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一本薄薄的《牡丹亭》,化作了伶人們多情的眼神、優美的身段,伴著那婉轉的昆腔清水調,竟不經意流轉了七百年,歷經滄桑,躲過戰火,擠過城市的喧嚷,來到我面前,叩開了我的心扉,讓我觸及了那些遙遠的、塵封的歷史,感懷柔美卻又滄桑頹圮的江南,靜靜悄悄地愛上了一個故事、一個地方和一種無奈的感傷。
一枝梅,一枝柳,那是《牡丹亭》的魂。七百年來,這出戲的戲本改了又改,布景、戲服變了又變,伶人換了又換,唯一不變的就是那梅和柳。杜麗娘惜春游園,遍地的杜鵑、荼蘼、芍藥、牡丹,她卻獨愛那一株梅,發愿死后要被葬在那梅樹下。于是柳夢梅的夢里才有了不曾相識、攜梅淺笑的她,于是她的夢里才有了素昧平生、執柳邀她賦詩的柳夢梅,才有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傳唱千古的《牡丹亭》。“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杜柳的愛情,被那一紅一綠的梅與柳緊緊地牽連在一起,植根在那溫婉多情的江南,深深吸引著我。
于是我尋到江南,步入那些精致的園林,尋那藏著麗娘畫匣的太湖石,尋那柳郎曾踱步的后園,就像杜小姐獨自到園林尋她的夢一樣。繞過花徑,我在一處池閣前駐足,望見那閣里陳舊的臥榻、桌椅——靜靜地,與我隔著一道刺眼的警戒線,在那里落寞地任憑灰塵鉆入自己身體里的每一道縫隙。它們像是在用無比幽怨的眼神凝視著我,就像杜麗娘臨死前,口中念著“奴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時,望著窗外的那種眼神。我微微顫抖著,明白我心中的那個江南,已然是過往了。物是人非,風物景致依然,當年那些人卻不見了,那些絲竹歌舞、吟詩作賦、賭書潑茶的生活也隨他們逝去了,只剩這些園林伶仃地殘存在城市的匆匆與喧囂里。
這讓我想起周莊茶樓的戲園。當臺上的伶人用細膩輕柔的腔調唱起“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時,我轉頭四望,周圍的人無一不在自顧自喝茶和說笑,留心看戲的卻寥寥無幾。我看著那女子帶著木然的表情垂下水袖,不禁一陣嘆息。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在海外演出時場場爆滿,而在國內,一樣的劇目,一樣的昆腔清水調,在這里卻是這般被冷落,即使是免費的演出,也依然求不來人們哪怕是冷漠的一瞥。
一曲終了,走出茶樓,踱在周莊小河邊的青石板路上,岸邊的柳還像幾百年前那樣在江南濕潤的風里擺動,當地人也都還說著和昆曲里一樣的吳儂軟語,只是他們的心緒再也沒有隨著那柳枝蕩漾。他們冷落了七百年前從昆山飄出的樂曲和它傳唱的那些故事,忘了前人的那些閑情逸致。在船上,我問撐船的婦人能否給我們唱支船歌,她冷冷地甩給我一句:“二十塊。”
我只能無奈地苦笑,當那些曾經的生活樂趣成為心為形役的金錢交易時,我那夢中梅紅柳綠、詩情畫意的江南呢?——她隨歷史一起隕落了,在歷經輝煌之后,一起被塵封在那個回不去的時候,獨留她的魂,在后世立成一株株梅柳,歷經滄桑變幻,然后成為從不被人們在意的路邊凡景。一如在豆蔻年華香消玉殞的杜麗娘,身被埋在梅樹旁,連魂也被囚在陰司的牢獄里,留下的只有畫匣里那一幅她含淚自畫的春容,不被人知曉,只寂寞地等待她夢中的“那生”去開啟。
我忽然明白她在黃泉下三載苦等的孤獨,明白她的香魂被判官開恩放回凡間,卻只能躲著日光,在夜間游走的凄楚。這樣遭遇的,何止杜麗娘,江南何嘗不是為此心碎,昆曲又何嘗不是因此而惆悵?如今我們所見,也只是當年它們自畫的春容。我們自作多情地對畫玩味,卻不知畫中人帶著如花的年紀在梅樹旁骨冷肌涼的哀傷。
當歷史隕落,被人們漸漸冷漠和遺忘的時候,我們還剩下什么?是啊,我們還剩下很多——江南還是江南,昆曲的旋律也還未改,山湖、園林、廟宇、亭臺,一切都還在,人們靠它們發展第三產業,靠它們拉動經濟增長、過上富足日子……只是梅柳呢?江南的魂呢?她的軀體尚在,并被人們欣賞贊嘆,而魂魄卻只能在人們的漠然中孤獨地游走和啜泣。飛速發展的旅游業讓越來越多的人慕名到此,然而真正懂得這里,能撫著她心上的傷痕,傾聽她的哭訴,愛她深入骨髓的人,能有幾個?杜麗娘的命運,竟如此地契合了江南的命運、昆曲的命運。她所鐘愛的梅與柳,終究從江南的映像變成了江南遠去的背影。真正的江南,或許只能用輕撫那些枝條、那些花朵,用追溯那些綠與紅的倩影與幽香去回想了吧。
所幸麗娘的肌骨是因為等待著柳郎的出現而不腐朽的。我相信江南亦然,昆曲亦然,縱使隕落,也依然守身如玉,固執地等待著,等待一個懂她,與她惺惺相惜、心心相印的人來贈她一枝柳,指引她的靈魂與軀體再一次融合,還世界一個重生的動人江南。
“忙處拋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江南,我尋著《牡丹亭》的裊裊余音,和柳夢梅一樣打這里路過,在夢中遇到攜梅淺笑的你,對著你灑滿淚的丹青千呼萬喚,與你夜夜幽期。但我或許終不是你的柳郎,因為我只能空嘆你墓旁梅花的凋落,卻無力去掘開那墓,圓你魂歸的夙愿。即便如此,我也要做那個惜你憐你的石道姑,靜居在為你而建的梅花庵,撫慰你的香魂,為你守著雪肌玉骨,為你守著你心愛的梅樹,陪你等那個讓你魂牽夢縈,讓你一夢而亡,又讓你重生回陽的柳郎。
梅柳何處,麗娘何處?牡丹亭何處?江南又何處?
我發出這樣的吶喊,卻又被淹沒在人們的匆匆里……
學校:湖北恩施州恩施高級中學
導師:向昌茂
點評:“一枝梅,一枝柳,那是《牡丹亭》的魂”,作者尋著《牡丹亭》的裊裊余音,一路尋覓,江南還是曾經的江南,昆曲還是曾經的旋律,然而,風物景致依舊,卻物是人非,在社會經濟飛速發展,喧囂的塵世里,又有誰真能懂得江南、懂得昆曲,而任留它們的魂魄“在人們的漠然中孤獨地游走和啜泣”。文章以《牡丹亭》為切入點,縱談傳統文化在當代的困境、沒落,“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等唱詞信手拈來,文風古雅,同時,在不緊不慢的行文中,作者的思索,也催人反思。(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