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比森
比森:寫科幻小說有特別的“訣竅”嗎?是否科幻小說存在要求不嚴的情況?
羅賓遜:我想創作科幻小說確實有些獨特的技巧,也許是傳達未來背景的方式,或者類似的東西。我不認為它的要求比其他類型的小說低,不管怎樣,我覺得它要求我竭盡全力。就我的創作而言,近未來和遠未來的故事都在進行同樣的探索,但當創作背景從火星轉到南極洲時,對我是一次巨大的轉變:后者有其他人創造的文化,而不再完全是我自己的想象。由此說來,我認為科幻小說更難一些。當然,故事全都難寫,任何小說都不是“現實主義”的,所以我認為其中的差別非常模糊。
比森:在創作小說的過程中,你最喜歡哪部分?最不喜歡哪部分?寫小說有一個過程嗎?
羅賓遜:我喜歡寫作。目前我只寫小說,我最喜歡創作一部小說的最后三個月到半年之間,因為在那時,我竭盡全力,完全像著了迷一樣。瘋狂地投入一項工作,可以獲得一種真正的愉悅。那感覺像是多種事物正匯聚在一起,而寫作就是一個發現問題并當場解決它們的過程,它使我想起在塞拉鄉間的徒步旅行。在那里,每一步都是一個決定,就像構成句子的每一個詞。你進入一種運動狀態。于是,出現問題,就解決問題,又出現問題,就再解決問題,這種情形可以順利地延續很久,最后你可能到了另外某個地方。當處于這種運動狀態時,我常常會感覺兩個小時一下子就過去了,像是只過了一刻鐘,我想這就是那種愉快的狀態、禪悅的狀態、祈望的狀態,諸如此類。寫作就像一個祈禱者的長途旅行。
我最不喜歡的部分嘛……面對一個棘手的想法時,初稿可能很難寫,使人感覺自己很笨。不過我已經學會忽略那種情形,繼續下去,一旦習慣也就沒那么糟了。我不大喜歡處理編輯的評論,但說實在的,我現在的編輯非常好,因為他對我的書有幫助,這種感覺不錯,所以這方面也就不那么令人不悅了。我喜歡閱讀。我不喜歡把時間浪費在商務旅行上,但這也不是壞事。我想多數時候,自己還是挺喜歡的。我不喜歡人們告訴我小說是什么,或什么不是小說,暗示我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
比森:有人曾說你的火星系列小說像是一個敘事田鼠挖掘的信息轉儲通道。我覺得這是一種贊美。你覺得是嗎?
羅賓遜:不,決不是一種贊美。我拒絕“信息轉儲”這個詞——這出自賽博朋克坊間文化,是一個挖苦人的詞,他們自以為了解小說的創作,在他們眼里小說是修補匠的玩具,可以隨意拆卸和改裝,仿佛他們無所不知似的。無論如何,事實并非如此。我同樣拒絕“闡述堆砌”這種說法。所有這些都是對小說可以包含各種寫作這一理念的攻擊。我非常厭惡“小說只能是戲劇性的東西”這種愚蠢的觀點。在亞馬遜之類的網上有太多類似的評論。所有這些自以為了解小說的人,從哪兒來的?我寫了30年的小說,至今都不算十分了解,但我知道,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是一種包含萬千、隨機應變的形式,因此我要說,甚至高唱:“不要限制我!”
我認為,有趣的事無論如何你都能寫得有趣。世界比我們愚蠢的生活有趣。于是,“闡述”不知不覺地進入。它到底是什么呢?只不過是另一種敘事。有一點,我相信:一切都是敘事。不管怎樣,一旦你離開電話簿,一切都是敘事。
在科幻小說中,有時你需要一些科學知識,而科學是闡釋性的,因此,沒有闡述的科幻小說像是沒有科學的科幻小說,像這樣的科幻小說我們有很多,這并不好。因此,對我而言,“信息轉儲”這個詞就像是剎車的信號,一種思想警察的指令,意思是“閉嘴,別再談論世界了,人們沒耐心聽了,等等,等等”。不。我要說,去讀《白鯨》、陀思妥耶夫斯基、加西亞?馬爾克斯、詹姆遜、巴赫金、喬伊斯、斯特恩——了解一下小說能做什么,等你了解了再來找我。我相信你不會來,而我也可以平靜地繼續我的創作。
比森:你是否想過自己屬于科幻小說的某個“派別”?持續的時間久嗎?有趣嗎?
羅賓遜:哦,我討厭所有的文學派別,不僅是科幻小說中的派別,而是所有的派別。在科幻小說中,他們特別微小而愚蠢:營銷伎倆,從眾本能,白人男生希望回到高中階段,成為在停車場抽煙的硬漢——希望的東西非常愚蠢——哎呀,我希望回到高中時代。抱歉,做不到。
有一段時間,我被稱作“文學科幻小說”作家,這在銷售上等于死亡之吻。后來我又成了賽博朋克的受害者,因為他們需要某個人證明他們確實是朋克,我暫且可以忍受這點,但是就像《西城故事》里的兩個少年幫派:鯊魚和噴射機,一個“派別”被創造出來反對另一個派系,于是我被默認是“人文主義者”。隨后,我寫了火星系列作品,一下子變成了“硬式科幻小說”作家,但硬式科幻小說只在對窮人的態度上是強硬的,換句話說屬于右翼,雖然我也談到了科技,但這個稱號并不合適。現在人們也不再這么說了。有時我被稱作“烏托邦科幻小說”作家,但那不可能是一個學派,因為其中只有你、我和厄休拉。它更像一個學習小組而不是一個學派。哼,我根本不相信有什么學派。我相信科幻小說,它是文學的一個小鎮,大城市的人不大重視它,可我喜歡,我也喜歡大城市。為的就是盡可能與眾不同,小鎮狂人。盡管在我們的小鎮上,這是個難以獲得的標簽。
比森:你第一個重要的三部曲就是橘子郡(《蠻荒海岸》)系列。你覺得那是因為你出生在那里,還是因為加州的橘子郡自然而然地集合了美國現代所有好的和壞的趨勢?
羅賓遜:正如漂亮的托爾商業紙皮本封面上說的那樣,那個三部曲被稱為《加州三部曲》。我想兩個方面的原因都有。我想根據我真實的家鄉寫一些科幻小說,并且也覺得自己是個僥幸的受益者,因為我認為我的家鄉代表著美國某種最后的結局,某種已經在那里出現的未來,國內其他地區應引以為鑒,避免步其后塵。我不知道這種看法是否正確,但它與美國歷史上的西進運動相關,事實是,當人們到達太平洋時,他們再沒有地方可去了,于是反叛者和尋夢者的前驅便停在那里,不得不做些什么。洛杉磯是一個負面的典型,舊金山是正面的,橘子郡似乎是洛杉磯最純粹的表達。過去,它非常美好,后來它遭到巨大破壞,再后來它變得毒氣彌漫。似乎利用這個地方來談美國非常合適,所以我就寫了它。我覺得很幸運,它對我一開始就成為科幻作家至關重要。十八歲那年我剛寫科幻小說時,我說,哦,我知道這地方,這是家鄉,是橘子郡。
比森:我最喜歡的系列是《太平洋崖岸》,烏托邦。你呢?你寫烏托邦時有沒有遇到特別的難題?
羅賓遜:就個人而言,我喜歡《黃金海岸》,不過《太平洋崖岸》現在對我們更重要。如今,任何人都能靠拼貼報紙頭條編造個敵托邦(dystopia),但烏托邦很難,而且很重要,因為我們必須想象它是什么樣子,想象我們做得足夠好,能有資格告訴我們的孩子們,我們已經竭盡全力,現狀和我們繼承的一樣好,你們要愛護它,要做得更好。烏托邦是對我們試圖達到的某種文明的敘事想象。自從莫爾創造這個詞以來,烏托邦并不是個舉足輕重的傳統,但卻很有意思,在某些方面也很重要。在愛德華?貝拉米發表《從2000年回望過去》之后,貝拉米俱樂部對美國政治的進步運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H.G.威爾斯堅持不懈地寫烏托邦寫了50多年(不是他的那些暢銷作品),其想象的情景被納入到戰后社會安全秩序,變成了某種精英政府的現實。因此,烏托邦對現實世界已經產生了影響。最近,我認為,卡倫巴赫的《生態烏托邦》對嬉皮士一代在未來如何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包括他們如何建立家庭和社區。
寫烏托邦有許多問題,但它們也可能是機遇。通常必然令人厭煩的否定看法,常常是政治攻擊,或是無知的老調重彈,換句話說,“切莫進行冗長的闡述,一定要寫我才行。”政治攻擊分析起來很有意思。“烏托邦會令人厭煩,因為那里沒有沖突,歷史停止,沒有偉大的藝術,沒有戲劇,沒有輝煌。”衣食無憂的白人總是這么說。我覺得,如果他們饑餓難耐,疾病纏身,生活在厚紙板的窩棚里,他們就會更愿意試一下烏托邦。假如我們確實實現一種公正的、可持續的世界文明,我肯定仍然會有足夠的戲劇,就像我在《太平洋崖岸》里描繪的那樣。會有失戀,也仍然會有死亡。這就夠了。不必要的悲劇帶來的恐懼會減輕,而喜歡那種東西的人只能正視戲劇的減少。
因此,烏托邦的寫作可以歸結為如何以有趣的方式談論這些問題。它是多么無力,多么脆弱,多么像走鋼絲一樣,舉步維艱。這種情況與科幻小說常見的處理闡釋的問題如影隨形。不是不能克服,但我希望更多地克服它們。
比森:你早期的兩部“獨立作品”預示了某些后來的主題:《冰柱之謎》中的超級長壽和創建仿地球生存環境,還有《白色回憶》中對十維空間的探索。是什么使你回歸這些主題呢?
羅賓遜:我喜歡超級長壽的主題,因為我想活五百年,而當我回想起過去時,也常常覺得像是活了五百年,所以它既作為愿望又作為隱喻。我想,整個醫學的快速發展導向那種愿望。這是美好的科幻小說。同樣,把火星地球化也很可能實現,甚至把其他地方地球化的想法仔細思考也很有意思。對于我們現在必須在地球上做的事情,對于人類的未來,它都是個很好的隱喻。至于十維空間,自從20年代卡魯查和克萊因之后,物理學家一直探討這個問題,而我也一直思考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它似乎代表著現代物理學所有深層的神秘性,以及它們所討論的這個我們生活的世界,但顯然并未探出究竟。還有,如果你愚蠢地解讀一個時間旅行故事,這也是唯一使其顯得合理的方式。
比森:湯姆?迪什曾說過,所有的科幻小說實際上都是幻想。是否只有迪什這么說,還是這么說有些道理呢?
羅賓遜:我想兩者都有。想象未來一定是幻想,肯定是。但是有些對未來的幻想,可能符合我們的物理學認識,認為它們有可能實現,我認為這樣的幻想就是科幻小說。虛構的未來,意味著在未來和我們的現在之間有一種明顯或隱含的歷史聯系,只要在那個未來存在任何在物理上可能實現的東西。這會排除一直存在于科幻小說中的超光速旅行和時間旅行,或許這就是迪什想表達的意思。但我覺得你可以不考慮這些,從而得到一部“真正的”科幻小說。
迪什對科幻社群非常氣憤。盡管他的作品很偉大,但他的故鄉還是拒絕了他。太糟了。無論如何,這不是他的全部故事,只是部分而已。我喜歡他的許多書和故事,但不相信他就科幻所說的任何東西。他太氣憤了。
比森:你最近的“全球變暖三部曲”(《雨的40種征兆》、《低于50度》和《60天倒計時》)都是寫全球變暖的——它也導致極度的寒冷!你怎么看待奧巴馬的“綠色”議程?它是正確的導向嗎?
羅賓遜:氣候變化主要是變暖,但這會給全球系統增加能量,導致大氣漩渦使一些地區在冬季更冷,并帶來強烈的暴風雪等。因此,我遵循劇情,描寫科學家在歷史記載里所發現的“氣候巨變”,其結果是,由于太多的新水流涌向遙遠的北大西洋,墨西哥灣流在它的北端斷流了。這可能是因為格陵蘭島的融化造成的,盡管他們現在認為這種情況比我寫小說的時候更不可能發生(怎么說呢)。
我喜歡奧巴馬的綠色議程,希望他的整個團隊和每個參與者都能盡最大努力推進它。
當下的問題是美國共和黨決定反對關于氣候變化的看法(民意調查和研究表明,根據領導人和民眾反對和贊成它的情況,本世紀的頭十年發生了轉變),頗有些像伽利略那個時代天主教否認地球圍繞太陽運轉一樣。后來他們慢慢地擺脫了這個巨大的錯誤,假裝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因此,現在我們必須付諸行動,不然破壞可能會更嚴重。
現在正在進行的是一場科學和資本之間巨大的、全球的、歷史性的戰斗。科學每天都堅持強調氣候變化是真實存在的危險。而資本主義說并非如此,因為那樣意味著政府會更多地控制經濟,實行更多的社會正義(作為氣候穩定方法),等等。這是我們文明里的兩大競爭對手,因此我說,要明白并注意主要力量的走向,利用你得到的每一個機會支持科學。我要對全世界所有的左派朋友說:科學現在等于左派——謝天謝地;但是資本主義是非常非常強大的。因此這是個危險時刻。那些喜歡歷史富于戲劇性和非烏托邦的人,應該為此感到高興。
比森:你是知名的后現代主義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的學生。他對你的作品有何影響?
羅賓遜:你是指著名的馬克思主義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吧。他把每個人根據形式或風格對后現代主義的界定成功地進行了整合,用以指資本和世界歷史上的一個時期。所以,那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他多年堅持不懈的工作,為左派和其他每一個人提供了根據馬克思主義理解下對現代歷史的洞察。因此,我認為,那對每個人都有重大影響,即使對大多數人是間接的。
對我而言,那影響是直接的。弗雷德里克本人受過非常良好的教育,是個極好的教師,我離開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之后,仍然一直讀他的作品,通過閱讀他所有的作品,我可以更好地理解世界歷史和我們當前的社會。對于一個小說家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我一直與他保持著聯系,他是個公認的好人,永遠那么有趣。
比森:我知道你生活在一個烏托邦式的社區里。它是如何運作的?它是前現代還是后現代?
羅賓遜:我想二者兼而有之。其樣板實際是一個英國的村莊。大概有八十英畝土地,除了每家的小院子沒有圍墻之外,許多土地歸公共所有,所以存在著某種“共產”。那里有很多菜園,美麗的風光可以食用,因為它可以生產許多水果和堅果。
其實它只是城市郊區的一種巧妙的設計,但設計得很出色。對設計師而言,能源非常重要,我們燃燒的能源大約是一個規模相似的市郊社區的40%。這仍然很多,但已是很大的改進。自從這個市郊社區(大約在1980年)建立以來,如果每個市郊社區都遵循它的方式,那么我們美國就沒有那么多的瘋狂行徑,因為標準的郊區對人們的心智健康有害。但其他市郊社區并沒有那么做,所以對于生活在這里的1000人來說,它是一個小小的烏托邦。這不是解決的方案,但當下是個生活的好地方,它可能意味著一種長期解決方案的某些側面。生活在這里真的是一種福氣。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青年基金項目成果,項目編號13QN60)
(王珊:華北電力大學外國語學院教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