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河殤

李淳風

還是讀了龍應臺的《大江大海》 ，才知道風景如畫的千島湖下，藏著一個淳安古城。這個古城大名鼎鼎，因為曾經(jīng)有個海瑞。去年有電視臺的攝像跟著考古人員潛下去“探秘”，看著真新鮮。

不知道那些原來住在淳安縣城現(xiàn)在依然活著的老人會怎么想。“探秘”，這個詞，飽含求索難解的歷史真相的神秘況味，但老人們可能會發(fā)笑，門板上有幾顆釘，他們腦子里清清楚楚，原本不用費這么大的陣仗、這么高昂的公帑—如果它50多年前不曾被淹沒。

有個問題困惑多年：幾千年來，中國人以“重史”聞名，代代有史，皇家正史，稗官野史……按常理，歷史應該越來越明白，但事實給人的感覺卻是越來越糊涂。僅僅是幾十年，兩代人以前的事情，就搞不清楚了，就要“探秘”，探的過程中還難免重發(fā)夫子之嘆：前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多年前，三峽移民之時，詩人王以培曾歷時數(shù)年，走遍庫區(qū)，整理當?shù)厝丝谑龅臍v史，出版多本著作，詳詳盡盡記下被淹地區(qū)的文明生態(tài)，讀了幾本，答案有了點眉目。今有看到曠惠民這一組《沅水河殤》 ，終于覺得大體可以下結(jié)論了。先破壞，后探秘，一邊破壞，一邊探秘，視如糞土地破壞，視如珍寶地探秘……如此，怎能不糊涂？

糊涂慣了，愛上了糊涂。破壞已成慣性，遍地皆然，毀掉文明的物質(zhì)載體，讓糊涂得以繼續(xù)。

這幾乎就是一組關(guān)于生死哲理的圖片，棺材過市，百墓燃香；古老的建筑，拆下來，能用的材料搬走，無用的付之一炬，然后一切只剩下廢墟，霞光照在上面，如大戰(zhàn)初歇；一群當?shù)匕傩眨碇f裝，舉旗拈香，送別故土……

最后高峽出，世界殊，人們駕著船，游弋在曾經(jīng)的天空。為了電，只是電，千年的古鎮(zhèn)—是“千年”，一朝絕響。

藍色的，整齊的，嶄新的鎮(zhèn)子，在另一個地方平地而起。人們擁有了一個新家，但被拿走了記憶，過去是溫暖的，藍色是憂郁。這個民族的先輩，用幾千年的時間留給他們的子孫遍地遺產(chǎn)，子孫們拆掉它們，只用了幾十年。

可以想見，多少年后，又會有那么一批人，想起了托口古鎮(zhèn)，戴上氧氣面罩，潛下去，“探秘”。顯然，這一次難度比淳安古城大得多，淳安只是淹沒，托口早已蕩平。氧氣將盡，浮上來，嘆口氣：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好糊涂。

圖/曠惠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