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明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天,在四川遂寧老家沒什么出路的王本余決定外出。臨行前,按照當地傳統,照例找“瞎子”算了算。“瞎子”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出門不要往北走,往北走三朋四友要害你,你要出大事……”沒討到吉利,王本余笑了笑,回家后,打好包裹,帶著“老婆”和養女,踏上了去往石家莊的路。這一年,是1991年。三年后,算命先生一語成讖:與他同住的李彥明殺人潛逃,他被抓走判了死緩……就在他坐牢18年,快要刑滿釋放時,北京公安派人來內蒙古監獄找到了他,說真兇李彥明抓到了,他清白了。
18年來,從40歲到58歲,王本余已習慣坐牢。
A脫罪
真兇在京落網
真相來得突然
2012年,伊金霍洛,內蒙古第五監獄。
一群囚犯擠在狹窄的牢房,空氣齷齪,但王本余覺得正常。
18年來,從40歲到58歲,王本余已習慣坐牢。當初的被冤枉強奸殺人,讓他痛不欲生,現在早已麻木。就像一塊傷疤,最初總要撓,久了也就忘了。
可生活注定不會永遠平靜。這年7月,監獄民警突然找他:“王本余,跟我走。”
在會客室,他看到幾名警察,口音京味十足:“我們是北京市公安局的,你的同案犯李彥明被抓住了。”
“他又犯了啥罪啊?”王本余有些好奇。
“這個與你無關,只對你有好處,沒有壞處,該說啥你說啥……”來人的語氣不驚不詫。
事發過程早已說過很多遍,王本余就像竹筒倒豆子,警察不得不頻頻打斷,讓他說慢點。18年來,他跟包頭市東河區公安分局民警說過,跟看守所民警說過,跟法官說過,跟監獄警察說過,跟同監舍的囚犯說過……但似乎并沒有人相信他。而這次,在18年后,卻從北京跑來幾個警察,主動聽他說。他有些激動。
說完,簽字,按手印。他隱約記得,那天在回監舍的路上,似乎有些陽光。
根據警察建議,王本余決定再次申訴。這次,監獄也非常支持。監區長陳強說,咱們有復印機,我給你多印幾份,內蒙高院、包頭中院都寄一份,讓他們都知道。
兩個月后,又有人來找他,也是北京來的,檢察院的。來了四五個人,王本余再次把過程重復了一遍,錄了音。
2013年2月,內蒙古高院來人了。他們找到王本余,詳細了解了當年的情況并作了記錄,然后走了。
三個月后,內蒙古高院法官再次來到監獄會見王本余,這次,一同來的還有三名法醫。法醫帶來一個模子,讓王本余用嘴咬,留下牙印。咬模子時,王本余又想起當年審訊他的民警。強光燈下,民警讓他張開嘴,仔細看了他的牙齒,然后告訴旁邊的民警:“他有兩顆虎牙,被害的女孩臉上那牙印就是他咬的!”
想起這些,王本余對著模子狠狠咬了一口。
王本余至今也不知道法院為什么要取這個牙印,也不知道女孩臉上的牙印為何與自己扯上關系。
等待很漫長,接下來的日子,仿佛比過去的18年都漫長。
2013年7月22日,吃了午飯后,監獄民警來叫他:“王本余,打好行李,準備出獄!”
王本余像聽到了炸雷,呆呆地沒有動彈。
“還沒改判啊?”“真的要放你了。”民警的重復,讓他知道這是真的。“你在包頭有親戚沒有?”“有個表弟……”民警撥通了王本余表弟的電話,讓他在當天零點前,來監獄接王本余。
民警把他帶到禁閉室隔壁的辦公室,這里已經有一男一女。“我們是內蒙高院的。”年長一點的男法官說,隨即念起一份文件:“……以前的判決,全部撤銷,案件交包頭市中級人民法院處理。”
隨后,王本余走出監獄大門。
B賠償
獲賠150萬元
法官說“別再找麻煩”
走出監獄大門的一剎那,他忍不住回頭望望,卻突然有些落寞:在這里已經習慣了,每天按時勞動、學習、休息……現在突然出去,以后怎么生活?
包頭市中院的王副院長和一名審判長,已在門外等候。“現在自由了,以后有什么打算?”王副院長問王本余。
“我要感謝政府,要感謝高院領導,特別感謝我們監獄長和監區長,給我平反。以后回老家,平平安安生活。”王本余說著話鋒一轉:“但坐牢18年,我已經老了,以后經濟上也沒有著落……”
話沒說完,被王副院長打斷:“這些你別擔心,我們會考慮的。”
表弟開著一輛轎車來接他。王本余很驚詫,18年前,轎車可是當大官的人才能坐的。
表弟要接他回去,但王副院長拉住他。“我們先去吃點飯。”“我不餓。”王本余非常激動,做夢都沒想平反后還有法官請他吃飯!
“酒席辦得挺好,可能要花好幾百塊錢。”王本余至今仍受寵若驚。
表弟家住包頭。踏進表弟家門,王本余覺得富麗堂皇。地上鋪著地磚,墻刷得雪白,頭頂的吊燈有好幾個燈泡。電視也那么大,坐在沙發上,用一個小玩意就能換頻道,電視機上換頻道的轉扭都沒有……
晚上,沒找到電燈開關拉線,表弟幫他關了燈。監獄睡覺是不關燈的,關了燈,他反而失眠了。恍惚間,他想到了父母妻女……想著想著,突然一激靈,猛地睜開眼,天亮了!
怎么沒聽到監獄的起床鈴聲?完了!他一下坐起來,看了看房間,這時才想起,我這不已經出獄了嗎?他自嘲地笑了笑,穿衣,起床。
2013年9月,時隔19年后,包頭市中院重新開庭審理王本余案。一周后,法院宣判:不構成強奸殺人,但構成包庇罪,判刑3年,但因為服刑期已滿,立即釋放。
王本余在判決書上蓋了手印,表示不上訴。
10月中旬,開始談國家賠償。
按照182.6元一天算下來,一共一百零幾萬。加上與養女分離,與父母永別等等精神損失費,一共140萬。算完后,王本余說:“能不能再給我10萬?你看,我現在身體又多病,回去房子也壞了……”
“你能不能保證以后不再找麻煩?”
“再多給我10萬,以后絕不再找任何麻煩。”王本余保證。
2013年11月4日,150萬元國家賠償,打進了王本余的賬戶。
經過法院協調,11月8日,王本余在包頭還拿到一套50平方米的廉租房鑰匙。
C現狀
身上留傷疤
門檻被踏平
得到賠償后,他借了些錢給表弟,后來又花50萬在老家四川遂寧買了一套房子。
今年1月4日,王本余回到遂寧老家,第一件事就是到父母的墳前磕頭,然后在破舊的三間瓦屋四周轉了一圈。“實在不想進去,怕看了傷心。”
這三間瓦屋是王家的祖宅,王本余和兩個弟弟兩個妹妹都是在這里出生和長大。因為家里窮,王本余一直沒有娶到老婆。1989年,一個叫吳常慧的女人帶著兩歲的女兒,從山東來到這里,在沒有辦理結婚證的情況下,和他共同生活了三年。1991年,37歲的王本余帶著她們去河北打工,打工期間吳常慧和別人跑了,他不得不離開河北到內蒙古包頭市打工。
王本余清晰地記得,1994年的12月15日,對于他來說,這是一個黑色的日子。這天,一個在貨倉卸貨認識的河北籍裝卸工李彥明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當天下午5時許,在包頭以蹬三輪車為生的王本余剛回到出租屋,同睡在一張床上的李彥明就告訴他一件大事:“我殺了個小女孩,你不要報案,否則下場和那個小女孩一樣。”聽到這事,王本余當時就蒙了。
據王本余回憶,他沒有看清死者的容貌,只看到一個穿著花衣服的肩膀。“他先是威脅,接著就跪下來求我,說只要不報案就不會有事。”
當晚9時許,王本余蹬著裝有小女孩尸體的三輪車,李彥明坐在三輪車上,到離出租屋十多里外的郊外拋尸。對于如此愚昧的行為,出獄后的王本余感慨萬千,“我真傻,這注定了我將很難洗去嫌疑。”
第二天清晨,李彥明不見了。當晚,因有強奸殺人嫌疑,王本余被包頭市公安局東河分局民警帶走。
“我只顧蹬著三輪車,尸體連挨也沒挨。審訊時,我說是李彥明干的,可沒有人信。”事隔多年,王本余依然有些納悶,“李彥明河北老家的詳細地址我交給公安局了,也不知公安局到底去查了沒有?”
提及當年被審訊的事情,王本余立即顯示出痛苦的表情,他擼起衣服露出身上的傷疤,指著無法伸直的左手食指說,“這是審訊后留下的”。
王本余對現在的物價之高始料不及,“物價太高,在遂寧市區買一套80平方米的兩居室二手房就將近花了我50萬。”談及養女,他感慨道,“孩子跟著我沒少吃苦,我入獄后她一直在內蒙古孤兒院長大,現嫁到福建,不過我出獄后給她3萬塊錢,不枉父女一場。”隨后,他說道,“一個人守著一個空屋子啥意思,現在最要緊的是想找個老伴。”
小妹王秀蘭最心疼大哥王本余,說起大哥的悲慘遭遇時,不停抹眼淚,“賠點錢有什么用,一個人一生就這樣毀了,人一生有幾個18年啊!”
2014年4月6日上午,王本余在老家遂寧船山區新橋鎮鎮上買來幾摞紙錢、兩根蠟燭和一掛鞭炮,為父母過清明。在父母的墳前,他小心翼翼地撥弄著已點燃的紙錢,目光停留在燃起的火焰上。“這是我出獄后的第一個清明。去年7月我被釋放時,母親已在11天前去世,她是帶著怨恨和遺憾走的。”
坐了18年牢出來的王本余,現在成了香餑餑。妹妹放出話,說哥哥要找對象。一時間,媒人踏平了王家的門檻。
(摘自《華西都市報》《法制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