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鄉長到村里來檢查工作,沒小心,把個人給睡了。
“個人”當然是個女人。這就壞了,事情就做下了。
鄉長要來村里檢查工作,早上是鄉里秘書電話通知的。當然這個嘴巴上是剛剛長毛、從大學畢業了沒兩年的秘書,不可能想到鄉長需要或者不需要睡的問題。他只是通知村里一下,怕村長做別的事情,不在村里,耽誤了。村長想的和秘書想的不一樣,村長首先問秘書,羅鄉晌午在俺村逮飯不?
逮飯就是吃飯的意思,是方言,跟喝酒說成哈酒一樣。至今在膠東還流行使用。不過年輕人一般就不這么說了。五十歲往上的還是這么說。因此也可以斷定,村長年紀五十往上了。如今年輕人樂性,年不輕的就樂吃、喝、抽(吸煙)。要不還有麻將。秘書想了想說,應該是吃吧。村長就笑起來說,人是鐵飯是鋼嘛哈哈。成了,你放心妥妥的吧。秘書也沒想到鄉長后面會弄出別的事情來,以為真的就放心妥妥的了。
村長自然開始也不會想到。鄉長過來,雖說是檢查工作,但他還是很高興的。原因是他有好些想法要跟鄉長匯報和討論。在鄉政府里面,鄉長往往日理萬機,你若冒昧地去找他,去主動跟他匯報討論,他會一臉不耐煩,會跟你說,就你一個人事多?沒瞅見我把屁股都忙焦焦了?焦焦就是糊的意思,敢跟他開玩笑的若是說上句,別忙糊了雞巴就成。鄉長就會哧地一笑,說,糊了倒好了。
鄉長這么說也有道理。他離婚都兩年了,理由不很明細,好像報紙上曾經宣傳過,說他一心撲在工作上,常年不回城里的家,直直地冷落了年輕的老婆。如今的女人哪個甘心被冷落,于是就開路。照這么說,鄉長在性生活方面應該沒什么多余的要求,甚至連正常標準都可能達不到。或者有所欠缺。也就是白長了那么個東西,只能尿尿。
可要這么,他怎么能睡了人家呢?
且先不說這個,說村長,村長姓藺,藺相如的那個藺。筆畫很多,寫起來很困難。寫完了黑乎乎的一大團,像在紙上擠下一滴墨水。村長上學時就很煩這個姓。說都是一個音,咱咋不姓個林啊?林,兩個木一并就成,看看這個藺,怎么寫怎么是錯的。當時的小學老師也姓這個姓。他倒是喜歡,喜歡得不得了,說這個姓好啊,說明咱是名門之后啊,牛逼啊咱們。再說了,這個字本身也好啊。不信你看,藺,上面一個草字頭,中間一個門,門里面呢?瞅仔細了,是個佳。佳是什么?老師瞪著小時候的村長,兩顆小眼睛閃閃發光,那可是佳人啊。才子佳人啊……
那時候的村長,光想著胡鬧了,哪知道什么叫才子佳人,就知道這字不好寫。直到現在,也還是不好寫。好在做了村長,一般也不用寫,刻個印章,個頭大大的,方方正正,弄上些印泥,砰地往紙上一戳就成了。清楚得很。另外反正印章是別人刻的,筆劃再多也不費自己的事。
得知鄉長要來,村長先想到的就是中午的酒飯問題。村里偏離中心,沒有飯店,若是再回鎮上飯店,顯眼,容易招蒼蠅。因為一到臨近中午,政府門口往往就有好些人頭攢動不休,有的是黨委宣傳委員、組織委員,有的是副鄉長或者副書記,有的是政協或者人大的,這些人晃動頭臉惟一的原因就是萬一碰到請客下飯店的,人家見了,不好意見錯過,隨口一說,他好趕緊跟著去蹭一回。不懂得的村長,有時候明明只是請一個政府領導,結果坐下一數,十個不止。有苦也說不出來。所以村長老藺是決不到鎮上飯店請吃的。
這樣,他就需要在村子里請,具體說就在自己家請,人要來,他就叫副村長去采辦回來,自己的老婆,再加上個幫手,也就成了。吃喝的時候,村長、副村長、委員三個,頂多再叫了計生主任過來,一桌五個人,有男有女,比較疏朗。更重要的是節省,飯店里請一回的錢能這么吃三回。村里不富裕,沒額外收入,得省著過日子啊。
這回也不例外,村長叫來副村長,讓他采辦去。因為來的是正鄉長,也就是羅中曲,不同過去的副的,規格村長就定高了些,要好一些的魚,蝦也要一斤,肉就不用說了。但專門叮囑一定要弄二斤驢板腸,這一口羅鄉最好。
安排妥當,村長才開始吃早飯。早飯簡單。邊吃邊又跟老婆布置,老婆說,幫手哩?就我一個,實在忙不過來。村長說,還是叫齊紅吧。她手快,跟羅鄉又不生分。齊紅其實就是村里計生主任,過來一做個幫手,二還可以勸鄉長多弄幾杯。齊紅三十出頭,人長得軟和、清秀,不招男人煩。
老婆噢了聲。吃了飯出去找,片刻又回來,說,齊紅不在。她男人說回娘家去了。村長說,這春景天,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無緣無故回什么娘家啊?想想說,你再出去瞅瞅,看看哪個順眼,就做主叫回來吧。晌午飯管逮,還有補助。老婆說,誰都行啊?村長哧地一笑,得瞅著順眼啊。要是個臟婆婆,鄉長只怕失了胃口。
這一回老婆出去的時間就漫長了。漫長到鄉長已經開著他的那輛黑色轎車進了門,她才蹣跚著回來。她對正在給鄉長泡茶的村長說,這村里人都哪去了這個,找半天也沒幾個。她回頭沖門外叫聲麻雀,轉過臉來對村長說,老三家的麻雀正好回來休班。我把她給叫來了。村長看著跟進門的這個女孩,不相信,說,她成嗎?老婆哈地一聲,說,放心,麻雀在城里恁大的飯店都做過的呢。什么難得倒她?
他們都沒有看見,鄉長瞅見麻雀的時候,眼睛突然地亮了一下。
村長實在是有好些想法要跟鄉長匯報討論的。村長做村長,這是第二屆。前面那屆沒弄好,做事總有人暗里面反對,雖然也取得些成績,但并不顯著。這一屆他就決心好好做,爭取顯著了。而要想顯著了,首先要能找到外面的支持。比如爭取個扶貧村,讓城里有錢的單位出錢,硬化一下街道,再打幾眼機井,再上個自來水,把路燈也安裝上去。每年扶貧村的名額大伙都爭得厲害,爭吵,死啊活啊的。有底子的不是往鄉里送禮,不是大把大把撒錢請客,就是努力滿足管這事的領導所好。前面老藺爭過一回,但人家大腿紛紛,自己胳膊還是細的,沒能爭成。今年又要弄這個了,真正說了算的不正是羅中曲羅鄉長本人?
所以這是個機會。
但是,在盤算了自己的實力后,村長一點把握也沒有。鄉長過來檢查工作,也就能請一頓飯吧。酒呢,也拿不出太好的。一頓飯,鄉長在哪里吃不到?在別處,只怕隨便一下,也要比在這里吃得好。這么一想,村長又不抱希望了。
陪著鄉長出去走。春天到了快五月,天氣暖和得都要穿單衣了。外面果園的花開得茂盛,人和蜜蜂都爭著授粉。鄉長也喜歡看果園里的花兒,說是一看見它們,就像是提前看到了秋天的那一派豐收景象,心里滋潤著呢。村長說羅鄉,你簡直就是詩人啊。像過去那個李啊白,出口成啊章啊你。羅鄉長笑說,年輕時候愛好過。不是吹,還真有詩歌發表過呢。只不過如今人到中年,萬般壓力底下,也早沒有詩興了呵呵。
村長不知道詩興是什么東西,但也說,羅鄉中年了嗎?沒有吧?我瞅著也就三十出頭吧。羅鄉長嘆了聲,說,四十都出頭了。這都煙波江上使人愁了啊。村長沒捋出鄉長這話的意思來,不過也明白,差不多是在發感慨了,就說,瞅瞅我,頭發都白了,羅鄉你還是英雄年少啊……
這都是些廢話,與工作,與村長想要爭取的扶貧村名額絲毫關系也沒有。村長只想把話頭移轉到這個上面來,但羅鄉就是不轉,只就著果樹上的花甚至嗡嗡嚶嚶的蜜蜂做文章。村長這時已經猜測不出鄉長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藺格莊不大,不到二百戶人家,原先人口還多,六七百有吧?但現在大半都進城了。你想要找些個三十歲往下的男女,真是難了。有時候連村長自己都感嘆,再過三十年,照這么下去,藺格莊就沒有了。也不光藺格莊沒有了,別的村莊也都會沒有了。到那時候,這片土地上剩下的會是些什么?不知道。
轉悠到十點半,快十一點,村長說,回去喝茶吧。鄉長做出要回政府的姿態,村長就急了,說,都備下了。驢板腸也弄回來了。你若是不逮了飯再回去,我藺格莊的臉面都沒有了。鄉長看著村長,你沒別的意思吧?村長說,我能有啥別的意思?扶貧村的名額你會給俺們嗎?不會。鄉長輕輕說,是不會。爭的村子多了。個個都比你來頭大。村長想說扶的都是些不窮的村子啊。真正窮的村子,哪里有錢送禮請客找靠山啊。但村長敢說出來嗎?
回去坐著喝茶。副村長也在幫著忙。村長陪鄉長說話,都是些沒味的話題。說了會兒,外面說好了,村長隔著門,就說,麻雀啊,今天麻煩你了哩。
麻雀剛才一直在廚房里,村長一叫,就進來了。她個子不高,也就一米六吧,年紀呢,也不大,二十五六吧。人長得周正,且臉上喜悅著,像是不知愁滋味的中學生樣。初中畢業就進城去上班,這都上好幾年了。她也姓藺,跟村長是遠門本家。照輩分得叫村長哥。所以進來后,她先跟鄉長打個招呼,才跟村長說,我哥呀,看你說的,這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哎。再說能給羅鄉長服務,也是我的榮幸呢。
村長向鄉長介紹麻雀,說,麻雀是小名,大名叫什么來著?麻雀抿嘴一笑,說,哥都忘記我名字了哈。兩個字,曉靜。加上姓,藺曉靜。村長還沒說話,鄉長突然說,好名字。詩意濃郁啊。寧靜的拂曉,無限大自然風光,只這兩個字就全部涵蓋了。萬物天地。好啊呵呵。麻雀臉一紅,說,鄉長你這是在笑話我哩。鄉長說,你看著我的眼睛,我像是在笑話你嗎?麻雀沒敢看鄉長的眼睛,嘻地一笑,出去了。
喝酒的時候村長就讓麻雀勸。先是他勸過了,接著副村長勸,他勸進兩杯,副村長勸進一杯,村長還要勸,鄉長說他得開車。村長說,開車怕個甚?鄉長說酒駕啊!捉了就完蛋了啊。罰款、拘留,禁駕……村長笑起來,一馬平川的,都是你的地盤,哪個敢查你?捉你的警察還沒生下來吧?鄉長說查不查是一回事,自覺與否,又是另一回事。村長就知道,得麻雀上陣了。
結果麻雀一上來,鄉長就又喝了三杯。嘩啦嘩啦,喝水樣的。這回看上去確實是喝高了。鄉長再說話,口齒不清,含糊,嘴里掖了頭驢似的,說出來的話聽著都似是而非,不知所云,身子也搖晃不已。幾個人就把鄉長扶著進一側的客屋。客屋里有炕,有被子,窗外還有陽光進來,什么都齊全,以往來客人,要休息了,也都在那里的。
村長和副村長一邊一個扶著,把鄉長安頓好,回來繼續吃。老婆和麻雀也一起吃。到后面,村長也醉了,副村長的酒量不行,更是醉得緊。村長顧不得別人,自己一上炕就睡死了。副村長顯然要回自己家,但走得歪扭,麻雀力氣小,扶不動,只好村長老婆送他回去。剩下麻雀一個打掃戰場。也就這個空當,鄉長在那邊喊渴,說是喉嚨里往外冒火。麻雀倒了半杯水過去送,結果就讓鄉長趁機給睡了。
睡的整個過程村長一點也不知道。如果不是老婆用涼水拼命地往他臉上潑,只怕村長要到傍晚時分才能醒過來。現在村長醒過來,首先看見的是老婆的一張氣急敗壞的臉,然后聽見了哭聲。他這才看見,麻雀坐在一邊椅子上,把頭低低埋在胸口,一抽一抽地弄得頭上的長發也跟著晃動。村長能夠看到的也只有麻雀的黑里有些發黃的頭發了。
怎么了這是?
剛問出來這句話,村長就馬上明白了。接著他問羅鄉長呢?老婆說,還睡著呢。村長說,他不是回鄉里去了嗎?不是說事情忙啊,必須得趕回去嗎?老婆說,回去個屁,連路都走不了,能動彈嗎?村長坐起來,摸著自己的腦袋說,我頭疼。又說,酒真不是個好東西。又說,看來日后我得想法把酒記了。記了就是戒了的意思。老婆被村長說得不耐煩,過來掐他一把,說,麻雀要報110呢這個。村長一臉迷惘,報110?報啥110?麻雀丟錢了嗎?老婆恨了聲說,你豬腦子啊你?麻雀叫鄉長狗日的給睡了啊!
這是老婆最直白的話,一出口麻雀就哇地哭大了聲音。是在印證話沒錯的,她就是讓鄉長給睡了。村長明白,只把嘴巴噓了聲說,麻雀先莫這么哭著。看我把事情落實了,再該把鄉長一板斧做了就做,該打個110咱就打。決不手軟。好不好?事情要是真發生了,哭是一定解決不了問題的是不?麻雀的哭聲這就小下來,村長就知道她聽進去了。想想麻雀不會是個不講理的女孩么!
村長想下炕,沒下得來。我軟了都。他喘息著說,一聽這事我就軟了。天吶,咋個會出這樣的事啊。不是聽說羅……羅那個不成嗎?做不成嗎?不是說……
他找出一支香煙,又四處找打火機。老婆說,不抽能死人啊你?村長說,不能。可我軟了都,不抽硬不起來個人啊。還是麻雀不知從哪里找出打火機,起來給村長點了煙。村長趁機看麻雀的臉,淚水晶瑩,點點滴滴,眼圈有些紅,人如梨花帶雨海棠沾露,村長都忍不住吸了口那樣的氣味。可一想,麻雀是自己本家妹妹,再者她都讓人睡了,自己得想法撫平她的傷痛啊這是。就有些羞愧,趕緊吸煙。
一支煙吸到屁股,果然人慢慢硬起來,村長下炕,趿拉了鞋子,跟兩個說,你們且莫吱聲,我過去瞅瞅再說。反正人跑不了,事情也跑不了,哭叫什么的都當不了什么。麻雀說,哥哎,這得你給我做主啊。村長拍一拍麻雀的肩,哥做了。就出去。
正屋離客屋不遠,出門過半個院子,進門就到了。村長在院子里,竟就聽見了羅鄉長的鼾聲,不算響亮,但很有節奏感,像是哪個在朗誦詩歌。村長站門口往里看,鄉長正躺在炕上,四肢張開,做出一個要飛翔的姿勢。村長不知他現在到底是睡著呢,還是假裝的。若真的把麻雀給睡了,他應該并沒真正喝醉了。真醉了,就是弄個渾身光赤赤的女人塞在他懷里,只怕也做不了的。那么鄉長早有想法,假裝醉了?要么就是他沒睡麻雀,麻雀想訛他一回?
這個村長說不好。做村長,因男女事情找他,要他斷理的,也有過,但那都是用嘴巴說說,你說睡了,他說沒睡,你說他如何如何睡了,他說他如何如何沒睡,是非曲直弄不清白。有的說是有證據,但證據村長這一級的又斷定不了真偽。再后來有誰找他斷情色類的事情,村長就直接讓他們找派出所。
可派出所也不是那么容易去的。
羅鄉長這事不好直接找派出所吧?
村長叫聲羅鄉,回應他的是鼾聲。不過村長耳朵好用,這回應他的鼾聲跟原先的不一樣了。有差別在里面。這說明羅鄉長的鼾聲不是連續的,說明他一定不是睡得格外熟。有假裝熟睡的嫌疑。村長慢慢進屋,看看炕上,有些凌亂,像經過一番撕扯。但再瞅瞅,又不像。尤其村長想要找到直接的證據,就是麻雀還是個黃花閨女,若是讓羅鄉睡了,她應該流血出來。流血了,就一定會有痕跡。但炕上炕下,周圍一切,都看不出個血色來。村長用鼻子使勁聞屋里的空氣,也還是沒有血腥味道。村長就恍惚了,不敢斷定羅鄉真的睡了人家的。
這種事情,萬一弄錯了,可是大事件了哩。
村長站了片刻,鄉長還是沒有要把眼睛張開的意思,也就是說,鄉長還是沒有要醒過來直接面對事情的想法。而村長自己心里也存了些疑團的。就轉身,慢慢退出來,把門關掩上。
回到正屋,麻雀已經不哭了。不哭了并不說明她正常了,不把睡了當成回事了。年輕的女孩,不會那么輕浮的,特別是藺格莊的女孩,古來還出過好幾個剛烈的典范呢。比如明末孔有德他們反叛,私通滿清,曾經捉過藺格莊的三個女孩,瞅著個個相貌端莊,起意要作為禮品,送給滿清的皇太極,討個歡心。在前往大連的船上,三個女孩一商量,趁人不注意,一起跳入洶涌的波濤里。這種寧為魚食不為人肉的精神據說連縣志都記了滿滿的一筆。所以說,要說麻雀輕浮,連村長都不肯答應。
但有幾個問題村長要問問麻雀。只有問得清楚了,一問成了一,二問成了二,三明明白白是三了,這才可以跟姓羅的對質的,若真是違背了麻雀的意愿睡的,那說不得,就是強奸,就要撥110了。把這層意思跟麻雀一說,麻雀就點頭,說,一切都聽哥的。村長說,放心妹子,你是哥的妹子,姓羅的哩,外人。我斷不會偏向外人。麻雀小聲說,我知道呢。
村長先譴責自己的老婆,說,麻雀在城里上班,好好的,人家回來休班,本來是放松放松心情,好回去繼續為人民做工作作貢獻的,你倒好,把她拖扯進來,這一弄,心情沒好不說,出大事了都。這心情,哪天能好起來?老婆不服氣,說,姓羅的是鄉長,國家干部,人模人樣,開會講話,哪回不講得口生蓮花?哪個知道他會做下這事?要是知道,我就尋口老母豬來備著……
話才說到這里,麻雀倒先噗哧一下笑起來,說,嫂子,你這么說糟蹋死鄉長哩……村長老婆說活該,哪個叫他做下這殺千刀的事來的?
村長本來也想笑,但麻雀既然已經笑過,他就不能再笑,再笑就重復了。況且村長突然眼睛亮起來些。麻雀這么笑,說明她對讓羅鄉睡了這事并沒有要尋死覓活的想法。這有可能睡了不是真睡了,可能羅鄉長是想睡一下,但沒睡成,自己就睡自己了。再是本來麻雀也對讓人睡了不是特別在意。這兩點都是好現象,都有可能化干戈為玉帛,不用撥什么110,就把事情解決了。而且……村長突然想到了貧困村的名額,但馬上臉紅了。
這個使不得啊!
停頓了停頓,村長又點上支香煙吸。村長說,煙是好東西,讓人清醒頭腦。又說,酒是壞東西,讓人犯混。然后村長對麻雀說,我過去瞅了瞅,姓羅的還睡著,胳膊腿的張開,在炕上寫了個大字。他大嗎?屁,我瞅著咋小得那個可憐?螞蚱樣。看看麻雀像是還沒有從剛才的笑里解脫出來,又說,我查看了犯罪現場,好像……似乎……怎么說哩麻雀妹子,你要是不害羞,就且把當時的情形說一說,讓哥盤算盤算這罪他犯到什么程度了。轉眼叮囑老婆,你這耳朵進那耳朵出,嘴巴貼張封條。老婆哧了聲,我才不稀罕聽呢。說不稀罕,人坐在一把凳子上,跟上了焊似的。
麻雀看看村長,又看看村長老婆,說,哥呀,這個咋好意思說出口來啊。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兒。村長說,說吧,黃色處不說,說那個……噢過程。麻雀說,我回來休班,本來也是想幫家里做點活計。嫂子碰到我,一說這個,我還沒答應,我爹倒先答應了,說去吧,家里沒甚活計。又聽說羅鄉長是個做事情的,人不壞。我這就過來了。要是我爹知道這事,不知會不會悔青腸子?村長說,悔青腸子的是你哥我哎,這一弄,害了你,又害了羅鄉……
麻雀說,吃飯喝酒的時候,羅鄉長看我的眼神跟別人不大一樣,你們是這么看,他是那么看。我沒在意。聽他說話,出口成章,生動呢,也喜歡聽,覺得這個鄉長跟別的不一樣哎,有文化哎……哥你不知道,城里好些當官的,個個都粗,粗俗哩,一張嘴就是粗話,再一張嘴就是屎……瞅一眼就夠一年緩了。這羅鄉是不一樣。我就沒了防范心。等他在那里說口渴,說喉嚨里冒火,我想都沒想,就倒了杯水送過去。哪想我坐到炕邊,把了他給他水喝,他沒接下水杯,倒把我接進懷里了呢……
村長張了張嘴巴,像是讓什么噎著了,看看麻雀,一顆眼淚慢慢從眼睛里面凸出來,那么亮地順著腮往下去。村長趕緊啊了聲,后面呢?麻雀用手背把眼淚擦了去,輕輕一笑,后來我掙脫,可羅……羅的力氣那么大。原以為他不會有那么大力氣,哪知偏就那么大。我掙脫不下,就求他別這么。大白天的,萬一叫人碰見。萬一……哪知他閉著眼睛就是不放手。后來……后來他就把我按到身子底下,兩手掰開我的腿……我……我……
村長說,妹子,咱不往下說了。就說到這吧。好不好?麻雀說,不說了?村長點點頭,不說了。這就夠了。麻雀說,這剛才說的是證詞。這種事情還得有物證……物證我也有的。
村長驚了下,說,你還有物證?麻雀有點得意,說,我懂得一點法律知識的。沒物證,光憑張嘴巴,你說個天花亂墜,也不一定有用處。有物證,你不用說,它就幫你一下子證死。翻案都翻不了。村長想想說,這倒是真的。我也懂得些。麻雀說,哥你是村長還是村支書哩嘛,當然懂得啦。
村長想問麻雀物證是什么,但這似乎仿佛又不好問。問多了說不上麻雀會起疑心,會擔心他想把物證誑過來,替鄉長消滅了,堵塞住她的嘴巴。村長不敢想。要是真到了那地步,他會不會站到鄉長羅中曲一邊?比如鄉長答應把扶貧村的名額給藺格莊?村長心底下突然呻吟了一聲。他不敢想了。
很久村長才把心里的一團濁氣吐出來。他看看可憐楚楚的麻雀,再看看表情怪異的老婆,摸摸自己的臉皮。估計自己的表情也會一樣的怪異吧?村長說,成了。老婆子,你且去舀滿滿一大水瓢涼水,跟我來。老婆問,干么要涼水?村長哼了哼說,你個混蛋都用過一回了,還假裝不知道干什么用?老婆噢了聲,說,我知道了,去潑鄉長那狗日的一臉……
舀了水還沒走出門,大伙看見羅鄉長已經自己站在了正屋的門外。
鄉長羅中曲臉色有些發灰,灰里又有些發白,再看,白里面竟有一分紅潤。他的表情很靜,寧靜的靜,仿佛把什么都看透了樣。這倒叫村長有一點不由自主的驚慌。村長叫聲羅鄉,又說睡好啦羅鄉。羅鄉長搖搖頭,說,我進屋去行嗎?村長趕緊伸手扶他。羅鄉躲閃了一下,說,假裝的。我還沒醉到得讓人扶的程度。村長說,那你……羅鄉長突然笑了一下,說,我是為了麻雀。他轉眼去看麻雀,輕輕說,你個小麻雀,你把我的心叼走了……
果然羅鄉的表現不像是真喝醉了。他腳下穩當,跨門檻抬腳高度也適合。只是進來后要坐椅子,他才搖晃了一下,邊上的麻雀忙伸手把他扶正了。羅鄉說謝謝。麻雀的臉騰地紅起來,趕緊躲到一邊,離羅鄉遠遠的。
羅鄉也不理會。跟村長討支香煙吸。村長也陪著吸。兩個女人則有些多余。想要出去到另一邊的屋子,羅鄉說,都別走。我得把事情說破了。說破了,才能有解。說不破,解就根本沒有。他看了村長一眼,首先,我對不住村長兼支部書記藺哥,來你家喝酒,借著你家寶地,做了這么一件丑惡的事情——噢丑惡不丑惡先不說,反正影響不會好。然后他把眼睛轉向麻雀,對不起,我真不該用酒蒙著腦袋,假裝自己醉得一塌糊涂,把你……把你……
羅鄉看麻雀,麻雀也看他,他這么一說,麻雀突然哇地哭起來,長長的頭發一甩,把臉捂上了。羅鄉輕輕嘆息一聲,說,說我一點也沒醉,那是假的,我醉了,但沒那么嚴重。當時……當時若是你反抗多少激烈一點,若是你用手指甲挖我的臉,可能,可能我就不會這么往下……我離婚兩年,在這方面,不食人間煙火也有兩年了。不是我厭惡,而是沒有了興趣。我以為這跟工作壓力有關。可今天……遇到麻雀,我……
村長想勸幾句,但羅鄉這么在說,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勸。老婆顯然也不會勸。指望麻雀,也不可能。場面上就有點尷尬。
倒是羅鄉有話說,他換支香煙,足足吸了一大口,慢慢說,事情真是我做下的。我都認了。法律我當然懂得的。凡是違背了對方的真實意愿,而發生了這種事情,用咱這邊的話,叫睡了,就是犯法。如果沒有違背,就不算。麻雀的反抗,真不是那么堅決。也許我領會錯了……這得看麻雀。麻雀,你說呢?
麻雀低著頭不說。肩膀一聳一聳。羅鄉就嘆息,說,出這樣的事情,處理方式有好幾種,一私下里解決,賠償多少多少損失。一是直接撥110,由法律判處。但這個權利不在我這里。在麻雀。麻雀想怎么追究我,我羅中曲都認。管怎么說,都是我的錯。日后不管是怎么個結果,我都要感謝麻雀。麻雀麻雀,你個小小的五彩繽紛的麻雀啊……
羅鄉的口氣里充滿了對麻雀的愛憐。仿佛他不是強行非禮了人家,而是對人家一見鐘情了。這個很出村長的意外。麻雀長相平常,沒有多少出眾處,平常得也許見過很快就會忘記了的一個女孩,羅鄉怎么會如此口氣呢?難道這只是羅鄉用的一計?他妄圖以此來感動麻雀,讓她放棄一切追究的權利?只是人的感情可以偽裝嗎?
很久都是沉默。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村長知道,撥110是扯淡了。看來麻雀并沒有報案的打算,至今連這方面的一個字都沒提到過。也就是麻雀希望私了,不公開出去。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私了可能是最好的辦法。況且根據現場判斷,麻雀這不是第一次。如今二十幾歲的女孩,聽說已經沒有沒經歷過的了。村長看電視,當然也知道些。視那個如生命的女孩,還有嗎?
剩下的就只有私了。
村長突然就松了一口氣。他想到了扶貧村的名額。其實,就算是麻雀要報案,他也要勸一勸。他得讓她明白,如果不說出去,鄉長羅中曲應該會答應把寶貴的名額給咱藺格莊一個。那樣,村莊所有的街道都水泥的了,機井打出來了,自來水家家戶戶都吃上了,晚上街道上也明亮起路燈來……這樣的一個美好的前景,僅僅只要麻雀犧牲一下自己。況且事情已經出來,想收回去也萬萬不可能了。趁勢給村莊一個明亮的明天,麻雀難道會反對嗎?這里可是她的家鄉啊!
所以村長對麻雀說,咱不報案了。看羅鄉的誠懇,要是報,顯得咱藺姓人小氣了。好不好?麻雀抬頭看村長一眼,又看羅鄉一眼,說,哥呀……就不說了。村長也沒弄明白,她這一聲哥叫的是他呢,還是叫的羅鄉?
要么把他們兩個都叫了?
停停村長又說,麻雀,不報了,你有什么條件嗎?有就說出來。羅鄉定是個爽快人。有水平有文化,不會難為你哩。麻雀這回只抬頭看村長,說,回來聽我爹說過了,哥你日夜思謀著弄個扶貧村名額,把咱村弄成個新農村。要是……我……
村長的心突然被燙了一下,這事他是跟村里一些人說起過。麻雀的爹,他三叔自然也知道,可麻雀知道,他根本就沒有想到。現在麻雀這么說,在羅鄉把她摟進懷里的時候,她反抗的猶豫和不激烈,難道為的就是這個?
羅鄉驚訝地看麻雀。麻雀這次不躲閃了,由著羅鄉看。羅鄉定定地看,然后輕輕說,你就是聽你爹一個說過?麻雀說,是啊。這回回來,我爹跟我娘說的。他不是說給我聽的。他知道我對村里的事沒興趣。羅鄉說,你現在呢?還是沒有?麻雀說,沒有。在城里我有自己的工作哎。羅鄉突然問,那你結婚了嗎?麻雀搖頭,羅鄉又問,你有男朋友嗎?麻雀這次臉紅了一下,認識一個,不知算不算?羅鄉說,那就不算了。麻雀小聲說,不算就不算吧……
村長不知道兩個人的對話是什么意思,心里很拔惚。羅鄉對村長老婆說,嫂子,麻煩你把麻雀……噢把藺曉靜的父親找過來好不好?我有話跟他說。等屋里剩下村長他們三個時,羅鄉說,扶貧村的名額不是我個人定得了的。麻雀和你做村長的心愿只怕一時也實現不了。我這是真心話。若是因了這個你們都不高興,你們還是撥了110吧。
麻雀看著村長,說,不撥了吧?村長說,你說不拔,哪個吃飽了撐得發慌啊?麻雀就無聲地一笑,不說話了。
麻雀的父親藺老三比村長年長幾歲。麻雀是他的長女,后面還有個十來歲的兒子。但雖然只年長幾歲,他卻要比村長老相得多。聽說鄉長找他,他很忐忑,站在門外不敢進來。還是村長把他硬扯了進來,進來羅鄉就讓他坐到椅子上,然后叫聲叔。叫得他跳起來,羅鄉伸手把他按回去,說,你就是我叔嘛。老三只好老老實實地坐著。
羅鄉看看村長幾個,轉眼對老三說,叔啊。你瞅瞅我,看著順眼不?老三慌慌張張看羅鄉一眼,說,順眼順眼。邊上麻雀哧地一笑,老三的臉就黑里透出好些紅來。羅鄉說,叔啊。我一時犯混,做了對不住你的事情。要是你原諒了我呢,我就妥妥認了你了。老三蒙著腦袋說原諒原諒。村長說,也不問問是什么事情,你就原諒啦?老三說,都傳言說羅鄉長是個好人。心里想著咱農民。好人好事,壞能壞到哪里去?
羅鄉長看著老三,突然嗚咽起來,膝蓋一軟,噗嗵一下跪在他面前,聲音嗚咽著說,岳父大人在上,小婿羅中曲給您磕頭了。
這一弄弄得老三手足無措,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轉眼看村長,村長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處置。還是麻雀在一邊拽一下老三的袖子,小聲說,爹啊,你把人家扶起來不就得了啦!
老三這才膽戰心驚地扶羅中曲起來。后面老三也沒問羅鄉長到底做下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情,別人也不會說,連麻雀也沒說。再后來,羅中曲真的就娶了麻雀,辦了一場婚禮,雖然不那么排場,但在鄉下也算是很熱鬧了。
過了一年,羅中曲調回縣城工作。直到進城,他也沒有給藺格莊弄成個扶貧村。村長多少有些失落,覺得到底是便宜了老三,白白揀了個當官的女婿。還便宜了羅中曲,麻雀那么好的女孩,他先把人家給睡了,竟又施展手段,娶了人家做妻子。這樣的好事,他可是一點油水也沒撈著。
不過在村長這一屆的最后一年,在縣城做局長的羅中曲,給藺格莊直接找了一家有錢的企業。這企業財大氣粗,只一個春天的工夫,就把個藺格莊的街道硬化了,幾眼機井打出水了,自來水也家家通上了,至于街上的路燈,更是順手做了。這么一來,原先破舊的藺格莊,一下子進入到社會主義新農村的行列。大伙感嘆,說是還是村里有個當領導的女婿好啊,還是藺老三能耐啊。藺老三呢,也得意得不得了,成了村里的明星了。甚至有人說,下回選村長,就投藺老三的票。
這是后話。且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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