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玲
曾經(jīng),我很羨慕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年輕人”。他們自小奔突嬉戲于殘垣,拳攥偉大真理,爛熟革命術(shù)語,自由自在,以為“破”就是“立”。憑借最后一波浪漫,無數(shù)個他們傲驕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文學黃金年代。當夢想照進現(xiàn)實,轉(zhuǎn)眼一九九〇年代,物欲橫流,想象力再也不是第一生產(chǎn)力。理想與情懷,倏忽升騰為不透光的霧霾。
于是,一部分人沉默,一部分人沉潛。還有一部分人虛無,并一直虛無。
這之后,到如今,一切都流逝得飛快。
剛建立起來的信念,剛綻放在嘴邊的詞語,剛想要去愛,卻忽然沒了對象的所謂的愛。還有漢字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再。故鄉(xiāng)是妄念。故鄉(xiāng)是無數(shù)人無數(shù)次推翻、損毀、凌辱的殘破隱喻。沒了故鄉(xiāng),虛無者再也沒有行走的方向。
在一切變化得飛快的世界里,虛無者,像一株蒼涼而靜止的蕨類植物,一動不動,一意孤行,以不變應(yīng)萬變。如果有人一不留神發(fā)覺它的存在,那么時間停止,浮躁散去?!疤摕o”在喧囂中,投射出奇異的寧靜。
侯繼偉的漢字故鄉(xiāng),是東北嗎?似乎,是。這兩篇小說,如果用熱鬧的東北話讀來,似乎更有韻律。但,僅此而已。盡管《小剛的暑期》貌似是對童年東北生活的美好回憶,但也不過是虛無者心里難得被照耀的一縷光亮。外婆家仿似世外桃源,有食物,有伙伴,有可以共同進退的游戲和嘲笑與欺侮的“傷心人”。文中的“傷心人”,孤立在故鄉(xiāng)的整個秩序外,像一個永遠都被故鄉(xiāng)嘲笑不完的“笑話”。這個故事的主角是小剛嗎?我有些不能確定。虛無者不會只提供唯一的視角或唯一的敘述核心。虛無者之所以虛無,是因為虛無者無比清醒——誰都有意義,誰都可書寫,但誰也不比誰更有意義,更值得書寫。如果說虛無者活著有唯一的使命,那就是消解心中不斷泛起的各種意義?!缎偟氖钇凇返拈喿x,似乎是在看舞臺劇,各種串場人物鬧哄哄登臺下場,負責臺詞與走位,最后只留“傷心人”立于舞臺中央,眼睜睜看帷幕落下,燈光漸昏,沉寂如撒網(wǎng)般籠罩得無邊無際。文中小剛的那篇小學生作文,更將意義的消解推至高潮。說一套,做一套,我們的外在語言總與我們的內(nèi)在欲求相悖。于是文末,小剛“坐在炕上嚎啕大哭起來”。嫩與澀,甜膩與孤苦,童真與老氣,糾纏全文。
如《小剛的暑期》一樣,《氣功》的主角是丁爾剛嗎?我依然不能確定。不同的是,語感到了《氣功》這里,猶如氣功,騰挪有力,暗勁十足。在來回推掌間,不動聲色地呈現(xiàn)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群天之驕子。這群驕子之所以成為驕子,或許是時代賦予他們認為自己有著啟智教化蒼生的使命,于是他們個個煞有介事,又無所事事。理想掩蓋了污垢,爛俗又消解了情懷。時代的變化實在太快!作者將這群人躍然紙上,仿佛劈開歷史洪流,露出真實而又荒誕的橫截面——那個年代的驕子們,再也不在了啊!于是在作者的世界里,時間又靜止下來。黃金年代曾經(jīng)的閃光,再次成為虛無者背過身去暗自啜飲的理由——一切都那么沒意義。每一個意義的背后,都有巨大的無意義張開大口等待吞噬。這樣的情緒,充斥全文,在各種細節(jié)里彌散氤氳。這使得這篇小說讀來,既覺有趣,又覺孤獨無比。每個人都像是被捆綁在時代的砂輪上,無論是迷戀氣功的丁爾剛,還是訓練酒量的朱曉軍,抑或城府深重的楊明清,無論怎樣活著,都在被“風的砂輪”按照同一個節(jié)奏和順序反復打磨,到最后,“我這個二十年前的天之驕子,頭發(fā)都被風的砂輪磨白了。雖然白了沒幾根,可也是白了啊”。而楊牧的《我是青年》,更是全文“虛無”的高潮——現(xiàn)實中此詩的作者楊牧,寫成此詩時,早不是青年,中間橫亙著永遠也不再來的好時光,因為當他覺醒時,白發(fā)早叢生!
“江水自此已上至微弱”。每個人都難逃時代的桎梏,每個人的局限性就是自己的宿命?;蛟S,不僅文如其人,文也如其人生。
只是,寫作者與普通人相比還是幸福,我們可以寄養(yǎng)在自己的個人文本里,永遠存在。這句話,我想送給虛無者,哪怕虛無是旋渦,哪怕當我剛一說出口,話里的暖意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