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起腎病,人們也許覺得它不像感冒、咳嗽離自己那么近。
但在中國,每10人就有1人得腎病,而腎病發展到終末期就是尿毒癥(腎功能衰竭)。據不完全統計,中國現有尿毒癥患者200萬人,且以每年20萬人的速度遞增。哪怕您僅僅只是關心自己和家人,也有權利和義務去關注腎病!
女,61歲,上海退休醫生。
陳曉蘭為了維護醫生的尊嚴和病人的合法權益,自1996年揭露所在醫院使用過期藥物坑害病人至今,連續18年調查全國醫療利益集團的腐敗黑幕。陳曉蘭謝絕個人和企業贊助,不含個人私利,自費暗訪全國許多地方,歷經艱險,揭露出20多個假醫療器材、假藥、假治療、假手術、假醫生、假醫院。她曾數百次進京。為此國家有關部門出臺、修正了十幾條法規文件。
2006年,陳曉蘭被上海慈善基金會、上海精神文明建設委員會辦公室、上海文化廣播影視集團評為“和諧真情2006年度人物”。
2006年3月11日,國家工商總局、國家質監總局、國家食藥監局、中國消協四部委和央視聯合舉辦的2005年度“3·15質量先鋒”評選,陳曉蘭獲首次設立的“質量先鋒個人獎”。
2006年,陳曉蘭被評為“影響中國醫療改革20年的20人”之一,一同入選的有歷任衛生部長、名醫院院長和醫學泰斗權威等,而陳曉蘭是20人中唯一的平頭百姓。
2006年,在時任上海市長韓正的倡導下,上海市食藥監局、上海市醫保局分別聘請陳曉蘭為社會監督員。
2007年,陳曉蘭被中央政法委《法制日報》評選為年度法治新聞人物。
2007年,陳曉蘭被中國法院網與人民網、央視國際評為“2006年十大法制人物”。
2007年,《北京文學》發表的以陳曉蘭“打假”為題材的報告文學《天使在作戰》,獲評委會全票榮膺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2008年2月17日,陳曉蘭當選央視2007“感動中國年度人物”,一同當選的還有中國航天之父錢學森等。同時,陳曉蘭還獲央視年度經濟人物社會公益提名獎。
著名作家柏楊將《丑陋的中國人》改編成漫畫,破天荒地加了一個章節:有尊嚴的中國人——陳曉蘭。
陳曉蘭表示,她調查揭露醫療腐敗的這18年,正是醫療腐敗越來越迅猛惡化的18年,也是醫療利益集團勾結越來越緊密的18年。當年的醫生是守住道德底線難,而今的醫生是守住法律底線難!
陳曉蘭看過一篇微小說:
他死后見到上帝,上帝說:“你無法上天堂,因為你曾欺騙過,雖然是為了讓尿毒癥妻子能夠血液透析活下去。”
他說:“從我刻章救妻那一刻起,就準備好了下地獄。但是,我想知道我妻子在天堂還好嗎?”
“她也在地獄。”上帝答。
“為什么?她是個好人!”他憤怒了。
上帝說:“她問我你死后會去哪兒,她要和你在一起,她說有你的地方才是她的天堂。”
“刻章救妻”的故事被網民演繹成貧賤夫妻的愛情童話。北京低保人員廖某靠開摩的補貼家用,在京打零工的廖妻被確診尿毒癥,每周兩次血透,每次費用420元。血透半年,加上前期治療費,花光了家里幾萬元家底。為讓妻子活下去,廖某私刻醫院收費章“免費”血透了4年。
廖某案發見諸媒體,輿論一片唏噓,人們拷問大病醫保機制,呼喚社會救助機制。珠海政協委員陳利浩慷慨捐助17萬元幫助廖某退贓,以期法院量刑時從輕處罰。
然而,中國尿毒癥病人不是廖妻一人,社會捐助得了一人,卻捐助不了200萬人啊!連中國紅十字會都驚呼:一人血透,拖垮全家!
由于陳曉蘭感動中國的名氣,時常會收到生命垂危卻困于昂貴費用的病人求助,其中血透病人占很大比例!然而她無能為力。
2012年6月20日,南通市海安縣的胡頌文發出首條新浪微博,用了“中國最牛尿毒癥哥”、“中國家庭血液透析(Home HD)第一人”吸引眼球,號稱自制血透機、透析液土法廉價血透;但并沒如他所愿引社會關注。
胡頌文又發了第二條,指責海安有關部門放任危險“山寨血液透析”13年;然而也沒如愿引火燒身。他再次呼吁衛生部門取締非法血透,干脆@了中國健康教育中心、衛生部新聞宣傳中心主任毛群安。隨后他上傳了DIY血透視頻,有聲有色的圖像依然沒在網上掀起波瀾。他開始不斷@新聞媒體、政府主管部門、血透專家舉報自己,可怎樣折騰都沒回應。網絡上一片沉寂,與北京廖某“刻章救妻”的網民熱議形成強烈反差,半年之中少人問津。

陳曉蘭獲悉“胡氏血透”,簡直不敢相信操作要求極嚴、門檻極高的血透可在家里土法上馬!她曾聽某市著名三甲醫院血透醫生說起過,該院的血透病人平均存活率只有5年。
如廉價土法透析存活13年屬實,那該報道出來讓醫學專家探究原因。如是謀財害命,那更要揭露出來,不能讓尿毒癥患者受騙上當!
2012年11月20日午夜,陳曉蘭和《南方周末》記者柴會群抵達海安,次日清早在曲塘鎮見到了胡頌文。
陳曉蘭用犀利的眼神審視這個家庭,柴會群近乎盤根問底,而且錄音錄像。
1990年考取南京氣象學院的胡頌文在大三時被確診尿毒癥,每周三次到醫院血透。血透6年財力不支,死神始終在攆著他。胡頌文一直研讀《血液凈化學》和《透析手冊》。他發現血透并不像傳說中那么神秘,全部運作原理都沒超出高中課本范圍。強烈的求生欲望讓他鋌而走險土法血透。
1999年3月31日,胡頌文首次嘗試“胡氏血透”,隨著最后一滴凈化血液回歸體內,他成功了!胡頌文也沒想到,土法血透讓他在醫院血透存活6年的基礎上,又延長了13年生命。
所謂血透,又稱人工腎或洗腎,是一種血液凈化技術。尿毒癥患者的腎無法正常工作,除了腎移植,只能靠人工腎工作。就是血液和透析液在透析器空心纖維膜內外反向流動,利用半透膜原理,通過擴散、對流,將體內各種有害及多余代謝廢物和過多電解質移出體外,達到凈化血液、糾正水電解質及酸堿平衡的目的。
胡頌文把大家帶到“血透室”,陳曉蘭頓時驚呆:這只是間普通臥室!衛生條件跟消毒嚴格的“血透室”相差甚遠。
“我的血透程序和醫院血透程序差不多,特別是血路部分跟醫院完全一致。只是透析液這一路跟醫院不太一樣,醫院是靠血透機來控制,我則是靠人工。”胡頌文有條不紊地操作。
胡頌文準備好管道、穿刺針、注射器、輸血器,還有肝素和生理鹽水,拿起圓柱形透析器說:“其實,血透中真正起作用的是透析器,而不是昂貴的血透機。血透機不過是在輔助透析器工作而已,我用人工替代了血透機工作。”
陳曉蘭查看胡頌文用的進口透析器,全中文標貼的合法“進”字號。國家藥監《關于境外醫療器械標簽和包裝標志有關問題的通知》《醫療器械注冊管理辦法》及《醫療器械說明書、標簽和包裝標志管理規定》都規定:境外醫療器械在中國必須使用中文標簽。
胡頌文連接好透析管道和透析器,用肝素鹽水沖洗。他用買來的透析粉劑配置透析液,容器就是普通不銹鋼鍋。他先用一個不銹鋼鍋稱取純凈水,計量工具是碩大的木桿秤。
“按比例在純凈水中加入A液和B液,A液包含鈉、鉀、鈣、鎂四種陽離子和氯離子;B液包含氯離子和碳酸氫根離子。A液可長期存放,B液必須現配現用。”胡頌文說。
不銹鋼鍋掛在秤鉤上,刻度固定在7斤,稱砣低垂到桌面,胡頌文就將水管夾住。再把盛有配置好透析液的不銹鋼鍋放電磁灶上加溫,拿一根玻璃溫度計攪拌,待加熱到38℃~39℃之間時,就將透析液倒入高處的另一個不銹鋼鍋內。
胡頌文撩起袖管,露出動靜脈內瘺,這是血透病人的標志。他拿起內瘺穿刺針,手嘴并用扎緊松緊帶。
“需要我幫忙嗎?”陳曉蘭忍不住問。
“不用,我都穿刺13年了。”胡頌文微微一笑。
言語間已一針見血,胡頌文用膠布固定穿刺針,在距離30厘米的位置又一針見血。他用注射器通過靜脈針向體內注射了25mg抗凝肝素,然后用動脈針與血液回路的動脈段管道連接。
“這是我最貴重的設備,GAMBRO血泵,5000元買的,用血泵提供動力以形成血液回路。”胡頌文開啟桌上那個長方形血泵。
“血流量多少?”陳曉蘭問,見胡頌文的血液在皮管里流淌,一向鎮定的她心臟怦、怦直跳,作為醫生,她深知土法血透風險莫測。
“血流量100ml/min。”胡頌文說。
當血液經過血泵流經透析器到達靜脈壺時,胡頌文趕緊用靜脈針與血液回路的靜脈段管道連接,再用管道連接置于高處的不銹鋼鍋和透析器的透析液接頭,使透析液流經透析器的透析液那一側,讓血液和透析液的流向正好相反,是初中物理的虹吸原理。
血液和透析液在透析器內借半透膜接觸和濃度梯度進行物質交換,使血液中的代謝廢物和過多的電解質向透析液移動,透析液中的鈣離子、堿基等向血液中移動。
陳曉蘭注意到,胡頌文把血流量逐步調節到200ml/min,同時又用輸血器夾子逐步調節透析液的流量,大約15分鐘添加一次透析液。
胡頌文一直在和大家聊天,但眼睛始終在觀察著靜脈壺,要防止空氣進去,還要測量透析液溫度。他說:“觀察血液顏色很重要,有次我突然感覺針眼處刺痛,發現血液變透明了,就像葡萄酒的顏色。雖然身體還沒感覺,但我馬上意識到這是透析中最危險的并發癥:透析液濃度異常導致的溶血癥。便立即停止透析,更換透析液。這是我13年透析中唯一的一次事故。”
用生理鹽水回血后,歷時4小時的“胡氏土法血透”順利完成。雖沒專業醫護人員和血透機參與,但誰都不能否定這是真實的血透,悲壯而又凝重!
北京來的血透病友張先生隨身帶著血壓計。透析中途和結束后都給胡頌文測量一下,血壓正常。
“你透析后有沒有特難受的感覺?我每次在醫院血透完就特難受,人暈暈乎乎,渾身軟綿綿沒力氣,還常有惡心嘔吐的感覺,有時還抽筋,許多血透病友都有這種感受。”張先生忙不迭問,他換了多家醫院,每次透析完總感到非常難受。
“沒不舒服啊。”胡頌文說。
“平時都用哪些輔助藥?”陳曉蘭問。
“從不用。”胡頌文答。
“抗菌素呢?”陳曉蘭又問。
“從不用。”胡頌文非常肯定。
“促紅素呢?”陳曉蘭又追問。促紅素就是促紅細胞生成素——一種用以促進血液內紅細胞生成的藥物。由于尿毒癥患者腎臟已不能產生紅細胞生成(激)素,并且在作血透時會損失血液,該藥物通常被視為透析病人必備藥,否則很容易貧血。
“從不用。”胡頌文再次肯定地回答。
陳曉蘭有些驚訝,看他指甲并沒貧血跡象。征得胡頌文同意,陳曉蘭翻開他眼瞼,似乎也沒貧血跡象。
“一些血透室的黑心醫護故意讓血透病人回血不充分,造成缺血性貧血,就可逼迫病人多開促紅素。而且促紅素使用也非常不透明,都不經病人手,由護士保管,不當病人面打開,最終注射的是不是促紅素,病人根本就不知道。”張先生插進來說。
陳曉蘭只是聽,沒吭聲。
“還有,黑心醫護會故意在透析液濃度和流速流量上使壞,讓病人難受得求醫生開貴藥。有病人吃四五種很貴的降壓藥都不管用。還有肝素被濫用,造成病人毛發脫落,身上瘀斑不消,經常起包。除了濫開藥,黑心醫護還直接向病人要錢。許多病人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但命掌握在人家手里,敢怒不敢言。血濾比普通透析價多一倍,灌流是普通透析價的三倍,他們就用各種辦法逼病人去做。這些在醫保都能查得到。陳醫生,你實際查一下病人社保特病和門診賬單就會一目了然。”張先生憤怒地說。
陳曉蘭心里一震,但沒表現在臉上。張先生反映的情況是很難取證的,她就一介普通公民,并沒握有尚方寶劍,沒資格去查醫院財務賬。
“黑心醫護故意模糊干體重,用各種方法干擾病人脫水到干體重,比如讓病人血壓低,抽筋出汗,甚至在體重秤上搞鬼,造成很多病人水潴留,長期如此會影響病人的身體,為的是讓病人增加透析次數。”張先生說。
所謂干體重就是病人透析將多余的水脫出后,又不至于造成病人脫水虛脫時的體重。這個體重對病人很重要,透析患者大部分不再排尿,除了排除身體內的毒素外,透析就是要將病人體內多余的水排除,不造成水潴留。病人每次透析就是根據自己的干體重和實際體重之差值來確定的。
陳曉蘭依然緘默不言,對沒調查確鑿的事情,她一般不輕易發表評論。
“和醫院相比,你的血透成本差異就在一個血透機上?”柴會群問胡頌文。這是一個有原則的調查記者,若非實地調查親眼目睹,他不會寫一個字。
“血透貴就貴在血透機上,一臺血透機價格高達幾十萬,我這一塊分攤就省了。我曾想自己做血透機,但想想也只是自動化和人工化的區別,血透質量沒多大區別,也節省不了透析成本,就作罷了。”胡頌文說。
“那耗材呢?”柴會群問。
“耗材最貴的是透析器,市場價100元左右。透析器按規定是一次性醫療器材,但我反復用8次,單次成本就降到了10元多一點。”胡頌文說。
“一次性醫療器材反復用8次?安全怎么保障?血透病人自身免疫功能比較低,特容易感染……”陳曉蘭忍不住插進來問。
“可我用不起。”胡頌文苦澀地說。
一時,大家都沉默了。
“放心,我沖洗消毒透析器格外仔細,這關系自己生命。”胡頌文苦笑著說。
“那……平時你多久體檢一次?”
“從不體檢,查出什么也看不起啊,白浪費錢嘛,不如不知道。”胡頌文還是苦笑。
又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柴會群追著問:“那其他耗材多少錢?”
“買透析粉劑和純凈水配制透析液,生理鹽水沖洗管路,還有肝素,加起來50元左右。再加上輸血器、皮管,每次總共不到60元。”胡頌文說。
返滬路上,陳曉蘭和柴會群心情頗為沉重,很想幫胡頌文一把,無奈他們都不寬裕。
“看土法血透,我的心就一直往下沉,要是有人能資助他到醫院血透就好了。起碼能不再復用透析器了,他雖然消毒仔細,但人命關天僥幸不得啊。”陳曉蘭這么多年一直在找醫院毛病,但她認為胡頌文在醫院血透總比在家血透安全。
“我回去就報選題,想辦法把胡氏血透報道出來,到時他處境也許會改觀一些,或許能有好心人資助他重返醫院血透。”柴會群說。他常揭露醫院黑幕,都淪為醫院公敵了,但他也認為在醫院血透要比家里安全。
“加上胡頌文土法透析前在醫院里透析了6年,其實他已總共透析存活將近20年了,這是一個醫療奇跡!”陳曉蘭說。
同以往每次推動醫療領域進步一樣,陳曉蘭回上海后的頭一件事就是廣泛咨詢請教專家內行。
在中國醫療領域,具備醫療專業知識的大都在同一條大船上,對船上內幕難以發聲,否則就會被推下船。所以要揭開醫療系統的內幕非常艱難。加之醫療領域的專業性,普通患者極易受蒙蔽。
一些專家在未涉及具體個案時,會在論文或接受媒體采訪時發表正常的觀點。一旦涉及具體個案,大都三緘其口,誰都不愿出來說話,甚至有些無良專家還能坦然發表前后大相徑庭的觀點,這是中國醫療界特有的現象。
但有良知的業內人士還是會私下提供指導意見,陳曉蘭拿到了意見卻不能公開姓名,所以得到網上、圖書館去搜其他專家公開發表過的同類觀點來向社會佐證。
感動于陳曉蘭沒有個人私利的反腐維權,有良心的醫務人員及體制內醫管人員會主動聯系她做內線。陳曉蘭并沒讀過醫學碩士、博士,也沒醫學權威頭銜,更沒三頭六臂,但18年來她反腐維權如此穩、準、狠,各地內線功不可沒。其實,他們是陳曉蘭的后臺內線,陳曉蘭則是他們的前臺代言人。
“陳醫生,這聽上去怎么可能呢?既然是你親眼所見,那我只能說這是奇跡!這案例非常具有研究價值。”網上,一位腎病專家如此對陳曉蘭說。這是第一位私下表示“胡氏血透”具有研究價值的業內專家。
“具體有什么研究價值?”陳曉蘭問。
“太多了,他為什么通過如此簡陋的土法血透可以存活這么久?他身體狀況到底有什么特點?他的透析液配方有什么特點?他的流量流速又是什么情況?這些對血透界來說太值得進行研討了,可惜不會有人出來牽頭研討的。”腎病專家說。
……
“您怎么看胡頌文的一次性透析器復用?”這是讓陳曉蘭最不放心的事情。
“許多醫院都復用一次性透析器啊。”腎病專家說。
什么?《醫療器械監督管理條例》規定:醫療機構對一次性使用的醫療器械不得重復使用;使用過的,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銷毀,并作記錄。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第一部關于醫械監管的法規,是如今已在監獄內的時任國家藥監醫械司司長郝和平僅用7天草率炮制出來的。因為是2000年4月1日愚人節生效,而生效以來卻形同虛設,所以有人稱之為愚人節條列。
陳曉蘭通過一位兒科醫生介紹,撥通了北京一位腎病醫生的電話。
“一次性透析器復用?這算什么新聞?許多醫院都在復用啊!”電話里,北京腎病醫生告訴陳曉蘭。
“可衛生部《醫院感染管理規范》規定,一次性無菌醫療用品使用后,必須進行消毒、毀形并按照當地衛生行政部門的規定進行無害化處理,禁止重復使用和回流社會。”陳曉蘭問。她每深入研究一個醫療問題,總會發現頒發制度部門只管生崽不管養,執行制度部門卻如無人管教的野孩子!
“可事實上醫院里做的是另一套,還打著減輕病人負擔的幌子,其實血透最暴利了。”北京腎病醫生說。
“血透最暴利?”陳曉蘭追問。這是她第一次聽說血透暴利,以前每次在媒體看到血透病人不堪重負時,都能聽到業內人士聲稱醫院血透虧本。
“當然!你要撥開行內故意散布的虧本迷霧,就看到真相了。”北京腎病醫生說。
S市某醫院一位中層干部給陳曉蘭看了一份文件,這份2001年6月1日生效的該市衛生局文件上寫著:血液透析中的透析器原則上應一次性使用。考慮到部分經濟困難的血透患者的特殊情況,在確保患者或者家屬知情權的前提下,對于患者和家屬主動提出需要復用透析器的,經患者或家屬簽字同意后,醫療機構在確保透析器復用質量的基礎上,按每人每次335元收費。新增收費項目為血液透析(透析器復用)。
“也就是規定一次性醫械不得復用的國家法規剛生效一年多,一個直轄市衛生局就出了這個相抵觸的文件。”陳曉蘭拿著蓋有兩枚鮮紅大印的文件很無奈,她問:“憑這文件,一個透析器可復用幾次?”
“文件上沒明確規定,你懂的。”
“復用次數不一樣,分攤成本也不一樣。連復用幾次都沒規定,復用收費又是怎么核出來的?”陳曉蘭又問。
“呵呵,你懂的。”
“復用指的是單人復用,還是多人復用?”陳曉蘭追問。
“文件上沒明確規定。”
“胡頌文沒感染,是因為他清洗消毒認真仔細,畢竟關系自己性命,可醫院會這么認真仔細嗎?稍有馬虎,后果不堪設想啊!萬一發生多人復用,那交叉感染怎么控制?”陳曉蘭不由得驚呼!
“透析器復用算什么呢?許多醫院連透析管路也復用的!醫生還說這管路以前可反復用八九次,現在質量下降了,只能用五六次。”
陳曉蘭再次被驚呆!
“你網上搜搜‘透析器復用爆發交叉感染就知道情況了。放心,S市不會爆發交叉感染的。”這干部對陳曉蘭擠一下眼睛,“會控制住的,你懂的。”
深夜,陳曉蘭Google“透析器復用爆發交叉感染”,瞬間跳出了48000多條相關信息:
安徽:淮南某醫院血透患者感染丙肝事件,被認定為嚴重的醫院感染事件,新增丙肝患者12人,抗體陽性22人。
山西:衛生部確認兩家醫院因透析器復用導致爆發丙肝交叉感染事件,20名患者丙肝抗體陽性。兩所醫院均存在重復使用一次性透析器的問題。醫院不僅重復使用一次性透析器,而且重復使用一次性透析管路。
安徽:省衛生廳確認安慶某醫院血透患者中39人丙肝抗體陽性。調查發現醫院復用透析器采用半自動清洗、消毒、滅菌,難以保證質量安全。
河南:省衛生廳確認6位患者在某醫院進行透析時感染丙肝,另有8位抗體陽性患者正在作進一步的流行病學調查確認。經查,醫院很多一次性用品多次使用,所有復用透析器混在一個水池里沖洗。
云南:59人血透患者感染丙肝。經查,不排除丙肝“窗口期”患者通過使用透析器復用機處理成為傳染源。
安徽:某院28名血透患者被診斷為丙肝感染。調查發現該醫院透析器復用消毒管理極不規范。
醫院感染爆發屬于醫院惡性事件。衛生部《醫院感染管理辦法》如此界定:醫院感染爆發是指在醫療機構或其科室的患者中,短時間內發生3例以上同種同源感染病例的現象。
2007年,有位醫生對陳曉蘭提起過腎病科高干病房爆發丙肝,但當時她忙不過來就沒在意。此刻,陳曉蘭再也坐不住了,帶著S市衛生局那份可復用透析器的文件,直奔火車站進京,要求衛計委和國家藥監必須承擔起監管責任,制止一次性透析器復用!
陳曉蘭下火車先購買了電話卡,為了保護體制里內線人士的安全,她一般不用自己手機號給他們打電話。從衛計委內線處,陳曉蘭看到一份蓋著衛生部紅印的部門法規,那是衛生部委托中華醫學會制定的《血液透析器復用操作規范》,時間是2005年8月11日,也就是《醫械監管條例》規定一次性器材不得復用的第五個年頭。
陳曉蘭在網上查到的那些被公開通報的復用透析器爆發交叉感染的實例,都是發生在衛生部操作規范頒布之后。
在醫院血透室爆發惡性感染事件的實例中,陳曉蘭注意到一個新設備名稱:透析器復用機。
陳曉蘭到國家藥監網站上一查,發現醫械司從2009年至2011年,居然通過了福建、吉林、河南3家企業專門生產“透析器復用機”產品的注冊許可,專供透析器復用清洗消毒。
對照衛生部和國家藥監以往法規,這哥兒倆雙雙自扇耳光,還扇了國務院《醫械監管條例》的耳光。看來,再去衛計委、國家藥監局要求他們制止透析器復用是徒勞的。
透析病人的生存期有多少年?雖然陳曉蘭已在某市三甲醫院印證了該院平均血透存活率只有五六年的事實,但她還是到網上去搜索專家權威的公開說法——
廣州第一醫院腎內科主任,廣東醫學會腎臟病分會副主任委員,中國醫師協會腎臟內科分會委員,廣州市醫學會腎臟病分會副主任委員傅君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尿毒癥患者的5年生存率只有50%,而現在已經提高到了70%。而且這些病人的生活質量都不錯,可以參與正常的社交活動,可以外出旅游。隨著治療技術和藥物的進步,以及患者教育的加強,治療效果還會越來越好,就像在國外,很多尿毒癥病人依靠血液透析活了幾十年。”
馬祖等12位著名腎病專家聯合署名發表在《中國血液凈化》雜志上的“血液透析患者生存質量的多中心研究”如此表述:“中日歐美各組數據比較,日本和歐洲的血液透析患者生存質量明顯高于其他國家,而中國在這方面差距較大。”
為什么國內外血透存活率和生存質量差異如此之大?為什么胡氏土法血透可存活這么長?為什么他13年復用透析器沒出現感染?為什么他透析后沒難受感?為什么他從不依靠輔助藥?
陳曉蘭找到上海一位腎病專家請教。同之前咨詢過的所有腎病專家一樣,這位專家的第一反應也是感到難以置信。
“是真的,我目睹了全過程。”陳曉蘭說。
“血透是在體外建立血管通道,透析液要模擬人體內環境精確配制,稍有閃失便可能發生意外。在家中透析,除了設備限制,還會面臨感染、空氣栓塞、透析液濃度異常、肝素劑量掌握不準等很多不確定風險,是在刀尖上跳舞。醫院也常會發生各種各樣疏忽,何況沒受過專業培訓的普通患者?實在難以想象。”這位腎病專家驚嘆道。
“為什么他可以存活這么久?”陳曉蘭問。
“這也是胡氏血透值得研究的地方!也許是最適合他的固定配方和流量流速吧。至于為什么他復用透析器卻從不感染,肯定是清洗消毒嚴格,關鍵是他僅限本人復用,這也避免交叉感染。”專家說。
“胡頌文沒規章制度,但安全操作刻在他心里。醫院雖然有規章制度操作細則,但只是印在紙上貼在墻上。”陳曉蘭說。
“責任心是非常重要的一環。胡頌文對自己生命負責,醫護人員是對別人生命負責,把別人的命當自己的命看待,那只是一種理想境界。”腎病專家坦率地說。
“胡頌文為什么13年里從不用促紅素?我查了很多書都沒答案。”陳曉蘭問。
“曉蘭,你一定要再次去南通,親眼看到病史記錄。我們要排除他是不是被誤診或被過度治療,他可能得的根本就不是尿毒癥,所以才存活這么多年,要知道誤診和過度治療是很多見的。如果可以的話,應該幫他呼吁呼吁,募捐點錢到上海來作個全面檢查比較好。”腎病專家說著把身上搜刮遍,湊出了1200元人民幣,只給自己留下一點零用錢,說:一定幫我轉交胡頌文,他太不容易了!”
陳曉蘭通過各種途徑去了解與尿毒癥治療相關的內容和規則,整整三天泡在圖書館查閱資料,讓自己突擊強化學習與血透有關的專業知識,包括藥物及生物醫學有關的醫械基本知識,特別是復習了生理學、病理學、解剖學、生物化學、醫用物理學。她做足了功課,還化裝潛伏到上海好幾家醫院血透室,實地觀看血透過程,有的放矢地與許多血透患者和家屬聊天。
2012年12月13日,再過一天是陳曉蘭60大壽,她和柴會群再次前往海安曲塘。選擇這一天,是因為陳曉蘭剛剛收到女兒的1000元壽禮。
陳曉蘭盤算,1000元壽禮,再加上專家捐贈的1200元,總計2200元,可讓胡頌文買22個透析器,不復用的話能用上7個星期。
“上次你說在家血透這么多年從沒感覺不舒服?”陳曉蘭見了胡頌文就問。
“要說有,也確實有過。那是我嫌桶裝純凈水開銷太大,就花一千多元裝了一套水處理系統,想把透析用水的成本再降下來點。但試了幾次,人覺得很難受,手發麻,因為水質問題,最終我只能用桶裝水。”
“除了透析水沒處理好,導致這幾次難受之外,其他時候有沒有難受過?”陳曉蘭問。
“就那么幾次水處理的原因不舒服,其他時候從沒難受過,每次透析完就感覺特別輕松舒服。”胡頌文說。
“那和以前在醫院的血透比較呢?”陳曉蘭又問。
“過去在醫院做完血透后特別口渴,可能是醫院里的透析液鈉離子(Na+)濃度偏高,不適合我。在家透析13年來,感覺一直挺好。”胡頌文說。
“你自制的透析液配方和醫院配方是否一樣?”陳曉蘭再問。她在醫院聽許多病人說血透后會口渴。
“醫院配方我不清楚,大體跟我八九不離十吧。透析液有哪些化學藥物是有專業標準的,只不過濃度有些差異吧。”胡頌文說。
“就是大鍋菜和小鍋菜的區別?”陳曉蘭問。
“對!我是專人專用配方,最適合自己身體的個體特征。醫院那只是標配,不可能適應到每個透析病人的個體特征。”胡頌文頗為自豪。
“那你怎么控制脫水?”陳曉蘭問。
“脫水主要靠靜脈壓,憑感覺。因為有血泵驅動血液,回血時有阻力。這樣,在透析器內,血液一側的壓力一定大于透析液一側的壓力。血液中水分在正壓的作用下,必然超濾出來。”胡頌文說。
“水脫多了什么感覺?脫少了什么感覺?”陳曉蘭問。
“水脫得差不多時,感覺到耳朵里嗡嗡作響。脫多了,頭昏、眼花、腿抽筋;脫少了,腿腫、血壓高。”胡頌文說。
“你感覺脫多了或脫少了,怎么解決?”陳曉蘭問。
“很好解決,感覺水脫多了,可喝水或補充鹽水。感覺脫少了,可通過血泵加大血流量,或延遲一些透析時間就可以了。”胡頌文說。
“你這一大袋碳酸鈣派什么用場?”陳曉蘭問。
“補鈣啊。”胡頌文說著,舀起一大勺如石灰一般的碳酸鈣就往嘴里送,邊嚼邊說:“人家通常用來補鈣的保健品,我想都沒敢想,我想買藥用的碳酸鈣片,結果發現或許是價格太低的緣故,我們這邊買不到碳酸鈣片。就只好用這種論斤賣的做化學試驗的分析純碳酸鈣代替。好在效果差不多,價格卻便宜多了。”
陳曉蘭看了鼻根發酸,她立馬摸出錢說:“這里是2200元,1000元是我的心意,另外1200元是上海一位腎病專家捐給你的,她希望你有機會到上海作個全面檢查。”
柴會群調查采訪的幾乎全是底層人物,實在動情不起啊。可是,因反腐遭受迫害而沒分文收入的陳曉蘭都慷慨解囊了,柴會群一動情也摸出了1000元。
次日清晨,陳曉蘭的女兒發來短信:“恭祝母親花甲壽禧!”
按照上海習慣,過大生日一般是提前過九,即六十大壽五十九歲過。女兒在一年前的2011年12月14日為母親設六十壽宴,然而那次壽宴上親朋滿座,唯獨缺了壽星陳曉蘭。
本來,那年陳曉蘭向國家藥監反映醫院、藥店在藥品儲藏溫度上存在的問題后,咬牙坐一回昂貴高鐵,還是能趕得回上海參加壽宴的。但北京一位醫生有重要情報提供,所以她和柴會群只能臨時改變行程。和醫生一直聊到晚上7點,又匆匆趕了一個多小時路,去和國家藥監一位退休工作人員見面。分手之后已是深夜,他們頓感饑腸轆轆,這才意識到還沒吃晚飯。
他們所處位置有些偏,小飯店都到點打烊了。柴會群執意想讓陳曉蘭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長壽面,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還開著門的山西燴面館,一人點了一碗燴面。面一端上來,柴會群頓時感覺非常歉意,因他沒想到燴面居然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只有一寸見長。
“沒事,我百無禁忌。”陳曉蘭笑著寬慰柴會群。
當上海親朋好友在壽宴上舉杯遙祝陳曉蘭壽比南山時,壽星卻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吃著短短的長壽面。
這一趟來海安,陳曉蘭再次全程觀察了胡氏血透。胡頌文的“血透室”搬到了一樓與廚房連著的廁所。因為天氣寒冷,血透需要脫袖子露胳膊,不足4平米的廁所,一個2管老式紅外線取暖器,能管用嗎?
下午,柴會群寫報道的間隙,就一直催促回上海,但陳曉蘭一頭扎進了胡頌文這么多年的病史。
等忙停當,上海的壽宴早已開始。海安的冬雨下個不停,柴會群拼命想在曲塘鎮找家面館,可能太晚了,最后只找到一家粥店還沒關門。
2012年12月14日晚上,陳曉蘭渾身濕漉漉地在曲塘鎮的一家粥店,度過了60大壽。她笑著說:“去年還在北京吃了寸把長的長壽面,今年只有幾毫米的米粒子了。”
陳曉蘭越來越想弄清楚,血透患者張先生所描述的血透之后非常難受的情況,是不是和透析液的濃度、脫水量的多少、流量流速的掌握和透析用水的質量等等因素有關?是透析之后才不舒服的?還是醫護人員責任心所致?或如張先生所說的是“黑心”醫護在透析液濃度、脫水量多少、流速流量上故意使壞?
衛生部委托中華醫學會腎臟病學分會制定、由中國工程院院士、著名腎臟病專家陳香美領銜編寫的《血液凈化標準操作規程(2010 版)》,血液透析充分性評估的第一條標準是:患者自我感覺良好。
各地衛生部門相應制定的血透質量控制規范,也都把“病人自我感覺良好”放在首位。
從頂級專家到一線基層、從理論到實踐,對評估透析質量的首要標準具有共識——“病人自我感覺良好”。
然而,陳曉蘭暗訪過的相當一部分血透病人的感受與專家醫生所說迥異,許多患者甚至認為血透后身體難受是正常的。有的病人即使有懷疑,也不會跟醫生說。
“怕啊!小命就捏在醫護的手心里!”一位安徽病人說出了其他血透病人的心聲。
陳曉蘭只好再到網上去了解病人的說法,一條新聞引起了她的注意:
某市醫院80多名尿毒癥患者,在幾次血液透析之后,感到渾身沒勁,走路乏力,嘔吐,吃不下飯。病人周進寶突然出現嚴重的心臟衰竭導致死亡。省衛生廳調查認定,此事與透析液有關。
正在陳曉蘭專心研究透析液對血透質量的影響時,一位醫生推薦她看了東方衛視的一檔真人秀節目:
主持人:你要唱一首什么歌?
徐捷:《如果還有明天》。
主持人:為什么要選擇這首歌?
徐捷:因為我覺得我的明天不太長,我也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明天。
主持人:你才36歲,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顧慮?
徐捷:因為我生了很重的病。
主持人:什么病?
徐捷:我6年之前得了尿毒癥,已經透析6年了……我爸爸和我一樣也是血透病人,我們倆透析就是我在這個床,他在我旁邊。
電視里是徐捷和父親雙雙在醫院透析的畫面。
……
徐捷:我一個星期要透析三次,我透析完,基本上路都走不動,我有好幾次都暈倒在馬路中間……馬路上的人都會看著我,想這人怎么躺在馬路上,我實在是吃不消了……
為什么張先生說透析完之后非常難受?為什么許多被暗訪病人都訴說透析完之后非常難受?為什么徐捷透析完難受到連路都走不動?
許多腎病專家私下里非常肯定地告訴陳曉蘭:“病人透析之后應該是感覺舒服的!除非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好幾位專家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老透析專家周光達,說他比較敢于說真話,而且從事血液透析工作30年了,具有極其深厚的醫學理論功底和豐富的臨床經驗。
“血液透析質量好壞與安全與否,主要取決于醫院管理水平和醫務人員責任心,當然還有良心。”天津醫科大學第二醫院泌尿科原副主任醫師周光達如是說。1965年畢業于天醫大醫療系的他不介意向社會公開身份。
當陳曉蘭和柴會群在網上向周光達咨詢胡氏血透時,這位老透析專家和所有專家的反應一樣:聞所未聞!
周光達表態非常嚴謹。雖然陳曉蘭和柴會群已和一些腎病專家研究過了胡頌文的整個既往病史。但周光達還是認為首先應明確診斷,患者究竟是不是尿毒癥?
周光達認為,在醫院血透的病人并不一定都是得了尿毒癥,有屬于醫療水平范疇的誤診誤治,還有屬于醫德范疇的過度醫療。
周光達和其他專家一樣都建議要帶胡頌文去作體檢。可是,胡頌文腿腳殘疾行走不便,又不舍得錢,死活不肯去:“檢查出來有問題也沒用,不浪費錢了。”
柴會群決定出錢幫胡頌文作體檢。體檢室在醫院2樓,因為沒電梯,柴會群把胡頌文背上去又背下來。
抽血化驗血常規和腎功能,做雙腎B超檢查。病史和檢查結果表明:胡頌文患尿毒癥確定無疑。
周光達覺得,維持透析患者每次透析前均應進行癥狀和體征評估,測量體重是最起碼的,經濟再困難,這個體重秤是不能缺的。于是,柴會群又掏錢給胡頌文買了個體重秤。
“根據胡頌文的檢查報告分析,我認為,原因在于胡頌文病變的腎臟上生出了一些囊腫,稱為獲得性腎囊腫,也就是后天性腎囊腫。這些囊腫可以生成促紅細胞生成素。”周光達說。這位老專家事后悄悄地給胡頌文匯去了1000元。
“關于透析質量,我總要講‘血透三部曲。上世紀70年代血透還沒普及,尿毒癥與癌癥一樣是絕癥。80年代血透逐漸開始普及,尿毒癥有救了。以當時的醫療水平和條件,我們評價透析的效果主要是看能否將尿毒癥毒素降下來。透析5小時后,血尿素氮和肌酐分別下降二分之一和三分之一,就算‘充分透析。這是透析第一部曲。”周光達說。

“現在醫療水平發展了,透析效果的評價是不是也相應提高了?我想請教您的是,血透病人在透析之后究竟是難受的,還是舒服的?”陳曉蘭直言相問。
“只要按醫生的正確指導作透析治療,病人通常是很舒服的,也就是所謂‘無癥狀透析,這是‘透析第二部曲。我每到一個血透室都要逐個了解患者病情及透析治療效果。經過不長時間調理,大多能進入安全、平穩、無癥狀透析的狀態。
“以前使用的平板透析器很容易破膜,透析中一旦破膜就會造成血液丟失,加上促紅素價格昂貴無法普及,病人會發生貧血。現在平板透析器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先進的中空纖維透析器。以前透析用福爾馬林消毒,透析半小時后殘存在透析器中的福爾馬林就釋放入血,會出現寒戰發熱等嚴重透析反應。現在改用過氧乙酸作為消毒劑,避免了嚴重透析反應。以前往往因醋酸鹽引起低血壓,現在使用碳酸氫鹽透析液克服了這些問題。所以,血透技術的進步使以往的并發癥明顯減少和改善,病人透析完之后應該是很舒服的。”周光達的結論非常肯定,可以說他見證了中國血透的普及成長。
“那么‘血透第三部曲呢?”陳曉蘭挺感興趣,這是她之前沒聽其他專家提起過的。
“雖然現在我們血透條件和技術與世界先進國家相差無幾,但血透理念還有距離。這需要血透界醫護人員和病人共同努力。我曾翻譯了一篇法國醫療文獻,發表在1988年第6期《國際生物醫學工程雜志》,題目為《按需透析》。介紹透析個性化,針對不同病人制定出不同的治療方案。病人像‘點菜單一樣,根據需要提出要一周幾次,要多大血流量,要超濾多少,并有大夫根據治療原則為病人作醫學上的把關。血透從‘充分透析‘無癥狀透析,發展到‘按需透析,這正是一個完美的‘血透三部曲。透析中愜意而舒暢。
“現在有的醫生高高在上,下達的醫囑處方不允許病人有半點不同意見。其實,個性化量身定做透析方案對透析病人真的很重要。畢竟這病是生在病人身上,病人自己有最真切的感受。要特別重視病人的體會,千萬不能忽略,更不能去壓制病人,嗆得病人不敢描述真實的感受!”周光達說。
“當然,病人配合也很重要,現在有些病人對醫生處處生疑,不相信醫生指導,自作主張鬧著要脫水多少。隨著透析存活時間延長,難免出現一些新問題。以前規定70歲以上尿毒癥患者不適合血透,現在早已突破了。這就需要醫患雙方互相信任,攜手解決新情況新問題,齊心協力攻克難關!回想起醫改前,那時病人多么信任醫生啊,醫患之間的那種感情多么融洽!”周光達又說。
“醫患關系是從醫改后開始對立的,現在醫生和病人之間完全沒了信任感。醫患關系不同于普通消費,應該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正常醫患關系,是病人極其信任地將自己性命交給醫生治療。而一個好醫生也應該讓病人充分知情,學會傾聽病人感受,然后結合醫療專業知識和經驗,作出最有利于病人治療的判斷和決定,也就是周醫生您所說的量身定做透析方案。”陳曉蘭感慨萬分,接著說:“胡頌文就是根據自身感受,選擇了最適合自己的流量流速。我想,可能這也是他存活這么長久的因素之一。胡氏血透雖然目前沒有推廣的價值,但是絕對具有研究和借鑒的價值,更應該促進中國醫療領域管理層深刻反思。”
“從我30年從事血透的角度來看,胡氏土法血透這么多年安然無恙,確實是了不起的奇跡,非常值得研究。這個奇跡,將以中國家庭血液透析及自助血透第一人的名義,載入血液透析界和中國醫學的史冊。你說的最適合他的流量流速是有道理的,我就一直在嘗試探索個體病人最適合的流量流速。比如病人剛開始透析時,我會把血流量控制在每分鐘200毫升左右,然后漸漸根據病人實際狀況和病人反饋的身體感受,逐漸加大流量流速,甚至到每分鐘300毫升左右。這樣病人透析充分了,人也更舒服了。”周光達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只不過這樣不利于醫生創收獲利,原本可以一周透析三次,被醫生弄成一周兩次,利益就會受到損害,有些醫生是受利益驅動而制定治療方案,當然不愿讓病人透析得太充分。”
“那么,是否存在黑心醫護在透析液的濃度、脫水量的多少、流速流量上故意使壞的可能性?”陳曉蘭追問。
“黑心醫護是醫療界的害群之馬,在我視線范圍內就存在不救死扶傷的醫生。”周光達非常肯定,但是他又強調:“醫護人員中除了少部分害群之馬是魔鬼之外,大部分還是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
“但對遭遇黑心醫護的病人而言,則是百分百的概率。也就是因為害群之馬的存在,病人不再信任醫生。所謂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陳曉蘭說。
“是的。有些害群之馬手法很隱蔽。比如說,通常透析液流量是每分鐘500毫升,血流量每分鐘起碼200毫升以上。如果血流量低于每分鐘150毫升,那就是無效透析,因為這個血流量就透析不了多少毒素。有些黑心醫護就把這個血流量控制在每分鐘180毫升左右,采用表面上正常的辦法來讓病人透析不充分。”周光達說。
“病人根本無法發現權益受損,就連醫療專業人員也只能是心里明白,很難抓到把柄。”陳曉蘭說。
“我查了很多資料,都表明病人血透時質量好壞及安全與否,與透析液的濃度密切有關。”陳曉蘭對周光達說。
“血透病人身體狀況各不相同,有人適合低鈉,也有人適合高鈉;有人適合低鈣,也有人適合高鈣。濃度搞錯了,后果非常嚴重。我當年在醫院里就遇到過一次。當時正在透析的病人突然驚叫、全身痙攣。趕緊查原因,是透析機用于自動配置透析液濃度的比例泵失調造成的。”周光達記憶猶新。
“胡頌文也因為搞錯透析液濃度而差點釀成大禍,萬幸的是他自己觀察得非常仔細,沒等身體有感受就及時發現了。”陳曉蘭說。
“胡頌文的土法血透,讓我想起了30年前,那時血透機沒現在先進。有些小醫院透析室與胡頌文的做法類似,也是用幾個大鍋由醫務人員自己手工配制透析液,濃縮液與純凈水配比也是1∶34。
“如今,血透的大部分操作由血透機自動控制。但是,再好的機器也可能出故障,再先進的技術也得有人操作,所以醫護人員的責任心非常重要,不能全依賴于先進設備,必須時時仔細觀察,了解病人的感受。”周光達說。
“醫護人員的責任心”是周光達頗為頻繁提到的一個概念,也體現了老醫生一絲不茍的責任心。
透析液的濃度配置在血液透析中極為關鍵,將不同濃度的鹽水用一張透析膜隔開時,濃鹽水中的電解質離子就會穿過透析膜擴散,進入淡鹽水中去,這就是所謂的透析過程。
這里的離子遷移,是因為透析膜兩邊的鹽水濃度差造成的,所以也叫作“濃差滲析”。直到透析膜兩邊的鹽水濃度相同了,電解質離子的遷移也就完成了。所以如果透析液濃度太低或者太高,都有可能影響患者體內的電解質和酸堿平衡。當然,每個患者的身體特質又存在個體差異,需求也應該是不同的。
可能因為周光達和胡頌文都提起過因為透析液濃度搞錯差點釀成大禍,所以陳曉蘭對透析液就特別關注起來。
通常是醫院購買透析濃縮液,濃縮液分A液和B液。通過透析機的透析液供給系統,將A液加B液和水按比例混合,配制成合格的透析液。醫院里使用的水是經過系統處理的,而胡頌文則是桶裝飲用水。如果水處理系統一切運轉正常,醫院的這種用水應該比胡頌文的桶裝飲用水更適用透析。
陳曉蘭在醫院看見,關系到透析病人生命安全的桶裝透析濃縮液,一排排隨意堆放在醫院走道角落里。塑料桶外表看上去新舊不一,有些外表和貼標污損很厲害。如不是貼著“透析濃縮液A液”“透析濃縮液B液”標貼,倒更像是工地上堆放著的刷油漆用的二甲苯。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一桶桶尚未啟用的濃縮液,卻有很多蓋子早已破損斷開。她仔細查看,發現這是因蓋子材質過于單薄而造成的,有些出廠之前或運輸途中就已破損了。
標貼在貯藏一欄寫著:密封貯藏。在注意事項這一欄中也強調:開封后一次性用完,不得保存再用。
既然蓋子已破損斷開,顯然是起不到密封貯藏效果了。這會有什么后果呢?
看標貼,A液由氯化鈉、氯化鈣、氯化鉀、氯化鎂和冰醋酸組成;B液由碳酸氫鈉和氯化鈉組成。
B液中的碳酸氫鈉,化學式是NaHCO3,俗名叫小蘇打。碳酸氫鈉是一種易溶于水的白色堿性粉末,在與水結合后開始起作用釋出二氧化碳氣體(CO2),在酸性液體中反應更快,隨著環境溫度升高,釋出氣體的作用愈快。
生活中最熟悉的汽水氣泡就是由小蘇打產生的,所以汽水也叫蘇打水。大家都知道,汽水開啟過后,時間一長氣泡就沒了,那是因為里面的二氧化碳氣體揮發掉了,可見小蘇打是個極不穩定的化學物。
所以,B液必須密封貯藏,開封后必須一次性用完,不得保存再用,是和汽水同樣的道理。
碳酸氫根在生理學上有很重要的作用,血液中含有H2CO3-HCO3組成的緩沖溶液,以抵御大幅度的pH值變化,為酶等生物分子維持適宜的酸堿度。如果碳酸氫根跑走了,那么在生理學上的這些重要作用就起不到了。
標貼上的注意事項還強調:濃縮物出現絮狀物、沉淀物或渾濁明顯顆粒請不要使用。但塑料桶不是透明的,醫護人員和患者要擁有一雙怎樣的火眼金睛,才能洞穿桶內的絮狀物、沉淀物或渾濁明顯顆粒呢?
有醫生私下對陳曉蘭說:“我們對這種質量沒保證的濃縮液也很無奈,用吧,透析質量沒法保證,甚至病人生命安全也沒法保證。但不用就是對抗醫院,還想不想在醫院拿工資啊?學醫這么多年,我們離開了醫院什么也干不了啊,畢竟我們要養家糊口啊!你當年不就是容不下醫院里的假醫械而受到打擊報復嘛!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這種打擊報復的。
“我每天都在良心糾結中度過,可也有醫生都已麻木了。知道為什么許多醫生都在網上罵你和柴會群是‘黑醫嗎?其實他們也知道你們說的是真相,但是病人知道的真相越多,我們一線的醫生就越倒霉。一線醫生不敢對醫院領導發火,就只能在網上對你們發火了。
“而且大家覺得委屈的是,如今各行各業都失去了底線,互相投毒互相陷害,我們又怎么守得住呢?為什么偏偏苛責我們醫療行業呢?我們多么希望中國醫生和世界上所有醫生一樣,受社會尊敬,生活無憂,盡心盡責為病人服務啊!可是有這樣的環境嗎?”
陳曉蘭無語,當年的打擊報復導致她至今無分文收入,她可以有父母的遺產、有海外親友的資助,可別的醫生不一定有啊。批評醫生的人們來自各行各業,可是大家捫心自問,自己在行業里守住底線了嗎?
陳曉蘭踏進一家醫院的血透室,頓時比踏進胡頌文的“血透室”更驚愕不已。這就是傳說中消毒非常嚴格的無菌血透室?滿地陳年污垢,垃圾桶緊靠著蓋子敞開的正在使用的透析濃縮液桶。毫不夸張地說,胡頌文設在廁所里的“血透室”,遠比這家醫院血透室要干凈得多。
按衛生部規定,目前為止,設立血透室的通常都是大醫院。但至少在陳曉蘭暗訪到的這些醫院,各級部門制定的《醫療機構血液透析室基本標準(試行)》等N多血透室制度以及考核標準,全都見鬼去了!
透析機管路是直接插進透析濃縮液塑料桶的,但桶口和管路口徑卻相差懸殊,猶如寶寶小腳穿著父親的大鞋子,會留出很大空隙,不但異物雜質很容易從空隙處進入,而且化學物質揮發性還影響到透析濃縮液的有效性,進而影響到透析質量,最終必將危害透析病人的生命健康。
2012年,在中國醫師協會舉辦的“全國醫院重點科室感染控制與醫護質量管理研討會暨全國血液凈化中心(室)規范管理及感染控制新進展研討會”上,預防血液透析感染成為該研討會的重要課題之一。
然而,這個如此重要的研討會卻和全國各行各業的研討會一樣,在一個著名旅游城市召開。與其坐在旅游資源得天獨厚的泰山南麓紙上談兵,不如深入觸目驚心的醫院實地召開現場研討會,切實拿出有效的整改措施。
B液的規格有5L單人份和10L~12L多人份,但是陳曉蘭暗訪的十幾個城市的數十家醫院血透室,未發現有使用5L單人份的,通常三班倒透析的醫院大都使用12L多人份的。
所有規章制度都要求B液“開封后一次性用完,不得保存再用”,如果是兩班倒透析的醫院,那么多出來的B液是傾倒掉,還是留待第二天繼續用?如果是三班倒透析的醫院,那么一桶B液就從早上開啟一直用到晚上,如果1桶12L多人份不夠三班倒透析的,那么開啟的新一桶B液是否留待第二天繼續用?經過漫長的開啟使用,B液的化學成分還能保持剛開啟時的正常含量(濃度)嗎?
陳曉蘭作過的化學實驗結論是:經過漫長的開啟之后,B液的化學成分不能保持剛開啟時的正常含量(濃度)。胡頌文的B液是現配現用的,單就這點而言,胡氏血透遠比這些醫院更尊重化學藥品的科學原理。
讓陳曉蘭感動的是,她暗訪的這么多醫院里,有兩家醫院是在打開濃縮液蓋子后,再在瓶口和管路上加蓋了密封蓋子,那是他們自己制作的。如此簡單而又重要的密封蓋子,為什么其他醫院不做?為什么生產廠家不配備?說到底這還是監管不力的問題!
陳曉蘭注意到,透析濃縮液說明書上的注冊號是國食藥監械(準)字,也就是說這一桶桶的化學藥品居然是以醫械來注冊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品管理法》第一百零二條規定的藥品定義是指:用于預防、治療、診斷人的疾病,有目的地調節人的生理機能并規定有適應癥或者功能主治、用法和用量的物質,包括中藥材、中藥飲片、中成藥、化學原料藥及其制劑、抗生素、生化藥品、放射性藥品、血清、疫苗、血液制品和診斷藥品等。
濃縮透析液/粉明明是《中國藥典》中的化學原料藥,卻都沒按照化學藥品的標準注冊監管,偏偏按醫械去注冊,這陳舊花招陳曉蘭太熟悉了。
藥品管理依據的是藥品法,而醫械管理依據的是醫械監管條例,法和條例的等級不一樣,相對而言準入不一樣、要求不一樣、標準不一樣,監管也不一樣。
當年因陳曉蘭舉報而被國家藥監發文取締的光量子等多種非法醫械,就是利用法規不完善而打擦邊球,這樣就可繞開《藥品法》的監管。
比如,用于治療糖尿病的胰島素注射器。究竟是按醫械注冊?還是按藥物注冊?陳曉蘭認為,在這類產品中器械只是起輔助作用,而真正進入體內起治療作用的是藥物,所以應該按藥物注冊。
再比如,痛經貼、膽囊貼等明顯是靠藥物起治療作用的,雖然不是服用而是外用敷貼,但與醫械八竿子都打不著,怎可按醫械來注冊?
當年陳曉蘭一次次赴京說服國家藥監,時任國家藥監副局長任德全認可了她的觀點,表態說:一定會制定出專門的法規來規范藥品和醫械相結合產品的注冊管理。
2004年4月8日,國食藥監辦[2004]94號文作出規定,可以說這是一條“陳曉蘭條款”:
為了加強對藥品和醫療器械相結合產品的監督管理,理順關系,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品管理法》及《醫療器械監督管理條例》的有關規定,現對該類產品注冊管理的有關問題通知如下:
一、關于藥品和醫療器械相結合產品的注冊管理問題
(一)對于該類產品中由藥品起主要作用、醫療器械起輔助藥品作用的(如預裝了藥品的注射器等),按藥品進行注冊管理,由藥品注冊司負責。
2005年11月,陳曉蘭無數次進京揭露“靜脈給氧”假醫械治療騙局,終獲國家藥監認可,又一條陳曉蘭條文出臺!國食藥監辦[2005]531號文規定,重申國食藥監辦〔2005〕94號文關于藥品和醫療器械相結合產品以藥用為主的必須按藥品注冊。
2006年9月,國食藥監械[2006]519號文規定,第二次重申國食藥監辦〔2004〕94號文精神,強調藥械結合類產品中由藥品起主要作用、醫療器械起輔助藥品作用的(如預裝了藥品的注射器等),按藥品進行注冊管理。
2007年5月,國食藥監械[2007]282號文規定,第三次重申國食藥監辦〔2004〕94號文精神,以藥物為主的必須按藥品進行注冊。
2009年11月,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就藥械組合產品注冊有關事宜,發布第17號通告:
為加強對藥械組合產品的注冊管理,根據藥品、醫療器械注冊管理的有關規定,現就藥械組合產品注冊有關事宜通告如下:
一、藥械組合產品系指由藥品與醫療器械共同組成,并作為一個單一實體生產的產品。
二、以藥品作用為主的藥械組合產品,需申報藥品注冊;以醫療器械作用為主的藥械組合產品,需申報醫療器械注冊。
……
根據國家藥監制定的眾多“陳曉蘭條文”,毋庸置疑,血透所使用的透析濃縮液應屬于藥品,而不是醫械。
以前,陳曉蘭發現藥品、醫械的問題,總是取證之后向國家藥監反映。如涉嫌違反《藥品法》《醫械監管條例》等法律法規的,則要求查處取締。如發現存在問題尚處于法律空白點的,則呼吁完善法規。
而這次所有含《中國藥典》中的化學原料藥的濃縮透析液/粉,都沒按照化學藥品的標準注冊監管。陳曉蘭認為責任不在醫生、醫院和生產企業,而在于國家藥監器械司有法不依違規注冊所致,涉嫌瀆職。
陳曉蘭1996年起為患者維權,1998年國家藥監局一成立,她就頻繁與之打交道,見證了國家藥監一再成為腐敗重災區:國家藥監局原局長鄭筱萸、原副局長張敬禮、原醫械司司長郝和平、原藥品注冊司司長曹文莊、原藥品注冊司生物制品處正處級干部衛良、藥品認證管理中心孔繁忠、中國藥品生物制品檢定所祁自柏、白堅石、陳繼廷等官員紛紛“前腐后繼”……其中鄭筱萸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上第一位被判死刑的國務院直屬部門首腦。
陳曉蘭卻認為,鄭筱萸以及郝和平、曹文莊等官員雖然腐敗,但并沒對她采取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策略,也正是在他們的支持下,陳曉蘭才能憑確鑿的證據促使國家下發十幾條文件規范藥品、醫械的生產和使用,也算辦了一些實事。而在他們落馬之后,陳曉蘭舉報藥械的問題反而更難。
雖然風險極大,但陳曉蘭還是決定和央視孟慶海、張鳴及柴會群到透析濃縮液的生產廠家暗訪。
幾家企業跑下來,陳曉蘭又恐慌又氣憤,如此臟亂不堪的環境哪是生產藥品的?哦,在他們眼里透析濃縮液不算藥,而是醫械。可是,醫械就能夠在這樣的環境生產嗎?
看了幾家企業的透析濃縮液生產標準,陳曉蘭又受驚不小,這么多生產企業既沒采用國家標準(GB、GB/T),也沒采用行業標準(YY、YY/T),居然大部分都采取了YZB標準!所謂YZB標準,就是醫械、注冊、標準三個詞語的拼音打頭字母,也就是企業各自五花八門的生產標準而已。
《醫械監管條例》規定:生產醫療器械,應當符合醫療器械國家標準;沒有國家標準的,應當符合醫療器械行業標準。醫療器械國家標準由國務院標準化行政主管部門會同國務院藥品監督管理部門制定。醫療器械行業標準由國務院藥品監督管理部門制定。
陳曉蘭打開國家食藥監網站一查,方知人命關天的血液透析濃縮液,壓根兒就沒國家標準和行業標準。食藥監局還制定出一個與國務院法規《醫療器械管理條例》相沖突的規章——《醫療器械標準管理辦法》(2002年5月1日實施),這相當于兒子對抗老子。其中有如下規定:
醫療器械標準分為國家標準、行業標準和注冊產品標準。
(一)國家標準或行業標準是指需要在全國范圍內統一技術要求的標準。
(二)注冊產品標準是指由制造商制定,應能保證產品安全有效,并在產品申請注冊時,經設區的市級以上藥品監督管理部門依據國家標準和行業標準相關要求復核的產品標準。
制造商應對注冊產品標準所規定的內容負責。
讓生產企業自己訂標準自己生產自己保證產品安全有效,這“三自”未免也太高估生產企業的道德水準,以陳曉蘭18年來的“打假”經驗,她完全不信生產企業會如此自律!
不管陳曉蘭信不信,國家有關機構卻信!國家藥監內部關于《醫療器械標準管理辦法》的說明中指出:
針對《醫療器械監督管理條例》中沒有給出注冊產品標準法律地位的問題,我們多次協同局辦公室向有關部門匯報、協調,最終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和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委員會通過了《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生產、銷售偽劣商品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于4月10日開始施行。
連最高法、最高檢竟然也可置國務院《醫械監管條例》于不顧,在司法解釋中明確規定:“沒有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醫療器械,注冊產品標準可視為‘保障人體健康的行業標準。”注冊產品標準獲得了法律地位。
國家藥監還拿著最高法、最高檢的司法解釋當令箭,在下發“關于執行《醫療器械標準管理辦法》有關事項的通知”時強調: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和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委員會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生產、銷售偽劣商品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明確規定:“沒有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醫療器械,注冊產品標準可視為保障人體健康的行業標準。”因此,各級藥品監督管理部門在進行執法檢查時,應將醫療器械注冊產品標準視為醫療器械行業標準。
可是沒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醫械,就非得將企業自個兒制定的生產標準視為醫械行業標準嗎?
《醫械監管條例》規定:醫療器械國家標準由國務院標準化行政主管部門會同國務院藥品監督管理部門制定。醫療器械行業標準由國務院藥品監督管理部門制定。
國家藥品監網站中所列機構職能的主要職責,明確規定:負責組織制定、公布國家藥典等藥品和醫療器械標準、分類管理制度并監督實施。負責制定藥品和醫療器械研制、生產、經營、使用質量管理規范并監督實施。負責藥品、醫療器械注冊并監督檢查。建立藥品不良反應、醫療器械不良事件監測體系,并開展監測和處置工作。
就算國家藥監工作繁重,把有些醫械的標準制定交給了企業來做。那么,企業在申請醫械注冊產品標準時有什么準入門檻或監督機制嗎?
從國家藥監的“境內第三類醫療器械注冊產品標準初審表”“醫療器械注冊產品標準復核意見表”可以看出,企業只要在“我聲明,對提交復核的注冊產品標準規定內容負責”這行字后面簽名蓋章就OK了。國家藥監就這樣將患者的生命完全交給了企業寫在紙上的一句聲明!
2013年春夏飲用水大戰,媒體爆出中國飲用水標準亂象:19個品牌12個標準,分別使用國標、地標、行標……可事關血透病人生命的透析液比飲用水還不如,干脆就沒國標和行標!
陳曉蘭不死心,一直試圖在國家藥監網站能搜到一些關于透析液生產標準的文字,她終于查到一條2006年8月29日發布的信息:關于實施YY0598-2006《血液透析及相關治療用濃縮物》醫療器械行業標準的通知。
這個文件的正文比標題還短,僅一句話:YY0598-2006《血液透析及相關治療用濃縮物》醫療器械行業標準已經審定通過,自2007年8月1日起實施。這份通知并沒附件。
陳曉蘭趕緊在站內文章檢索里輸入“YY0598-2006《血液透析及相關治療用濃縮物》”,結果顯示為0。雖沒在國家藥監網站查到這篇重要文檔,但至少那個一句話通知證明血透濃縮液的行標已在6年前正式實施了。既然已有行標,為什么還允許生產YZB標準的血透濃縮液?
直到今天還是企業各自制定生產標準,血透病人的生命依舊捏在企業手里,各種難以想象的透析液亂象也就由此而生。
陳曉蘭陪同央視“經濟半小時”欄目在企業暗訪時,說到透析過程中透析液桶口始終是呈開口狀況,能不能給另外配置一個密封蓋子?
企業坦陳,開口確實會造成藥物成分揮發,但要制作一個密封蓋子成本非常高。企業還承認,因為桶是吹塑的,出來狼牙狗啃的,必須拿刀削,削完了偶爾會掉進去點塑料絲。
企業表示:企業申請了一個生產透析液產品的注冊證號,可以生產多個濃度配方完全不同的濃縮透析液/粉,甚至只要需要,可以將透析液里的氯化鈉換成葡萄糖;而且全國的透析液/粉盡管配方成分不同,卻共用一個“透析濃縮液”的注冊名稱。
企業承認:透析濃縮液產品經常發生問題,比方說透析液離子濃度不準確,造成病人透析不舒服,血壓降低,心臟驟停,透著透著就死了,這樣的情況很多。
《藥品法》規定:藥品所含成分與國家藥品標準規定的成分不符的,為假藥。藥品成分的含量不符合國家藥品標準的,為劣藥。
因為血液透析濃縮液不是作為藥品,而是作為醫械,所以透析濃縮液所含成分以及所含成分的含量均無從監督。與血液透析液相對照,另一種透析液——腹膜透析液卻是按藥品注冊的,而這兩種透析液的化學成分是一樣的,只是化學成分的含量不一樣而已。
關于透析液溶質濃度,陳香美院士領銜編寫的《血液凈化標準操作規程(2010版)》也有嚴格規定。
陳曉蘭曾特意選擇第一批病人下機、第二批病人上機的時間去觀察,她親眼目睹更換病人,但卻沒發現更換不同濃度的透析濃縮液。
如前個血透病人是低血壓患者,適合用較高鈉濃度透析液,而后個血透病人恰好是高血壓患者,醫院理應給高血壓患者更換低鈉透析液。
陳曉蘭注意到有些透析液含葡萄糖,假如后一位病人是糖尿病患者可怎么辦啊?
血透病人應該用到適合自己的透析液濃度,可是醫院拿什么制度和措施來保證呢?
陳曉蘭和記者們在幾家企業觀察到,有些透析濃縮液的塑料桶是統一回收反復周轉使用的,難怪塑料桶外觀非常陳舊。倘若是藥物,那么法律對藥物容器有嚴格規定。但醫械沒容器這一說法,只有包裝。所以塑料桶質量、衛生狀況,還有因桶身不透明而觀察不到透析液禁忌的“絮狀物”“沉淀物”,最終導致無法可依無從監督。
陳曉蘭和記者們還注意到,所有透析濃縮液的說明書上都有防曬標記,但透析液在運輸過程中卻無遮無攔,怎能保證透析液在運輸過程中質量不受到影響呢?
陳曉蘭有個形象比喻,把進口血透機比作不銹鋼鍋,把進口透析器比作大米,把透析液比作做飯用的水。那么再好的鍋、再好的大米,只要用有問題的水,廚師再盡心盡責也燒不出安全的飯來。
在暗訪透析液生產的過程中,有個細節令人印象深刻。筆者從上海機場接到從天津趕來的央視記者孟慶海、張鳴,在趕赴南通的高速上,天津企業的公關電話就已猛追過來了,他們把暗訪人員摸了個一清二楚。孟慶海極為驚愕,為什么企業不在提高產品質量安全上下功夫,卻在偵查上具有如此迅速反應的能力呢?
陳曉蘭和記者在北京、上海、江蘇、安徽等內線醫生的一路接應下,調查暗訪數十家醫院的血液凈化中心(血透室),廣泛與血透病人和家屬進行交談,拍攝了大量視頻、照片,還有錄音。震驚之余,他們心里也對中國血透存在的問題基本有了底。
一開始,陳曉蘭就非常明智地決定放棄對血透的血液、透析液流量流速進行細究。雖血液、透析液流量流速是影響血透充分性的重要因素,也關系到血透質量的好壞。但憑陳曉蘭的經驗,在這種技術性問題上太容易扯皮,明知有貓膩也決不能把精力耗在這上面,這是她常采取的策略。
一次性透析器違規復用最容易取證,陳曉蘭和記者決定抓住這個突破口!果然,走進第一家醫院,在“感染性廢物”標貼下,一眼就看見一次性透析器雜亂地堆滿在塑料周轉箱里,顯然這是使用過的透析器。
走近一看,陳曉蘭立馬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
正規三甲醫院連胡氏血透都不如。胡頌文使用的透析器是合法進字號的全中文標貼,而這些三甲醫院使用的居然是非法的全外文標貼。有些透析器不要說中文標貼,干脆連外文標貼也沒有,就赤裸裸的光板三無透析器!這些透析器從哪兒來?什么人用過?要到哪里去?會派什么用場?陳曉蘭感覺頭皮發麻,如此嚴重偏離國家監管的亂象怎不叫人揪心?
衛生部委托中華醫學會制定的《血液透析器復用操作規范》明確要求:“血液透析器復用只能用于同一患者,標簽必須能夠確認使用該血液透析器的患者,復用及透析后字跡應不受影響,血液透析器標簽不應遮蓋產品型號、批號、血液及透析液流向等相關信息。標簽應標有患者的姓名、病歷號、使用次數、每次復用日期及時間。”
陳曉蘭和柴會群仔細觀察了塑料周轉箱里的一次性透析器,發現并沒標簽標有患者的姓名、病歷號、使用次數、每次復用日期及時間。
《血液透析器復用操作規范》規定:“透析結束后血液透析器應在清潔衛生的環境中運送,并立即處置。如有特殊情況,2小時內不準備處置的血液透析器可在沖洗后冷藏,但24小時之內必須完成血液透析器的消毒和滅菌程序。”
陳曉蘭連著去了幾天,院方沒一天是在2小時內處置的。按規定可以先沖洗后冷藏,再在24小時內完成處置。但是,顯然這些透析器并沒被沖洗過,因為皮管里還殘留著血污。他們掐著表看時間,在視線范圍內盯著這批使用過的一次性透析器,至少超過2個小時,并沒看見院方有人來處置。
也許,院方可以解釋說并沒有打算復用這批一次性透析器。但是,國務院《醫械監管條例》、衛生部《血液透析器復用操作規范》,還有N多的內部規章制度,都明確規定“廢棄的血液透析器應毀形消毒處理”。
陳曉蘭和記者們在某家大醫院,親眼看見大袋大袋沒毀型的一次性透析器和一次性透析管路被搬運到了卡車上。據內線透露,這些貨是被跨省集中運送到天津去的。
國務院前總理溫家寶于2003年6月4日簽發的《醫療廢物管理條例》,對轉讓、買賣醫療廢物的行為,有著如下規定:由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環境保護行政主管部門責令轉讓、買賣雙方立即停止違法行為,給予警告,沒收違法所得;違法所得5000元以上的,并處違法所得2倍以上5倍以下的罰款;沒有違法所得或者違法所得不足5000元的,并處5000元以上2萬元以下的罰款。
陳曉蘭不知道靠什么來監管醫療廢物不被轉讓、買賣?如此不痛不癢地罰款是不是足以震懾人們的利欲熏心?
衛生部的《血液透析器復用操作規范》還規定:“血液透析治療單位應接受有關機構對血液透析器復用過程及質量控制的監督和檢查。”
不知道這個神秘的有關機構能不能撩開面紗,到醫院血透室來走兩步?如果一次性醫療用品都是當患者面毀形,那么人們怎么會對運送到天津去的那些醫療廢物產生無限遐想呢?
本來,陳曉蘭并沒把血透機納入視線范圍。既然胡氏血透都能把血透機給省略了,她也打算把血透機省略了,畢竟人力物力和時間都很有限。
然而,映入陳曉蘭眼簾的血透機卻讓她無法忽略!這個差點被忽略過去的血透機,居然隱藏著如此深厚的貓膩。
血透機分為血液監護警報系統和透析液供給系統兩部分。血液監護警報系統包括血泵、肝素泵、動靜脈壓監測和空氣監測等;透析液供給系統包括溫度控制系統、配液系統、除氣系統、電導率監測系統、超濾監測和漏血監測等部分組成。
其工作原理是:透析用濃縮液和透析用水經過透析液供給系統配制成合格的透析液,通過血液透析器,與血液監護警報系統引出的病人血液進行溶質彌散、滲透和超濾作用;作用后的病人血液通過血液監護警報系統返回病人體內,同時透析用后的液體作為廢液由透析液供給系統排出;不斷循環往復,完成整個透析過程。
陳曉蘭暗訪的所有醫院普遍使用進口血透機,卻都沒標醫械產品注冊證書編號,少數血透機有產地國的產品序列號,但大多數都沒中文名稱,和透析器問題一樣,不少是一個漢字都沒的“三無光板”產品。
《醫械監管條例》規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銷售、使用的醫療器械均應按照本辦法的規定申請注冊,未獲準注冊的醫療器械,不得銷售、使用。
血透機體積龐大,為什么大量進口無證血透機能躲過衛監、食藥監,堂而皇之進入醫院?這些進口無證血透機究竟有沒有向國家藥監申請注冊過?
陳曉蘭打開國家藥監網站,點開數據查詢,在進口器械→血液透析機→內容列表中查到22條記錄。頓時徹底傻眼,主要占據中國市場的血透機著名品牌德國費森尤斯、德國貝朗、意大利貝克爾、日本JMS、瑞典金寶的所有型號全軍覆沒,無一款規格型號尚在醫械注冊有效期內,僅有日本Toray Medical還有兩款型號尚在醫械注冊有效期內。
《醫械監管條例》規定:醫療器械產品注冊證書有效期四年。持證單位應當在產品注冊證書有效期屆滿前6個月內,申請重新注冊。
陳曉蘭查到,占中國市場最主力銷售的費森尤斯血透機唯一一個型號已過期5年,同樣也是中國市場銷售主力軍的德國貝朗、意大利貝克爾、日本JMS均已過期失效7年以上。
陳曉蘭難以想象,大量無有效國食藥監械(進)字注冊號注冊證的進口醫械,又是怎么通過報關進入中國大門的?難道是靠資本主義的堅船利炮押運進來的?
權當中國醫院的進口血透機全部都是在醫械注冊證失效前購買的。可是,國家規定的血透機折舊年限只有5年。

也就是說,如果中國醫院的進口血透機全都在醫械注冊證失效前購買的,那么現在這些進口血透機該早已折舊報廢了,不該還在醫院里繼續上崗使用、收費。
反之,如果進口血透機還沒到5年報廢期,那么就是在醫械注冊證失效后購買的,涉嫌違反《醫械監管條例》“未獲準注冊的醫療器械,不得銷售、使用”。
失去監管的無證進口血透機究竟從何而來?調撥?購買?教學科研設備免稅進口?慈善捐贈?走私?設備租賃?
如果是設備租賃,那么原始來源渠道是哪里?如何監管?安全性有效性誰來負責?
如果是教學科研設備免稅、慈善捐贈,那么是如何向患者分攤核價收費?
如果是走私,那么侵害的絕不僅僅是國稅,還有患者的生命安全!
據內線人員反映,許多新買的透析機也故障頻頻。
陳曉蘭簡直不敢想象,如果走私進來的是發達國家廢棄的二手貨,那么就能解釋中國血透病人為什么這么難受,中國血透質量為什么與日美歐洲差距甚遠,中國血透存活率為什么與國外相差懸殊。所有的問題都不用再去費心研究而就有現成答案了!
雖然衛生部、發改委、財政部聯合發布的《大型醫用設備配置與使用管理辦法》中早就明確規定“嚴禁醫療機構購置進口二手大型醫用設備”,既然國務院《醫械監管條例》都能成為愚人節條例,衛生部、發改委、財政部這些國務院下屬部門發的條文又能起多大作用呢?
陳曉蘭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信息網查到:2010年1~9月,我國共從德國等13個國家和地區進口血液透析設備,其中德國、瑞典、日本的進口額分別為4884.22萬美元、2039.11萬美元、2036.7萬美元。但是,又有哪家進口品牌血透機拿得出中國法定有效注冊證書呢?
《全球及中國血液透析行業研究報告》披露:2010年1~9月,我國共有7個省市出口血液透析設備,出口額為213.5萬美元,遠銷沙特阿拉伯、印度尼西亞及古巴等國家。可是,在中國醫院里,為什么看不到中國制造的血透設備?
有些疾病,在現有醫療水平條件下,哪怕患者權力再大、地位再高,砸再多的錢,也延長不了生命,那是真正的絕癥。而尿毒癥則不同,只要拿得出錢進行正常的血透,就會有延長生命的可能。從這一點而言,尿毒癥并不是真正醫學意義上的絕癥。
然而,對大部分平民百姓而言,尿毒癥就是絕癥。這是一種絕望地被掏空口袋之后等死的病癥,因為只要終止血透,那么生命也就很快會隨之終止。
中國血透有兩個尖銳矛盾:一是血透能力的巨大缺口,現有年血透能力僅35萬人,而尿毒癥病人卻有200萬人。另一個是醫院號稱血透虧本,而血透病人卻不堪承受,許多邊遠貧困地區的尿毒癥患者根本就沒錢血透,而是直接等死!
雖然居家血透(home hemodialysis)在國外已有40多年歷史,患者和家屬接受數周培訓后即可居家血透,中國的港臺地區也早在2008年前就已經開始推廣居家血透了。但陳曉蘭和許多專家都認為,就中國大陸目前國情而言,尚不具備推廣居家血透的條件,因此“胡氏血透”沒有復制的可能。但應該通過這一個案,著力促進改善醫院的血透質量,擠掉血透療法的價格水分,提高血透病人的存活率。同時將血透推廣普及到社區醫院,讓血透能力不再有這么大的缺口。
“從‘胡氏血透13年多這一鐵板釘釘的事實來看,應該給血透界帶來了很大啟示,一些舊觀念應當更新了。‘胡氏血透說明,血透并不神秘,至少在社區醫院可以開展。你看臺灣社區血透室就非常普及,所有尿毒癥患者的生存得到醫療保障,每個尿毒癥患者都能得到透析治療,真正做到‘一個都不能少。”周光達說。
“要讓醫學的力量普照到每個尿毒癥患者。”令陳曉蘭非常驚喜的是,周光達醫生把血透推廣普及到基層醫院的想法,和她與孟慶海、柴會群等記者以及其他內線專家的看法不謀而合!
但是,并非高不可攀的血透,為什么不可以降低門檻普及到社區和鄉鎮衛生院?
“就拿我們天津來舉例吧,長期以來,利潤豐厚的血透業務一直在一些大醫院開展。一些人為了壟斷利益,往往把血透描述得神秘莫測且充滿風險,他們‘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經常以專家身份搞‘整頓,實際是給一些開展血透業務的基層醫院‘找茬,目的是把病人都趕到大醫院去作透析。
“在天津三甲醫院一次血透460元,二甲醫院420元。可是經過整頓,二級醫院以下的血透室已所剩無幾。寧可浪費醫保資源,也不顧貧窮的患者看不起病。事實上,病人都跑到大醫院去作血透,如果醫務人員數量相對不足,透析質量反而可能難以保證。”周光達從內部揭開了血透利潤豐厚的秘密。
2013年1月11日,柴會群所寫的《鋼的腎——一個尿毒癥患者的自助透析13年》在《南方周末》首發。柴會群在報道中只字未提暗訪這么多醫院的觸目驚心,他不想把一個令人心酸的血透病人拋到風口浪尖,所以只是客觀地記述了自己親眼所見的胡氏血透的全過程及全部花費。
《南方周末》的報道引起超乎預料的反響,全國數以百計的媒體轉載和跟進報道,網絡轉載則更是鋪天蓋地。胡氏血透受到社會熱議,血透業內人士比較一致的反應是:強調胡氏血透極具風險,呼吁到正規醫院接受透析。陳曉蘭、柴會群以及內線專家也希望胡頌文有機會到醫院血透,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愿意冒著風險在家里土法血透呢?
由國家科技部中國生物技術發展中心組織全國最具醫學實力的權威醫療科研機構、醫藥院所、臨床機構的權威專家編寫的《中國現代醫學科技創新能力國際比較》指出:中國90%的腎病患者得不到透析而死于尿毒癥。中國90%的透析和移植患者都集中在東部沿海地區和大中城市。
中國90%得不到透析的尿毒癥患者群體里,哪怕有一個人仿效胡氏血透,后果都是非常可怕的。畢竟不是所有的血透病人都具備胡頌文的文化水平、自學能力和心理素質。所以《南方周末》報道結尾,有一行非常謹慎的黑體字提示:自助透析有風險,本報建議患者應盡量遵醫囑進行正規治療。
遺憾的是,所有公開接受采訪的腎病專家并未從科學的角度去分析探究“胡氏血透”存活13年多的原因,也沒有專家憑借起碼比胡頌文更多的醫學知識而給予實用性建議,如周光達醫生和上海腎病專家所做的。
讓我們對比一條新聞:
“5·12”汶川地震后,“豬堅強”在極端環境里存活了36天。是“豬堅強”求生意志堅定,還是遺傳基因特別?
“豬堅強”昨接受“體檢”,研究人員從其兩只耳朵上各提取了2份黃豆大小的皮膚組織,立即放進有培養液的試管里。為了保持這些皮膚組織的活性,以便盡量減少研究中的誤差。科研人員在5小時內趕回深圳的實驗室,從皮膚組織上分離出需要的細胞,然后提取DNA,研究基因。此次樣品采集不僅有助于了解“豬堅強”的健康狀況,研究耐受性相關分子機制,還可以保存這種遺傳資源。
環境可能影響基因的表觀。那么艱苦的條件,它都存活下來了,是什么相關基因使它適應了那樣的環境呢?科研人員將把正常豬的基因和“豬堅強”的基因進行對比研究,看“豬堅強”的耐受性是否有什么特別之處。
筆者無意評論關于“豬堅強”的新聞,只是為胡頌文感到悲哀,一頭豬在極端條件下生存36天,尚且值得專家進行如此研究,何況胡頌文依靠土法透析存活13年?難道就沒一點值得專家分析研究的地方?然而,并沒有一位血透專家前去觀察過胡頌文的整個血透過程。可悲的人豬兩重天,其實反映的是血透界的難言之隱!
對于胡氏血透的廉價,業內人士一致強調醫院血透昂貴在血透機等設備上,紛紛表示醫院虧本。
北京某醫院血液凈化中心主任說,2002年北京市物價局定價為每次420元,允許浮動15%。北京很多醫院透析一次收費480元,其中,耗材總價是300多元。
某省物價局人員說,400元一次血透費用是全省統一定價,參考上海、浙江等地也是這個數目,且全國范圍來看,價格也都差不多。
某醫院副院長表示:血透治療發展到現在已相當規范,各項成本非常明晰。為保障安全,衛生部門要求必須使用一次性透析器,不準重復使用。400元的價格對醫院而言壓力很大。
許多業內人士強調,20前年血透每次要四五百元,現在還是這個價,物價提高了多少倍?患者心知肚明。
某腎臟科專家指出:在醫院,血透是公認的不賺錢項目。做一次血透大約400元,除去一次性透析管路的費用、透析液費用、血透機折舊、水處理設施成本、人力成本、消毒物品和消耗品成本等,醫院基本上剩不下什么利潤。把血透放到有資質和技術有保證的醫療機構,主要是從病人安全角度考慮
業內人士如此急切地表白“血透收費多年未漲,醫院不賺錢”,引起了陳曉蘭的好奇。因為她的耳朵里已多次聽內線人士說血透是賺錢的。陳曉蘭決定查證一下,血透究竟是暴利,還是虧損?
當面見到周光達醫生,是在陳曉蘭和記者們一路暗訪到天津時。
“過度治療是對病人的雪上加霜。除了我以前說過的明明可以不用血透的,卻故意讓病人去作血透。還有一些情況是病人很難判斷識破的。
“比如說CRRT療法,或者叫CBP療法,中文的名稱叫‘連續腎臟替代療法或者叫‘床旁血液濾過。就是采用每天24小時或接近24小時的一種長時間的連續的體外血液凈化療法,以替代受損的腎功能。
“CRRT療法的優點是能清除部分中大分子毒素,而血透只能清除小分子毒素。當然,CRRT療法比血透更昂貴,每次要8000元,醫保是不負擔的。有些病人的情況明明普通血透就可以解決的,但是黑心醫護卻偏偏忽悠著讓你上CRRT療法,遇上醫保病人承受不起8000元自費的,黑心醫護就給你按兩次透析收費。這樣醫保就能給報銷,透析室經營獲利了,病人也很覺得占了便宜。其實,這是既詐病人的錢,又詐醫保的錢。”周光達說。
8000元的自費項目,只要按兩次透析收費就能搞定,如果說血透暴利,那么CRRT豈不是更暴利?
“醫保就像唐僧肉,醫院各個科室都使出十八般武藝各顯神通,張口撕咬。”陳曉蘭說。
“如果是按時間來算,血透4個小時收費400多元,每小時100元還不算最貴的。前一陣我太太做了個激光療法,從單位時間來看,激光療法那個短短的時間里收費更貴。”周光達說。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些醫院血透室的黑心醫護故意讓血透病人的回血不充分,造成病人缺血性貧血,這就可以逼迫病人多開促紅素?”陳曉蘭問,這些都是尿毒癥患者張先生當初埋進她心里的問題。
“應該說大部分回血都是充分的。但是據我所知,明明有些病人用著國產的促紅素挺好的,可就會有醫生忽悠著病人用昂貴的進口促紅素。血透的回扣肯定存在,而且醫院行政人員也參與其中。
“我在一家醫院發現,血濾用的透析器與醫院結賬單上的型號不符,我咨詢的差價200多元,而醫院說他們進價一樣。我向醫務處反映過這問題。有很多醫院透析耗材并不是透析室來定,而是由醫院來定的。你說領導和科主任都帶頭拿,普通醫生能不拿嗎?”周光達說。
“醫生吃藥品回扣,在所有醫院里都是一種常態了。醫療大環境如此,醫生身在其中很難脫俗,我認為社會不應該把板子打在一線醫生身上。一個科室的同事拿了回扣,而另一個同事堅決不拿,這會讓拿了回扣的同事很尷尬。至于科主任院領導都拿了,那這個不拿回扣的醫生就不是讓領導難堪不難堪的問題了,而是與領導對著干了,直接把你當成異己分子打入另冊了。”陳曉蘭自己就有切身體會,就因為自己堅決不肯拿回扣,領導對她頗為另眼看待。
“這是帶有普遍性的社會腐敗。”柴會群說。
2012年4月18日,國務院辦公廳下發《關于印發〈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2012年主要工作安排〉的通知》,終于決定以提高診療費、手術費、護理費等醫療技術服務價格來破除“以藥補醫”的毒瘤。陳曉蘭卻認為,隱藏很深的“以械肥醫”才是更嚴重的毒瘤。
“我注意到您對血透業務直接用上了‘利潤豐厚和‘壟斷利益這兩個詞語。”陳曉蘭問周光達。
“那當然啊,你想啊,如果利潤不夠豐厚,那么許多醫院為什么都給醫保的血透病人返利。”周光達說。
“給醫保的血透病人返利?”陳曉蘭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周光達肯定地說,“我們天津的一些三甲醫院透析費用是460元,返利給病人60元,醫院還有100元利潤空間。”陳曉蘭和記者聽得目瞪口呆,他們一直認為對醫院黑幕門兒清,這回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孤陋寡聞了。
一方面是大量尿癥毒患者因透析費用昂貴,卻得不到及時透析而死亡!另一方面卻是醫院花錢“返利”養享受醫保的血透患者,侵吞醫保資金份額。憑什么要讓醫保的肉,跳進血透收費虛高的血盆大口?
2012年衛生部要求全面推開尿毒癥大病醫療保障,但血透患者大病醫保滿2年以后,何去何從呢?難道明明可以活下去的生命,卻因為醫保期滿而讓位于新遞增的患者?
陳曉蘭和柴會群與天津的一位血透病人見了面。
“工作了幾十年,很少拿過這么高的工資,比打零工還強。”天津病人說。
這位天津病人所謂的“發工資”,其實是醫院給他的“返利”:每到醫院透析(血透)一次,他可以得到60元,每月月底結算一次。天津病人每次透析的花費是460元(不含藥費),其中約90%由醫保支付。天津病人個人支付不到50元。這意味著他做血透相當于白撿。天津病人每月透析13次,總共可收入六七百元。
醫院給這位天津病人“返利”的原因,是因為后者可以帶來可觀的透析利潤。這位病人目前的透析地點是天津一所三甲醫院,他先前曾在另一家醫院透析,那邊的返利只有30元,在聽說現在這所醫院“待遇”更好之后,天津病人更換了透析地點。
60元并非最高。天津有幾家醫院給病人的單次透析“返利”是100元。
陳曉蘭調查到,透析返利由來已久,在全國多個城市普遍存在。這一現象背后,是血透虛高的透析價格和畸形的醫療市場。就在一部分醫保血透病人享受“返利”待遇的同時,百多萬不能充分享有醫保的尿毒癥患者,特別是農村患者,正被高昂的透析費用擋在醫院之外。
不過,在天津,新的透析病人或將不再這么幸運。2012年,隨著衛生部要求全面推開尿毒癥大病保障,很多因無錢透析而在家等死的尿毒癥病人獲得了新生。同時也導致醫院的血透病人激增,血透返利“力度越來越小”。由于血透室病人已近飽和,這位天津病人所在醫院的血透室負責人考慮,未來將逐步取消“返利”。
聽杭州市紅十字會的血透醫生介紹,他們給血透病人的服務還包括免費點心:一塊蛋糕和一杯牛奶。如此溫馨的免費服務是天上掉下來的?當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最大的肥羊是醫保。醫保的錢應該用在治病的刀口上,而不是用來買蛋糕和牛奶,這應該是共識。
但是,讓陳曉蘭感到納悶的是,血透業內的官方口徑是血透不賺錢,甚至處于虧損狀態,那么“血透暴利”從何而來?又拿什么返利給血透病人呢?好在某報在報道血透成本時,專門制作了一張“通用單次透析成本概算”表:
從這張表可以印證血透業內的官方口徑是千真萬確的,其中一次性透析器和血透機等的折舊是個大頭。
接受該報采訪的某醫院強調:“除了血透機之外,透析器、管路等全是一次性的,國家不允許重復使用;幾十萬的血透機用五六年就報廢了,而且有日常的維護成本。“
陳曉蘭不由得對該院的法律思想“肅然起敬”,衛生部頒布的《血液透析器復用操作規范》早已允許透析器復用了,而他們卻還恪守著國務院《醫械監管條例》不復用透析器。更難得的是,陳曉蘭暗訪到這家醫院在如此高成本之下,還曾為搶醫保病人發放過返利。同城的另一家醫院在陳曉蘭去暗訪時還繼續著返利。
“看看,你關心的復用次數有明確規定,至于醫院具體怎么執行,只有醫院自己知道了。”在北京,衛生部內線拿出文件給陳曉蘭看。
“采用半自動復用程序,低通量血液透析器復用次數應不超過5次,高通量血液透析器復用次數應不超過10次。采用自動復用程序,低通量血液透析器復用次數應不超過10次,高通量血液透析器復用次數應不超過20次。”陳曉蘭念了一下,便問:“半自動復用程序和自動復用程序具體怎么規定的?”
“你看,這個文件上也有具體規定:血液透析器自動復用程序與半自動復用程序相似,包括反超濾沖洗、清潔、血液透析器容量及壓力檢測、消毒等。”衛生部內線指給陳曉蘭看,說:“其實只是清洗消毒的自動化程度不一樣而已。”
“那我們就按最低復用5次來計算,透析器的市場價是100元一個,復用5次成本攤薄到20元一次,也就是每次透析應該節約80元。”陳曉蘭說著又拿出S市衛生局的那個關于復用的文件對照著看,用計算機一按:“正常透析收費是400元,復用透析收費是335元,每次僅節約65元。這樣看來,按一個透析器復用5次,每復用一次,醫院就能賺15元。這還是假設醫院都嚴格遵守衛生部規定的復用次數的前提下。”
“醫院的核價哪經得起你這么細算啊?如果你把醫院所有的收費項目都在計算機上這么一按,呵呵,不算不知道,一算要嚇一跳的。”衛生部內線笑了。
某醫院聲稱幾十萬的血透機用五六年就報廢了,而且還有日常的維護成本。某報的“通用單次透析成本概算”表中的血透機價格就比較具體:20萬元~50萬元一臺。
陳曉蘭的眼光盯上了血透機。先是查血透機供應商的公開報價,發現進口血透機中國市場的普遍報價在20萬元左右。
那么國際市場同類血透機的報價是多少呢?在中國醫院最為普遍的德國費森尤斯4008S血透機,單只起售的FOB Price(離開當地口岸的價格)在5300~5800美元一臺。以筆者寫稿當日外匯匯率(6/28/2013 5:55pm當前匯率6.1422),一臺德國費森尤斯4008S血透機離岸價合人民幣3.25萬~3.56萬元。
接著陳曉蘭又查政府采購網上的公告,發現許多政府采購中標公告的表述形式都是:“血透機一批,中標價XXX萬元”、“血透機、呼吸機等一批,血透機一批,中標價XXX萬元。”無從知道每臺血透機的單價,個中貓膩暫且不表。只有小部分既有數量又有單價的中標公告,陳曉蘭匯總了16家醫院采購的54臺進口血透機的平均中標價為每臺18.5萬元。
如果某報通用單次透析成本只是概算,那么陳曉蘭手上有一張來自醫療系統內部更“精準”的表格,顯然這更像是熊孩子鬧奶喝的數據,7家醫院透析的平均單次成本是721元。醫院的奶媽看了虧損數字不由得直心疼,單次成本都721元了,收費卻還只有400多。
既然是來自醫療系統內部的數據,就權當真實的。公務費、業務費、勞務費三項加起來的單次成本是117.51元,陳曉蘭不知道這“三務費”是不是有重復交叉,也不知道“三務費”里有沒有包含“三公消費”,但可肯定的是,這“三務費”并沒全部落到一線醫護人員的口袋。
改革開放后,公立醫院由財政全額預算的“社會福利事業”轉向“社會公益事業”。因為“社會公益事業”的特性,公立醫院支出的補償渠道不僅僅為市場補償,還有政府財政投入以及稅收優惠。就是說每一項服務在計算成本時,可以按實際發生的全部直接成本和間接成本,但是在核算收費時不能忽略政府用納稅人的錢給予醫院的財政投入以及稅收優惠。
因為醫院土地是無償使用的,所謂固定建筑不過是些建筑材料費人工費而已,而且也不應分攤到病人頭上。即便要分攤,也要公開建筑成本明細,公開建筑成本是如何分攤到醫院的每個收費項目的,公開收回建筑成本的年限,公開不再分攤建筑成本后的治療費降價,而且必須公開聽證審議。
7家醫院的每人每次透析均攤固定資產折舊及大修理費居然達到了177.44元,這里的固定資產應該是指每次使用血透機等的均攤成本。
但是,陳曉蘭在醫院發現許多老掉牙的血透機依然在為血透病人服務,甚至銹蝕的血透機依然在堂而皇之地收取病人400多元/次的血透費。這些透析機已然銹蝕,但是醫療管理和監管人員的靈魂是不是更銹蝕呢?
不是血透機有折舊年限的嗎?陳曉蘭手里有兩個版本的血透機折舊方式。
衛生部規財司85版《醫院科室核算與醫療項目成本核算》規定:對人工腎(血透機)按3000次折舊。按血透機次均分攤成本177.44元來計算,使用3000次回籠的資金是50.23萬/臺。而醫院采購進口血透機的平均中標價為每臺18.5萬元。
1998年財政部和衛生部聯合頒發的《醫院財務制度》又規定:血透機的折舊年限為5年。按血透機次均分攤成本177.44元來計算,使用5年(每周6天每天3班)回籠的資金是78.61萬元/臺。
陳曉蘭特意請教醫院財務專業人士,方知3000次或者5年的折舊年限,都是指財務概念上的折舊,并不是指實際使用意義上的折舊。
國務院《醫械監管條例》規定:國家對醫療器械實施再評價及淘汰制度。具體辦法由國務院藥品監督管理部門商國務院有關部門制定。
陳曉蘭查遍國家藥監和衛計委網站,未發現有醫械淘汰的具體措施。又是一條只說不做的國家法規!
目前的現實就是,只要醫械設備不散架就可無限期地使用下去,也不管病人用了是不是身子骨會散架!而且這不僅僅是透析機一項設備的問題,幾乎所有的醫療設備都是如此!
陳曉蘭在一家大醫院看見進口血透機的生產日期是2000年2月,以此分析,13年來按這家醫院每周血透6天、每天3班計算(有些醫院現在是24小時運轉血透),這臺超期服役的血透機已經工作了1.2207萬次,回籠資金是204.39萬元。
醫院內線告訴陳曉蘭,暫且不說走私逃稅的醫療設備,許多醫院的醫械設備來自國家調撥、慈善捐贈,自從醫院前綴變成XX大學附屬醫院,有許多設備可作為教學科研設備免稅進口,那么免稅科研設備怎么向病人分攤成本呢?
我們且不說當初血透治療核價收費時可能存在的成本虛報。從血透發明到現在,已是一項比較成熟的醫療技術,相對而言研發成本就會大幅下降,這時就應該非但不漲而且降價。
我們知道,當世界上第一種抗生素青霉素(盤尼西林)剛剛運用到臨床時,價格非常昂貴。看過戲劇家沙葉新的話劇《陳毅市長》的人們一定記得,當時上海的盤尼西林是要用金條購買的,一兩黃金買一支盤尼西林。那么按照60多年物價上升指數,這青霉素是不是該賣到天價了呢?事實是,80萬單位的青霉素如今一支不足1元,就因為這是一種成熟的醫療科學技術。
艾滋病的雞尾酒療法價格也是如此,剛開始運用到臨床時,價格之高令人咋舌,但是隨著這項醫療技術的逐漸成熟,這種療法的價格也一再下降,惠及更多艾滋病人。
血液透析療法的價格,在國際醫療市場上也是呈不斷下降的趨勢,為什么一直希望接受美國法律慣例的有些血透業內人士沒想過在這方面與國際慣例接軌呢?況且,濃縮液所包含的化學原料氯化鈉、氯化鈣、氯化鉀、氯化鎂和冰醋酸、碳酸氫鈉都是相對便宜的化學原料。
至于血透機,就是胡頌文靠自己手動替代的那個機器,我們看看機電設備市場就能明白,成熟技術、成熟工藝的設備往往非常廉價。這個時代斂取暴利的正常手段是靠新技術,而不是靠不正常的壟斷。
胡頌文透析器的單次成本是10元左右,購買粉劑和純凈水配制透析液、自己購買鹽水沖洗管路、自己購買肝素,再加上近年來大幅降低的輸血器、皮管的費用,一次“胡氏血透”的費用不到60元,僅為在醫院做血透的八分之一。一個月需做13次血透,總共算下來也不到1000元。
2013年3月,央視”經濟半小時“在“315在關注”的專題中播出了“透析之痛”。雖然醫療監管部門沒對陳曉蘭的質疑公開回應,但讓她略感欣慰的是,“透析之痛”還是觸痛了醫療監管部門,只要這種觸痛強推著他們進步,哪怕只是一毫米前行,一切付出都值。
片子播出的效果之一:各醫院最顯著的改進是加強了管理,談”蘭“色變,對暗訪人員嚴防死守。
片子播出的效果之二:有些醫院已經有了整改措施,不再敞開透析液桶蓋。此雖為舉手之勞,但也屬有利于病人的改進。但不是所有醫院都不再敞開透析液桶蓋。
片子播出的效果之三:引起了血透病人的普遍關注。
這是我從事文字工作幾十年來最為艱難的一次碼字,因為涉及大量艱澀難懂的專業知識。好在有陳曉蘭為我普及,而且許多事情是我親眼見證,所有涉及的事實都有音頻、視頻和圖片作為依據。
為更客觀公正,從陳曉蘭這里得到的每一點滴醫學知識在變成文字之前,我都必須到圖書館去查證核實。所以,成就這點文字,查證核實的時間遠大于敲擊鍵盤的時間。
現在的文字,遠沒把陳曉蘭的調查全部呈現,因為有些細節太專業,而且會牽扯到更深、更廣、更多的內容。
2000年4月1日生效的《醫療器械監督管理條列》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關于醫械的法規,只要法規沒有修改或者廢止,就必須不折不扣執行。頒布機關不能既不廢止,又當廢紙一張,任由部門的下位法挑戰國務院的上位法。
監管部門的有法不依,直接把醫生推到了醫患矛盾的風口浪尖。監管部門的瀆職和唯利是圖,不該由一線醫護人員承擔責任。背著沉重黑鍋的醫護人員,沒法像醫療權力部門那樣把自己層層安保起來,對于死傷于利刃血泊之下的醫護人員,我們痛惜。對于被醫院謀財害命的無數弱勢病人,我們更痛惜!
作者簡介:
張敏宴,女,1964年2月6日出生,做過律師、檢察官,擔任過上海區級媒體的負責人,曾任電視、廣播電臺及報刊的特約記者。1992年起在全國各級媒體發表、播出通訊、特稿、專題紀錄片、電臺實播作品及小說,曾獲最高人民檢察院精神文明金鼎獎。現為上海閘北區委宣傳部公務員。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