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女孩艾麗絲翻到安徒生的《小美人魚》最后一頁,看到小美人魚化為海上泡沫消失在清晨陽光中時,她扔下了書,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繞著屋外一圈又一圈暴走,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改寫結局——讓王子和美人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人魚再也不會回到半人半魚的狀態。”當時她就知道自己將來一定會寫作,準確地說,是不得不寫作。但她無法得知命運給她準備了更豐厚的禮物——七十多年后的2013年10月10日,瑞典皇家文學院給她家打來電話,通知她獲得了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事實上艾麗絲?門羅錯過了那通讓無數作家心神蕩漾的電話,當晚,她被女兒從夢鄉喚醒,才得知自己得獎的消息。
“我知道我在賽場中,但是我從未想到過贏。”82歲的門羅太太對得獎一事是這樣回應的。事實也是如此,女性文學、加拿大文學、短篇小說,這些貫穿她創作生涯的關鍵詞沒一個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選項——有人統計過,截至目前諾獎得主的男女比例大概是九比一;在艾麗絲?門羅之前,從沒有加拿大作家得過諾獎;在國際純文學圈,長篇小說一直是宴席主流,短篇則往往叨陪末座。當她得獎的消息傳出時,有人稱其為“一記漂亮的文學逆襲”,而在她名字前面的定語除了“加拿大老太太”,還有“家庭主婦”。“人無法打敗生活”,好在,在和生活的這場搏斗中,艾麗絲·門羅從來不乏漂亮的回擊。這位諾貝爾文學獎歷史上第13位女性獲獎者,這位“幸運13”,打動評委們的,是她的門羅氣場。在接受采訪時她說:“我并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沒有什么其他的東西可以吸引我,所以我沒有像很多人那樣被太多東西干擾。”平靜低調暗含堅持和驕傲。
很長一段時間,對艾麗絲·門羅而言,寫作只能在守護孩子午睡的片刻,在等待糕點從烤箱出爐的間歇中進行,和她打字聲混在一起的是孩子們均勻的呼吸聲,廚房里黃油芝士被烘烤出的香氣。烘烤出的還有艾麗絲·門羅的文字香味。門羅生于加拿大西部安大略的小鎮,那里湖光秀美,卻也民風保守。小鎮生活成為門羅小說世界最為重要的背景,成為她許多故事展開的地方。《紐約時報》稱,門羅的作品聚焦于“小鎮的生存經驗”,很多人把門羅和寫美國南方生活的福克納和奧康納相比,美國猶太作家辛西婭?奧齊克甚至稱門羅為“當代契訶夫”,在此前很多歐美媒體的評論中,毫不吝嗇地給了她“當代最偉大小說家”的稱號,諾獎委員會稱贊門羅為“當代短篇小說大師”。和短篇小說大師契訶夫一樣,門羅的作品中,重要的是頓悟的時刻,那突如其來的頓悟,那精確、微妙和深具揭示性的細節:“我想讓讀者感受到的驚人之處,不是‘發生了什么,而是發生的方式。”
然而,門羅曾對《巴黎評論》的記者透露,自己曾經非常害怕自己留下的只是一些短篇故事,她曾認為短篇小說是一些只能被稱為“碎片”的東西。但在今年和《紐約時報》的訪談中,門羅則說,她想她現在能夠接受自己只是寫下了這些短篇小說這件事了,“我想我想要說的,在這些故事中都已經說完了”。2012年,門羅對外宣布封筆。瑞典學院終身秘書彼得·英格倫對發布會上的媒體說:“門羅有能力對人類做出絕好的描述。”“她寫下的作品已足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至于她要不要封筆,那是她自己的事。”艾麗絲?門羅在短篇中為我們講的故事、對人類做的描述究竟憑什么贏得評委們的青睞?
翻開門羅的履歷,你會發現“沉重”其實是她早年生活的基調,她忠實地在紙上還原了生活交付給她的行李。1931年,她出生于安大略省溫格姆鎮上一個貧寒的家庭。母親安妮·克拉克·萊德勞是學校教員,父親羅伯特?埃里克?萊德勞是飼養狐貍的農民。后來在她的文字里,農場常作為故事背景出現,女主人公年復一年照料著馬匹、牛羊,淹沒在瑣碎家務之中。不論是她的家庭還是鄉間小鎮,都沒有多少文學氣息。出名之后的門羅曾說過,在她的家鄉,她的作品并不受歡迎。她總是將目光流連于平凡女性的日常生活,從自己和母親身上尋找靈感,精確地記錄她們從少女到人妻與人母,再度過中年與老年的歷程,作品貼近女性心理的波折與隱秘,以及由此而來的身心重負,細致入微,又復雜難解,看似脆弱,卻又堅韌頑強。門羅寫瑣碎的生活,擁有的只是獨特的女性視角,尤擅寫普通的日常生活。她不寫離奇的故事,不描繪恢弘的畫卷,但能寫出平靜生活下藏著的波瀾。在描寫小鎮生活的知名作家中,“門羅不像沈從文那樣悲憫,不像汪曾祺那樣清潤,不像英國奧斯汀那樣雕琢,不像美國安德森那樣畸零,不像加拿大里柯克那樣夸張”,她的視野里沒有鄉愁,沒有越過籬笆的困惑,沒有男性政治的博弈,她就是門羅般的日常。
可是,她依然贏了。她的勝利不是機運偶然,反而是體現了諾貝爾精神。諾貝爾獎創立人諾貝爾終生對文學抱有濃烈的興趣,他推崇浪漫主義文學,在遺囑中留下了文學獎關于“具有理想主義傾向的”要求和“最杰出的作品”的理解,他對諾貝爾評獎委員會給出了一個最基本的標準,正是憑借著對這個標準的理解,委員會將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戴到了“家庭主婦”艾麗絲?門羅頭上。在門羅筆下,浪漫的色彩無關浪漫主義與法國大革命的血色浪漫,也無關工業革命夾縫中華茲華斯的牧歌浪漫,關乎的是一個敏感、孤獨、散發異類氣息的家庭婦女和她所處的堅硬冰冷的生活之間玩的一場游戲,名字叫作“貓捉老鼠”,看似有光有希望,實則無路可逃。生活以一個男人的面目出現——粗暴、鈍感、掌控欲強烈;反抗以一個女人的姿態出手——平靜、低調、打磨生活智慧。
究竟什么是“理想主義傾向”?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很可能各花入各眼,但最起碼的共識可以達成:筆下的人物需要超越自身處境堅持求真求善求美,作家以手中之筆積極尋找生活的理想和生命的真諦。作家既可以肯定、倡導理想的生存方式,也可以通過否定、批判落后的生存方式從而肯定一種正面理想。門羅寫的是女人的故事,早期是一些剛剛進入家庭生活的女孩子的愛情、性、背叛、孩子等苦惱,后期是在中年危機和瑣碎生活中掙扎的女性的欲望和遺憾。門羅小說的主題可以用2001年出版的小說集標題概括,那就是: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平凡人物的平凡生活中隱匿暗流:隱秘而狂熱地對理想生活方式探尋的激情,因一些不經意的小事一觸即發,推動故事朝向驚人的方向發展,揭示出關于人生真相的頓悟。濃縮、精致,對節奏和氣氛的精確把握,對人物心理的準確拿捏,強烈的情緒與情感,對人生中無處不在的矛盾、困境、沖突的關注,對偶然性的偏愛——這些構成了門羅小說的特色。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稱,“門羅以精致的講故事方式著稱,清晰與心理現實主義是其寫作特色。”在2004年出版的小說集《逃離》中,門羅就以《激情》為題寫下了一篇短篇小說,這個關于突如其來的“激情”與頓悟的故事以其形式上的完美無缺獲得了2006年的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她們的生活細節,世上女人天天都在經歷。細節背后的情緒,無數女人一生都不曾留意。”
在書里寫了無數“錯過”的門羅在1972年她41歲的時候趕上了命運的巴士:再婚嫁給了她的書迷,18歲曾迷戀過的格里?佛蘭米林,這一段伉儷感情讓門羅真正擁有了自己的生活,有安心寫作的環境去“抓住”日常生活碎片中的理想,爆發出驚人的創作力,她以每三四年出一本短篇小說集的速度,自1968年的第一本書《快樂影子之舞》(門羅初試牛刀即摘取當年加拿大總督獎)之后,穩健地創作了14本小說集,文筆樸素、精準、傳神,摘取了一連串國際國內的文學大獎,獲得了各種榮譽。1974年寫出《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Something I've Been Meaning to Tell You),1978年《你以為你是誰?》(Who Do You Think You Are?)摘下加拿大總督獎,1982年《木星的衛星》(The Moons of Jupiter)獲總督獎提名,1986年《愛的進程》(The Progress of Love)再獲總督文學獎,1990年《我年輕時的朋友》(Friend of My Youth)獲加拿大延齡草圖書獎,1994年《公開的秘密》(Open Secrets)再獲總督獎提名,1998年《好女人的愛情》(The Love of a Good Woman)再獲加拿大吉勒獎。2001年《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Hateship, Friendship, Courtship, Loveship, Marriage)中譯本2003年在臺灣出版,書名被譯為《感情游戲》,艾麗絲?門羅被譯為“艾麗絲?孟若”,2004年《逃離》是大陸目前唯一一本門羅的作品,李文俊翻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出版,該書也是加拿大吉勒獎的獲獎作品。2006年《石城遠望》(The View from Castle Rock),2009年《幸福過了頭》(Too Much Happiness),2012年《親愛的生活》(Dear Life)。門羅封筆。
門羅的寫作世界,愛和現實一樣混沌難言;門羅的生活世界,愛和現實一樣清晰堅持。愛門羅,是愛“真實和沉重,沉重中的那種真摯的溫柔”,也是愛平凡淬煉中的雄奇,去感受“有種力量不是沖動,是暗動,來源于一個源頭,如泉水一樣,源源不斷,你可以壓住他的勢頭,但絕不可以斬斷”。理想的小說究竟離日常生活有多遠?讓我們遵從一次門羅曾經在一篇散文中介紹讀小說的方式:“小說不像一條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進里面,待一小會兒,這邊走走,那邊轉轉,觀察房間和走廊間的關聯,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從這個角度看,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變化。”
(張藝:南京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21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