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廣
1
海北縣很有名氣的劇作家梅作塵,今夜失眠了。
梅作塵是一個吃得飽睡得著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平時睡覺沾枕頭就是呼嚕,今夜卻輾轉反側,如臥針氈,怎么也不能進入黑甜鄉。他還沒體會到過失眠竟是這么折磨人:兩眼像支上了席篾兒,想合也合不上;腦袋里一會兒千軍萬馬,一會兒電閃雷鳴,一會兒狗吠人吵,一會兒夏蟬秋蟲;心煩意亂,手腳放哪兒都不自在,都像多余。平日里鴉默悄聲的石英鐘,今夜造了反,“騰騰騰騰”起哄,那聲音像皮鞭在抽打靈魂。身邊妻子平穩的呼吸和安靜的睡姿,讓他嫉妒,讓他難受,讓他更為自己不能入睡而火上澆油。
他不愿再忍受這種酷刑,索性穿衣起來,站到了陽臺上。
喧囂盡失,夜闌人靜。昏黃的路燈照著兩條綠化帶中間泛白的街路,像一條巨蛇的白腹。隔路相望的縣委、縣政府兩座辦公樓,輪廓燈閃閃滅滅,不停地幻變著顏色和圖案,令他頭暈目眩。
就在前天,就在路南縣委辦公大樓的常委會議室,他參加了一次與他密切相關的異乎尋常的會議。
會議由縣委常委、宣傳部長文安平坐鎮,宣傳部常務副部長藍雪主持。與會者有文化名人、社會賢達、文化局正副局長、梆子劇團團長及主演范靈芝,再加他和梆子劇團編劇何水流,共計29人。藍雪傳達縣委書記岑剛指示,說這次專題會議,就是對他寫的劇本《風水寶地》、何水流與華夏戲研室夏嵐合寫的劇本《情歌》,進行討論比較,擇優參加傍山市第四屆梆子藝術節。
聽了藍雪的話,他心里止不住一陣翻騰。前不久,藍雪要他的劇本,說是打印送岑書記審閱,后又給他送來何水流和夏嵐的劇本,說是讓他看看提些修改意見,沒想到竟是為這個會議在做準備。他這時細看一下每位與會者,面前果然都放著兩個劇本的復印件。
海北縣隸屬傍山市,是梆子劇的發源地。傍山市兩年舉辦一次梆子藝術節,已經舉辦了三屆,今年是第四屆。前三屆,他們海北縣三次獲得了演出獎、優秀編劇獎,兩次獲得優秀女演員獎。海北梆子劇團因此名聲大噪,他也蜚聲劇壇。半年前,縣委書記岑剛到任,就讓文化局長魏尚傳話,今年的藝術節,要他寫一出大戲,好好宣傳一下海北創建省級衛生城的成績。一把手下令,他自然竭盡全力,拿出了看家本事。可是,怎么又讓《情歌》來競爭呢?他一下子跌進了五里霧中。
藍雪笑微微掃視一下會場:“同志們,距年終第四屆傍山梆子藝術節開幕,還有不到半年時間。據有關消息,今年的獎項爭奪將空前激烈。我們海北,歷屆獲大獎,已成眾矢之的。所以今年必須進行充分準備,所以在梅作塵老師一個劇本的基礎上,何水流同志會同國家級高手,又創作了一個劇本。我這樣講,并不是說梅作塵老師的劇本不好,梅老師千萬別誤會,在座的各位也不能這樣理解。我們只是為了穩操勝券,奉獻精品,好中選優,不讓大獎旁落。會前,已將兩個劇本印發大家,想必都已認真閱讀。下邊,各位就見仁見智,說說對每個劇本的看法。”
發言從一開始就很熱烈,很快形成壁壘分明的兩種態度:文化名人和社會賢達大多支持《風水寶地》,說梅作塵繼承了傳統,梆子韻味兒濃厚,肯定能獲獎;文化局和梆子劇團除范靈芝外,都慷慨激昂,說《情歌》編劇的貢獻正在于突破了傳統,大膽革新,必定要奪魁。起初雙方還能和風細雨,禮貌交流,后來竟唇槍舌戰,高聲爭執。
文安平幾次以手示意,藍雪不得不敲桌子提示,會場才歸于安靜。
藍雪說;“難怪大家爭論,兩個劇本確實各有千秋。如果這樣嗆嗆下去,很難達成一致。所以,下面以無記名投票形式進行表決,用選票決定取舍。”
與會者竟有人鼓掌。梅作塵像吃了蒼蠅,好惡心。縣委書記授意,自己精心創作,卻落了個選票定生死。他心里不禁產生了一種受辱之感。他想站起來聲明退出,可又想這樣過于沖動,讓何水流得便宜不說,他還要落一個為人倨傲老虎屁股不能摸的品評。且隨它去吧,即使選票選不上,有前三屆的優秀編劇獎也該知足,何必貪心?
可是讓他再一次沒想到的是,他的《風水寶地》又以15比12多3票的優勢勝出!又有人為他鼓掌。他只覺得渾身熱血奔涌。
這時,文安平講話。他先向他表示祝賀,接著就希望他與劇團搞好合作,迅速投入新劇排練,以確保藝術節奪冠。
會散后梅作塵器宇軒昂回家,心里又升騰起一種自豪:哼,寫劇本,在海北撼泰山易,撼我梅作塵難!
孰料,就在昨天下午,他接到了文化局長魏尚的電話,說是在家的縣委常委在書記岑剛的主持下,對投票結果重新進行了研究,認為還是拿《情歌》參賽更為合適,決定他的《風水寶地》不再上。并說岑書記對他的劇本也很欣賞,是不得已忍痛割愛,而且承諾即使不上也照樣給他稿酬,并希望他加入《情歌》的排練,為今年獲獎再做貢獻。魏尚最后說,他已請示岑書記并征得何水流同意,只要他加盟《情歌》,編劇還可署上他的名字。他聽完不禁笑了:“魏局長,這既是常委決定,我同意。至于署名的事,恕不從命——我沒有參加創作,怎能占有旁人勞動?謝謝魏局長盛情美意。”
放下電話,他再一次墜入五里霧中,一點也摸不著了頭緒。
2
東天現出紫靄,紫靄淡成紅云,紅云亮成白羽,白羽喚出朝陽,朝陽把金子似的陽光灑滿了陽臺。
梅作塵舒展一下手腳筋骨去漱洗。妻子早已起來,哧哧哧——廚房里響著她用高壓鍋熬粥的聲音,緊張而又激越。他不愿意她用高壓鍋熬粥,怕出危險,她卻一直在用,說是省氣省時間。
他去餐廳吃飯時,妻子給他晾好了粥碗,還剝了兩個雞蛋,人卻不知去向。他驀然想起,今天是大集,她又去買布頭了。妻子很會過日子,除了因他經常出頭露面買成衣,家里二老和她自己,衣裳都是買布頭自己做的。他說她太累,都五十多的人了,要注意身體。她說她是鐵打銅鑄的,架得住熬磨,不然就靠兩人的死工資和他少得可憐的稿費,能買兩處樓房?還不是一靠勤二靠儉?
兒子和媳婦搬出去另過,二老這兩天被鄉下姐姐接了去,家里顯得冷清而又靜寂。他坐下吃飯,心不在焉,飯菜沒滋少味,囫圇吞咽。
叮咚——門鈴響。
他開開門,范靈芝走進來。
“老師。”范靈芝表情赧然。
“靈芝,你好早。吃過飯了嗎?來,一起吃。”他又坐到飯桌旁去。
“老師,我不餓,你吃你吃。”范靈芝坐在餐桌對面望著他,一會兒淚珠就滾到粉撲撲的臉上。
他很詫異:“靈芝,這是怎么了,你?”
“嗚嗚……”范靈芝哭起來:“老師,我……對不住你……前天,我把票投給了何水流……”
“是為這個呀?不要緊,沒關系!”他走過去拍拍她的肩,安慰她。
“嗚嗚嗚……”范靈芝哭得更厲害,兩只肩膀打擺子似的顫抖。
七年前的夏天,他隨縣梆子劇團下鄉演出,在大山深處的石溝村,發現了極有演藝天分的16歲的范靈芝,就說服團長王皋,帶這個柴火妞兒出來參加了梆子劇團。范靈芝刻苦學戲,進步很快。第一屆藝術節,她演配角,優美的嗓音和俏麗的扮相就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二屆藝術節,他為她量身打造一個劇本,她眾望所歸地獲得了優秀女演員獎。第三屆藝術節前,王皋以探視他父母的名義,送來了好多貴重保健品,不言自明,是希望他為他的妻子唱老旦的柴月寫劇本,幫柴月拿優秀女演員獎。他考慮再三,最終還是決定繼續捧范靈芝。因為范靈芝已成了劇團的臺柱子,她得獎,劇團將有所發展;而柴月得獎就功成名退,反而阻礙劇團進步。于是,他又幫范靈芝奪得了第三屆藝術節優秀女演員獎。重情重義的范靈芝早就對他感激在心。如果這次她違心地投了何水流的票,心中的自責可想而知。但她今天如此委屈,肯定還有旁的原因。
“靈芝,莫非這幾天他們一直在擠對你?”
“嗯。老師,我……我在劇團呆不下去了。”
“為什么?”
“不光他們欺負我,就連小姚都信不過我。他們……逼我……我不怕,但小姚說……我要不投何水流的票,那……關于我和你的……謠傳就是真的。我……好傷心……”
范靈芝哭訴,說這兩天劇團里刮起一陣風,說她和他不清白,說得有鼻子有眼,不容人不信。她的戀人姚瑤就來問她,上兩次藝術節他為她寫劇本,真的是她拿貞潔換的?她解釋,他不信。她為證明給他看,就在那次會議上違心地把票投給了何水流。投了票他還不相信,昨晚又提出兩點,一是她馬上到醫院做婦科檢查,二是立即和他發生性關系,看是不是落紅。她再也忍受不住他的侮辱,當即宣布與他斷絕了戀情。她懊悔自己看錯了人,又氣恨又委屈,一宿未睡,早起就跑來他家了。
范靈芝說的這些,梅作塵已經有所預感。從《情歌》出現,他就意識到這是王皋、柴月和何水流在搞動作。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讓范靈芝跟他受了委屈。他沒有想到的是姚瑤這個雜種,對自己的戀人竟出如此損招,不夠人味兒。
他安慰她:“靈芝,你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他們什么?姚瑤變心就讓他滾——助紂為虐,可恥可恨!”
“是,老師,我這回算把他看清了。”靈芝點頭:“他不值得我喜歡!”
“走,我送你去劇團——看他們誰再敢欺負你!”梅作塵心底的豪氣又沖上來。他想帶著范靈芝到劇團大鬧一場,去和他們說個清楚。
“不,我要回家。”范靈芝擦擦眼淚說:“這節骨眼兒,老師你也不要去和他們爭吵。爭吵也不會爭出什么好結果。老師,我是來和你辭行的。感謝你幫我成才,你的恩情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忘。你要注意保重身體。”她深深地給他鞠了一躬,轉身出門去。
他走到陽臺上,目送她遠去。細想想,他覺得靈芝今天做出的回家的決定,確實比他帶她到劇團去鬧更好——生活鍛煉人,他這個可愛的學生成熟起來了。
3
梅作塵決定不再管梆子劇團的事。人家劇本都不用你的了,你還去那兒干什么?不過他倒想看看,文化局和梆子團,離開他轉動轉不動!他于是下鄉去采訪,著手寫自己謀劃已久的一部反映舊社會梆子藝人生活的長篇小說,以告慰他所崇敬的前賢大師,告慰這片產生藝術的高天厚土。
但他騎電動車剛走出城關,文化局長魏尚的專車就追上來擋在了前面。
魏尚推開車門:“梅兄,你也不帶手機,叫王團長我們哥倆好找!”
梅作塵說:“我這文聯主席就是個閑差,不愿拴上籠頭。不像你局長大權在握,上傳下求,離了手機不能活。”
魏尚說:“好老兄,你就別砢磣我了,我這大權在握的,不是還得開著車來追你?”
“局長大人,追我何事?我梅作塵行得正走得端,可不是逃犯。”
魏尚臉上立刻堆滿笑:“老兄凈說笑話。嘻,我追你自然是大事——是我們辦不到的大事——恭請大駕,去找岑書記給劇團要錢呀。拍新戲,沒錢咋開張?”
“魏局長說哪里話?你是劇團主管領導,這事本該你辦,我去就是僭越了。”梅作塵擺手。
“什么僭越不僭越,我不在乎。上兩屆藝術節,給書記要錢的事,不都是老兄你包著嗎?只要你能多要錢來,我就高興!”
“劉書記走了,在岑書記那兒我怕不靈。”梅作塵故意推諉。
“不靈也比我和王皋面子大。老兄就別拿搪也別客套了,去吧。”
“去吧,算我和魏局長求你大哥。”一直沒說話的王皋也滿臉堆笑附和。
“那我就去?”梅作塵在這兩人面前心里又充滿了自豪感。
他看出了魏尚和王皋的動機:恭維他面子大是假,讓他去蹚地雷陣是真。現在的當官的,給錢是娶媳婦,要錢就是死人。這岑書記他還沒打過交道,不摸脾氣,他們就要拿他當扎槍。要錢來他們高興,要不錢來他丟面子,他們更高興!這兩只狐貍,就是想用以前的伎倆出過去的怨氣。不過就是去蹚地雷陣他也不怕,他正想去摸摸岑剛的真正心思。
梅作塵是縣文聯主席,寫小說,寫劇本。但就他自己來說,似乎對寫劇本更情有獨鐘。從小就生活在家鄉的梆子戲里,他對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他愛它的歷史,愛它的韻味,愛它的唱念做打鑼鼓家伙。所以每屆藝術節,他都能從身邊生活選材,編一出群眾喜聞樂見的戲參賽。劇本劇本,一劇之本,縣梆子劇團因他的好劇本為縣里捧回了榮譽,他也因此成了縣里的名人。前任縣委書記劉杰和他稱兄道弟,關系不同一般。對此,縣梆子劇團的編劇何水流認為是鳩占鵲巢,耿耿于懷。加上他不捧柴月而捧范靈芝,使本來得他好處的團長王皋也對他怨氣重重。不過梅作塵認為自己沒辦虧心事,從沒把這些放在心上。但是這次他的劇本沒上去,他不能不探究其中的原因。他知道他的對立面還有這位魏尚局長。記得上屆藝術節,魏尚去找劉書記批排練經費,被劉書記撅了個顏面盡失:“去,你去找梅作塵來——你不懂梆子,錢的事也肯定說不明白!”人家因他而丟了份兒,心中能不忌恨?須知,要錢的事,人家才是正主兒!要說過分,是那位劉書記非要把他拉上來橫插一杠子,才有些過分。偏偏劉書記愛才若渴有點糊涂,只和他親親熱熱,不把別人放在眼里。去市里看演出,他和他坐一輛車;獲獎慶功宴,他單敬他酒;出國去考察,他單帶上他;梆子劇團大小事宜,他只聽他的話。凡此種種,劉書記都把他擺在了眾人之上,他除了受寵若驚的喜悅,還有一種傷眾的擔憂。可是人家領導非要這么做,他又有什么辦法?
梅作塵到縣委辦公室打聽岑書記。恰岑剛在家,馬上接見。梅作塵對岑剛這個辦公室很熟悉,原來劉杰就在這里辦公,岑剛連家具擺設都沒動,還是老樣子。
岑剛從辦公桌后走過來,笑吟吟和他握手:“梅老師,你好?早聞大名,如雷貫耳。半年前貿然指令,還望見諒。”
梅作塵恭謹地說:“岑書記好。”
岑剛拉他坐在沙發上,給他倒茶,然后坐在他身邊:“我把你的《風水寶地》看了三遍。不愧大手筆,寫得真叫好。戲劇沖突強烈,人物形象豐滿,唱詞合轍押韻朗朗上口,真叫我愛不釋手。”
梅作塵說:“岑書記過獎。”
岑剛把話題一轉:“可是梅老師,你肯定不知道,常委會為什么最后還是決定不上你的《風水寶地》,而上《情歌》。”
梅作塵老實點頭:“我不知道。”
岑剛說:“這并不是因為《情歌》比《風水寶地》寫得好,而是因為它的編劇夏嵐。此人有來頭,上《情歌》比上《風水寶地》獲獎把握更大。劉書記在這兒,咱縣三屆獲獎,總不能我來了咱縣就把獎丟了吧?所以,盡管你的劇本是我讓你寫的,我也只能忍痛割愛。”
“原來這樣。”梅作塵恍然大悟。
“所以,我知道梅老師一定能識大體顧大局,這才實情相告,還望梅老師保密,不為外人道。”
梅作塵說:“請岑書記放心,我保證不講。”
岑剛笑笑:“更希望梅老師繼續支持我的工作。”
梅作塵也笑笑:“一定一如既往。”
說完就把他此行的目的告訴了岑剛。岑剛當即把秘書叫進來,吩咐領他到財政局去辦理撥款手續,先期撥付二十萬,不夠再撥。
4
款項到位,制服裝,做背景,《情歌》投入排練。
岑剛親自到劇團來指導工作。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演出,對劇本提出了修改意見:全劇都是老旦的戲,沒有小旦,不好看,是不是考慮加些小旦的戲,因為外界都知道海北縣有一位出了名的小旦演員,這次不安排戲份似乎會讓觀眾失望。何水流和夏嵐只得修改,加戲。王皋給范靈芝打電話,叫她速來劇團上班。范靈芝回電斷然拒絕:“王團長,我在劇團沒編制,就是臨時工,我不想再干了,你另請高明吧。”王皋一聽就抓了瞎。
他去找魏尚。魏尚說:“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去找梅作塵呀!”王皋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他只是不愿自己一個人去見梅作塵,這才來找魏尚的。“我怕我面子小啊。”“瞧你這麻煩惹的。”魏尚半是玩笑半是譏誚地說:“王團長,你啥會兒才能從弟妹的褲腰帶上把自個兒解下來呢?”王皋笑笑:“魏局長,我要能把柴月安排得像尊嫂那樣好,我也不想費這些心思,惹這個麻煩。”魏尚只得捏著鼻子陪著王皋來到縣文聯。
梅作塵正在列小說提綱。一見這二位,心里就知道了咋回事。秦檜還有仨相好的,劇團的朋友早把岑書記要加小旦戲和范靈芝拒絕回團的消息打電話告訴了他。他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看看這個熱鬧的。他給他們開開了電扇。“哎呀,稀客稀客,請坐請坐。”
魏尚不坐,湊到寫字臺前看梅作塵寫的字。“老兄,可惜我沒有你這兩把刷子。我要寫呀畫的會一手,說啥也不當這上壓下擠的文化局長——耗子鉆風箱,兩頭受氣!”
“梅老兄,請你幫我把范靈芝叫回來吧,岑書記指名要加她的戲呢。”王皋滿臉諂笑,開門見山。
梅作塵不由樂了,說:“王團長,你這就有點兒緣木求魚了吧?范靈芝是你劇團的人,歸你管,你叫不回來,我能叫回來?”
王皋說:“你老兄不是對她有知遇之恩么?她不聽我的,可她聽你的呀。”
魏尚在一旁敲起邊鼓:“對,梅老兄,你說這魚,有時還真掛在樹上——比如找書記要錢,我就無能為力,而你老兄卻馬到成功。”
“看來我是費力不討好啊,魏局長還對我的僭越耿耿于懷。”梅作塵立刻拉下了臉,決定給他們點顏色看:“二位,要說,那魚本不該在樹上,樹上也本不該有魚。范靈芝的事我不管了,你們該去找‘水,就去找‘水!”
“看我這張嘴真不會說話,一下就把梅兄惹上氣來了。”魏尚急忙往回里拉話:“嘻,剛才我是句笑話。你看只要有了難處,我去找過誰?啥時不是先找你這棵老梅樹?嘻嘻。”
梅作塵索性把憋在心里的話都倒了出來:“魏局長,我是哪敢生氣呀?咱今天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七八年來,為了咱海北梆子和棒子劇團,我梅作塵是該干的干了,不該干的也干了。挨累我情愿,傷人卻是我沒想到的。但是如果大家都能出于公心,我的做法應該得到理解受到尊重。可是事實怎樣?我竟被編排出桃色新聞了!莫說我是個大活人,就是一棵死樹,被這風刮得也得晃三晃吧?”
“老兄,言重了,言重了。”魏尚打哈哈,“傳言不可信,傳言不可信。”
“不可信?”梅作塵瞪起眼:“范靈芝可是因此和姚瑤斷絕了戀愛關系!這傳言對我這老頭子沒什么,可對范靈芝一個女孩子來說,不是太惡毒了嗎?這能怪她走?這能怪她不愿意再回來嗎?”
魏尚無言以對。
王皋囁嚅:“所……所以,魏局長我們認為,只有有勞老兄的大駕……”
“我去請怕也請不回來。”梅作塵一吐塊壘,心里有些痛快。“要知道,范靈芝現在可是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國都有名氣的小旦,她說不回來,很可能是要跳槽到別處去!”
魏尚急忙說:“啊,這可不行,岑書記指示要加她的戲!”
王皋也著了急:“這……這可咋整?”
梅作塵說:“辦法倒是還有一個。”
魏尚王皋忙問:“啥辦法?”
梅作塵說:“不過這辦法也就是去試試,奏效不奏效我不敢打保票——就是請王團長親自去趟石溝村,不說是去賠禮道歉,但也必須得給范靈芝解釋清楚,那謠言確系無中生有,讓人家女孩子找回顏面。這樣,范靈芝或許還有可能回來。”
“這、這……”王皋為難。
魏尚說: “還‘這什么!事是你干的,事也是你的,你不去誰去?”
王皋又囁嚅:“我怕……我自個兒去不行。”
魏尚說:“那你還想讓誰和你去?反正我是不陪你去。”
“唉,魏局長,你怎么能不去呢?”梅作塵說:“王團長的意思很明白,他是想讓我和他去。但這次我是真不能去——世上啥也沒有緋聞傳得快——我不能再去給人家女孩子添亂!”
梅作塵坐在寫字臺前,拿起了筆。
王皋瞅著魏尚。魏尚走遛轉圈。梅作塵不再理他們,屋子里出現了難捱的沉悶。
過了好一會兒,魏尚停住了腳,對王皋說:“王團長,走吧,梅主席不愿幫忙,咱還賴著啥?”
5
下午一上班,縣委辦公室一位秘書就給梅作塵打來了電話,通知:岑書記指示,要他和魏尚王皋一起,馬上去把范靈芝找回來。
撂下電話,梅作塵忽地就看清楚了縣委書記岑剛這個人:初來海北就讓他寫劇本,足見他對藝術節獲獎的在意;當后來知道何水流請來夏嵐,用他的劇本獲獎不是十分把握,就示意組織了那投票選定的奇會;他這是想借眾人之手扼殺他的劇本,證明不是他食言;偏偏他的劇本又被選上了,于是他就又動用常委會直奔了目的。看來此人對政績是多么重視!只要他梅作塵還想在海北吃一碗飯,就必須遵命去找范靈芝,而且必須把范靈芝找回來!
馬達聲由遠及近,魏尚的車到了。
魏尚一臉得意:“走吧,梅主席——”
王皋殷勤地給他拉開車門:“梅老兄,這季節石溝村風景正美,你就陪我們去散散心吧。”
梅作塵只能上車了。
因為有司機,在車上他們不好再說長論短。汽車馳過平原開進大山,正是山民歇罷晌上山干活的時候。山路兩旁,雜花爛漫,藤草蔥蘢,樹木蓊郁,鳥雀鳴囀,吹進車窗的風兒也變得有些涼爽。石溝村坐落在大山的褶皺里。村后一掛清泉,飛珠濺玉,霞彩氤氳。山前幾排石屋,白墻灰頂,似在云端。羊咩狗吠,雞鳴鵝嗄,家家門扉洞開,好一處世外桃源!梅作塵的心情輕松了一些。王皋到范靈芝家來過,指點司機把車停在她家門口。
他們下車進院,看家的小花狗咬了起來。
范靈芝掀竹簾從屋里出來,喝住了狗。她望他們一眼,似驚訝,又似有預料,還似余怒未消,強做出一個笑臉:“梅老師,魏局長,你們來了?”
梅作塵見范靈芝秀發輕綰,面不敷粉,明眸皓齒,似嗔猶笑,一襲長裙,赤著雙腳,仿佛一苗翠竹臨風扶搖。
魏尚笑說:“難怪靈芝姑娘回家就不回去了,你家簡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靈芝姑娘,我們接你來了。”
范靈芝明知故問:“接我干什么呀?”
“回劇團拍戲呀,劇團可等著你呢。”
“我不告訴了王團長,我不干了嗎?”
魏尚笑得更甜;“你都干了七八年了,得了那么多的榮譽,怎么能說不干就不干呢?事情能這么簡單?另外,難道你就真舍得扔掉那些榮譽嗎?”
范靈芝說:“魏局長,得了榮譽又怎樣?有人黑心歪嘴,往我頭上潑臟水,榮譽頂個啥?我們姑娘家,活得不就是一個干凈,一個貞潔,一個尊嚴嗎?不瞞你魏局長說,我正在準備起訴書,打算最近到縣法院起訴污蔑我的那些人呢!我要他們還我清白!我要他們還梅老師清白!我就不相信,在今天這樣的法治社會,能允許他們信口雌黃!”
“靈芝靈芝,你千萬可不能這么做。”王皋著了急,“我知道你受了委屈。這事的發生責任都在我。怪我對劇團管理不嚴,整治不力,才使造謠的人飛短流長。我和柴月先向你道歉,回去后,我要嚴肅處理那些人!”
“是呀,家有家風,團有團規,讓我咋說你這團長呢,平時就是手軟!”魏尚說:“靈芝姑娘,你看你們團長都向你賠不是了,你就別生氣了,回去吧。”
“我是手軟,我是手軟。”王皋諾諾連聲,“靈芝,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幾句流言蜚語損害不了你的名譽的。看在我們共事幾年的份上,你還是回去。回去以后,劇團一定給你一個正確評價。”
滿腔委屈涌上心頭,范靈芝哭了起來,哭得一塌糊涂。
梅作塵也好心酸。是啊,人家姑娘以劇團為家,為演好戲吃苦受累,做出了那么大的貢獻,而就是因為一些人的私利受了點兒影響,就缺德做損地使出那么惡毒的招數來污人清白,難怪她傷心,難怪她痛哭流涕。
魏尚搓手,不知道再說什么話。
王皋尷尬,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
梅作塵開了口:“靈芝,不要過于傷心,凡事想開些。岑書記指名要加你的戲,今天又指示讓我來找你,咱還得給領導一個面子。你就料理一下,跟我們回劇團吧。回去把戲唱好了,就既對得起岑書記,也對得起家鄉梆子戲,還對得起你自己的志愿。你說呢?”
范靈芝慢慢止住了啜泣,好大一會兒情緒才恢復了正常。她哽咽著說:“老師,我……我聽你的。”
6
把范靈芝送到劇團里,梅作塵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妻子做好晚飯,坐在桌旁做營生,等著他。吃飯時妻子老勁兒沖他笑。笑得他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咋啦?”
“我沒咋。”妻子仍是笑:“倒是你咋啦!”
“我咋啦?”
“你咋啦?老來老去,咋還鬧出緋聞了?”
“你相信?”
“我要相信,能和你這么和顏悅色嗎?醋壇子早翻了!快給我說說,這到底是咋回事兒吧。”
梅作塵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妻子講了一遍。他問:“這話兒你是咋聽到的?”
妻子說:“今天我在街上碰見了柴月,她嬉皮笑臉地和我說笑話:‘嫂子,你老眉干巴眼的,也不要好,小心你家梅作家被身邊嫩得一掐一咕嘟水的小姑娘搶了去!我說:‘我也不稀罕,誰愛搶誰就搶。你要瞅著好,你搶我也不管。她說:‘嫂子哎,我有那心也沒那本兒了,你家梅作家是要吃嫩草!我這時聽出來了,她的話是玩笑又不像玩笑,就上前去拉她。我說:‘柴月,聽你說的,還真是有小姑娘要搶我們老梅咋的,是誰呀?她嘿嘿笑著跑了,‘嫂子,要想知道,你自個兒去打聽吧。我就是和你說個笑話,你咋還當了真呢?她跑得快,我追也沒追上。現在看來,這個女人就是想捅咕事兒。”
梅作塵大罵:“這兩口子,都沒長人心!嘬嚙了人家靈芝姑娘,又來挑唆咱們家。她這是想叫我后院失火!”
妻子說:“咱看透了他們的心就得啦,你生啥的氣——這種人不值當咱生氣。”
“你說不生氣,可又真氣人!”
“快吃飯吧,氣壞了老伴我心疼。說不定人家正巴望咱打一架呢!哼,你是啥人我最清楚——我就不讓她找著縫兒下蛆!”
梅作塵欽佩妻子的識見,只覺心里熱乎乎的,忍不住攥住了她的手。
《情歌》排演進行得很順利。范靈芝綠葉扶紅花,柴月也下了功夫,效果還叫人滿意。藝術節上,盡管人們對海北縣劇團沒安排范靈芝演主角有些遺憾,但是有夏嵐上下溝通左右串聯,海北縣如愿以償地包攬了大獎。
慶功會上,岑剛非常滿意,酒就喝得有點高,連聲說:“今年咱海北又包攬大獎,我代表縣委縣政府,謝謝大家捧場,謝謝大家捧場!”文安平、藍雪、魏尚都說:“這都是因為岑書記領導得好,決策高!”夏嵐何水流竟喝得一塌糊涂。何水流罵大街:“看到了吧?他媽老子才是劇團的編劇,老子寫劇本也照樣能拿獎!”夏嵐更是口吐狂言:“什么評獎?傍山梆子藝術節的獎給誰,那得我說了算!”梅作塵推倒酒杯,離席回家。
第二天,范靈芝又一大早摁響了梅家的門鈴。梅作塵妻子開開門。“呀,靈芝姑娘,你好早!”
“嬸兒,我找梅老師有事。”
“快進屋暖和暖和,外頭冷。靈芝,你梅老師今兒這覺睡了一個死,到這會兒還沒醒呢——我去喊他。”
范靈芝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等著。
梅作塵洗漱后過來,似乎還在打哈欠。
范靈芝說:“老師,我這回可是真的要回家了。”
“回家去組建你自己的梆子劇團嗎?我支持!”
“老師,你咋知道我要去組建劇團?”范靈芝問。
梅作塵笑:“這是擺在你眼前的一條光明大道啊,你能看到,老師就看不到?”
“知我者,老師你!”范靈芝激動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老師,我不愿再在縣劇團呆下去了。那兒吃老本的,擺老譜的,養身板兒的,圖清閑的,演戲時不出力,見好處爭著上,我不和他們玩了!”
梅作塵說:“走吧,快走吧,擺脫牢籠展翅飛翔——你現在該高飛了。”
范靈芝又動了感情,淚如泉涌:“老師,可是,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我不想離開你。”
“我會去看你的。靈芝,愿你早日闖出一片天地。”
“老師,我會的!”范靈芝擦拭臉上的淚水。
梅作塵妻子向丈夫和范靈芝招手:“都過來吃飯吧——靈芝姑娘,我一定叫你老師經常去看你,給你拿章程,出主意!”
吃過飯,范靈芝就走了。梅作塵沒有下樓送她。他懶怠上街。他暗自做了一個決定:從今往后,只給范靈芝寫劇本,再不給縣梆子劇團寫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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