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或猛虎備忘錄（組詩）

劉曉萍

五 石①

他剃光頭，戴楠木念珠

他叫張厲②，指引我們進入五石古建。

一坨牛糞是去往五石的第一道深味

青苔扶住斷垣再無值得肯定的焰火

蔭庇處，只剩下光膀子的牌客

他們擲骰子，扮演郎中，自制草藥，將五石熬成鬼屋——

任何一種安排都太隨意了。

陽光停留一刻掏空一顆蓮心。而

竹林中接骨木正成為后影像時代的新媒體。

五 夫③

813年了④

只有一株香樟活了下來

開虛心順理的白花。

紫陽書院⑤成為贗品

那把名為朱子的尺子已被眾人漆成鬼臉

我們無禮了。

白花落下

到此一游

崇陽溪⑥

在泉水里

骨頭都是甜的。

多么難以品嘗的骨頭——

唯倒影知道轉折處有驚駭的石頭。

唯星辰知道孤峰上有削鐵如泥的晚風。

我們都是有缺口的孤品。

有時，缺口撲滅燈盞。

有時，缺口誕生佛性。

喝茶去

在懸崖上喝茶，

在峽谷中喝茶，

在河流里喝茶，

在孤峰上喝茶。

“人生不就一壺茶嗎”⑦

我看見一只螞蟻在茶盤上道成肉身。

我聽見她巍峨的耳朵盛滿古法妙制的泉水。

注：

①五石：位于福建建甌市徐墩鎮的五石古民居，清末被譽為“建甌西出第一家”的伍石茶莊。

②武夷山新茶友，名字音同。

③五夫古鎮：位于武夷山市之東南部，距市區51公里，被稱為朱熹第二故鄉。

④朱熹于公元1200年逝世，距今813年。

⑤紫陽書院：始建于宋淳熙十年（1183），朱熹親自擘劃、營建的一所書院，稱武夷精舍。

⑥崇陽溪：流經武夷山，閩江源頭。

⑦茶友胡先生言。

周寧的六個摹本①

1. 上洋村②

巉巖上的落日是甜的。

在上洋村的尾翼上——

中年有其厄運和補救之道。

我拋掉常用的骰子

在斜坡上饕餮暮晚，大飽其寧靜。

這是秋風無法裁決晚霞的證明。

2. 日堯村③

無任如何都是被用盡的一生。

確認這點世間艱難悉數散盡。

我，一會在河堤上練習轉世，

一會在石頭底下向繁星發送信號燈。

我的姊妹鷓鴣

有一副不受時間影響的好嗓子。

她只是輕輕晃動一下魔瓶，

日堯村便從山坳里一躍而起。

3. 九龍漈④

如何在懸崖上談笑風生？

垂直向上的廊橋也垂直向下。

“嗨，親愛的過客。”流水在崖壁上愉快地向

我問好。

我了解我的恐懼，并且

貪婪地享用它。而

懸崖上的螻蟻以單獨匯合上帝的勇氣感動

著我們。

4. 七步鎮⑤

七步鎮被寫進旅游圖冊之前

山麓有一座截流千江的園子

箭豬住在世上最美的郊外

青蛇一年比一年年輕

芭蕉從不修補裂隙而經卷招展

關于無常，它們了解得多么透徹。看吶——

我們這些休耕成癮的觀光客

已將晚宴布置成墳場。

5. 禾溪村⑥

此刻

我的時間表里只有河水

它奔跑了一百年，仍是一百年前的身子。

我是一個篤信秘密的人，那些長久擱置主體性的

鑰匙，在我枕頭底下劈啪作響。

這絕妙的響聲，有時

長出鮮甜的瓜果，有時

長出獨斷論的噩夢。

6. 鯉魚溪⑦

最初的剎那

我以為溪邊的亭子可以寬慰人生。而

成群的錦鯉拼命地力爭上游。而

陷入鏡子的溪水還未停止內戰。

這些隔水相望的同類和異己倒懸在秋風之中

被剝去亮如星空的鱗片。

我攝下的向日葵：

一個黑洞。

注：

①周寧：福建寧德周寧縣位于福建省東北部，是福建省海拔最高的縣區。

②上洋村：距周寧縣城西北僅6公里，302省道穿境而過。

③日堯村：從周寧縣去往純池鎮的途中小山村，不知其名，與幾位好友一起為其命名，拆解曉字而得日堯二字。

④九龍漈：九龍漈瀑布群位于周寧縣城東南13公里處的危峰斷峽之中。

⑤七步鎮：位于周寧縣東部，海拔680米，東臨福安市，距賽歧港54公里。

⑥禾溪村：禾溪村位于福建省寧德市周寧縣西北部30多公里處，是當年純池民國政府所在地，也是政治、文化和經濟中心。

⑦鯉魚溪：位于周寧縣城西5公里處的浦源村中。鯉魚溪源于海拔1448米的紫云山麓，匯數十條山澗清泉奔流而下，峰回水轉，至浦源村口水勢頓減，五彎六曲穿村緩流而過。

鏡子或猛虎備忘錄

我擊碎鏡子。

我有了幻化之身。這碎片中的人

每一個都是主角。她們都在排除異己。

真是一場大戲。

鏡中隧道；鏡中方天畫戟；

鏡中鎧甲和金縷衣；鏡中交叉卻不重疊

向同一方向行駛的多軌高速列車——哦！

在同一時間內所有相互矛盾的說明都是

對的。

我擊碎鏡子

一切事物皆成真實。

沒有一個人是真實的對立？

碎鏡子都有了新身份。看！

審判長，陪審員，污點證人，書記員，辯護人

誰是現象界里對立于真實的被告？

萬物混同，沒有任何東西是確實可靠的。

四壁里，戲服有了更多體裁。

鏡中翅膀戴上，又卸下；

鏡中爐火不斷送出新的沸水；

鏡中猛虎開始哭泣——

我擊碎鏡子

又虛構出那個修補鏡子的人。

晝伏夜出，星辰持續不斷墜入山坳

我抱住猛虎大哭。

她在碎鏡子中，那般深情

那般黯淡，如一只音韻閉合的提琴

對這個走調的世界全盤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