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想
張小紅本名程大瑞。
程大瑞這個名字一直叫到1989年她第一次初中畢業。經過初三下半年的努力學習,她考上了全縣的重點高中,壽光一中。初二時的班主任王老師是她的表姑父,王老師和程大瑞的母親說:“上了高中,學習好的學生都能累得鼻子出血。更何況,大瑞還是個女生!”言下之意,以程大瑞的頭腦,上高中肯定學習吃力。那時老師家長們都說,上了高中,女生就比不過男生了,再好的女生也不行。而且,程大瑞也算不到學習多好的學生里。升初三時,她好不容易才考進了“尖子班”。作為畢業班,初三共有4個班,先選拔前40名的學生組成“尖子班”,其他學生分成3個“平衡班”,學生們私下稱之為“渣子班”。前者的學生,是沖刺中考的,或中專或重點高中,后者的學生,能順利學到初中畢業混個文憑就行。在所謂的“尖子班”里,程大瑞的成績屬下游,常常是30名開外,最好一次考了第28名。一次物理考試,她考了63分,是班里最低分,物理老師袁老師張榜公布成績,在程大瑞的名字下面,用紅筆劃了一個大大的“乙”字,“乙”字的尾巴長長地向上劃去,像個對號勾,這就是傳說中考了倒數第一要“坐紅椅子”。這是程大瑞平生第一次“坐紅椅子”,也是最后一次——其實從小學時起,她的學習成績就一直很不錯,三年級和六年級的年終期末考試還都是班里第一名。這是程大瑞在初三相當一段時間里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屈辱,她心里很不服氣,在“尖子班”里,“退級生”就有26人,她如何去和學了兩遍的學生比成績?不過不服氣也沒有辦法,在初三,她的成績從未擠進過班內前20名,確切說從未擠進過前27名。她作為應屆畢業生,這次能考上重點高中,用老師們的話來說,已經是超常發揮了。表姑父王老師的意思是,如果上高中時學習太吃力,就很可能考不上大學,考不上大學,就跳不出農門,戶口不能農轉非,農村學生還得回家拉大鋤,這高中就白上了,倒不如復讀或者退級,然后再參加中考,穩穩當當考個中專,先把戶口考出去。王老師費心費力,能給程大瑞辦理退兩級的手續,退一級或復讀的手續實在不好辦。那時,“退級生”不是個貶義詞,和“留級生”也不是近義詞。只有家里有門路的,才能給孩子辦理退級手續, “退級生”完完全全是個褒義詞。他們一般都不是學習太差的學生,成績大都在中游或以上,不過算不上名列前茅,想在初三畢業時參加中專預選,一般是預選不住的。是的,那時想考中專,必須要先經過預選考試,預選通過的,才有資格坐到考中專的考場里。這些學生退一級或退兩級到了低年級班里,馬上就成為出類拔萃的好學生,通過中專預選的幾率高達八成以上。王老師的建議首先打動了程大瑞的母親。程大瑞的母親就是高中生,她沒能考上大學,后來嫁給了程大瑞的父親,和沒上過高中的女人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輩子土里刨食。程大瑞的母親共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程大瑞,小女兒程小瑞,兒子程博。三個孩子的名字,都是母親取的。程大瑞的名字曾經讓我們非常羨慕。相比女同學們的名字都是什么花、香、娥、艷等等,程大瑞的名字洋極了,大氣極了,有學問極了,根本不像個農村丫頭的名字。已經畢業的學生要退級,就要想辦法重建學籍檔案,最方便辦的,就是把半路退學的學生的檔案拿過來用,前提是也要使用輟學生的名字,實際上就是冒名頂替人家,從此以一個新的身份上學并參加中考。王老師給程大瑞找的,就是低了兩級的輟學生張小紅的檔案。退級要先改掉自己的名字,大瑞不舍得,還要改掉自己的姓,大瑞更不忍心。王老師說: “這沒什么,等你以后戶口出去,上了班,結婚前把姓名再改回來就行!”母親也說:“姓名不就是個符號?叫啥也是叫,你是女孩子,就是以后不改,也沒大問題!”就這樣,為了能考上中專帶出戶口跳出農門,程大瑞改名叫做張小紅。
當然,對于程大瑞更改姓名、退兩級復讀考中專,也有不少人不理解、不支持,他們覺得重點高中并不好考,既然已經考上,就去上好了。從小學起就和她同學的王元信問:“你的成績一直比我的好很多,為啥不去上高中?初中留級復讀要兩年,升學上高中才三年。先別管到時能否考上大學,上高中總能多學些知識吧?”大瑞“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上高中多學知識又有什么用?俺娘就是好例子,她比你娘多上了初中和高中,能看出她們有什么區別嗎?”王元信和程大瑞都是洛城鄉程家莊的,兩家的房子在一排上,隔著一條6米寬的南北大道一東一西,兩家都不臨大道,中間隔了兩戶人家,離得近,彼此家里的情況都摸得爛熟。王元信被問住了,覺得自己說服人的本領很有限。王元信也是作為應屆新生考上了壽光一中,他才不要退級復讀啥的,他要去上高中,很希望程大瑞也去上高中,他們繼續同學。現在,他明顯覺出自己根本無力勸說程大瑞改變主張——王元信一直堅持叫她程大瑞,不叫她張小紅。他很盼望大瑞能明白他的心意。大瑞當然明白。少男少女之間特殊的磁場不需要多說一句話,只要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彼此就能明白。比如,在初三班上,王元信下課時喜歡跺跺腳,好讓坐得發麻的雙腿舒服一點;大瑞喜歡隨后也跺幾下腳,初三時她個子躥得像盛夏時拔節的玉米,腿上的褲子總顯得短,她覺得跺跺腳能把坐著時膝蓋彎曲拉上去的褲腳跺下來,褲子看上去能長點。再比如,大瑞坐在第一排,王元信坐在第四排,有時大瑞從外面進教室,推開門的一霎時,能感覺到王元信正在看她,她大方地抬起頭,他就咧開嘴露出白牙朝她笑笑,然后再低下頭。只是,他們才是初中生,那時的學生還沒有早戀的風氣,這種朦朦朧朧的好感,誰也沒有勇氣挑破。所以,對于王元信的勸說,程大瑞說:“你是男生,上高中會越學越好,肯定能考上大學。我是女生,上高中會太吃力,倒是退級考中專更輕省些。你考上大學,我考上中專,咱都能帶出戶口去城里,殊途同歸嘛!不過,你可別上了大學就不認識我了啊!”王元信無奈地說:“好吧,但愿你能順利考上中專!只要你能考上中專,我也一定會考上大學!”
程大瑞改名叫張小紅后,又回了初中,去重復她曾經學過一遍的初二、初三課程。這時的張小紅,學習成績又有了她三年級、六年級時年終考第一的氣勢。她以為,退兩級后,就一定能夠考上中專,當初王老師也是那么暗示的。初三的中專預選中,張小紅順利通過了預選。但是,每年通過中專預選的學生中,總有小一部分是考不上中專的,有一大部分是考上中專委培的,只有少數幾個運氣極好的才能考上中專正取。程大瑞改名張小紅兩年后,不幸地成了考不上中專的一小部分人中的一個。不過,根據中考成績,縣里的幾所重點高中還要從落選的中專考生中錄取一部分,張小紅第二次收到了壽光一中的錄取通知書。
王元信以為,這次改名為張小紅的程大瑞一定會去上高中的,只是替她惋惜,白白浪費了兩年的大好光陰,要不,她也和他一樣,馬上就要升入高三了。張小紅也以為,這次父母一定會讓她去讀高中。雖然以現在的結果,她也很懊悔當年的退級兩年考中專,但是,她仍在心里做好了要去上高中苦讀一番的準備。不料,這次是張小紅的舅舅,讓她的人生又一次改路。舅舅在縣城里做生意,他帶回來一個好消息: “現在,只需要花五千塊錢,就能把戶口買到城里去,變成非農業戶口!咱讓孩子拼命學習,考中專也好,考大學也好,咱農家的孩子,不就是為了轉出戶口,跳出農門嗎?”其時是1991年,孩子在作文中形容農民的辛苦常用“面朝黃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農民,每個人都需要繳公糧,繳集資和提留,繳農業稅,還必須出夫、出義務工。可以說,當時的農民,就是收入最低、負擔最重的社會底層的代名詞。除非是傻子,是個農民就想把戶口轉成非農戶口,真是削尖了腦袋從農門里往外鉆啊。農民的戶口轉為非農后,不僅可以不必再背負這些負擔,跳出農門,還可以去轉糧油關系,中專生、大學生上學還都有伙食補貼。因此,張小紅的爸爸直說這是個消息,當即拍板,要把張小紅的戶口給買出去——不僅是大女兒的,小女兒的,小兒子的,戶口都一律買出去,孩子們只上到初中畢業就行了。張小紅很想去讀高中,經歷了初中退級復讀的兩年,她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暗暗下了決心,上了高中一定要努力學習,爭取考上大學,那樣,她將是程家莊里的第一個女大學生。爸爸給她算了一筆賬:“你上高中三年,需要花錢吧?連吃帶穿帶學費,最保守,三年也要一萬元,能不能考上大學另說。考上大學了,也要花錢吧?就算國家對大學生有伙食補貼,你讀四年或三年大學,一萬元也打不住吧?大學畢業后,能不能找到順心的工作,又是兩說。相反,如果咱把戶口買出去,就是花五千塊錢,然后,我可以托人給你找個工作干,上三年高中的時間里,你賺下一萬元沒問題,在上大學的那三四年里,又是賺下一萬多。這一來一去,四五萬了吧?我這一共是三個兒女,每個人四五萬,你們三個,這就是十幾萬元差出去了!這十幾萬元是什么概念?在咱村里,蓋得最好的房子就是程如朋家里磚墻瓦頂、中間出廈的‘鎖皮廳,還帶著大門樓子,今年才蓋的,不過才花了不足四萬元。那十幾萬,都能蓋上三四幢‘鎖皮廳了!”
就這樣,爸爸讓舅舅托了關系,花了一萬五千元錢,把三個孩子的戶口全買成了城鎮戶口,戶口全遷到了縣城里的城關村——大女兒、小女兒、小兒子年齡依次各差兩歲,小女兒也初中畢業了,她成績沒有姐姐好,不僅考中專、考重點高中沒戲,連普通高中都沒考上,小兒子上學早,僅還有一年也要畢業了,眼瞅著也不用上高中或者考中專了。
在給大女兒往外買戶口時,爸爸曾經想讓張小紅再改名為程大瑞,或者程小紅也行。但是,由于她屬于退兩級考中專,第二次初三的上半年就已滿16周歲,學校里年滿16周歲的學生統一辦理了身份證,有了身份證,想再改名就很難了。爸爸這次借用了媽媽原來的理論:“那就算了吧,反正你是女孩子,你的姓名不進咱程家的族譜,以后你結婚了,孩子也不會跟你姓,叫啥姓啥,都沒大問題!”
買成城鎮戶口的張小紅沒能再上高中,或者說,她已經沒有必要再上高中了。爸爸又讓舅舅托了關系,給她在鄰村小學安排了個代課老師的工作,每個月工資一百五十元。張小紅當了一年半的代課老師后,學校人員調整,辭退代課老師。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不能天天在家吃閑飯,舅舅又托了一層關系,讓張小紅到縣城政府招待所上班。招待所工資要高些,連工資帶獎金,第一年就每個月三四百元,其時是1993年,這算是很不低的工人工資了。張小紅在縣城工作后,人出落得越來越漂亮、洋氣。她經常穿著新發的工作服回家,白襯衣,藏藍色西裝褲,黑色高跟皮鞋,走在村里的大街上,帶著縣城里的時尚風氣。每次她回家,母親都會喊上大娘嬸子們:“來家里玩啊,大閨女從城里下班回來了!”大娘嬸子們經常帶著羨慕的目光打量著這個侄女,時不時地咂嘴贊嘆:“去了城里的閨女,就是和下莊戶地的不一樣了,真俊啊,打扮得和電影明星似的!”也有大娘嬸子拉過張小紅的雙手直瞅:“你看這手,嫩得和蔥白似的,一看就是城里人!”張小紅也總會適時地給大娘嬸子們送上諸如小梳子、小肥皂、小包的黑瓜子或白瓜子等禮物。大娘嬸子們拿了禮物,一般不好意思馬上離去,大家可能會談論起,如何買城鎮戶口,還會談論起,村里的信孩兒上了三年高中,沒考上大學,又回家拉大鋤了,白花瞎了學費,還真不如省了那學費把戶口買出去。
大娘嬸子們口中的信孩兒,就是張小紅曾經的同學王元信。高一高二時,他的學習成績是班里的中游。高三時分班,他自己拿不準該去理班還是文班。去理班吧,他物理成績一般,化學成績較差;去文班吧,他的歷史無論如何總也學不好。最后任由學校分的,去了文班。老師是這么幫他分析的:“物理化學全是弱科,你去理班,太吃力了。你的語文和英語還都不錯,數學也行,上文班應該沒問題的,歷史和政治沒有什么可怕的,用點功夫多背就行。退一萬步講,就算高考時落榜,你作為文科生復讀也不吃力。”其實,王元信總覺得氣質更是理科生,后來想過要調到理班,但又放棄了。高考發榜,普通文科專科委培線528分,王元信考了527分。整整一個星期,王元信早上不洗臉,就蹲在父母結婚時購置的那只已經少皮沒毛的搪瓷臉盆前發呆;晚上不洗腳,睡在那張城里的堂叔送給的舊長沙發上,頭枕沙發一頭,放腳的另一頭墊著張報紙。班主任劉老師兩次坐著學校里的一輛白色大頭車去他家,叫他去復讀。劉老師說:“今年就差了一分,你努力努力,考個本科沒問題!”父親不說不讓他復讀,也不說讓他復讀,只是陪著劉老師抽煙時不停地嘆氣。大兒子今年高考失利,小兒子還有兩年也高考了,好在小兒子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應該有把握考上大學。為供兩個兒子上學,父親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不停勞作,就這樣,家里也已經欠下近兩萬元的外債了。母親雙腿有老寒病,干不了重活,這幾天,兒子發呆,她就偷著流淚,私下里她與丈夫商量:“要不,就讓信孩兒去復讀吧?咱再想辦法,找找親戚本家的給他借點學費?”父親說:“唉,能借的早都借過兩三次了,為借錢,咱沒少聽了風涼話。要是今年他能考上大學,咱去借學費還有的說,現在要復讀,怎么朝親戚們開口?復讀要錢,考上大學也要錢,將來小信上大學,還是離不了錢。原來我和他們都說過,上學就好好上,考上了就升學,咱家孩子不復讀!”
王元信沒有去復讀,也沒有和父母提出什么要求。他和父母忙完了秋收,就跟著村里人去西邊的孫家集鎮打工去了,他們是去給人家建大棚的筑土墻。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壽光高溫蔬菜大棚剛從孫家集鎮三元朱村興起不久,1992年秋天,王元信跟著出去建了一百多個大棚,也長了不少在學校里沒有的見識。他晚飯后和父親聊天兒:“聽說,去年春節前,人家的大棚黃瓜賣到10塊錢一斤,可真見錢啊!咱莊里要是也能種大棚,我就去建一個!”父親抽了一張用王元信用過的作業裁割的小紙,從煙袋里捏了一捏黃煙葉,卷了一支煙放到嘴里抽了半截,然后開了口:“建棚,種棚,都需要錢,這事得謹慎。不過,你畢竟是個高中生,有文化,學東西快,假如你用心去學種棚,應該不差的人家!”父親的話讓王元信失眠了半夜。再出去建棚時,他開始注意人家的棚是多高、多寬、墻體多厚,歇工喝水時或傍晚收工時,常常跑到人家的大棚里去,還不時地問東問西。
1993年,程家莊發展大棚,村里專門劃出土地,動員村民承包土地建大棚。王元信第一個報名。高中畢業后一年多的時間,他手里攢下了三千多元錢,又向親戚借了兩千多元,投資六七千元,建起一個六十米的大棚,種上了西紅柿。次年春,王元信種的“早豐”西紅柿開始坐果,棵子底下,一個個果實都沉甸甸的,正像他漲滿的希望。誰會想到,一夜之間,西紅柿棵子莖稈干枯,葉子干枯,果實腐爛。王元信摸索著輪換使用幾種藥,但毫無效果。指望種菜賺錢先還債的,沒想到又欠下了一茬新債,這現實太骨感,20歲的小伙子被打蒙了。近中午時放完風,大棚里的溫度近30度,王元信穿著大黑棉襖坐在溫室內的水渠沿上放聲大哭,震得棚膜上的水珠子嘩啦啦地往下落。
在程大瑞——也就是現在的張小紅——第二次中考沒能考上中專當上民師后,已經上了高三的王元信有時會到張小紅任教的學校里看她,偶爾會坐在教室的后面聽聽課,然后給她提點意見。那時,知道張小紅的戶口已經買成了城鎮戶口,他心里憋著一股勁,一定要考上大學給她看看。他只恨自己高考時不爭氣,怎么會在答數學試卷時漏答了一頁?最后20分鐘時才發現這一大疏忽,只是為時已晚,要做完已經來不及了,反而因此恐慌亂了陣腳,最后以一分之差落榜。王元信把這歸結為命,后來母親也說起,高考前找鄰鎮算命極準的“瞎紅”王落仙算過,說他命中注定考不上大學,所以,在父親不讓他復讀時,母親也沒再為他堅持什么。張小紅到了縣政府招待所,真正成為在城里上班的人后,王元信就在心里發誓,就算是在家里干農活,也一定要干出個樣子來,給程大瑞看,給她父母看,他希望,自己在適婚年齡里,能和程大瑞站得門當戶對。
其實,在決定建棚時,王元信專門去了趟城區的新華書店——縣已經改成縣級市了,去買書,找到一本《蔬菜專業戶》,回家后天天翻看。遭遇了后果嚴重的西紅柿病害后,王元信明白一個“真理”:種棚不簡單,當好一個菜農也不容易,必須要學習科學種植技術。那時市面上有關蔬菜種植、病蟲害防治的報刊和書籍都極少,王元信找出自己的初中《植物》課本和高中《生物》課本,一遍一遍地研讀他劃出的重點章節。但這些還遠遠不夠。他又懷里揣上路費,坐上開往泰安的客車,到山東農業大學借專業書籍。光合作用、呼吸作用、授粉,如何壯根,如何澆水施肥,這些看似枯燥的知識,王元信學得有滋有味。
王元信一邊種棚一邊試用學到的專業知識,當年,種的西紅柿賣了三四千元。這點收入算是很平常,可這畢竟是他種大棚以來的第一筆收獲,很有一種揚眉吐氣的豪氣。轉過年來,村里又擴建大棚,王元信又承包了兩個各一百米長的大棚,一個種彩椒,一個種絲瓜。一人種三個大棚,王元信是程家莊里第一人。1996年春末一算賬,王元信的一棚西紅柿、一棚彩椒、一棚絲瓜,都比鄉鄰們的同樣大棚收益更高,一年半的時間里,三個大棚收入了七八萬元,在當時,那就是一個天文數字,莊里上了年紀的種棚戶,都說王元信“放了衛星”。王元信母親的話更夸張:“兒子,你可真給家里爭臉!我走在大街上,都能聽到腳底下踩得人家的眼珠子嘎叭嘎叭響!”
在那個春日里,王元信真可謂春風得意。不僅家里所欠的外債全還完了,而且,在父母的主持下,扒了家里原來的三間土坯房,蓋了四間磚瓦大北屋,鎖皮廳,還蓋了南屋、西屋及大門樓,院子里一水的紅磚鋪地,北屋里像城里人一樣鋪了瓷磚地面。王元信想,他在家里撲楞的這些大動靜,程大瑞一定聽說了。不過,他要親自去和她說說理想啥的。家里蓋的房子,絕對不差得城里人的樓房,而且更寬敞,更明亮。洛城離縣城很近,就是在縣城上班,只要買上一輛摩托車,來家里住也沒有問題啊。
手里有玩大棚的技術,家里有嶄新的大房子,腰包里有越來越鼓的票子。王元信以為,他這般混的,怎么也不比一個縣級市政府招待所的服務員差吧?其實不然。張小紅對他,是基于上學時青澀的好感,所以,她才期望和他能靠近些,靠近些,王元信一找她,她必定請假也要和他見面。見了三次面后,王元信請張小紅到城區的一家快餐館里吃飯。等著上菜的空兒,兩人隔著窄窄的餐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沒話可說了,張小紅的臉一下子紅了,低下了頭。王元信仿佛接收到什么信號,鼓起勇氣從餐桌底下伸出手,抓住了張小紅垂落在桌面下的右手。張小紅的臉更紅了,猶豫了一下,掙扎著抽回右手。張小紅把臉低得幾乎與桌面平行,好像是說給桌面聽:“咱倆的事兒,不在你,不在我,在我父母。我的戶口買出來了,他們的意思,是想讓我找個城里的對象。”王元信雙手扳起張小紅的臉,讓兩人雙眼在一條直線上平視:“聽我說,我蓋的房子不比城里的樓房差,我賺的錢也不比城里上班的賺得少,還不用像城里人一樣當差不自由,天天有人管。我就不明白,城里人到底有啥好的?”張小紅推開了王元信的雙手:“這話別說給我聽,你去說給我爺娘聽!”王元信很害怕張小紅會站起來走掉,但她沒走,只是一直低著頭,很文雅地吃著他們點的水煮肉片、醋烹鯽魚、酸辣土豆絲,一句話也不說。
回家后,王元信讓自己的母親去找前街上程生榮家的,程生榮家的是程家莊有名氣的媒婆,她說的媒八九不離十。母親很怵頭:“兒子,這事兒怕是難辦啊!大瑞那閨女,早把戶口買到城里去了,聽她娘的口風兒,是要給她找個城里的婆家啊!”王元信朝母親眨了眨眼:“娘,這你就別管了。你兒子是長得比城里人差,還是腦子比城里人差,還是賺的錢、蓋的房比城里人差?娘你忘了?我倆是同學啊!我在她心里有地盤兒!”母親伸出右手二拇指頭戳了戳兒子的額頭,笑了:“為了你,娘這張老臉豁出去了!不過,要是人家回絕了咱,你可別一根筋擰著不放啊!”這話還真讓王元信母親給說著了,張小紅母親的話很委婉:“俺那大閨女,戶口可是前幾年花五千塊錢從村里買出去的。咱主要是不打算在村里找了,要是在村里找,第一個就考慮信孩兒!信孩兒這兩年很能啊,程家莊這么多俊閨女,爭著想嫁他的不知道有多少呢,你再去別人家說說看吧!哎,她二叔家的美霞和我大閨女同歲,長得那才叫俊呢,手又巧, 咱程家莊里,有幾家人沒找她做過衣服?”媒人到王元信家,把張小紅母親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末了,她說:“你別說,那個美霞,和大瑞長得很像呢,但又俊多了,和信孩兒更般配呢。她做裁縫四五年了吧,四莊八村的誰不說她做得好?別看那大瑞在城里上班,那點工資未必比得上美霞當裁縫呢!”這話,王元信母親聽到了心里,王元信聽到了耳朵里。母親商量兒子,要不就托程生榮家的,去說說程美霞。王元信說:“再說吧!甭怕,你兒子不會打光棍兒,也保證耽誤不了你抱孫子!”
張小紅歇班回家時,母親對她說的就不委婉了:“道東王家那大兒子,你少招惹他啊!當年咱把戶口買出去圖個啥?不就是要成為城里人,以后住在城里!所以,你得找個城里的對象。我知道你和他同學,以后少和他打交道啊!別怪娘說話難聽,你要是敢和他談對象,就權當我沒養你這個閨女!”王元信不知道的是,因為母親的這番話,張小紅一晚上沒睡著,他哭哭停停,停停哭哭,思前想后,想后思前,天亮時,終于下定了決心。以后,王元信去找她,她總是以上班忙為由,再也不露面。
接下來的一年里,張小紅相了五六個對象,一個也沒有看第二遍的。都不是男方看不中她,而是張小紅總是在心里拿人家和王元信比,比來比去,總覺得還不如王元信好。一年后,張小紅還在相親的路上。其實,不僅是她挑人家,人家也挑她啊,她除了人長得還算漂亮外,要學歷沒學歷,要技術沒技術,她在政府招待所,也就是個臨時工。她有時在心里想,不行回家再探探母親的口風兒,看能不能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她卻聽到了王元信送柬訂婚的消息,未婚妻是她的堂妹程美霞!又一年后,張小紅還在相親的路上,她聽到了王元信和程美霞將要結婚的消息。再一年后,張小紅仍在相親的路上,王元信家的生了個女兒,她得回家給過月子的堂妹慶賀。
一晃,時間進入了二十一世紀,張小紅虛歲二十八歲,當時,這算是大齡女,她還在相親的路上。她自己沒覺得著急——她只是每年都會有幾次,做夢夢到王元信,有時是在初中時的教室里,有時是她在招待所上著班王元信來找她,有時是王元信從大棚里往外運彩椒。父母著急了,母親發動了一切可以利用的關系,讓人給大閨女介紹對象。只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人們給她介紹對象的“品相”逐漸降低,最初是年齡相當的,有正式工作的,后來是大她三五歲的,沒正式工作的,再后來,有人給她介紹離婚的,再三強調:“又沒有孩子,和未婚沒什么區別!”更后來,還有人給她介紹離婚的或者喪偶的,男的帶著一個女兒,媒人說:“帶女兒不是大事,經濟上也不大受影響,別是帶男孩兒就行!”
張小紅滿二十七周歲了,招待所調整崗位,服務員只留二十五歲以下的,年紀大的,只能到后勤,一個月工資三百多元——那時張小紅當服務員,每個月都能拿到八九百元。張小紅調整到了理發部,活兒倒不是太累,只是銳降的工資讓她很心疼。
在理發部干了一年多后,她聽一位來理發的顧客說,城區第一服裝廠招縫紉工,每個月工資能有七八百元——這雖然比原來在招待所當服務員時稍微低點,但總強過現在每個月三百多元。沒用過多考慮,第二天,張小紅就到服裝廠報了名。錄用后先崗前培訓。培訓裁剪的是一位男老師,李林堂,虛歲二十五,左小腿小時被馬車撞斷過,沒接好,左腿比右腿短五六公分,腳踝不能打彎,左臂下拄一根木拐。李老師人長得很精神,講話很風趣,在培訓課上,新員工經常一陣一陣地哈哈大笑,他教的東西,大家基本上一學就會。他以前自己辦過縫紉培訓班,據說是賺了不少錢。只是近年來做成衣的顧客少了,隨之學縫紉的學員也少了,漸漸地招生很費力,遇到服裝廠招聘裁剪課老師,他就賣掉原來開培訓班的桌椅,來了服裝廠。開始時,張小紅感覺到,上課時李老師的眼光經常有意無意地瞟她坐的地方。然后,他們不時地在食堂里“偶遇”,李林堂時常在張小紅落座后坐在與她相鄰的餐桌上,有時打個招呼,有時評論一下當天的伙食。不久后的一次,他直接坐在了她的餐桌對面,笑了笑說:“今天食堂里擠,咱拼個桌吧!”李林堂的餐盤里,打了一份賣價最高的虎頭雞,還有一份清炒豆芽。他把餐盤往張小紅面前推了推:“嘗嘗今天的虎頭雞吧!你太瘦了,得吃點葷菜補一補!”張小紅感覺到李老師的目光太過熱烈,不自覺地紅了臉。是的,沒過了多久,張小紅就確信:李老師在追求她!這讓張小紅非常忐忑:論經濟條件,李林堂還不錯,可是他畢竟拖著一條殘腿,而自己可是一個健康人啊;但是,如果,李林堂能做到非常愛她,會不會強于她繼續去和那些帶孩子或不帶孩子的離異的、喪偶的大齡男子相親?很快,李林堂就向張小紅挑明了,正如她判斷的一樣,李林堂目標明確地追求她!
不出一個月,張小紅就在李林堂的強烈攻勢下暈頭轉向了。張小紅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當年與王元信,也不過是一種懵懂又青澀的微妙感覺。現在有一個如火一般熱情的男子,散發著旺盛的雄性荷爾蒙氣息,仿佛無時無刻不出現在她的周圍,呵護她,討好她,讓她開心,出其不意地獻著各種殷勤。張小紅的感覺是甜蜜,不僅如此,更像小時候一次偷偷喝母親自釀的葡萄酒一樣,因為甜,忍不住喝呀喝呀就把一瓶葡萄酒喝光了,然后就醉了,整個人好像在云彩里騰云駕霧,還莫名其妙地嘿嘿直笑。張小紅經常在心里權衡,有時想:嫁個殘疾人,太可怕了,敢和他一起逛街嗎?有時想:他又不是像下莊戶地的人一樣靠勞力吃飯,他是靠得腦子、嘴皮子,只要有本事賺來錢,腿不方便又怎樣?有時又想:除了有城鎮戶口,他啥也比不過王元信,我父母能同意嗎?有時再想:那時和王元信是兩人有意,錯過了,這個是他愛我對我好,我也不討厭他,如果再錯過了,還不知要等到二十九還是三十歲才能遇到這么一個愛我的?思來思去,想前想后,張小紅決定和李林堂處對象看看。張小紅的態度軟了,李林堂的追求也就沒了什么難度,接下來,拉手,親吻,擁抱,上床,僅僅三天工夫,李林堂就把啥事都給辦了。當月,張小紅原來很準時的月經遲到了五天還沒動靜。她也不是小女孩了,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偷偷去藥店買了條早孕試紙,第二天用晨尿一驗,懷孕了!張小紅怕有誤,又偷偷去買了條試紙,隔天早上再驗,確實懷孕了。她嚇壞了,因為她心里還沒做好結婚或生孩子的任何準備,自己只是要和他處處對象試試啊,難道真的要和他相守一輩子?事已至此,張小紅只好先和李林堂說了,李林堂驚得瞪大了眼,張嘴“啊”了一聲,呆住了。她以為他不想承擔什么責任,心里立即像浸了涼冷的水。但是,幾秒鐘之后,他咧開嘴笑了,臉也紅了,伸出兩條胳膊撈過她緊緊地抱住,他把頭趴在她的右肩上,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她聽:“太好了,太好了!我們有孩子了,我們有孩子了!我們結婚,我們結婚!我娘就說過,女大三抱金磚,你這么快就為我懷孕了,孩子可比金磚更金貴!”這下輪到張小紅目瞪口呆了,因為懷孕了,就得非他不嫁了?但轉而一想,這種結果,比她預想的他說陪她去流產,更好,更溫馨,更真實,更有愛情,這說明,他真的愛她,他是個勇于承擔責任的人。
張小紅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雖然懷孕了,但兩人處對象的時間畢竟太短,李林堂真值得托付終生嗎?她從書店里查找過相關書籍,婦女懷孕的頭三個月,流產都沒有大問題,那就以這三個月為考察期吧。結婚,畢竟是事關一輩子幸福的大事啊。自從張小紅懷孕后,李林堂變得比原來更殷勤了,或者說,更寶貝她了。他不再讓她回服裝廠的宿舍住,讓她天天都住在他在城中村的出租房里。雖然拄著左拐,但是,買菜,做飯,洗衣,李林堂樣樣都能做得來,連張小紅的內衣內褲,他都給洗,這讓張小紅很感動,很心動。李林堂催著見見雙方父母,張小紅說:“我怕我父母不會同意我倆的事。女人懷孕三個月后就不能流產了,到那時咱再去見父母,就是他們不同意,也沒有辦法了!”李林堂親了親張小紅:“我老婆最聰明了!我愛你愛得心肝疼啊!現在開始,咱就準備結婚的東西。我聽說城區新建著兩個小區,一個是現代,一個是兆祥,有空咱也去看看,我手里有錢,買套房子沒問題!”
李林堂領著張小紅兩個小區轉了幾次,最后從兆祥小區選了一套住房,6樓,103平方米,連上儲藏室,總共十萬元出頭。李林堂要辦理分期付款,他說:“我手里是有十多萬元,但咱接下來要訂婚,結婚,請客,這些都需要錢,房子到手后也還需要裝修一下呢,那也需要錢。反正這種分期付款每個月才還一千多點,連我工資的一半都不到,沒有什么壓力。”房子交了首付款后,張小紅的心,已經叫做死心踏地、心馳神往了。看來當年父母的意見沒錯,嫁個城里人,當然比嫁個農村人好,嫁個城里人有樓房住。電燈,電話,樓上,樓下,這些雖說不再是稀罕的景致了,但城里的樓上,有打開水龍頭隨用隨淌的自來水,冬天有集中供暖的暖氣,不用搗騰煤炭生爐子弄得滿臉灰,還不愁凍手凍腳,晚上洗了衣服也可以一晚烘干,夏天有空調,沒有串得滿院子臭味的旱廁、豬欄,也沒有像黑芝麻粒子一樣落滿墻根的蒼蠅和那些仿佛打也打不干凈的蚊子。
張小紅真的也和父母留了一手。她怕母親像當年反對她和王元信一樣堅決反對她和李林堂,直到懷孕三個多月了,才領著李林堂回家見父母。但她還是低估了父母的承受能力。他們把李林堂帶去的禮品隔著墻頭扔了,把李林堂推出去,張小紅則被鎖在了東屋里。中午,父母叫來了二叔、三叔議事,全家人討論的結果是,堅決不能讓張小紅跟一個瘸巴!下午吃完飯,父母找了村里開出租車的二剛,直接把張小紅拉到了鄰縣的一個鎮醫院里。張小紅一路哭嚷著,求情著,母親說:“你別凈是本事,先除了這個孽種再說!”做完手術,醫生說:“這孩子,恐怕不是才兩個多月大吧?有雙粒花生長了,能看出來是男孩兒,估計得快四個月了吧?”虛脫,心痛,張小紅暈了過去。醒來后已經到家,她躺在自己原來的單人床上,掙扎著下床推了一下門,這次門是開著的,沒上鎖,張小紅很想馬上離開,但明顯感覺出腿腳沒有力。母親聽見動靜,忙從北屋里過來,想扶著女兒躺回床上,女兒卻推了一把躲開了,母親有點討好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母親輕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我們也就這么大的本事了,接下來的事,你自己說了算。要和那瘸子斷了呢,就在家里安心養著身子,你要不死心呢,就去跟他吧,我們權當沒你這個閨女,母女關系、父女關系,全斷了!”后半句話,母親不是第一次說了,張小紅聽著耳熟,她咬了咬牙和母親說:“我要嫁農村的,你們不讓,我現在按你們的要求,要嫁個城里的了,你們還是不讓!”其實,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愛李林堂,張小紅也搞不明白。但是,她卻堅決無比,偏偏要逆了母親的意思。她倒退到床上躺下,拉過被子蒙起頭,母親聽不見她哭,不過可以看到她的肩膀在抖著,好一會兒,被子里拖出長長的一聲哽咽。母親殺掉一只老母雞給大女兒燉了湯,端來放在床邊的小桌上,母親出去后,張小紅端起雞湯,吸溜著試了試熱度,接著飛快地吃光了,然后躺在被窩里蒙頭睡了一大覺。再醒來,滿屋子黑乎乎的,張小紅拉開燈,看了看床頭的鬧鐘,凌晨兩點多了。她又滅了燈,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時值秋末,她翻出自己的棉襖、毛褲套好。她把鋪著的褥子豎向卷了卷蓋在被子底下,關掉燈,再輕手輕腳地摸到堂屋里,先從飯櫥頂上摸著拿到戶口本裝好,然后摸到電話撥打李林堂的手機。里面才響了兩聲,手機就接起來了,她告訴李林堂,馬上去找一輛出租車過來拉她。程家莊離城區不遠,過了半個小時,張小紅就摸索著到了道門外。
張小紅見到李林堂,抱住他的脖子嗚嗚地大哭起來,一路上沒停過抽噎。回到出租房,張小紅告訴李林堂,孩子被強制流產了,是個男孩兒。李林堂忍不住咬住了下嘴唇,他能感覺到,脖子右側的一條筋在突突地猛跳。他緊緊抱住張小紅,溫聲勸她:“孩子和咱緣分淺哪!只要咱倆在一起,就能再生個兒子,你現在啥也別管,先把身子養好!”張小紅又落淚了,她告訴李林堂:“天一亮,咱就登記去!”
到了早晨,母親把熬好的小米紅棗粥端到大女兒床前,她以為女兒還賭氣不理她。直到半上午,才發現,女兒早已金蟬脫殼了。這時,張小紅和李林堂剛剛在民政局領到了大紅的結婚證。
張小紅的父母,對于大女兒和李林堂的婚事,一直沒有松口。李林堂有兩個姐姐,他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兒,父母的意思是大辦婚禮。兩個月后結婚時,婚車從大姑姐家拉走了張小紅。婚后一年多時間里,張小紅遲遲沒有懷孕,醫生說,原來的流產手術損傷了子宮,得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才行。用偏方,服中藥,找軍醫,通輸卵管,前前后后花了兩萬多元的醫療費,在結婚的第三年,張小紅終于懷孕了,把李林堂高興極了。懷胎十月,張小紅生下一個女兒。婆婆的臉面仿佛是一塊馬上要下雨的烏云,公公說:“說啥生男生女都一樣?要是一樣,村里的婆娘們,咋是頭胎女孩的能批二胎,頭胎男孩的就不批了?咱要是說了農村戶口的媳婦就好了,也能批二胎!”李林堂也沒流露什么初為人父的喜悅,借口自己行動不便,從不給涮洗尿布。張小紅說嬰兒怕驚,讓他動作輕一些,他卻偏偏在拿碗拿杯時放得哐郎哐郎地響。按風俗,小孩兒出生后五天或八天,或十二天要“送中米”,也就是遠遠近近的親友們都來祝賀新生命的降生,并確定孩子的乳名叫啥。李林堂對張小紅說: “多虧是你娘發狠話說和你斷了母女關系,要不,她也真沒臉過來送中米。要不是她那個兇手,咱兒子現在都能滿街跑了,還用再費這么大力氣生這個丫頭片子?”張小紅攥著指頭數了數,自己已經有近三年沒見到母親了,她忽然覺得好想好想父母。
女兒李慧出生后,還有一個難題擺到了這對年輕父母的面前。張小紅的城鎮戶口是買出來的,空掛在城中村,李林堂的戶口也是買出來的并空掛在城中村。他倆結婚后,城中村不管這種空掛戶口人員的計生關系,他們沒能辦出準生證,孩子是無證生育,無法落戶口。李林堂說:“不落戶口正好,以后有了機會我們再生二胎!”其實,不久后女兒的戶口也落下了,只是在當地不好落,李林堂的大姐托人,花了兩萬元,把女兒的戶口單列,落到陜西去了,這是后話。
滿月了,按風俗,新母親要帶著嬰兒回娘家住幾天。可是,自從三年前秋末那天凌晨離家出走后,父母也試圖尋找、阻止過張小紅,但是誰也拉不回她那執拗又叛逆的心,她和父母說:“就是死,我也要嫁給他!”父母放出的狠話是斷絕關系,大女兒結婚他們不管了。其實,張小紅的母親在家里沒少了偷偷地哭,她的左眼患了輕度青光眼,醫生說,這是過度悲傷、憤怒加頻頻流淚引起的。現在,生出寶寶的張小紅,天天心里沉得像墜了一塊鉛,如果再不從這個家里出去透透氣,自己一定會患上產后抑郁癥。她托了一位兒時的同村伙伴蘭子去娘家探信兒,父親和蘭子說:“有空你見了她,就捎個話兒,她啥時愿意回家,就回來看看吧!她也當上娘了,也該知道父母恩哪!外甥閨女都出滿月了,也該讓姥姥和姥爺抱抱啊!”
張小紅第二天就帶著女兒回了娘家。母女見面,嗡嗡嚶嚶,一個比一個哭得兇。張小紅說想離婚。母親說:“你要氣煞我?我們這當爺娘的才原諒你了,你又要弄什么動靜?人是你自己愿意嫁的,現在離的哪門子婚?”張小紅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難以啟齒,她忽然笑了,裝作有些撒嬌地和母親說:“我這不是以為,你們會愿意我離婚,不跟那個瘸子了!”母親捏了捏她的臉說:“你這個傻閨女,結婚不是鬧著玩的兒戲,結了就要好好過日子,哪能開離婚的玩笑呢!我警告你啊,只要我還有口氣,你就別給我弄離婚啊!”
傳說的“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張小紅新婚之初并沒有感受到。那時既有熱戀的余溫尚存,也有李林堂心里帶著幾分對她的感激,畢竟張小紅是一個健全又漂亮的姑娘,而李林堂曾因身體的殘疾一度讓父母替他的婚事犯愁,張小紅嫁給他,又是如此地義無反顧!不僅李林堂疼愛她,連公公婆婆兩個大姑子,都對她呵護有加。事情的變化,可以說巨變,是從張小紅生了個女兒開始的。有女無兒,一直是李林堂的心病,這就像鞭炮的引信,女兒出生后,兩人沒少吵架、干架。
李林堂早已從服裝廠辭了職,在服裝廠后鄰路西的一個沿街房里開了家超市。超市的面積不過二十來個平方,李林堂一人就能看得過來。超市雖小,收益還算可觀,兩年下來,刨除房租、水電費、工商費等,兩年凈賺了三四萬,李林堂先把購房的銀行貸款還清了。張小紅在朋友開的手機店里賣手機,固定工資加提成,每月也有近兩千元的收入。有房,有二輪的三輪的兩輛電動車,有固定的收入,他們的經濟生活,衣食住行無憂,可以算得上小康了。生活奔在了小康上,李林堂更有精力常常咂摸那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生二胎,這三個字,近來常常讓李林堂異常激動。張小紅是城鎮戶口,不用定期查體,想偷偷地生二胎,也不是難題。但是,城鎮戶口的二胎超生,要罰二十多萬元呢,這對于他們這一種的小康之家,還要算一筆天文數字。
李林堂打聽到了另一條途徑:把全家的戶口回遷到農村老家,成為農村居民五年后,頭胎女孩兒的,就可以批二胎了。李林堂的老家是高屋鎮的李家村,他二叔在村委當文書。二叔說,以前是人們想盡辦法從村里往城里遷戶口,現在是很多城鎮戶口的都想再落回村里;以前要農轉非,現在想非轉農。如今,農民好當了,什么稅啊費啊的,農民早都一分錢也不交了,相反,種小麥種玉米啥的,還都有口糧田補貼。很多村建設新農村,老百姓分公寓樓,而且,經濟條件好的村,村民還都按人頭分福利。所以,村里對于非轉農,限制非常嚴格,不過也不是完全不能辦。想非轉農,必須要滿足幾個大條件,比如,在城區無房,再比如,無正式工作,沒有城鎮職工養老保險。當然,辦理這種非轉農,也需要花些錢,特別是女兒李慧當年無準生證,現在戶口落在外地,這些都是麻煩事。但是,這樣花的錢比起城鎮戶口超生二胎的罰款,可是少多了。
雖然張小紅從骨子里厭惡丈夫及公公婆婆的重男輕女,但是她自己,也沒有完全斷絕了重男輕女的思想。尤其是當年被自己的父母強制流產流掉了兒子,她從心底偷偷記恨父母,同時也對婆家有一份愧疚,她很想能給李家生二胎,確切地說是生個兒子,算是補救。
對于生二胎,對于生兒子,兩口子空前地步調一致。張小紅讓李林堂再去打探路子,看看具體能怎么辦理。李林堂的二叔說,你倆在城里的工作倒都算不上正式工作,這一條對上了,但你們有房子啊,沒法從房管部門開出無房證明,這一條就卡住了!
張小紅提議賣房,李林堂說:“咱只是要把戶口落回去,又不是說真的以后就長住村里了,房子賣了,以后住哪里?咱這房子要賣,也賣不出多少錢。以后要是想再買房子,可就不是十萬二十萬的事了。你知道不?眼下一套百余平米的房子,連買帶裝修,沒有四十多萬可下不來!”他們的房子是婚前李林堂掏錢付的首付,他說,可以先把房子過戶到自己的父母名下,等以后批了二胎生了兒子,再過戶回來。張小紅說,房子也有她的份兒,因為房貸主要是婚后還的,還貸款的錢,可是夫妻共同財產。李林堂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父母都那把年紀了,他們還能占了咱這破房子?六樓樓頂,他們爬著都嫌費勁!你是想和我離婚還是咋地,咱們還要先分家產?”張小紅讓李林堂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想想也是,同意了先把房子轉到公婆名下。
除了把戶口遷回老家能批二胎,兩口子還有一層考慮,他們惦記著李家莊將來極有可能建設的村民公寓樓。李家莊離城區四五十里路,那里還沒開始建設村民公寓樓,但李林堂的二叔說,這是早晚的事。戶口早往回遷早好,越晚了越難遷,如果等到村里馬上要蓋樓房或者已經蓋了樓房再遷,那就晚了。像張小紅的娘家洛城程家莊,幾年前就建起了村民公寓。現在洛城早已由鄉改鎮、由鎮改街道了,離著城區不太遠,成了壽光市規劃的東城新區,新樓房一幢接一幢地建起來。除了房產商開發的商品房,還有不少都是洛城街道的新農村為普通老百姓建的公寓樓。很多樓盤,都是在壽光口碑很好的開發商建的,像德潤綠城啊,中南世紀星城啊,絲毫不差地建在老城區的樓盤。老城區的商品樓不便宜,在東城新區建起的純商品樓也不便宜,三千多元或四千多元一平米,一套百十平米的房子,加上儲藏室、車庫或車位,加上裝修,大半百萬元進去了。而且,現在的樓房還有越開發越大的趨勢,一百三四十平米的,一百五六十平米的,一百七八十平米的,還有復式的或別墅,面積更大,很多要結婚的小青年,就是被房子給愁住了。洛城街道新農村的農民,玩棚的,開蔬菜合作社的,不少人的收入比城里人的還高,但要去買商品樓房,他們肯定也犯愁。不過,用他們的話說,他們不屑于買。因為他們的房子不是買的,他們的房子是分的。像程家莊,村民原有一口住宅的,可以選分一套大戶型的安置房,180平米,也可以選成兩套小戶型的,一套120平米給年輕小兩口及孩子住,一套60平米的給父母住。另外,年輕人戶口都在村里的,還可以成本價購買一套100平米的保障房。如張小紅娘家,選了一套120平米的歸弟弟和弟媳住,一套60平米的由父母住,由于她弟弟的戶口當初買成了城鎮戶口,不能購買保障房。再如王元信家,王元信選了套180平米的安置房,又成本價買了套100平米的保障房給父母住。張小紅第一次去王元信家——也就是堂妹程美霞家——看樓房時,比她自己第一次住樓房還手足無措。張小紅家的房子是六樓樓頂,從外面拎一方便袋蔬菜回來都勒得手疼。客廳朝北,常年不見陽光。開發商交的是簡裝房,他們自己簡單地鋪了鋪地面,新婚夫婦手緊,選了幾乎是市場上最便宜的瓷磚,鋪都鋪不很平,女兒一周歲那年,就被一塊地面磚的上翹邊線絆倒,額頭磕在凳子角上,留了個比豆粒還大的三角疤。暖氣片是涂了銀粉的生鐵片,笨重,越用越臟。而王元信的樓房,180平米,比起她家103平米的,就是絕對的大戶了,而且是精裝修,張小紅想到了一個詞,富麗堂皇。10樓,陽光充足,雙電梯上下,載電動車都沒問題,朝陽大客廳,全瓷地面,地暖,冬日的陽光透過大窗戶,照在綠蘿、吊蘭、蘆薈、君子蘭等綠得晃眼的植物上,那就是語文課本里形容的一派生機盎然。她那是什么房子,這是什么房子?以前都是城里人笑話村里人土包子,現在,她在城里那套房子,和王元信的樓房一比,就是土包子。
李林堂鉚足了勁去跑各種手續,房子過戶,給女兒重落戶口,開無房、無業的各種證明。他告訴張小紅,事情差不多有了眉目了。張小紅也很期待。當年是父母想盡辦法給她往城里遷戶口,要揚眉吐氣跳出農門成為城里人,現在是全家想盡辦法往村里辦戶口,要名正言順回到村里成為新農村農民。時代變了,政策變了,人們的觀念也變了,人活著,就得“趕社會”。不過,有時半夜醒來,張小紅會偷偷把藏在心底一角的往事拿出來回憶回憶,有種悔不當初的疼痛,父母眼光短淺,自己的眼光也實在不長,只是生活沒有如果,她只能面向未來。
據李林堂說,近來受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超市的生意很不好,經常一個月算下來,虧本。張小紅很納悶,也有著隱隱約約的懷疑。近來她所在手機店的老板的父親因腦溢血住院,老板的精力都忙在照顧父親上了。老板是她的初中女同學,她們平時互相信任,現在把手機店里里外外的事都扔給了張小紅,進貨,賣貨,售后,手機店的網店,全靠她一個人忙活,真是頭都忙大了。
這天,張小紅忙了一天后回家,吃完晚飯躺在沙發上看韓劇,忽然覺得,小肚子發脹,有隱隱發疼的下墜感,連帶著腰酸背痛。她用手揉了揉小肚子,覺得里面硬硬的,以為自己的月經期快到了,可能是白天吃了支雪糕,受了涼。她站起來,給自己泡了杯生姜紅糖水喝。喝下紅糖水后,小肚子里還是不舒服,她后知后覺地想起,這種感覺,好像已經有了幾天了。不會是懷孕了吧?這樣一想,張小紅嘴角向上翹著笑出了聲,想要二胎想瘋了,他們上個月的夫妻生活不足一巴掌,而且每次都做足了保險。嗯?不過,網上也有說,安全期不安全,安全套也不安全。晚上睡覺時,張小紅把她的感覺和李林堂說了,李林堂撇了撇嘴,翻身給了她一個后背:“你覺得有那可能嗎?” 第二天一早,張小紅上衛生間小便,發現內褲上有暗紅色的血跡,唉,空歡喜一場。她回頭和李林堂去說,他滿臉輕松地和她開玩笑: “你那堿場地,能有那么好播種?生咱閨女時治了一兩年才懷孕,更別說你現在算是大齡產婦了!人家都說,過了三十五歲,想要二胎的,得先調理一段時間才能受孕呢。”
暫時還沒懷孕,也沒影響張小紅的生活,畢竟全家的戶口還沒遷回老家,沒批下二胎證,早生了也是麻煩。日子還是照常過,張小紅天天靠在同學的手機店里像風像火地替人家忙活。又過了十來天,老板的父親已經出院了,老板回到店里靠著三天了,張小紅也緩了緩勁兒。有個顧客過來看手機,張小紅彎腰到柜臺底下找貨,她拿著手機盒子要站起來,身子卻朝后倒去,人暈了!老板嚇壞了,那個顧客幫著打120急救電話,又幫著掐張小紅的人中。一會兒,張小紅醒了,自己問:“咋了?”老板說:“我們要問你咋了呢!”張小紅揉了揉額頭:
“哦,有點暈乎!”
手機店離醫院不遠,急救車一會兒就來了。到醫院一檢查,暈倒是因為低血糖,而低血糖是因為張小紅的子宮里有生長了多年的瘤子!七八個瘤子,大的像乒乓球,中的像櫻桃、花生米,小的像豆粒,最小的像大米粒。這些瘤子,不是良性腫瘤,也不是惡性腫瘤,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叫交界性腫瘤。這些瘤子生長緩慢,復發遲,類似良性腫瘤,但是,又可以發生轉移,只不過轉移率較低。所以,為了預防惡性病變的可能,必須要全部切除子宮。大夫再三強調:“生了這病,你不能著急,也不能上火。做了手術后,更不能勞累,不能動氣,要好好休養一兩年時間,否則,即使手術成功,切除子宮后這里不長瘤子了,但也可能會發生腫瘤轉移,那時就麻煩了!”
張小紅住院治療了整整一個月。她的老板,也就是她的初中女同學經常來看望她。就在第二十九天時,同學問她:“除了你剛住院做了手術那一天,我怎么沒見你老公來過?”張小紅垂了垂眼皮,說: “他和你來的時間正好不一樣,你是沒碰上。他腿腳不便利,要弄超市,還要照顧孩子,哪有那么多工夫天天陪在這里?”同學拉住了她的雙手:“你給我抬起頭來說!”張小紅想掙開雙手,但她剛剛大病一場,身體沒有多少力氣,抬起頭,同學看到她的兩個眼圈都紅了,淚光被強忍著沒有迸裂出來。同學說:“說實話,不是我給猜著了吧?那次我從你們的超市路過,看見有個挺著大肚子的女的和你老公有說有笑。我替你擔心,后來又刻意從那超市邊走了兩趟,都看見那女的了,兩人的動作很親熱!”同學的話,像晴天霹靂,把張小紅震傻了。她叫來主治醫師,無論如何也要出院,她要當面問問李林堂,如果她沒有算錯,李林堂已經整整一周沒有到過醫院了。好在她的病情已經基本痊愈,大夫同意她第二天出院。
李林堂倒也不回避,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貌似很有理:
“和你實話實說吧,我是把別人的肚子搞大了!”
“咱離婚吧,要是不離,她就要告我強奸。我成了強奸犯,你臉上沒面子,女兒更沒面子,咱的生活也全玩完了。”
“你和我離婚,我和她結婚。你離婚不離門,還住在咱那樓房里,照顧著女兒,你沒什么損失呀!”
“你不知道吧?我二叔說了,我的戶口,能遷回老家,你的戶口不行!你都多少年沒有計生關系了,去哪個單位人家也不要。指望你的戶口遷回去,門兒都沒有!”
“現在就是給你個農村戶口也沒用了,你根本生不了孩子了!”
“你要是和我到民政局領離婚證,啥都好說,你和女兒還住在咱那樓房里。你要是不同意離婚,我就到法院去辦!那時,房子和你沒關系了,女兒也不會給你!”
“女兒的戶口現在還單獨落在陜西,沒有監護人,沒有準生證,沒有計生罰款單,去年不是連小學都沒升上去?我得把她的戶口辦到我老家去,要是女兒跟了你,今年照樣還是沒學上!”
張小紅出院后的第二天,她母親和二嬸來看望。親人們剛剛唏噓著說了幾句話,二嬸的手機就響起來了,她拿出來看了看,說:“是閨女的!”是的,她的閨女就是王元信的妻子程美霞。二嬸站起身去外間接電話,邊走邊說:“美霞!這么快就生了?順產的?倆小子?……”時間不長,二嬸拿著手機回來了,眉眼帶笑,語氣喜慶地大聲宣布:“好事,好事!二胎就是容易提前生,美霞這次比預產期早了十天,雙胞胎,都是男孩兒呢!好啊,等孩子們長大了,少不得又是分兩套樓房!一會兒咱就走吧,我得去幫著照顧外孫子們!十二天送中米,到時候你們可一定都要去啊!”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