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探親補貼

李睫

一年前，我做了李老太太的房客，住在她家二樓。李老太太有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平時只有晾衣服的時候上來。她的老伴王老爺子則總笑瞇瞇的，每天在二樓的大涼臺上種花種草，他戴著老花鏡看那些植物的樣子，讓人覺得怪孤獨的。

時間久了，我從王老爺子那得知，他們的大兒子在美國的一所大學當教授，兩口子都四十多歲了還不打算生孩子，二兒子就在這座城市，但因為工作忙，很少回來。

兩個月后的一天，我回到李老太太家，覺得氣氛有點異常。平時總板著臉的李老太太系著花圍裙擇菜，見了我，樂呵呵地說：“小睫，我兒子兒媳今天要回來了。”說著，她就拉著我坐下陪她聊天，第一次，李老太太和我說這么多話。我這才知道，她退休前在人事局工作，王老爺子是銀行的中層干部，兩個人光是退休工資都花不完。二兒子結婚時，她送了一套公寓，但現在很后悔。我問為什么，她嘆了口氣說：“不應該給他們買房啊，有了小家，就把爹娘忘了，要是住在一起多好，我還能每天看見我兒子。”

包好餃子了，兒子兒媳還沒見人影兒，李老太太電話打過去：“到哪了？”那邊不知說了什么，她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掛了電話，沖王老爺子喊：“我們吃飯，不等了！小睫，你也在這兒吃！”

原來，二兒子有事來不了了，這讓李老太太非常失望非常憤怒，她沒吃幾口，就進了房間。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屋里傳來低低的哭泣聲。

過了兩周，李老太太的二兒子主動說周末回來吃飯，老太太不但包了餃子，還殺雞宰鵝地做了很多菜。到了飯點，只有兒媳匆匆趕回來了。看到媳婦孤身前來，李老太太歡喜的眼神黯淡下去，聽說兒子又出差了，就抱怨：“整天出差，要那么多錢干嘛？”

我正在二樓看書，李老太太拿著紙筆來找我，說她眼花了，讓我幫她寫個協議。她口述，我執筆，內容是：兒子王洋和媳婦羅佳，每周周末只要回父母家，媽給探親補貼，一月3000元。

我寫完了，她端詳了一下，一筆一劃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李秀芹。

李老太太扶著樓梯欄桿下樓的時候，我看著她的背影，眼睛就濕潤了。然后，我聽到她朗聲對兒媳說：“你們回去商量一下。”兒媳不好意思地說：“媽，您開什么玩笑啊，我們回來看您和爸是應該的。”

“反正我錢也花不完。對了，我給王洋包的餃子凍在冰箱里，你走的時候帶上，他愛吃我包的餃子。”老太太說話總那么硬氣，卻透著一絲讓人動容的無奈。

給兒子寫《探親補貼協議》，這事我覺得不可思議，但老太太這樣做了，更讓我不可思議的是，一個星期后，二兒子和媳婦準時回家了。兩人一進門就喊：“媽，您這是干什么？我們不能要您的錢，只要有時間就回來看您！”

老太太無動于衷地吐出一句：“說的比唱的好！”

小夫妻倆上二樓來看花時，我在房間里聽到二兒媳婦小聲說：“一月3000元，比咱倆的加班費還多，媽這么做也不是沒有道理，她和爸缺啥？不就是圖個人多熱鬧嘛，這也好，把探親做了硬性規定，咱倆白吃白喝還有錢賺，一舉兩得。既然媽變相地要給咱們錢，咱們得領情，以后每周都回來看爸媽。”

二兒子反駁說：“我們又不是不能掙錢養活自己，拿父母的錢，你讓我的臉往哪擱？”

兩人正嘀咕著，樓下傳來清脆的喊聲：“你們，下來拿錢！”

二兒媳婦似花蝴蝶一樣下了樓，我聽到老太太說：“給，750元，按周給。”

李老太太的周末變成了親情專享，看到兒子，她喜上眉梢，也允許老伴兒喝幾口小酒。可是，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個月就被打斷了。

那天，李老太太早上跑了五里地去農家買了散養雞。因為心情好，她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縫，一邊剁雞塊，一邊指揮老伴兒：“排骨先在開水里焯一下，去去腥，糖醋排骨是兒子最愛吃的，待會我做，誰也沒我做的香。”

結果，又是兒媳一個人回了家。原來，二兒子升職為公司副總，第一次開全體會議，定在周六下午，不得缺席。

老太太氣不打一處來：“沒良心的東西，說好了每周來看媽，嘴皮子功夫。”

兒媳走后，老太太拉著我控訴：“當年我那二兒子剛出生時，因為早產放在另一家醫院的保溫箱里整整一周，我在醫院天天哭。過去家里條件再不好，他也是頓頓吃肉，我和你王爺爺啥菜便宜吃啥菜，從沒虧待過他。現在長大了，不需要我們了，我生的兒子，連看一眼都成了稀罕……”

老太太聲淚俱下，我聽得喉頭發哽。

這還不算，過了不久，兒子兒媳一起毀約了。

老太太照樣忙活了大半天，那邊來電話說兩個人都加班，來不了。老太太頓了一下，聲音虛弱地說：“我胃痛，不行了，得去醫院……”

半個小時后，兒子兒媳進門，卻看見老太太系著碎花圍裙，鍋子里是噴香的糖醋排骨，她解釋道：“媽就是想你們，兩周不見兒子，可不就跟生了病似的。”

二兒子拉著老太太的手說：“媽，咱取消探親補貼吧？我不來吧，您花錢逼我來，我不來就是不孝；來吧，有時的確分身無術……”

老太太愣了幾秒，二兒子繼續說：“媽，我知道您這么做是愛我疼我，但是，錢并不能解決問題，回家全靠兒女自覺，放心，只要兒子有空，鐵定來看您，您就別用條條框框約束我了，成嗎？”

老太太輕聲說：“前幾個月，你經常不露面。我和你爸在這屋里大眼瞪小眼，兩個人翻來覆去回憶你小時候的事兒。那時你哭呀鬧呀，有你，就像有一大群人。你這不在家，整個家都空了。”

不善言談的王老爺子終于說話了：“取消探親補貼吧，以后，你們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我準備和你媽報名參加一些老年興趣團體，不在家悶著了。”

兒媳趁機說：“媽，我懷孕了。”

老太太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咧嘴笑了：“好，取消探親補貼，錢留著給我孫子花。”

在老太太家住的這一年，我目睹了兩位老人的落寞以及歡喜。五一節，不管多難買的火車票，我還是買了一張。我知道，我的母親也在家里等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