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秋天的早晨,小雨,郊區長途公共汽車站,乘客不多。
我上車,選個靠窗的座位——窗下不遠處,一對男女撐著傘話別。
女:“上去吧,也談不完的。”
男:“我妹妹總不見得十惡不赦,有時她倒是出于好心。”
女:“好心,她有好心?”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作刀鋸狀,“殺了我的頭我也不相信。”
……
男:“肝火旺,媽的病是難好了的,就讓讓她吧。”
女:“誰沒病,我也有病。娘女兒一條心,鬼花樣百出。”
男:“……真怕回來……”
女:“你不回來,我也不在乎,他們倒像是我做了寡婦似的笑話我。”
男:“講得這么難聽?”
……
郊區和市區,一江之隔。郊區不少人在市區工作,周末回來度假,多半是喜氣洋洋的。這對男女看來新婚不久,一星期的分離,也會使女的起早冒雨來送男的上車。憑幾句對話,已可想見婆媳姑嫂之間的風波火勢。男的無能息事寧人,盡管是新婚,盡管是小別重逢,煩惱多于快活——就是這樣的家庭小悲劇,原因還在于婆媳姑嫂同吃同住,鬧是鬧不休,分又分不開。從兩人蒼白憔悴的臉色看,昨夜睡眠不足,男的回家,女的當然就要細訴一周來的遭遇,有丈夫在身邊,嗓門自會扯高三分。那做婆婆、小姑的呢,也要趁兒子、哥哥在場,歷數媳婦、嫂子的新鮮罪過,牽動既往的種種切切——為什么不分居呢,那是找不到別的住房,或是沒有夠付房租的錢。復雜的事態都有著簡單的原因。
快到開車的時候,他二人深深相看一眼,男的跳上車,坐在我前排,女的將那黑傘遞進車窗,縮著脖子在雨中奔回去了。
那人把傘整好,掛定,呆了一陣,忽然撲在前座的椅背上啜泣起來……
啜泣的男人不是惡俗一類的,衣履樸素,臉容清秀,須眉濃得恰到好處。中等身材,三十歲不到吧。看著他的瘦肩在深藍的布衣下抽動,鼻息聲聲凄苦,還不時長嘆、搖頭……怎樣才能撫及他的肩背,開始與他談話,如何使母親、妹妹、妻子,相安無事……會好起來,會好起來的。
啜泣聲漸漸平息,想與他談話的念頭隨之消去。某些人躲起來哭,希望被人發現。某些人不讓別人找到,才躲起來哭。這兩種心態,有時也就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情況下表現出的。
是睡著了,此人虛弱,會著涼生病,脫件外衣蓋在他肩背上……就怕擾醒了,不明白何以如此而嫌殷勤過分……坐視別人著涼生病……擾醒他又要啜泣,讓他睡下去……這人,結婚到現在,休假日都是在家庭糾紛中耗去的……這是婚前沒有想到的事……想到了的,還是結了婚……
將要到站,把書收起,正欲喚醒他,停車的一頓使他抬起頭來——沒有忘記拿傘。下車時我注視他的路面有了淡淡的陽光,走向渡江碼頭的一段,他在前面,步態是稍微有點搖擺的那種型。他揮動傘……揮成一個一個的圓圈,順轉,倒轉……吹口哨,應和著傘的旋轉而吹口哨,頭也因之而有節奏地晃著晃著……是他,藍上衣,黑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