肉強食。眼下房企的高利潤誘惑、央企和地方政府的各種壟斷優勢和權力,相對易得便宜的金融資源與資金。再加上制度轉軌中政府對中小企業的政策支持力度不到位,自然表現出可貸資金或融資結構的不合理,最終表現為民營中小企業資金緊張。由此,要看清總體貨幣資金供需中的矛盾真相,必然要進一步涉及國企改革、利率改革、中小企業政策性金融、政府與市場關系以及深層次的中央與地方財政關系等諸多改革不到位的問題。
讀懂中國經濟真相,還需要一定的經濟學和經濟史功底
以上表明,要讀懂中國經濟真相,還真需要“三維觀”。而要確立“三維觀”,又需要一定的經濟學和經濟史的功底。同時,此功底如已故諾貝爾獎得主科斯所說,又絕不是簡單的“黑板經濟學”知識,而是“黑板知識”、一國國情、特定國際環境、經濟史知識以及一定的經濟價值觀的融合。由此,對一學者功底的評價與取舍,也會見仁見智。奧地利學派與凱恩斯學派誰主沉浮?也許只能輪番上臺,因為一定時期的世情、國情不同。另外,要增強“功底”,面對時下如此發達的現代通信媒體,要不被不恰當的群體輿論所左右,從現象上看,具備一定的心理素質與辨別力同樣重要。
曉蕾(左曉蕾,經濟學家,編者注)是我經濟研究的同仁。在長期接觸中發現,其既有海外主流的學術背景與功底,又持盼望祖國盡快富強的切切之心。在其《經濟的真相》一書中,不管是論及經濟增長、結構調整、后危機時代再平衡等問題,還是論及股市、房市、地方債、人民幣國際化等問題,字里行間,首先體現了一個經濟學家的專業素養和良知,分析問題嚴遵經濟學邏輯,既不對政府政策一味唱贊歌,也不簡單尾隨輿論和其他學者觀點,堅持“接地氣”,堅持真理,堅持獨立性。其次,與其日常講話“快語速”、“快人快語”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一樣,其作品的敏銳觀察、鮮明觀點、犀利筆鋒,同樣讓人印象深刻。當然,堅持一個經濟學家的獨立性和不含糊的鮮明觀點,自然會遇到不同的批評,這是非常正常的。何況,現在談及的中國經濟問題,是在中國經濟體快速變大、持續變大、在全球經濟中顯著變大的環境下討論,某種意義上看(特別是再過10年、20年看),討論當今中國問題,已是在討論世界經濟發展史中的大問題。因此,不同國度的海內外學者,對此觀點的不同,更是非常正常的。沒有不同的觀點才是不正常的。在美國,就是對已過去80多年的1929-1933年大危機起因,迄今的美國主流學者也從來不是“輿論一律”的。對一個經濟學家來說,重要的不是在某些問題上與其他學者持不同觀點,而是在面對各種經濟問題時,要有統攬各種問題、前后一貫的內在邏輯判斷,這是最重要的。
我還很同意曉蕾在《經濟的真相》一書“自序”中的一段話:“對經濟形勢的分析與預測,應該換一個思路。不要過度反映國際形勢……長期停留在危機思維和使用危機刺激政策,讓調結構為穩定讓路,會貽誤調整和改革的時機,也等于放棄后發優勢。”因此,“只有還原經濟的真相,才能開啟新經濟周期”。
但愿更多的經濟學者,秉承學者的專業素養和職業道德,不去爭相在媒體輿論界混“臉熟”,而是騰點時間,埋頭苦干,多給讀者(包括各級政府官員)寫些邏輯嚴謹、真正傳遞“經濟真相”的好書,以促成上下形成共識,形成合力,真正開啟中國新的經濟周期。
(據《上海證券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