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超
早在1960年代,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就曾指出“當今的時代或許應是空間的紀元”,而其最基本的特征是“并置”(juxtaposition),“我們所居住的空間,把我們從自身中抽出,我們生命、時代與歷史的融蝕均在其中發生,這個緊抓著我們的空間,本身也是異質的。換句話說,我們并非生活在一個我們得以安置個體與事物的虛空(void)中,我們并非生活在一個被光線變幻之陰影渲染的虛空中,而是生活在一組關系中,這些關系描繪了不同的基地,而它們不能彼此化約,更絕對不能相互疊合。”(〔法〕米歇爾·福柯:《不同空間的正文與上下文》,《后現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包亞明主編,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頁)
城市空間無疑是現代空間的典型,它由雜多的異質空間并置而成,同時又有其獨特的同一性,并由此形成自己的身份。當然,城市空間的身份認同指向的其實是更高層面上的國家身份認同。兩者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同構性,福柯在一次訪談中指出,“現代城市再也不被當成一個特權地點,不再被當成田野、森林、道路范圍中的一個例外。城市再也不是在共同法律之外的孤島。反而,城市有許多它們自己造成的問題,它們所采取的特殊形式,成為了統治理性的模型而施之于整個國家。”(〔法〕米歇爾·福柯:《空間、知識、權力——福柯訪談錄》,《后現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包亞明主編,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頁)
那么,城市空間的“身份認同”又是怎樣實現的?上世紀在天津遍地開花的租界作為“城中之城”提供了典型的案例。鴉片戰爭后,西方列強在長槍短炮的掩護下,順著海河開進天津,并把交通便利的海河兩岸強據為租界。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后,英國、法國、德國、奧匈、意大利、比利時、俄國、美國、日本等九個國家陸續在天津開設租界,這些租界緊密地并置在一起,形成了難得一見的空間形態。美國記者赫塞,在天津英租界出生、長大,多年后他回憶道:“我長大的地方是一座多么怪異的城市啊,只需要三、四個中國銅板,我就能乘黃包車,從我英國的家到達意大利、德國、日本或比利時。我去法國上小提琴課;跨過河就能到俄國。我經常去俄國,因為那兒有一座帶湖的美麗的森林公園。”( J.R. Hersey, A reporter at large: homecoming. I: the house on New China Road, New Yorker, 10 May 1982, 54) 盡管這些租界隸屬于不同區域、文化迥異的民族國家,卻在天津這塊土地上形成了相對統一的城市空間,而且租界內建筑宏偉,道路寬闊, 交通便利,學校、兵營、醫院、牢房一應俱全,環境優雅,衛生整潔,同周邊骯臟破落的天津老居民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天津租界在總體上形成了極具同一性的城市空間,并獲得了獨一無二的“租界身份”。不可否認,“租界”一詞本身作為整合性的概念為其身份認同提供了前提基礎。然而,我們不應該忽略另外一個更關鍵的整合因素——宗教。
當代意大利學者M·馬里內利(M.Marinelli)在研究當年天津意大利租界的一篇文章中,針對租界統一性的形成提出了“情感資本說”。在他看來,情感不僅是個體精神活動的形式,還可以反映群體心態的模式,且有助于它的生存。因此,情感在強化愛國意識方面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它們有助于保障主導群體的穩定性,并且維持相應的社會秩序,“就此而言,需要一種更具社會化和政治化效用的表達模式:這一結構可以通過媒體或國家報道的途徑來創立,這樣的途徑可以用特定的直接的方式有力的傳達出普遍的情緒,并且以某種方式限制并駕馭個體的情感。這一結構是殖民慣性的一個重要組成,它可以被定義為群體的情感資本:它本身就是一個建構中的結構,一個實踐統一和實踐生發的原則,它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是強有力的和可用的。在殖民機構中,通過實踐知識的體系建構起來的情感資本,會創造出一種傾向,即承認殖民主體,并在具體的意識形態域中,使其空間成為‘自然的存在。因此,集體的情感資本建構起了一個主體的空間:因為它既是思想的棲居形式,也是看視被統一化之途。”(Maurizio Marinelli, “Making concessions in Tianjin: heterotopia and Italian colonialism in mainland China”, Urban History,36, 3(2009))具體就天津租界區來說,基督教的宗教情感則是最重要的“情感資本”。
鴉片戰爭期間及之后,西方列強逼迫滿清簽訂的許多不平等條約中都有“保教條款”,為基督教在中國的大規模傳播開了方便之門。1858年,清政府與俄、美、英、法四國簽訂的《天津條約》,都列有容許外國傳教士在內地自由傳教的所謂“寬容條款”,肯定基督教的“勸善”性質,規定傳教習教之人皆受法律“保護”。此后,大批外國傳教士涌入了天津,建造了許多教堂。這些教堂主要建造在租界之內。按照福柯的觀點,教堂在殖民地往往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基督教精神在“空間和地理中刻劃上它根本的符號。節制個人生活的不是口哨,而是鐘聲。……在教堂鐘鳴下,每個人都在履行他/她的責任。”(〔法〕米歇爾·福柯:《不同空間的正文與上下文》,《后現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包亞明主編,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8頁)教堂在天津的租界區同樣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半殖民地半封建時代的天津人對教堂鐘聲絕對不會陌生。非獨鐘聲,當時據說天津僅有的兩架西洋銅管風琴就都在教堂里。管風琴音域寬廣,演奏時聲音宏大豐滿,圓渾和諧,伴著唱詩班的歌聲,顯得神圣莊嚴,厚重悠遠,尤其是在夜深人靜時,方圓十幾里以外都能聽得見。這鐘聲飽含著“基督教精神”,作為租界的“情感資本”,不僅日復一日地“同一”著租界、建構著租界的主體性,還迫使租界區以外的人承認它的主體性。
天津租界身份認同的成功實現,至少表明了兩個規律:一是需要有個整合性的概念;二是需要有核心的“精神資本”。這對現代天津的城市身份的認同不無啟示意義。天津近代以降就是中國最具異質性的城市之一。鴉片戰爭之后,作為最早的通商口岸之一,西方的異質文化大量涌入,在中西文化的碰撞、融合中,一度確立了“最現代”的都市身份,“19世紀后半期,天津成了西化運動的基地,引導了中國軍事現代化和社會基本結構的轉型。”(Maurizio Marinelli, “Making concessions in Tianjin: heterotopia and Italian colonialism in mainland China”, Urban History,36, 3(2009))改革開放以來,天津城市空間異質性更其豐富:當年的租界以各種空間形式(如小洋樓、教堂等)存留下來,“意式風情街”、“歐式風情街”得以建造,現代化的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大量老天津的本土建筑,等等。然而,一個城市的確立靠的不僅僅是界碑,更要有足以讓人認同的獨特的身份,“異質性”融合得好就會實現獨特的城市身份,反之就會導致解體。如何實現獨特的城市身份?這正是天津走向獨具特色的現代化都市進程中所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