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雪萊的名字,總是珍藏在我柔弱的內心。我仿佛看到,在一片汪洋似海的水里,他在一葉孤舟上,寫著美麗的詩句,吟著憂傷的情歌。海風,吹拂著他卷曲的頭發,海水的波紋里有他枯瘦的面容。他睜著驚恐的眼睛,斜著頭望著天空的烏云。這是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里的一幅畫面,幽深的時光隧道里,這幅畫面給了我太多的精神慰藉。
為了更真實地走進雪萊,讓我先來講述一個故事。
雪萊從小有一個愛好:用白紙疊成小船放入水中,看其隨風遠去。有一次在河邊,他又想疊一只紙船,但找不到一張紙,于是他就拿出一張5英鎊的鈔票(在當時這是一筆不小的款項),疊成紙船放入水中。
“雨停了,風住了,洗過的天空,一條七彩的虹。我把一只紙疊的小船,小心地放進奔流的溪水中。”每當聽到孩子們唱起這首歌謠,我就會想起自己的童年。在曲峪河的流水里,我放進一只自己疊的小船,看著它隨著水的流動搖搖晃晃,心頭總會有無盡的期盼。我不知道雪萊在期盼什么,他那孱弱的身軀里流淌著怎樣的熱血?
雪萊追尋著精神,視錢為糞土。許多人的回憶錄見證了雪萊溫情、善良的一面:對窮人、對那些處于不幸中的人們,雪萊總是給予最大的同情,見到窮人他會掏空自己的錢袋;冬天到了,他給附近的窮人買來被單和毛毯送去,還給病人送去營養品。看到一個婦女光著腳在石子路上步履蹣跚,他脫下自己的鞋給她,自己則光腳回家,磨破了腳趾。他常常借錢不還,但是自己借給別人的錢也常常不知道索還。
但在我的意識里,紙疊的小船,那是雪萊用詩的思維構筑出來的浪漫。他想把自己搭乘在這只小船上,在水的蕩漾下隨波逐流。他的精神世界無法負載這物欲橫流、世態庸俗的現實社會,只是想一個人靜靜地、孤獨地飄向遙遠的地平線——那里是詩歌的世界,是自由的花園。
印象里的雪萊,總是一個行走的背影。在高高低低的西歐和南歐大地上,他匆忙地行走著,腳步偶爾趔趄,急切而無畏,不知道魂歸何處。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人,走向黑暗盡頭的漫漫光明。這樣的場景,長久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我注視著他走過繁華的街頭,走過濃郁的綠茵,走過滿地黏稠的血液,走過白紗般輕揚的畫紙,走向河流和海洋。天空碧空如洗,于是他走向純凈童話世界里末日的余暉。
中國人很早就知道了雪萊。作為英國卓越的積極浪漫主義詩人,他和拜倫被公認為是十九世紀英國詩壇的兩顆巨星。英國人提起他們的名字,就如同中國人談到李白和杜甫一樣,內心里充滿無比的崇敬。
1792年8月4日,雪萊出生在菲爾德的莊園里。這是一個貴族之家,讓他的童年充滿優裕。他出生的一座二層樓房前,有開闊的廣場、花園和樹林。春天,乳白色的樓房掩映在一片蔥綠之中,秀麗、優雅。童年的雪萊,總是在樹林里漫步,低頭捧讀著心愛的書,以致于上中學時,他就微微駝背。優美的自然環境陶冶著他的性情,貴族家庭嚴苛的法規,卻又不能任其天性自由發展。這種矛盾的成長環境扭曲著他的心靈。1804年,12歲的雪萊進入伊頓中學學習。這所中學以殘酷的懲罰為榮,低年生要為高年生服雜役,如鋪床、提水、擦皮鞋等,若不想盡職,就會遭到懲罰。雪萊深受其害,但卻從未屈從。他躺在河邊,歪著身軀,讀書,傾聽大自然的樂音,直到黃昏。
這是一個劇變的時代。在英吉利海峽彼岸的法蘭西,一個新的共和國和雪萊同時誕生。先進的啟蒙思想和革命的疾風暴雨襲向這個海島之國,社會發生了動蕩和明顯的政治分化,也讓雪萊成為本階級的叛逆,成為現存制度、秩序、宗教、道德和習俗的反抗者。
雪萊是中國讀者最熟悉的外國詩人之一,他的主要作品很早就翻譯成中文,他的“如果冬天已經來臨,春天怎么還會遙遠”的詩句以及他筆下“西風”、“云雀”、“普羅米修斯”等意象,深深駐扎在中國讀者的心靈里。他也因此獲得了“社會主義的急先鋒、天才的預言家、詩壇上的普羅米修斯”等評價。
在紙疊的小船上度過自己的人生,雪萊的婚姻和愛情是脆弱的,經不起大浪的沖擊。和眾多的哲學家不同的是,作為詩人的他,一生始終處于女性的包圍之中,成為她們的精神領袖和愛慕對象。他的一生有許多女人,有名有姓就有六個:大他一歲的表姐哈麗艾特·格羅夫、妹妹的同學、也叫哈麗艾特的十六歲少女、精神導師葛德文的女兒瑪麗、葛德文前妻的兩個女兒范妮、克萊爾、小學教師希欽納……人們對雪萊的批評主要集中于他對愛情和婚姻的觀點以及他同幾位女性的關系。
我搖搖頭,不能按照中國人的道德觀指責雪萊不道德。以自由、平等、博愛為旗幟的法國大革命的精神,不但反映在雪萊的詩歌中,也表現在他的人格上,表現在他對愛情和婚姻的態度上。雪萊所愛戀的對象,大都是孤立無助的弱者,在那些女性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雪萊向她們伸出情感援助之手。他的每一次戀愛,都是他最孤獨、最苦悶、最需要同情和慰藉的時候。他的戀愛以真誠的同情為基礎,也包含著尋求理解和同情的意義。
1814年7月28日,雪萊拋棄了自己的導師葛德汶出逃。同妻子瑪麗,加上自愿追隨的珍妮,三人離開倫敦逃往國外。
1815年末,雪萊完成了長篇抒情詩《阿特拉斯,或孤獨精神》。次年5月,三人又流落到瑞士日內瓦,落腳于城外塞喬亞的英格蘭旅館。旅館位于湖濱,開窗可望到藍色閃光的湖水,遠眺可見墨綠色的山峰,再遠處就是阿爾卑斯山積雪的高峰。雪萊租了一只小船,漂蕩在水上讀書、寫作。累了,他撕下一片紙折疊成一只小船,放進水里。恍惚中,那只小船呈現出似曾相識的笑意與輕盈,在夢境的月光下綻開淡淡的淺笑低眉,還有那盈如輕塵的身影。白云飄逸,清風旌蕩,幽藍的海水波光瀲滟……雪萊突發靈感,揮筆寫出了抒情詩《勃朗峰》、《贊精神美》……
雪萊同瑪麗結婚后,曾在離倫敦不遠的、太晤士河畔的馬洛鎮上買到一所房子。馬洛鎮極小,那里的人對雪萊極為冷淡和懷有惡意。為了排解內心的郁悶,雪萊常常駕一葉輕舟,漂流在筆香河中。這條河的兩岸高聳著山崖,草木蒼郁,風光美麗,撩動他的想象和思緒。他用紙疊起了一只只小船,在投進水的那一刻,他雙手合十,跪在船板上。在靈與光的交匯處,他希望用一種視角折射出太陽的光輝。夜色闌珊,如炊煙陣陣升起,回憶在凄美的詩情畫意中被溫馨地勾起,牽出一簾杏花春雨。在一葉輕舟上,雪萊完成了長詩《萊昂和茜絲娜》。
1818年3月12日,雪萊偕妻子和情人及孩子奔赴意大利,直抵米蘭。一踏上意大利的土地,他無限喜悅,如醉如狂。他在任何地方都不曾看見過這樣明麗的自然景象:天空湛藍、明凈,陽光溫暖而燦爛。海水的上空,鷗群的翅膀接連著翅膀。這異國的詩情畫意,讓雪萊感悟到詩的理想背景。日落前,他在沙灘上漫步。他借助風的長臂執起季節的筆刀,裁下一片藍天作紙,疊一只小船。風撥響輕漫的吉它,吟一支清婉的歌曲,于淡泊寧靜中揚起他美麗的渴望。滯留米蘭期間,雪萊同妻子情人游了一次戈摩湖,他拿出一張紙,卻怎么也想不起怎樣才能折出一個小船的棱角。無論怎么嘗試,都只能停留在開始那兩條自己隱約記得的折痕。
雪萊迷失了折疊紙船的方法,那是因為他被詩的思維方式沖淡了記憶。他寫著長詩《羅薩林德和海倫》,構思著《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這年6月,他又移居卡拉卡拉古浴場。在他的視野里,地平線傾斜了,搖晃著,一只海鷗墜落而下,熱血燙卷了碩大的蒲葉,那無所不在的夜色遮掩了鷗的哀叫聲……眼前的這幅景象宛若一出古希臘神話,開啟了他的靈感,激發了他的斗志。他揮舞著拳頭,孱弱的面容上青筋突起。如此,一個敢于反抗專制統治、不畏強暴、爭取自由解放的普羅米修斯在他的筆下誕生了。這一年,被稱為雪萊創作生涯中的“不可思議之年”,是他的創作高峰期。一只紙疊的小船,終于揚起了遠航的風帆。
這年6月7日,雪萊夫婦身邊惟一的孩子威廉突然夭亡。這一不幸事件,帶走了他們的歡樂和安寧。雪萊把孩子安葬在羅馬墓園中的新教徒墓地。然后,他們遷居于萊洪和蒙特尼羅之間的一所叫伐爾索望諾的別墅。這所別墅坐落在莊園的中央,窗下有勞作的農民的歌聲,夜間可以聽到水車輪子的軋軋聲和灌田的流水聲。一只只流螢,在番石榴的樹籬中間發出閃閃的亮光。這座住宅的屋頂上,有一個小平臺,上面罩著頂棚,四周鑲著玻璃窗。雪萊把它當作書房,從這里瞻望廣闊的鄉村沃野,俯視附近的大海。海上晴空日朗和暴風雨驟襲的壯麗景象,都盡收他的眼底。海水蔚藍,蘊含著生命的輝煌,風在窗外的樹葉間沙沙作響。雪萊擁抱著筆和紙沉睡了,做著夢:他站在海邊,折疊著紙頁,疊出了一只好大的紙船。他乘上紙船,遨游到海洋的深處……清晨,在這個通風的玻璃斗室里,雪萊沐浴著燦爛的陽光和和煦的暖風,寫完了《欽契》的絕大部分。
雪萊迷戀著這樣的風景,喜歡攀登圣米利阿托山俯瞰全城。紅色的屋頂,襯托出黃色的阿諾河的流水。它奔騰不息,穿過密集的房屋和橋梁,流向遠方的青山。雪萊將雙臂環抱在胸前,在阿諾河邊的林間漫步,獲取詩的靈感。一天,暴風驟起,雷電交加,雨雹齊下。他處身林畔,感受著大自然驚人的威力。突然,他鼓起勇氣,在暴風驟雨中疾走奔跑,吶喊咆哮。回到寓所,成了落湯雞一般的他顧不上換衣沖洗,一口氣寫出了《西風頃》。這首抒情杰作,開篇就有非凡的氣勢: “哦,狂暴的西風,秋之生命的呼吸/你無形,但枯死的落葉被你橫掃/有如鬼魅碰上了巫師,紛紛逃避……”
對于西風的偉力,雪萊深表羨慕。他渴望成為枯葉、浮云、波浪,化為一只小船追隨西風。他要在強大西風的召喚下,重新鼓舞起往昔的反抗精神。
冬天,雪萊的腰痛病復發。他無法抵御從亞平寧山吹向佛羅倫薩的寒風,遵照醫生的囑咐,于1820年2月全家移居比薩,在那里創作了《含羞草》和《自由頌》。在《自由頌》中,雪萊受到歐洲革命形勢的鼓舞,熱烈地歌頌了西班牙愛國者的英勇斗爭。
6月,雪萊曾在萊洪小住過一段時間,寫出了那首著名的抒情詩《給云雀》。他以極為敏感的心靈,在云雀的叫聲中,領悟出一種和諧的、超越一切的非凡境界。他在詩中神話了云雀的樂音,把云雀的歌聲傳誦給人類:“只要把你熟知的歡欣 /教一半與我歌唱/從我的唇邊就會流出 /一種和諧的熱狂/那世人就將聽我,像我聽你一樣。 ”
然而,生活畢竟不是紙疊的小船。從精神層面上看,雪萊依仗著他用紙疊成的小船跨越了生命的極限,可是在現實中卻無法承載著他走得更遙遠。1822年7月8日,雪萊乘坐自己建造的小船“唐璜”號從萊杭渡海返回勒瑞奇,途中突遇風暴,雪萊以及同船的人無一幸免于難。
雪萊死了,年僅29歲。29歲的我,才剛剛拿起筆小心翼翼地開始創作,而雪萊,就已經著作等身,享譽全球。這讓我如何不敬仰,如何不汗顏?
雪萊帶著秘密死去。不給任何人以暗示。他是在船上死去的,攜帶著人生的憧憬,夢幻,還有無數曾追隨他的女性……他是一只紙疊的船,紙疊的船載不動沉重的誓言,只有在船上編織著純凈華美的夢。
按照托斯卡納當地法律的規定,任何海上漂來的物體都必須付之一炬,雪萊的遺體由他生前的好友拜倫及特列勞尼以希臘式的儀式來安排火化。他們將乳香抹在雪萊的尸體上,在火中灑鹽。次年一月,雪萊的骨灰被帶回羅馬,葬在一處他生前認為最理想的安息場所。
“現在我卸下,我的世界/很輕,像薄紙疊成的小船/當冥海的水波,漫上床沿/我便走了/飄向那永恒的空間”這是中國詩人顧城《最后》里的句子,在我的意念里,是他傾注了生命的熱情,費盡心思為雪萊寫出的頌歌。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