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死亡靠近，請你說不（十）

圖南

（一）

5月15日，我帶著孩子到高中好友家做客。兩位朋友的狀態都比較好，我感到欣慰。我發現，朋友們并不都在經歷困苦。

這兩位朋友的工作非常繁重，但是他們對生活充滿信心，都有比較明顯的能力感。兩人的收入比較好，一個年薪在15萬以上，另一個年薪在20萬以上；工作環境也比較穩定，一個在著名的大醫院的重點科室，另一個在著名外企；房子車子幾年前已經解決，兩人都已結婚，但還沒有生孩子的計劃。

相比之下，我沒有好的收入，買不起房，孩子已經在上幼兒園，需要更多的花費和關照，看起來我的境況差很多。但奇怪的是，對比之后我并沒有感到沮喪，深思熟慮后，我的答案是，他們的狀態給我一個啟示，就是“抑郁主要來自于能力感的喪失”—因為感到無能而陷入抑郁，但實際上，你并不無能，是你錯誤地低估了自己的能力。

（二）

這次治療比最初計劃推遲了一周，原因是我的醫生去參加一個心理學國際交流會議。這次會議給她的觸動很大，在我講完自己的事情后，她向我提起了這次會議的收獲。

醫生告訴我：“這次培訓，有個德國醫生講課，我很受觸動。在德國，大人教育孩子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請想一想，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想做什么事情。而咱們中國，家長經常對孩子說的是‘你應該怎樣做，將來才能成為什么樣的人。這個順序正好反過來了。我發現，我們的孩子做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被設計的‘別人。所以，我們中國人的特點，往往對自己沒有一個很穩定的評價。只有將來有了社會角色，比如當官了，這時候這個人才成型。我們幾乎沒有問過，如果我不是處長、黨員，不是經理或者工人，僅僅是我自己，那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醫生的話，讓我想起幾天前參加的初中同學聚會。參加聚會的有十幾人，當年我們都是小屁孩，互相叫著名字，叫著外號。同學中有一個同學官運亨通做了當地的副鎮長，我發現，凡是在當地生活的同學（超過聚會人數的三分之二），從始至終都在稱呼她“黃鎮”—即使在同學聚會中，她也是鎮長，而不是叫原來名字的那個小女孩了。

醫生說：“這在國內是個很普遍的現象，可能有我們的文化根源吧。領導要有領導的樣子，父母要有父母的樣子，工人要有工人的樣子，學生要有學生的樣子，但就是沒有自己的樣子。而且我們的孩子，其實也還在面臨同樣的處境。”

醫生告訴我，我內心的脆弱，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我缺乏一個關于自己獨立人格的評價。因為不清晰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所以，當遭遇外界的動蕩和沖擊時，尤其遭遇失敗的時候，我就會動搖對自己的信心。而這個問題，其實在國內是很普遍的。

談話結束后，醫生給我留下作業，要我回去想一想：“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要做什么？”

老實講，我喜歡這份作業。但是回到家里，我才發現這個問題有多么復雜，這是心理治療以來我遇到的最難的問題。最終，我在一張紙上寫下了答案：

（1）我是一個喜愛寫作的人。

（2）我打算寫10部書。

我把10部書的書名也一一寫在了答案后面。

（三）

6月2日，如約做第15次治療。治療開始后，醫生問我這周怎樣。我說：我很好，比您的精神狀態還好。劉醫生聽我說完，忍不住笑了。

我把上次的作業交給醫生。她看過后問我，“你列出的10部書就是現在的寫作計劃嗎？”我告訴她，其中的幾部書2004年就已經著手了，然而直到今天還沒有成型，有時我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應當堅持下去。

要不要堅持寫作，這個問題困擾我許多年，甚至在大學畢業的最初幾年，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放棄寫作。那時候我下定決心要去掙錢、買房、買車，然后結婚，讓愛人過上有安全感的生活，讓父母在晚年能夠不再辛辛苦苦地出外謀生。然而結果卻是接連遭遇公司倒閉，10年的工作經歷，我竟遭遇5家公司倒閉，結果一件事也沒做成。至于買房安家，隨著房價變態地瘋漲，到2009年，我的安家夢已經完全破滅了。

每次遇到工作失敗，我就會陷入困惑。我覺得自己把最熱愛的事業都已經拋棄了，下了這么大的決心，為什么還不能有所收獲呢？是不是仍舊不夠努力，是不是因為我沒有把自己的積極性真正調動起來，是不是每一家公司的倒閉都是因為我在其中起到了壞作用？我做學生時老師教育我們，“態度端正才能成功”，“興趣是培養出來的”，我想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吧。

所以，我越是眷戀寫作的時候，內心的自責就越嚴重。我覺得自己態度不夠端正，不能夠表里如一地調動全部心身去掙錢；錢是我應該熱愛的東西，可是我沒有調動全部心身去熱愛它。親人朋友一直對我評價比較高，認為我應當是很能掙錢的一個人，否則我這么多年好好學習，這樣聰明伶俐，圖什么呢？甚至有人對我說，你喜歡寫作，我們不反對，但你難道不應該先把錢掙夠了，先對得起老婆孩子，然后再琢磨你那點事兒嗎？！

我應當成為什么樣的人，標準并不復雜，我也沒理由不那樣選擇。然而一路走來，我到底沒能成為我應當成為的人。因為沒有專心致志地奔錢，我對妻子一直感到愧疚，對那些看好我的親人、朋友感到無法交代。有時候我想，也許我的可恨，并不是因為我沒掙到錢，而是因為我沒有按照大家認可的樣子，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撈錢上面。當看好我的人發現我聽到“錢”這個字一點都不興奮時，那種失望，就像家長看見孩子對著課本打哈欠一樣，很難不感到懊惱，從而生起一股無名火。

（四）

聽了我的故事，醫生問我：“寫作這件事，和掙錢有沖突嗎？”

我說：“國內這個環境，自由寫作的人普遍挺困難的。我愛人曾經對我說，她幾乎認為在國內搞寫作，一定會被餓死。也許，寫作是一個‘不正當的職業吧。”

醫生說：“我給你舉個眼前的例子，就說我在醫院從事的心理治療師這個職業。收入、社會地位，和其他綜合醫院的醫生是沒法比的。我的同事出去參加聚會，別人開玩笑會說‘一看你就是從安定醫院出來的。玩笑是沒有惡意的，但是看得出來，人們會認為你有點特別。一個人堅持一件事，在物質上、精神上就會承受一些東西。”

我說：“是。我就覺得我的選擇沒法對別人交代。”

醫生問我：“那么，這次作業你把它寫下來，說‘我是一個喜愛寫作的人；而且你說，你是經過那么長時間的深思熟慮，最后就歸結成這一句話。寫下這句話之后，你是什么感受呢？”

我回答：“感覺有點輕松吧。”

醫生又問：“為什么是輕松呢？”

我說：“因為不敢面對的事情，終于直面了。雖然有壓力，但是一層窗戶紙被捅破，也就輕松了吧。”

醫生說：“你的答案跟我要求的還有些不同，我看到你把答案精簡到這個地步，精簡到這么精確的一句話，這是我沒想到的，但我認為非常好。你這個回答里面的信心很顯著，我想問你這份信心是哪兒來的？”

我回答說：“有好多年，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中缺少一個指路的明燈—沒有一個有力量的人在前面召喚我，給我指引方向，也沒有人能在后面有力地推我一把，幫我下定決心。這一次，好像這個人出現了。”

醫生忙問：“是誰？”

我笑著說：“一開始我以為是您。但是后來又想了想，發現是我自己。但是，這種發現是經過您的幫助完成的。就是經過這一段時間，您撥開了我的那些迷惑。這些束縛解脫之后，我突然發現自己變得清晰起來了。所以我寫下那句話的時候發現，可能一直以來，我并不是在等某個有力量的人來給我指引，而只是在等我自己下定決心，追隨我的內心，肯定我自己。

“從前的我好像是個演員，別人給我安排了角色，我應當是什么樣的，標準在導演手里，在編劇手里，我花盡心思去演，可人家還是不滿意。于是，我就自責，然后覺得自己真無能，辜負了大家的期望和要求。但是心理治療之后，好像您把場景一層一層幫我剝開，我才發現其實這一切根本不是戲，我就是我自己。這樣的話，問題就變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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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又考慮過一件事，我曾想，其實心理治療的道理也不復雜，社會上有大量的“心靈雞湯”和“成功學”，粗略看來，似乎都在講類似的道理，但為什么在心理醫生介入之前，人們沒能通過“心靈雞湯”和“成功學”得到有效的治療呢？為什么必須有醫生的參與才會發生效果，醫生的價值在哪兒呢？我的愛人對心理治療的疑惑，顯然也與此有關，所以她才會奇怪，心理治療怎么能通過聊聊天，讓一個人變化那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