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一個人的身體器官就好比機器,在歲月里折舊,到最后,宣布徹底報廢,沒有再修理修復的可能。
所有的時間,哪怕是最有情的光陰,其實都是食人獸,一點一點吞噬著你的生命。當一個人開始懷舊,過去的時光還不一定是灰色的,反倒是現實有些灰色了。友人老魯住院后,在病床上絮絮叨叨懷舊,老魯說,真懷念那些生龍活虎的年代啊,以為身體真是鐵打的,不懂得愛惜,輕狂歲月透支耗費著身體。哪知,鐵打的身體早已悄然生了銹,這一次,疾病像是養在身體里的一只老虎,養虎為患的那一天說來就來,恩將仇報,張開血盆大口,要吞噬了老魯。
老魯再也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深夜里噩夢連連,夢見死神揮舞著腳鏈手銬朝他撲來。在醫院那樣一個環境里,其實不適宜安慰人,一個眼神往往是最好的撫慰,潛臺詞是:你懂的,我們與你在一起,對你不放棄不拋棄,家里事江湖事不要再擔心,一切放下,聽從醫囑??纯茨切┐┌状蠊拥尼t生,腳步像貓一樣輕盈,還要嚴嚴實實戴上口罩,其實就是盡量減少語言,讓你感受到生命的神秘,疾病的陰險。
兩年前,老魯便從酒肉江湖里抽身而退,開始跑步健身,爬山,早晨起床,喝一杯水后就在客廳地板上做俯臥撐。在我們幾個吃貨的飯局上,還保持著對人生的狂妄,但老魯的身影幾乎絕跡了。有一天早晨起床,老魯感覺肝部隱隱生疼,這樣的感覺此前也有,但他總覺得沒事兒,自信一個強壯的身體能夠抵擋。結果去一檢查,醫生便面無表情地偷偷告訴他老婆:晚期肝癌。老魯這個絕頂聰明的人就在于,他當天下午就從親人們的眼神里明白了自己的病情。經歷了手術后痛苦的化療放療,老魯已經相當虛弱了,看著他躺在病房里如瘦猴的樣子,我泛起的,是對一個生命無力拉扯的痛楚。
當老魯被送進ICU病房,看見他渾身插滿了各種管子和儀器,像一個返回地球的宇航員,我在門外突然笑出了聲,這是對生命發出的冷笑。我們絕大多數人,都要經歷這樣一個生命的黑暗隧洞,只是被我們平時忽視著、遮掩著、敷衍著。
最終,老魯走了,幾個平時和他來往的友人在他墓地前再次喝了一次酒。我們把酒潑在地上,在心里輕聲喊,老魯,老魯,起來,把這最后的酒喝了,暖暖身子,那邊的冷氣流太多。
疾病一直藏在我們的身體里,像壞天氣一年之中總有幾次,當你每次走進醫院,都是一次善意的提醒,讓身體和靈魂和和氣氣同行。
人這一棵脆弱的蘆葦,哪一次的狂風暴雨讓生命萬劫不復,哪一次的疾病會徹底擊垮了你,沒有一個懸掛在墻上的具體時間表。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在生命沒有枯萎的日子里,能搖曳就搖曳吧。
(摘自《南方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