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是孩子

宗寅

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最愛教我猜謎語。

父親有很多謎語。夏日的晚上，坐在星光籠罩的院子里，最有趣的就是猜父親出的謎語。我眨眨眼睛，仰頭對著滿天的星斗苦苦思考，謎底藏在哪里呢？盯著父親的眼睛瞧，覺得那雙大眼睛也和星空一樣深邃、神秘。

漸漸的，父親的謎語很少能難倒我了，但只有一條謎語我猜不出來：“晚上關上箱子，早上打開箱子，箱子里有個鏡子，鏡子里有個小孩子。”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便問父親：“怎么鏡子里會有小孩子呢？”

父親笑著說：“你再認真地聽一遍呀。”他把眼睛合上，“晚上關上箱子，”又把眼睛睜開，“早上打開箱子，”父親把眼睛湊向我，“箱子里有個鏡子，你仔細看看，鏡子里是不是有個小孩子？”

我叫了起來：“是眼睛！”

父親說：“對，這是爸爸的眼睛。”

“那我的眼睛又該怎么說呢？”我問。

“晚上關上箱子，早上打開箱子，箱子里有面鏡子，鏡子里有……”父親摸摸他那飽經滄桑的臉說，“鏡子里有個老頭子。”

從此以后，每當我噘起嘴，皺著眉頭，一副苦惱憂煩的樣子時，父親便會念起“關箱子，開箱子，箱子里面有洋娃娃、大蘋果、巧克力”……父親的眼睛神神秘秘，仿佛能給我變出許多快樂和光明。

可再后來，父親猜不出我想要什么了，因為我長大了，心里有扇門悄悄打開了，一個男人的影子從眼睛投到心里，抹也抹不掉。我忽然覺得父親的光明黯淡了，我心里只對那個人說：“沒有你啊，我就是黑暗的。”父親的謎語再也不起作用了，就連父親做的飯菜也不香了，澀澀地咽不下去。

父親看出我的憂郁，問：“誰欺負你了？”我突然覺得委屈得不行，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父親逗我：“千根線，萬根線，落到地上看不見。有個小大人的眼睛下雨了。”可我滿心都是煩惱，一甩頭跑進自己的房間。父親跟過來，拍拍我的頭，“怎么啦？”我嚷道：“我要煩死啦！”父親笑起來，說：“你小小年紀就說要死，爸爸這么老了，還想活100歲呢。一定有一樣東西你很喜歡，又不肯跟爸爸說，對不對？好，我來猜一猜。”

父親說了好多東西，自然都不是我所想的。我怎么能把心思告訴他，說我的“鏡子”里有個“臭小子”呢？我感到和父親遙遠了許多。

有一天，我告訴父親要離開他，去千里之外跟那個“臭小子”組織一個新的小家。父親靜靜地聽我說，渾濁的眼睛里什么都沒有，半晌才開口說：“我知道你長大了，有一天會走的，女大不中留啊。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就回來。”

可他待我很好，我和他在一起是那么幸福。每年春節時，我都要孝敬一下父親，便打電話問他想要什么。父親卻說：“晚上關上箱子，早上打開箱子，箱子里有面鏡子，鏡子里有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那是父親的心意，我怎么沒有猜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