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不久前,社會學家李銀河在一個研討會上意外得知,“長期以來針對賣淫嫖娼者實行的是收容教育制度,不是勞教……鬧半天勞教是勞教,收容教育是收容教育,前者已廢除,后者尚未廢除”。李銀河陳列了幾條理由,認為收容教育和勞教一樣,存在種種問題,因此她呼吁要像廢除勞教一樣廢除收容教育制度。
實際上,呼吁廢止收容教育制度的聲音早已存在。早在2009年全國“兩會”期間,就有多名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提出,要廢除收容教育制度。在今年2月的廣州“兩會”上,廣州市政協副主席、廣州市中院副院長余明永向政協提交了一份提案,提議廣州在全國先行停止收容教育。隨后在今年全國“兩會”期間,他又向全國政協提案,建議全國范圍內廢止收容教育制度。
2013年年底,全國人大常委會的一紙決議廢止了與法治精神格格不入的勞教制度,很多人認為這預示著法治在新一輪改革大潮中將有樂觀的前景。然而,廢除勞教容易,根除勞教思維則顯得路途漫長。勞教雖然已除,像收容教育制度一樣的“小勞教”們還有不少。
新的法治征程已經啟動,勞教的廢除是否會形成范例,帶動那些閃現著勞教思維的其他制度也走向變革乃至廢止呢?
收容教育制度的源頭是1991年9月4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布的《關于嚴禁賣淫嫖娼的決定》。改革開放之后,伴隨著活躍的經濟活動而來的是愈演愈烈的賣淫嫖娼活動。《決定》規定,“對賣淫、嫖娼的,可以由公安機關會同有關部門強制集中進行法律、道德教育和生產勞動,使之改掉惡習。期限為6個月至兩年。具體辦法由國務院規定?!眱赡旰?,國務院出臺了《賣淫嫖娼人員收容教育辦法》。實際上,在全國人大常委會發布上述決定之前,已有多地“先行”實施收容教育措施。
根據制定此項制度的初衷,收容教育可謂針對賣淫嫖娼人員的“小勞教”。在余明永看來,收容教育制度是勞教制度的“胞兄胞弟”,因為它“明顯有悖于人權保護原則,不是法治思維,更不是法治方式”,藉由此項制度,“未經司法審判,就可以限制公民人身自由長達6個月至兩年”。在勞教廢止前,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上述《決定》,賣淫嫖娼人員“被公安機關處理后又賣淫、嫖娼的,實行勞動教養”。2006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治安管理處罰法》,刪除了原《治安管理處罰條例》中關于賣淫嫖娼人員可以進行勞教的規定,直至2013年勞教廢止后,原本與勞教相互銜接的收容教育制度,在合法性上更站不住腳了。
根據李銀河掌握的數據,全國有200多間收容教育所。據媒體報道,有專家估計,每年有1.8萬至2.8萬名女性被送進收容所?!赌巷L窗》記者查詢后發現,深圳市2003年到2004年度收容婦女898人,福建省龍巖市婦女收容教育所2001年到2007年共收容1859人,而負責收容河北邢臺、衡水、邯鄲三地失足婦女的邯鄲收容所每月平均收容400人。
就像勞教制度容易被濫用一樣,同樣缺少監督和司法審查的收容教育制度在實踐中也是問題百出。遼寧省公安廳治安管理總隊曾經總結收容教育措施在實踐中出現的一些問題,比如超出規定適用對象、違反程序辦案等,“廣大民眾反應強烈”。
就像勞教制度容易異化成維穩工具一樣,收容教育在實踐中也常被扭曲。據媒體報道,一些地方以抓嫖娼為名,對拆遷的“釘子戶”強制進行收容教育,并在收容教育過程中,誘導拆遷戶簽下拆遷協議。
沒有國家法律層面的依據、僅憑公安機關一家決定、缺少細致清晰的規定因而容易被濫用、脫離制度設計的原本目的……這些都是勞教制度的特征,也是勞教最終被廢除的根源。收容教育和勞教屬于同一制度譜系,具有相似的特征。實際上,同一譜系上還有其他類似制度,勞教的“小伙伴”并不止收容教育這一個。
2013年沸沸揚揚的李某某輪奸案中的主角李某某,就曾因為駕車時與他人發生糾紛,被以“尋釁滋事”收容教養一年,釋放后不久就發生了輪奸案。收容教養與收容教育只有一字之差,主要適用于未成年人。其主要依據是《刑法》中的規定:“因不滿16周歲不予刑事處罰的,責令他的家長或者監護人加以管教;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由政府收容教養?!?/p>
在一定程度上,收容教養可謂針對未成年人的勞教,在一些地方,收容教養案件甚至直接由勞教審批機構負責審核。根據陜西省2010年發布的《公安機關辦理收容教養案件規定》,“地市級公安機關單獨設置勞動教養審批機構的,由勞動教養審批機構負責本級公安機關收容教養案件的審核呈報工作。”收容的期限為1至3年。
李某某打架事件發生時,當時已有人質疑,對李某某進行收容教養的決定在合法性和合理性上都未必完全站得住腳。同期發生的還有肖傳國買兇打傷方舟子一案,后僅被判拘役5個月,而當時年僅15歲的李某某因為斗毆就被判收容教養一年。此種不合理性與勞教懲罰經常高于刑罰如出一轍。此外,和勞教一樣,公安機關也集收容教養的辦案、審查、決定、復議各種權力于一身。
除了上述兩種收容制度,公眾熟知的還有2003年因為孫志剛事件已經廢除的收容遣送制度,而另外一種曾經存在但后來分別為勞教和刑訴法所吸收的收容制度公眾則較不了解,那就是收容審查制度。這項制度的啟動稍晚于勞教,肇始于1961年。1980年,國務院發出《關于將強制勞動和收容審查兩項措施統一于勞動教養的通知》,稱“從目前執行情況來看,強制勞動的對象和收容審查的對象同勞動教養的對象基本相同,沒有實質性的區別”,因此將兩者合二為一。該通知還規定,在有輕微違法犯罪行為前提下,可以對4種人(不講真實姓名、住址,來歷不明的人;有流竄作案嫌疑的人;有多次作案嫌疑的人;有結伙作案嫌疑的人)進行收容審查。
11年的實踐之后,公安部發布《關于進一步控制使用收容審查手段的通知》,承認“當前許多地方收容審查工作中存在的問題仍然十分嚴重,其中最突出的是不依照規定辦事,收審面寬,收審時間過長。例如有的以收審代替拘留、代替偵察,或者代替處罰;有的為其他司法、行政機關收審違法人員;有的把過失犯罪、交通肇事、重婚甚至通奸、非法同居、違反計劃生育、無證駕駛等行為人收審,對患有嚴重疾病的人、孕婦、精神病人也有收審。由于收審質量不高,不夠刑事處罰的占收審總人數的60%~70%。有不少人被收審的時間長達幾個月甚至一年以上”。
1997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吸收了收容審查制度,轉化為刑事拘留制度,對上述4種人,最長可能被刑拘37天?!赌巷L窗》記者此前進行過報道,這項制度在實踐中一定程度上,依然存在1991年公安部通知中所羅列的諸多異化現象。
除此之外,目前還存在強制精神病治療、強制戒毒、監視居住、強制進行所謂法制教育等諸多其他強制人身自由的制度。假如缺少嚴格的法治思維的制約,這些制度也都難免淪為勞教的“小伙伴”。
勞教的廢除并非摒除勞教思維的起點,更不是終點。
在勞教廢除之前,收容審查雖然弊病尚存,但畢竟已經走向法制化;收容遣送已被廢除;公安機關強制精神病治療制度也已在2013年元旦開始實施的新《刑訴法》中得到改革。這3項制度的變革代表了摒除勞教思維的3種路徑,要么披上法制的外衣,但仍存在濫用的制度空間;要么根本上廢除;要么真正走向法治化。
對于勞教的那些既不合法又不合理的“小伙伴們”,恐怕最好的途徑就是像勞教一樣直接廢除。而對于確有助于解決社會問題的制度,例如對可能導致社會危害的精神病人的強制治療,則有必要進行法治化改革。在一定意義上,該項制度的改革甚至比勞教的廢除更值得關注。
在不斷曝出“被精神病”個案之后,2013年《刑事訴訟法》增加了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強制醫療不再是公安機關或是政府工作人員可以單方作出的決定,而是在公安機關發現有危害社會可能的精神病人后,移送檢察院,再向法院提出強制醫療的申請,法院成了最終的決定方,這代表著法治化改革的方向。但是這項制度的改革仍不徹底,因為除了肇事精神病人可能被送院強制治療以外,法定監護人或者家屬也可能將“患者”送院,而民政機關則有權對流浪的精神病人進行強制治療。后兩項制度并未司法化,仍然存在被濫用的空間。
盡管如此,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的法治化,為今后繼續改革存在勞教思維的制度,提供了值得效仿的樣本。保障人身自由都是法治的基本原則,在情非得已的情況下剝奪,必須以明確的法律規定為依據,并且要經過正當的司法程序之后才能作出裁判,這就是法治思維區別于勞教思維的關鍵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