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實剛
“完美”主席
“安德烈,我們剛簽下了亨特拉爾,留下吧。”貝盧斯科尼微笑著遞給我一份資料,滿滿一堆數據上是一個金發小子的照片。
加利亞尼在對面打量著,從表情推測我的心理。米蘭內洛的這個小房間里只有我們3個,米蘭的主席有一個艱巨的任務:說服我留下。
2009年8月,我和切爾西達成協議,安切洛蒂剛剛成為那里的主帥。卡爾洛是我的導師,也像父親,陪我度過了職業生涯最美妙的時光。如果一名球員想找一個非肝腦涂地不能回報的伯樂,沒有人比安切洛蒂更合適。我的行李已放上傳送帶,只等和我一起飛去倫敦。
貝盧斯科尼拿出第二份資料,上面密密麻麻列著名字,只有一個被圈出來,“留下吧,我們簽下了亨特拉爾。我們還有很多選擇,比如戴維·皮薩羅,但我們選擇了他。”
亨特拉爾……
“安德烈,你是米蘭的旗幟。我們剛賣了卡卡,不能再失去你,否則對俱樂部形象影響太大。”
那個夏天聯合會杯,安切洛蒂和我保持通話,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把我帶到倫敦。米蘭不但開出天價轉會費,還堅持要伊萬諾維奇做添頭,一個切爾西的非賣品。
“主席先生,謝謝您的稱贊。不過我的合同就快到期了,英國人會給我一份4年的合同。”雖然年薪高達500萬歐元,但和其他球員一樣,合同年限才是更吸引我的地方。
“這是個問題嗎?合同你可以和加利亞尼談嘛,放心吧。”
“您確定嗎?”
“非常確定!”
話音未落,貝盧斯科尼已走向迎候的記者,“皮爾洛不走了,他會在米蘭踢到退役。”
我沒有終老米蘭,而是去了尤文。但這就是最真實的貝盧斯科尼:他永遠目的明確,又充滿表演欲。這些特質讓他成為一個完美的主席,一個美麗足球愛好者:僅僅贏球對他是不夠的。
在政治生涯的巔峰,貝盧斯科尼很少有時間顧及足球。不過,每當我們在米蘭內洛聽到直升飛機的轟鳴聲,內心就會激動起來。也許我們像被遺忘的小狗,時常搖著尾巴等待主人回來。
每當他來到訓練場,都能用恰到好處的語言激起大家的進取心。全隊訓話后,他還會在場邊的一間“密室”找球員單獨談話。每一次,他都會和因扎吉多談一會,有時他還會給因扎吉打電話。
我從沒有接到過老貝的電話。在過去的大選中,我曾投過他的票,雖然他從未向球員直接拉票。他和我們說的最多的是“足球是神圣的,政治是粗俗的”,有時他會向我們介紹他宏偉的意大利復興計劃,有時又將米蘭的成功和他公司的興旺做比較。
老貝曾不厭其煩地對安切洛蒂重復這句話,“卡爾洛,我的孩子,我希望我們踢雙前鋒。還有,我們要以壓倒性的優勢取勝,在意大利,在歐洲,在全世界!”
老貝與安切洛蒂有過分歧,尤其是最后那個賽季,不過在戰術方面,教練永遠掌握主動。無論分歧多大,安切洛蒂和老貝一直相互理解,另一些教練則不一樣了。
安切洛蒂的前任,土耳其人特里姆是我見過最離經叛道的教練:他會在球隊聚餐時遲到,在俱樂部的正式活動不打領帶,還會扔下加利亞尼回家看娛樂節目……
特里姆的翻譯,也像他的影子一樣。更衣室里,也許特里姆用土耳其語說過這樣一句話,“伙計們,明晚我們要踢本賽季最重要的一場比賽。許多人批評球隊,但我依然相信大家。我們不能放棄,球迷的期望很高,你們要對得起他們。男人的生命里,總有幾次要抬起頭,我相信明天就是這樣的機會。”
翻譯面無表情地用意大利語說:“明天打尤文,我們要贏球。”
在全隊的戰術會上,特里姆會用粉筆在黑板上標示11個球員,可他的筆記潦草且雜亂無章,沒有球員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
“科斯塔庫塔,你該往這跑。”
我被迫開口,“那個是我吧。”
更離奇的是,有時他會把陣形畫倒:4前鋒,2后衛。我懷疑他有意這么做,因為這是老板最想看到的。
“伊斯坦布爾綜合癥”
有段時間,我產生了強烈的退役欲望。不是因為亨特拉爾,不是因為目睹伊布和奧涅烏打架。讓我厭倦足球的,是“伊斯坦布爾之夜”。
那一切是怎么發生的,我已記不清,但我肯定那一次全隊都有責任:就像一次集體自殺,米蘭全隊跳下博斯普魯斯大橋。回到更衣室,我們講不出話也挪不動腳,像一群行尸走肉。利物浦摧垮了我們的精神,失眠,焦躁,抑郁。我們“創造”了一種新的疾病:伊斯坦布爾綜合癥。
迷茫時,向前看只能讓你更疲憊和無助。我覺得自己不配當一名球員,更糟糕的是,我覺得自己不配當男人。我不敢看鏡中的自己,我能想到唯一的出路就是退役。
2005年的歐冠決賽是5月25日,29日我們與烏迪內斯還有最后一輪意甲,那之間的4天簡直是煉獄:世界已經顛倒,我們卻無法逃避。隊友們的談話很快會落到那場災難,所有人都想找一個答案,沒有人能給。
我失眠了,一閉眼就是杜德克和利物浦球員的身影,在半睡半醒時,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我太沒用了。
那個夏天,許多米蘭球員還要去國家隊。里皮只花了幾秒鐘就看穿了我們的心事,“你們快精神分裂了,無論如何,感謝你們來報到。”
假期開始后,我漸漸恢復,但始終沒痊愈:我永遠無法忘記那種在命運前的無力感。那種感覺已留存在我的雙腳,時至今日每當我傳球失誤,還在懷疑是不是它在作祟。
我永遠不再看那場比賽的錄像,我永遠也不再找那個不存在的答案,或祈求一個不一樣的結局,就像你第二次看一部電影,希望自己誤解了導演,那個好人怎么就死了?
2007年,我們在雅典擊敗了幾乎原班人馬的利物浦,因扎吉的兩個進球中,有一個是我的任意球折射。有人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我們在傷疤還沒愈合時便刺倒了仇人。這樣也好,至少我們慶祝時不會得意忘形。
有人建議,應該在米蘭內洛的榮譽墻上掛個永久花圈,以紀念“伊斯坦布爾之夜”,未來的一代代球員看到它,便會想到這句話:不可戰勝的感覺是走向不歸路的第一步。
我的迷信隊友
我不是個迷信的人,但不時要找點寄托,另一些人時時刻刻都在找寄托。
吉拉迪諾,我的米蘭和國家隊前隊友,是足球界的潮流人士:在他的訓練包里,永遠裝著名牌西裝、墨鏡、香水……在這一堆奢侈中,總少不了一雙破爛的、沾著泥印的臭球靴。吉拉迪諾對這雙球靴愛不釋手,不時拿出來擦擦,有時甚至對它說話,親吻它。
鑒于球鞋的破爛程度,我們的贊助商嚴禁穿它比賽,他們苦口婆心地勸道:黑白電視機早已停產了,肯尼迪總統遇刺也已四十多年。無論如何,吉拉迪諾都不愿扔掉。
“吉拉,為什么呀?鞋上那些小洞都快趕上蜂窩了。”
“我穿這雙鞋進過無數球,如果我把它帶到球場,我的新鞋會繼承好運。老實說,我把它和新鞋放在一起的時間越長,效果就越好。”據我所知,那雙鞋是他14歲加入比耶萊塞隊時穿過的。
吉拉的“癖好”再奇怪,至少不影響他人,可因扎吉就不一樣了,他習慣在比賽前……拉屎。這本是正常行為,可考慮到更衣室通風效果不佳(尤其是一些小球場),而他賽前10分鐘能去三四趟廁所,那氣味讓所有人抓狂。
“伙計們,這給我帶來好運。”
“可這對我們沒好處。你吃了什么皮波,一具腐爛的尸體?”
因扎吉的回答永遠是“嬰兒磨牙餅”。我們都知道,這個40歲的“巨嬰”時時刻刻都捧著那些餅干嚼,每次吃到最后,他總要留兩塊在盒子里,“這樣星座運勢對我有利。你們千萬不要動餅干,否則會打破平衡的。”我們絞盡腦汁想偷那些餅干,但皮波的嚴密保護從未失效,“我是為了大家好,你們都需要我的進球。”
整個職業生涯,因扎吉的菜譜一成不變,循環往復的西紅柿醬意面配風干牛腿肉。他在餐桌上的表現就像在對方禁區:重復且毫無想象力,但永遠效率驚人。
我漸漸意識到,所有前鋒都是迷信的,尤其對球靴。因扎吉的鞋始終沒有換過,即使上面已經打了不少補丁,“我知道這雙鞋已經壞了,但我還是要穿它,因為它們是柔軟的。”
“什么?我們的鞋子不都是軟的嗎?”
“不對,只有這雙是的。”
當然迷信不是前鋒的專利,米蘭功勛門將塞巴斯蒂亞諾·羅西也有一個奇怪的習慣:賽前熱身時,他從不讓人從背后穿過,“這會給我們帶來烏龍球。”
米蘭球員都知道規矩,但對手們不知道。某個主場比賽,客隊門將佩魯濟和我們一起熱身,羅西靠墻接著球,就在他走去撿球時,佩魯濟靠墻走來。羅西瞬間扔掉球,大步走回去,“滾開,這是私人領地,沒人能從我背后穿過。” 佩魯濟無奈地笑笑,然后走開了。
更衣室里,羅西會把所有剪刀收集起來,一定要他剪過固定襪子和護腿板的膠布后別人才能用,“如果我們改變順序,就會遭到厄運。”
觀察這些隊友的行為是有趣的,但我始終認為他們在浪費時間。迷信的行為通常在逆境中養成,很幸運,我能在逆境中頭腦清醒。我喜歡聽見家長們說:“以皮爾洛為榜樣吧。”一個很棒的球員,不需要球場上的張揚,也不需要莫西干發型。
老實說,我也不喜歡文身,可我身上隱藏著三個:我的脖子上有兒子尼科洛的中文文身,那下面的A代表我的女兒安杰拉,結婚戒指的無名指上則有我妻德波拉的名字。
這些文身外人是看不到的,有一些感情永遠只屬于我自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