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芳
臺灣著名學者徐復觀先生曾用“憂患意識”來概述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內憂外患,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訴之于文字,形成了中國現代文學中感時憂國的優良傳統。體現在文學創作中,作家們的關注焦點常在國家民族的興衰存亡,即使是著筆于身邊熟悉的人事,也往往言近旨遠,寄寓遙深。地域書寫即是典型的題材之一。自魯迅開啟的地域書寫傳統,從一開始就與國家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一方面,知識分子通過地域書寫構筑著關于國家民族現代化的想象空間;另一方面,受社會環境影響的民族夢想又制約著作家的創作心態,反過來決定著其筆下地域書寫的開掘視角。因此,考察新時期以來津味兒小說的變遷,民族夢想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切入視角。
上世紀80年代,隨著國家政策的調整,人們社會生活的重心逐漸從以階級斗爭為綱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國家民族的現代化作為一個階段性目標再次被提上日程。文壇上,傷痕文學的熱潮雖然釋放了蓄積已久的社會情緒,但作家們也越來越認識到,情緒性書寫一時之間雖有爆破作用,但逐漸顯露陷入窠臼的跡象,也無助于“文革”反思的深入。面對西風再次東漸的情境,一些作家開始認真思索國家民族的未來。他們試圖探尋“文革”發生的文化根源,尋根文學由此產生。
津味兒小說最初是尋根文學潮流中一個支流,它們書寫天津地域文化,形成獨具的津味兒特色。由于尋根文學大都有著反思“文革”的文化意圖,因此,創作上作家們多是以批判的態度審視中國傳統文化的弊端,期望能除舊布新,達到重鑄中華民族之根的目的。天津作家馮驥才的創作很具有代表性。《神鞭》是“怪世奇談”系列中的第一部,是馮驥才從傷痕文學步入文化小說的第一個深深的腳印,當時產生了不小的轟動效應。這轟動效應的產生固然與小說的精彩情節有關,更重要的還在于馮驥才巧妙地將現實問題化入了歷史情境,引發了人們的共鳴。小說的歷史背景設置在清末民初,與上世紀80年代一樣,同樣面臨東西方文化碰撞交融的情形。此時,中華民族該何去何從?是在固守中衰亡,還是在變革中奮起?馮驥才通過小說回答了這個問題:“事情把人擠在那兒,有能耐就變,沒能耐就完蛋。”“鞭剪了,神卻留著。”其實,所謂辮子,不過是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符號。馮驥才所主張的文化策略不言自明。緊接著,他又寫了《三寸金蓮》和《陰陽八卦》。《三寸金蓮》借“小腳”鋪寫中國傳統文化的束縛力以及那種窒息創造力的惰性;《陰陽八卦》則敘寫中國封建文化封閉系統的神秘性、迷惑性與荒誕性。整體來看,這三篇小說都是從負面角度來審視中國傳統文化。其實,批判中國傳統文化并不是一個新鮮的創作主題。早在五四時期,新文學運動的先驅者們即以徹底決裂的姿態,期冀能擺脫中國傳統文化的負面影響。然而,經過上千年的歷史沉淀,這些弊端層面亦早已滲入中國人深層的文化心理結構中,決裂式的逃避固然無可擺脫其陰影,反倒會因此而與中國文化的本根斷裂,最終失去文化自我。因此,當我們民族再次開啟現代化的大門時,首要的任務并非與中國傳統文化決裂,而是需要去偽存真,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才能實現中華民族文化的自我更新。從這一層面上來看,80年代,以批判中國傳統文化弊端為主旨的津味小說,并非以往地域書寫的重復,而是在民族現代化的夢想下作家們試圖以此催動民族自醒、更新、再造,從而奮進。
上世紀90年代以后,尋根文學潮流早已煙消云散,津味兒書寫的傳統仍在延續。只是,仔細考察我們會發現,曾幾何時,作家們的創作意旨已悄悄發生了改變。一方面,津味兒文化書寫中,那些仍具有鮮活生命力的民間文化因子占據了主流,代表天津市井文化活力的“俗世奇人”的招牌形象被逐漸樹立起來,如馮驥才“俗世奇人”系列中刷子李、泥人張、牙醫華大夫、蘇七塊,肖克凡筆下的李菊五、小闊等。這些俗人形象從道德層面看有好有壞,正如同他們所代表的市井文化一樣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然而,在這些形象的整體烘托中,天津底層平民身上所寄居的地域文化性格已躍然紙上。長期的競爭激烈的碼頭文化熏陶下,天津人頭腦靈活,對手藝精益求精到苛刻的程度以及那種堅守人生信條的柔中帶剛的柔韌勁兒無不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另一方面,那些飽含著地方特色的民俗風情更是被作家不遺余力地展示出來,如天津人吃鍋巴菜、逛戲園子……天津人生活的種種講究被饒有興致地描繪著,從中我們能感受到作家濃烈的鄉土之情。
然而,面對的是同一種地域文化,90年代作家們的關注焦點與創作心態為什么會出現如此大的差異呢?歸根結底還是在于社會環境的變化,激發了作家們的文化危機意識。90年代,全國各地開始了聲勢浩大的老城改造,天津亦于1996年以后開始對老城、原租界建筑以及曾經繁華一時的估衣街進行改造。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作家率先感受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危機。作為人文知識分子,他們更清楚文化對一個民族意味著什么。雖然無法阻止物質現代化的進程,但至少可以憑借自己的創作留住我們民族的根脈。因此,這一時期,馮驥才將大量的精力投入到民間文化的保護行動上,創作的少量小說,其創作意旨也發生了變化;肖克凡90年代中后期開始著筆天津地域文化的書寫,創作中對天津市井文化的挖掘與贊揚之態流露在字里行間;林希是天津地域文化書寫的大家,他融入自身生命體驗的創作更是將天津地域文化的精氣神兒描繪得淋漓盡致。
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上世紀90年代津味兒小說書寫路向的整體變化,乃是作家們感受到現代環境下中國傳統文化危機后所做出的調整策略。他們并非對過往的時代戀戀不舍,而是試圖用文學的方式描繪地域文化的形神,保留該地域文化上的獨特性,既有助于本地居民歷史地詩意地棲居,又為全球化浪潮下保存中國傳統文化的根脈盡一份心力。
新世紀以來,關于地域書寫,最引人矚目的現象乃是長篇小說的盛行。原本只是在中短篇中“小打小鬧”的作家,開始著手長篇這一更有挑戰性的工作,某種程度上,本是標志著作家創作的成熟。津味兒小說領域,也的確出現了一些長篇力作,如肖克凡的《浮橋》,林希的《買辦之家》等。這些長篇小說大都以某一家族的興衰為主線結構全篇,塑造出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天津魚龍混雜的社會空間,勾勒出近代以來天津由一個封建性的交通樞紐和商業城市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近代工商業港口貿易城市轉變的歷史軌跡。從其描繪歷史的深度、廣度以及審美表現上均可以稱得上“史詩”二字。
然而,這一時期長篇小說的遍地開花,卻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一方面,它與國家的鼓勵政策密切相關。為了加強民族文化建設,政府在“十一五”規劃中明確提出:要加強文化自然遺產和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并相繼出臺了許多相關的配套獎勵措施,如設立中國作協重點扶持項目,評獎機制上也有所傾斜。另一方面,近年來影視改編的熱潮,亦刺激了小說篇幅的畸形增長。某種程度上,長篇小說時間跨度長,情節曲折,更便于進行影視改編。
政府獎勵機制的扶持與商業利益的誘導,催生出了許多以地域文化遺產為主要書寫對象的長篇小說。如講述十八街麻花的由來,敘述楊柳青年畫背后的恩怨情仇等等。然而,從整體上看,這些長篇小說的審美水準并不能盡如人意。主要出現了兩個問題:其一,喧賓奪主的地域風俗書寫,使得小說文本退化成了地域文化的記錄簿;其二,受影視改編制約的創作心態使得作家過分追求故事情節的曲折離奇,人物形象塑造上卻僵硬呆板。其實,文學尤其是小說,乃是通過人物形象來傳達言外之意,文學社會功能的實現亦需建立在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上。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種本末倒置的地域書寫作品不僅當下不能行之久遠,更毋論有助于民族文化遺產的保存與更新了。
優秀的文學作品,能給讀者提供精神力量。知識分子進行地域書寫的創作,一方面通過構筑共同的民族夢想有利于增強我們民族的凝聚力,另一方面又有利于保留中華傳統文化的根脈,使中華民族以其獨特的文化魅力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