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弟

陳再見

弟弟比哥哥先結婚。

怎么說呢？這其實也不算個事。起先家人也是有考慮的：哥哥還沒動靜，弟弟盡量得等一等。但是，等不了了，那個女孩的肚子逐漸大了起來。他們也是厚道人家，凡事都想著別對不起人家?！拔以缯f了，結吧，有個屁關系?！备绺缯f。弟弟也不言語。全家人在一起，拍了板。

后來有人說起，“嗨，這個做弟弟的，就這么急，也不等著點當哥的?！比思乙彩前腴_玩笑。哥哥聽了，笑著，說哥弟倆不應該計較這個。一次，兩次，三次，哥哥就不想應付了，他懶得笑，也懶得回答。就這么不笑不說，他的表情便僵硬了起來。于是人們就說：“弟弟先結婚，哥哥嘴上不說，心里還是不舒服的吧?！?/p>

哥哥心想：“個屁?！?/p>

一家人還是那么的過。哥弟倆按部就班，每月交給家里的錢也一樣多。哥哥在水站送水，弟弟在縣郊職校當老師。哥哥有時也給職校送水，遇到弟弟的同事，他們倒也十分熱情，非要留著哥哥喝口茶，抽根煙，然后說什么“我和你哥哥挺熟的，也是哥弟相稱。”哥哥呵呵笑著，糾正道：“我是哥哥。”“哦，這樣啊，看不出來啊，他看起來比你老成多了?！?/p>

弟弟高大，穩健，是個人物的樣子。哥哥呢，水站送水的活不好做，電單車滿縣城跑，頂著烈日風雨，自然黑瘦。當然，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弟弟會說，哥哥不會說。這會不會說話太重要，就像馬兒會不會跑，區別很大。比如一家人說事，哥哥說十句，家人也不一定靜下來細聽，但只要弟弟一開口，其他人立馬就噤了聲。

總有一些自卑吧。哥哥倒是不想跟弟弟比什么，他知道比弟弟厲害的人，縣城里也大把人在。人比人，氣死人?？筛绺绮槐?，別人會幫著比?！斑@不，弟弟先結婚了，哥哥還打光棍，話說回來，他們哥弟倆真不像哥弟倆?！鳖愃频脑捀绺缙鋵嵲缇吐犝f。很小的時候，哥哥還會追著父母問：“我是不是你們親生的啊，街上的人說我跟弟弟不像?！倍嗄旰罂?，其實哥哥跟父母像些，反倒是弟弟跟全家都不像，他便懷疑弟弟不是他們家的人，或許是父母撿的，或許是別人家送的……但都只是心情糟糕的時候想一想，他也不希望弟弟是別人家的，弟弟在縣城其實也干出了一些聲望，給他們家增了光的。

弟弟除了教書，還寫文章，縣上的報紙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登弟弟的文章，甭管寫的是什么，哥哥沒看，也看不太懂，但哥哥看著弟弟的名字印在那上面，就覺得神奇，覺得臉上有了光，送水的時候，遇見顧客人家看著報紙，他會上前硬著把報紙翻到副刊版，指著說：“我弟弟常在上面發文章的。”如果湊巧那天的報紙還真登了弟弟的文章，哥哥更是喜出望外，“看看，這個就是我弟弟，看看，寫得怎么樣，大作家的手筆吧。”聽者無不肅然，“真的啊？”“我騙你干嘛啊，真是。”他把空水桶扛上了肩，走的時候還吹了口哨。轉而又想：報紙上的名字要是他，那多好啊。哥哥羨慕也好，嫉妒也好，只是，他沒法改變現狀。

哥哥木訥，但也交了一幫朋友，他們雖不像弟弟的朋友那樣，個個西裝皮鞋，一表人才——他們大多也是送水的，有的送氣，還有幾個在北門市場打零工、開發區拎沙袋的……沒事就約一起到迎仙河邊吃大排檔。他們愛喝酒，唯哥哥滴酒不沾。本來一個不喝酒的人怎么可能和一群酒鬼混得好，沒別的原因，就是哥哥愛埋單。哥哥也不是多么大方的人，不大方倒不是不想大方，而是沒那么多錢大方。但哥哥只在一件事上大方，那就是和朋友喝酒的時候，久而久之，只要是在一起喝酒，就該等著他埋單似的。事實上，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多。每次在一起，朋友們就難免拿哥哥說事，其實也是勸導，他們說：“趕緊的，找個女人結婚。”又說：“你們哥弟拿回去一樣多的錢，你是養了父母，你弟呢，還養他的老婆，等于，你也養著你弟的老婆，這不合算吧?！痹僬f：“你就不該拿錢回去的，你請朋友們多喝幾次酒，是吧，來……”

哥哥總是笑而不答，但也不是就沒往心里去。朋友們說的其實也句句在理。哥哥一天忙下來，最累的是人，最臟的便是一身衣服，隔出幾米遠都能聞見汗臭。就那一身衣服，弟婦還偏偏不洗，甚至都懶得動。哥哥把衣服扔在檐下，隔一天，它們還在檐下，活像一堆破爛衣裳，越發的散發臭味。哥哥還得自己洗。當然，這事倒也不是天大的事，或者是弟婦忘了，或者是弟婦不便洗大伯的衣裳，尤其是內衣褲……哥哥也是理解的。后來讓哥哥生氣的是，弟婦不但不洗哥哥的衣服，連父母的衣服也不洗了，就洗他們夫妻倆的衣服，洗好，兩套衣服還高高地晾在天井上，迎著風，曬著九月的陽光，活像他們小夫妻就站在門前，趾高氣昂的樣子，像雙人舞。哥哥能干什么呢？他看著母親重新蹲在天井邊洗衣裳，跟沒娶兒媳婦那會一樣，他搶回自己的衣服，不讓母親洗，他說他自己洗。母子倆這么一搶，顯得悲壯，哥哥都快落下淚來了。

有一天，哥哥做了一件解氣的事，他把陽光下曬得干翹翹的弟弟和弟媳婦的衣服，一件一件扯過來抹了一把汗。那些和弟弟一樣干凈的衣服，一下子便黑一塊灰一塊了，自然也沾上了難聞的氣味，屬于哥哥的氣味。哥哥這么做，也是一時沖動，氣頭上來，還沒想到接下來的危險。至于怎么應對弟弟和弟媳婦，哥哥壓根沒想過。在這之前，哥哥無法想象和弟弟翻臉爭吵的樣子，他甚至無法想象弟弟生氣的樣子，弟弟似乎從來就沒生過氣，他臉上的表情一直是那么和藹，卻又是那么不容侵犯，弟弟從沒和家里人和外面的人翻臉吵架的時候，至少在哥哥的印象里是這樣。比如哥哥一氣之下做出的事情，哥哥就堅信弟弟一定不會這么做，弟弟是穩健堂正的人，做的都是光明的事，都是大事。這么說，哥哥開始后悔，感覺自己是個不穩健堂正的人了，至少不該因這么點小事而和弟弟結下怨恨吧。

事情倒沒有哥哥想象的那么壞，但哥哥還是一整天不敢回家，晚上回去時，也不敢看弟媳婦的臉。天井上的衣服又洗過了一遍，還沒干，又在天井上晾著。家里的氣氛還是讓哥哥感覺到有點不一樣。弟媳婦沒像往常那樣，叫大伯吃飯，她是上過大學的人，她會說：“大伯，用餐啦?！边@剛開始很讓哥哥不適應，一時之間也聽不明白。哥哥聽見弟媳婦在打電話，說最近單位事情多，家里的事情也多，煩死人了。哥哥一聽就知道家里的事情指的就是那事吧。弟媳婦過門后，流了產，弟弟托關系把她弄到工商局上班，但她從不往家里拿錢，不僅如此，她還要弟弟給她家里拿錢，逢年過節啥，她也會把弟弟先拉到她娘家去，弄得弟弟不像是娶了她，倒像是她娶了弟弟。

“不知道是誰哦，這么缺德？”弟媳婦還在說電話。

能猜到弟媳婦在和弟弟通話。

弟弟沒在家，一到晚上，弟弟總有很多應酬，和弟弟相處的都是縣城里的人物。因為弟弟不在家，哥哥倒松了口氣，他洗澡，胡亂吃了飯，想著溜出去，找他的朋友聊。父母看著電視，是一出家庭婆媳爭斗戲，不知怎么，最近電視里老是這樣的劇情，父母也喜歡看，經常還發出感慨：“棚頂上有棚下也有啊。”意思是，戲臺上有的事，戲臺下也會有。哥哥再笨也聽得出父母的意思。“看在阿宇的面子上。”他們會說，他們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似乎如果是哥哥的媳婦這樣，他們絕不會輕易罷休一般。哥哥這么想，感覺父母整天守著一個電視，太窩囊。哥哥不想呆在家里，越來越不想。

“是你嗎？”正當哥哥擦了嘴，往外走，母親湊過來低聲問。

“什么，媽你說什么？”

“哦啊，那算了，你有事啊，去吧?！蹦赣H重新坐下。

“她剛才鬧了一會?！蹦赣H回頭，聲音更小了。

哥哥假裝不明白，他大聲問：“誰?。俊?/p>

就這一聲，把弟媳婦引了出來?；蛘叩芟眿D早就站在房間的門口，看著這對母子怎么演戲了。弟媳婦說：“就沒見過這么惡心的人。”

“說誰??？”哥哥又問。

“誰做的就說誰。”弟媳婦趨前一步。

“做什么了，這。”

“誰做的誰心里清楚。”

“不是我?！备绺缯f出這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真是一個膽怯的人，他不敢承認。

“好啊，那就誰做的誰死?！?/p>

“咦，怎么這樣……”母親說。母親從來忌諱一個“死”字。

“慢慢說，一家人的，咒死不好。”父親也說。

“不是一家了，我們就此分了吧?！钡芟眿D甩頭就進了房間。

哥哥也快步出了門，但他更多的像是在逃離。哥哥后悔了，這事弄得有點大，他不知道往下會如何發展。弟媳婦說到分家，倒讓哥哥知道這事像是蓄謀已久。弟弟結婚后，就在中心區供了一套房，交了首期，用的是弟弟的錢，也有家里的積蓄，本來說好是全家搬過去的，舊屋可以出租給人開農家樂。哥哥那時覺得弟弟感慨，自己提出來想繼續住在舊屋里，父母隨弟弟去住新房。弟弟說那哪行呢？咱們是哥弟。哥哥還是堅持。他心想，正因為是哥弟，他才不能住弟弟的新房。如今弟媳婦這么一說，似乎連父母都不讓搬過去住了，那新房早就計算好是他們夫妻倆的小天地了。

這是弟媳婦的計算倒也罷，要是弟弟的計算，或者是他們夫妻倆的意思，就有些可惡了。

家最終還是沒能分成。弟弟回家開了個家庭會議，說話之前，弟弟先聲明：“我真不想在家里說這樣的話，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天大的事情一樣?！蹦且馑?，似乎事情遠沒必要發展至此，需要弟弟來開會解決的程度。弟弟旁敲側擊，在責怪哥哥。哥哥不知道說什么好，本來就不會說，在弟弟面前，更說不出來話。

“分家的事，她不該說。”弟弟說著看了弟媳婦一眼，“沒影的事，房子裝修好了，爸媽一起搬過去，還有哥，你怎么考慮的？”

“我不干?！备绺缯f，他低著頭。像是小時候，父親叫他們哥弟倆去干活，弟弟說還有作業沒寫，父親說那當哥的去吧，哥哥那時也是低著頭說：“我不干?！泵獠涣说陌じ赣H一陣揍。似乎現在也怕弟弟會打他一般。但弟弟怎么可能呢，弟弟連再問一句的興趣都沒有，弟弟說：“那好吧，爸媽過去。”

“我們也不去了?！备改笌缀跏峭瑫r說，看樣子像是之前就溝通好的，或者心有靈犀，突然間就做出了一樣的決定。

“怎么都這樣？”弟弟站了起來，似乎拿這一家子沒法子的樣子，似乎他就為一家子大事小事操碎了心一般。

“哥，你也老大不小了，別做些小孩子才做的事。”

“個屁?！备绺缭谛睦锿盗R，但他卻不知道怎么回答弟弟。

于是，拿他們小夫妻的衣服抹臉的事，哥哥就算默認了。

最終的結果，父母堅持不去新房住。這點讓哥哥既是擔憂又是歡喜，擔憂是，父母不去，正好應了弟媳婦的意思；歡喜則是父母原來也不糊涂，知道用行動表達不滿。父母這么一弄，外面的人總得問起來的，兒子買新房，怎么不去住的？說著說著，難免就會說到弟媳婦上去，于是一陣沉默，“唉，這個女人啊，不簡單?！蹦赣H說。外人不問其他，也明白期間的糾葛了啊，家庭里的事，哪一家不是一個樣。

哥哥越來越覺得，所有的矛盾，其實都發生在弟媳婦來了之后。

弟弟和弟媳婦搬走后，便很少回家，但錢還是照樣給回來。哥哥很少去弟弟那，有時候送水過去，弟媳婦倒是不計前嫌，熱情地要留大伯坐會、吃個飯。哥哥通常都沒答應，“還有別的地方要送呢……”哥哥匆忙離開，好像沒辦法坦然面對他們，曾經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一般。弟弟的新家自然比舊屋好看，又大，裝修又好，而且很潔凈。哥哥知道弟媳婦是一個很愛干凈的女人，甚至于都有點潔癖。哥哥怕弄臟了他們的沙發，也怕身上的汗味攪亂了他們新屋的清香。哥哥倒像個鄉下親戚到了城里。再叫送水時，哥哥便假裝忙碌讓其他工友送去。這樣也有壞處，工友一送完回來，無不揶揄哥哥一陣：“瞧，你弟，住的那是多好的房子，發達了是吧，就留你們幾個住舊屋啊?！薄澳慵业奈莶排f呢……”哥哥回。晚上喝酒時，他們又是說起弟弟的新房子，中心區，小花園，十三樓，三房兩廳，一百多平米啊……最后還都得意味深長地加一句：“你啊，當哥的，還是你弟精，凡事都搶在你前頭，娶老婆是，買房子也是，將來生了孩子，還得叫你大伯呢……”

“個屁。”哥哥笑著，看樣子像是一個很豁達的人。

不可否認，弟弟的生活是越來越好了。弟弟在幾年之內升了職，想辦法調離了職校，進了教育局，聽說當了領導，具體是什么領導，哥哥不清楚，也沒興趣清楚。弟弟還清了房款，還買了車，豐田雅閣，十多萬，回家，就中心區到城東的距離，他也喜歡開著車回來。

“你弟都買車了?！辈粫r有人這樣跟哥哥說。

“不就是車嘛，我也有哦。”

“你那是電單車。哈哈。”

“電單車怎么啦，也是車?！备绺鐢蒯斀罔F，“有什么好顯擺的……”

哥哥看不慣弟弟這樣。當然，哥弟倆彼此都有了距離，似乎往不同的路走，且越走越遠。但話還是說的，就少了點熱度。甚至大半天面對面坐著，一個餐桌上吃著，只聽見彼此呼吸和吃飯的聲響，就說不出一句得體的話。說什么好？哥弟倆，確實不知道說什么好。

“走啦?！钡艿軐Π謰屨f。

“不再坐一會？”

“走啦?！钡艿苓@是對哥哥說。

“嗯?！备绺缰皇翘Я讼骂^。

然后，他們聽見哥哥在街巷口發動車子。

“哥弟百人單身。何況是倆。”母親這樣說。意思是：即使是一百個兄弟，最后還得靠自己。倒像是在教導哥哥，自己的未來自己奮斗，別指望弟弟。哥哥每次都不想聽，他有時煩母親比煩弟弟還要嚴重。哥哥怎么啦？他什么時候靠過弟弟了，跟弟弟伸手了？要飯要錢了？還是弟弟給了他什么了，沒有，一分錢，一件衣服，都沒有，甚至一句鼓勵的話，也舍不得說，頂多也就只會挖苦：“都老大不小了，怎么還這樣？”這樣怎么啦，在水站送水，臟點臭點，不是也能賺錢，該給家里的一分都不會比弟弟少，弟弟有本事，怎不見他給哥哥也介紹個單位做事？還是小的時候吧，那時哥弟倆玩著玩著，也吵嘴打架，哥哥說：“我是哥，你聽我的?！钡艿芊瘩g：“我成績比你好，你聽我才對?！备赣H在一邊聽著哈哈大笑?！鞍郑l聽誰的？”哥哥問。爸卻說：“你弟聰明啊，你就聽他的吧。”現在想來，父親的話也不認真，但在當時，還是傷了哥哥的心。哥哥一直記得這事，后來跟家人說起過，不料他們都忘了，倒責備哥哥心眼重，就記得這些個小事，會記仇。似乎哥哥都三十幾歲的人還沒結婚還一直干著送水工的活，也多少和這小氣狹隘有關系。

“還不是你們?！备绺绮恢獜氖裁磿r候開始在話里表達了一些對父母當初同意弟弟先結婚的意思，并責怪他們從小就偏愛弟弟。事情說到這點上，父母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唯有嘆氣和哭泣。哥哥真不想這樣，他接下去會說：“但也沒關系啊，反正我這輩子都不想結婚?！彼@么一說，父母的嘆氣和哭泣便更為頻繁。

但誰又能想到，有一天，哥哥會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里的人自稱是警察。警察冰冷的語氣讓哥哥打了個寒顫。哥哥預感到出事了，但他不知道事情出在哪里，究竟是什么事，需要跟警察扯一起。

“什么事？”

“麥宇是你弟吧？”

“是?！备绺缢坪跏堑谝淮温牭揭粋€陌生人能準確地說出他們哥弟倆的前后順序的，“怎么啦？”

“你弟弟死了，看樣子已經有四五天了?！?/p>

“怎么可能？”哥哥完全覺得對方是在胡說八道。

“你還是過來看看吧。你弟被人殺了，肚子捅了三刀，初步懷疑是遭受打劫。地點是陸北路和濱海路交匯處的小樹林……”

事情不像是開玩笑。

但事情來得太突然，哥哥接受不了。弟弟雖很少回家，哥哥也絕不希望他以這樣的方式和家人訣別。或許不是弟弟，是警察弄錯了。警察不是說人已經死了四五天了嘛，如果真是弟弟死了四五天，弟媳婦怎么可能一聲不吭呢？哥哥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讓自己冷靜下來的理由。他把電單車停到街邊，先是給弟弟打電話，關機，又給弟媳婦打，弟媳婦好久才接，懶懶的，看樣子剛睡醒，“什么事？”她已經沒有了叫他一聲“大伯”的習慣了。哥哥剛一說完，弟婦劈頭就大罵：“你才死了呢，這樣咒他?！编揭宦暰桶咽謾C掛了。后來，哥哥才知道，幾天不見面對弟弟夫妻倆來說不算什么，他們已經不介意彼此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現了。最后哥哥想了想，還是急忙騎上電單車，朝警察說的地點趕去。

哥哥對警察所說的地點再熟悉不過，幾乎每天都路過，往陸北路走給職校送水，往濱海路走給碼頭送水。至于那片小樹林，哥哥也熟悉不過，說是小樹林，其實也就幾十棵樹，且大多是木麻黃。好多年前，那兒應該是一片樹林，后來木麻黃被砍了燒碳，剩下那么幾十棵，也不知道為什么，就不砍了，一留就是十多年，縣城都忘了它們的存在一般。哥哥平常也沒多留意，有一次，他屎尿都急，便把送水的電單車停在路邊，進了樹林解決二急，才發現樹林里面寬敞陰涼，六月的天，活像走進了空調房，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木麻黃葉子，細如針的葉子，足足半米多厚，哥哥蹲在上面，那一泡屎尿拉得愜意無比。如今哥哥卻是來這里辨認弟弟的尸體的。哥哥不禁渾身發涼——仿佛樹林的存在，一則是為哥哥拉那一泡屎尿，二則是為弟弟安放已經死去的身軀。這么一想，他確認弟弟已經死了，躺在樹林里的已經發腫發臭的尸體是弟弟無疑了。如果不是發臭，弟弟還得在那里繼續躺著，誰也不曾想到進去樹林看一看。

現場人不多，天已暗了，幾個抽著煙的警察或站或蹲在樹林外的草地上，見哥哥匆匆走來，警察攔住哥哥，問：“剛聽電話的是你？”“是。”哥哥欲越過警戒線，去樹林里看弟弟。事實上哥哥已經看見了，他看見一塊大帆布遮起來的東西，顯然，東西很大，像是一頭小牛的模樣。弟弟真是一個高大的男人，如今死了，更顯威武。

“很臭的?！币粋€警察提醒。

“先看這個?！绷硪粋€警察說，“是你弟弟的手機吧？”

哥哥看了一眼被裝在一個透明塑料袋里的三星手機，手機已經關了，手機上還殘留著血跡。那正是弟弟的手機。一度，因為弟弟拿這么高檔的手機，哥哥心里也不爽快。如今，它像弟弟的尸體一樣，同樣沒了生命的氣息。

“是我弟弟的手機?！备绺缯f。

“那好。等會法醫就到。”

警察甚至還遞給哥哥一根煙。

哥哥想看看帆布下的弟弟，可他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他出奇的平靜，就仿佛趕到這里，就是為了吸警察的一根煙。有那么一刻，他覺得應該哭一下，卻怎么也哭不了，甚至擠不出一滴淚水。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在做夢？哥哥感覺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陸北路和濱海路在眼前晃動，像是鐘表里兩根失控的指針。這次，弟弟真的從家里搬走了。徹底的。

一個警察過來問：“都好幾天了，你們沒找？”

“也不知道會是這樣?！备绺鐭o法面對警察的眼神。

“對了，你弟弟的手機最后一個號碼是撥給你的，他是在向你求救。”警察說。

“可我沒接到。”哥哥特意掏出手機來查。

“估計沒打通。要是通了，你弟弟也不至于死。”

“……”

幾天后，那個警察打電話過來，說案子還在追查，目前還不敢確定是搶劫還是謀殺，要哥哥去警局拿回弟弟的遺物。哥哥說：“你通知我弟媳婦去領吧。”警察“嗨”了一聲，說：“通知了，她說不要，讓我們處理了，我想想，還是你來領回去吧，畢竟哥弟一場。”

哥哥去領回了弟弟的遺物，一個放著身份證的皮夾子，一串鑰匙和一部三星手機。哥哥摁開弟弟的手機，查看撥出號碼，第一個便是“哥哥”的字眼。難怪警察第一個電話便知道他是死者的哥哥。哥哥有些驚訝。哥哥就沒把弟弟的號碼輸入為“弟弟”，他直接打上弟弟的名字：麥宇。他聽人說過，親人的號碼要直喚其名，免得手機丟了，人家拿來向親人詐騙。哥哥是信的，別看他是粗人，其實也挺謹慎。此刻哥哥卻想，如果是他將死時打了弟弟的號碼，警察撥通弟弟電話的第一句話就不會是：“麥宏是你哥吧？”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