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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路

2014-07-03 03:01:58王慶鵬
陽光 2014年7期

寒冷的冬夜。強勁的西北風吹著得意的口哨橫空而出,給人一種被送到冰窖子里的感覺。可憐的雪花們被風蹂躪著,戰戰兢兢地漫天飛舞,像一群無依無靠的孩子,不知道將要魂歸何處。

耿老頭裹著一身不大暖和的舊棉衣,穿著一雙有幾處已經露出敗絮的破棉鞋,光著頭,攏著手,站在一戶人家的院門外,正在承受著寒風的肆虐。不僅是風,連雪花也欺負他,不時地吻在他的臉上或鉆進他的脖領里,讓他體驗到更加冰冷。他不停地跺著腳,借此產生一點兒御寒的能量。他已經在這里站了快一個時辰了。他是來找人的,確切地說他是在等人,等一個他想要見到的人。而且他已經下定決心,今天無論多晚,一定要等到這個人。奶奶的,早上來的時候還沒有這么冷,沒有刮風,也沒有下雪,怎么這陣子突然就刮起風下起雪來了呢!他在心里不停地詛咒著。

他要等的人姓吳,叫吳聚金,是一家建筑公司的總經理。單位的人都叫他吳總。上午,他到吳總的單位去了,可是沒有進去門。門口有個站崗的,穿著制服,戴著大檐帽,看上去有點兒像警察,其實是保安。保安見他土里土氣的,穿的也邋遢,以為是乞丐,或者是來要賬什么的,就將他擋在了門外。保安問:“干什么的?”他本來就是個結巴,加上幾年前害了一次面部神經麻痹,留下了歪嘴的后遺癥,講起話來就更不利落了。“我,我找聚……聚金。”他說。“找誰?”保安沒聽明白。“我找……吳……吳聚金。就是你……你們的……領……領導。”他又說。這下保安聽懂了,他是要找吳總。保安看看他,有點兒不屑地,“你是說,你要找我們吳總?”“嗯。”他點點頭,這下沒結巴,而且吐字也清楚。保安又看看他,冷冷地,“吳總不在。”“不……不在?……到……到哪兒……去了?”他追問。“我哪兒知道!”保安不耐煩了,極不友好地,“你趕緊走吧,這里是辦公場所,不宜久留!”“大……大哥……”他還想再問幾句,可是保安卻轉身進了院子,并隨手關上了身后的小門。他被關在了門外。這時他才注意到,這里的門其實很大。門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個大門,一部分是個小門。大門的模樣他好像沒有見過,差不多有半人多高,像鏈子一樣,由一個一個方形的鐵框子連在一起。門的下面裝著輪子,輪子下面有軌道。他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門,也不知道這種門是怎么開的。對于他這個鄉下老頭來講,不知道并不足為奇,其實那是自動伸縮門。自動門的旁邊,是一扇小門,就是剛才保安進去后關上的那扇門。小門是用鐵棍子橫七豎八焊起來的。再往里看,是一幢兩層小樓。樓的前面,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停了幾輛小包車(這是他們鄉下人通常的叫法)。有黑色的,有灰色的,有白色的……都擦拭得很干凈,在寒冬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你怎么還不走?”他正在瀏覽著,那個保安又從值班室里走了出來,指著他問。“我,我想……在這兒……等他。”他說。“不是跟你說了嗎,吳總不在。”“那……那他多咱……能……能在?”“不知道。”保安說,“我剛才問了,吳總出差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那……那……”“好了,不要這那的了,”保安看著他笑起來,然后嚴肅地,“趕緊走吧,不要在這里影響我們工作!”“唉!”他嘆了口氣,只好轉身離去。走了一截地遠,離開了保安的視線,覺得不再影響他們工作了,他又停了下來。暗想,興許這看門的是在糊弄我,聚金哪這么巧就出差去了呢?不照,我得在這里等著。聚金只要在這里上班,就不能不出來。大老遠的來一趟不容易,不能就這么走了。更何況,自己已經得了絕癥,恐怕來了這趟就不一定再有下趟了。

上午,還沒像現在這樣,又是刮風又是下雪的。雖然氣溫低,但是天上有太陽,還不覺得很冷。他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晌午。到了下班的時間,小門打開了,有人陸陸續續地從里面走出來。他很高興,總算見到人了。于是慢慢地往前湊了湊,希望能夠見到他想要見的人。可是,人們都走完了,卻沒見到他想要找的聚金。他有點兒失望,又湊到辦公樓門前。保安嚷道:“你怎么還沒走?不是跟你說了嗎,吳總不在,你怎么不相信呢!趕緊走吧,我們要去吃飯了。”他這才死了心,悻悻地離去。中午對付了一點兒干糧,喝了幾口冷水,還是不甘心。下午,他又到辦公樓那兒去等。等了一大氣,還是沒有見到聚金。半下午的時候,從里面出來一個人,是個女的,很年輕,看上去還是個小丫頭。他就湊上去打聽。小丫頭看看他,下意識地捂了捂鼻子,然后告訴他,吳總確實不在辦公室。“那,那他……多咱……能在?”他問。小丫頭看看他,覺得怪可憐的,動了惻隱之心,問,“你找吳總有急事嗎?”“嗯。”他點點頭。“那你晚上到他家去看看吧。”小丫頭說,“也許他晚上在家。”“他……他家……在哪兒?”“走,我帶你去。”小丫頭說。小丫頭把他帶到一棟樓房跟前,指著一樓的一個院門,對他說,“這就是吳總的家。”他看了看,這是一棟有好幾層的高樓。一樓住了幾戶人家,家家門前都有一個用鐵欄桿圍成的小院子。院子正中間開了一個院門,院門上修了門樓子,門樓子修得很氣派。“大……大姐,有,有勞……你了。”他說。“嘻嘻……不客氣。”小丫頭笑著走了。看著小丫頭遠去的身影,他在心里想,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一道雪亮的光柱,猛地朝這邊射過來。耿老頭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院門旁邊躲了躲。細細一看,光柱是從一只手電筒里發出來的。只見不遠處有個人,手里拿著一只手電筒,不時地朝這邊照著,慢慢地往這邊走來。耿老頭心頭一熱,激動起來,覺得可能是聚金回來了。“唉!”他嘆了口氣,心想總算是等到你了。

手電筒的光柱慢慢地移動到他跟前。拿手電筒的人見自家門樓子下面站著一個人,不由得尖叫一聲:“啊!你是誰,干什么的?”這一叫,把他也嚇了一跳,原來是個女的。他驚慌失措起來,抖抖嗦嗦地,“大……大姐,你……不要怕。我,我是……來找……找人的。”“找人,你找誰?”手電筒的光柱慢慢地照在他的身上。“我,我找聚……聚金。”“聚金,什么聚金?”“吳……吳聚金,就是……以前……我們……柳……柳樹灣的……隊……隊長。”“你找我爸爸?”拿手電筒的人突然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他跟前,問,“你到底是誰呀?”“我,我姓耿,柳樹灣……看倉庫的……耿……耿老頭。你……你是……哪個嗨?”“哎呀,你是耿大爺,我是桃桃。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這里呀?走,快進屋去,我爸爸出差了。”“你……你是……桃桃?長這么……大了,我……我都……認不……出來了。”“就是,走的時候我才十來歲,現在都二十多了,已經有好多年沒回柳樹灣了。”桃桃打開院門,“走,耿大爺,快進屋吧,外面冷。”

耿老頭跟著桃桃進到聚金的家里。一進屋,一股暖流立刻涌遍他的全身。“哎呀,這……這屋里……真……暖和呀!”他不由發出一聲贊嘆。桃桃打開客廳的燈,屋子里頓時燈火通明。“耿大爺,快坐,我給你倒點兒水,暖和暖和。”桃桃脫掉外套,掛在衣架上。看著像宮殿一樣金碧輝煌的屋子,耿老頭哪里敢坐,說:“不……不坐,我……站一時……就……就走。”“那怎么照,快坐,坐下歇歇,喝點兒水。”桃桃端過來一個茶杯,遞給耿老頭。耿老頭接過茶杯。這是一只非常精美的茶杯,里里外外都非常干凈,杯子里倒了大半杯開水,開水冒著熱氣,浮在水面的嫩綠色的茶葉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活在這世上六十多年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好的茶杯和茶葉。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上的茶杯和杯子里的茶葉,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上幾口,然而,再看看自己臟兮兮的手,又摸摸自己臟兮兮的嘴巴,心想自己哪配享受這種奢侈呢?便按捺住強烈的欲望,把茶杯放下了,放在身邊的茶幾上,說:“我……我不渴,謝……謝謝你。”“耿大爺,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呀?”看著眼前這個清癯干瘦有些病態的小老頭,桃桃充滿同情。“沒……沒病,我……我沒病。”耿老頭慌忙說,他心想決不能讓桃桃知道自己已經得了重病。“那就快坐下歇歇吧。”桃桃扶著他,叫他往沙發上坐。他站著那里,慢慢地移開桃桃的手,說:“不……不累,我……我不坐。”他心里清楚,自己哪配坐這樣的沙發呢?不要說還有病,就是沒有病,也沒有資格呀!“你爸爸……什……什么……時候……回……回來?”他問。“出去要賬去了。你不知道現在的賬有多難要。恐怕好幾天都不能回來哩。”桃桃說。

耿老頭的心突然又涼了半截,心想等了一天還是白等了。“耿大爺,你找我爸爸有急事嗎?”桃桃覺察到了他的失望。“也,也沒……什么急……急事。”他平靜地說,“我是來……給你……爸爸……賠……賠罪的。”“賠罪?”桃桃有點兒糊涂,“賠什么罪?”“唉,說起來……話……話就……長了。我……對不起……你……你爸爸,更對不起……你……你娘娘!”他的聲音漸漸地抖起來,“是我……害……害死了……你娘娘……”桃桃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她才五六歲。不過后來聽爸爸講,當時是一種大環境,很多人都那樣。所以,這事也不能怪耿老頭。“哎呀,都什么時候的事了嗨!我們早就忘了。我爸爸講了,這事不怪你。”桃桃說。“你,你們講……不……不怪我,可……可是我……怪我……自個兒呀!我這……一輩子……沒……沒做過……虧……虧心的……事,可……那一回,怎么就……混……混蛋……了呢……”他恨得用手打自己的臉。桃桃趕緊過來抓住他的手,不讓他再打,說:“耿大爺,你這是干什么?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你們……越是……這樣講……”耿老頭說,“我,我這……心里……就越是……過……過不去呀!”他把手伸進懷里,掏出一個小舊布包,遞給桃桃,“桃……桃桃,這是……我……攢的五……五千塊錢,你把它……交給……你爸爸,算是……我給你們……一家人……賠……賠罪了!”“哎呀,怎么可能?”桃桃說:“耿大爺,我不是講了嗎,當時處于那種情況,你也不是有意的。我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快把錢收起來吧。”“不……不照。”耿老頭說,“你們……要……要是……不收……這個錢,我會……一輩子……都……都不……安心的。死……都不能……瞑……瞑目呀!”“那也不照。”桃桃說,“我爸爸又不在家,我怎么能收你的錢?快收起來吧。”桃桃硬把錢塞進耿老頭的懷里。“那……那好,等你爸爸……回……回來了,我……我再……交……交給他吧。”“哎呀,耿大爺,你怎么這么在意呀?”桃桃說,“我爸爸講了,這不是你的事,我們真的不怪你。回去好好過你的日子吧,不要再想這件事了好嗎?”“怎……怎么能……不想?我……怎么能……不想呢?”耿老頭自言自語道。少頃,他看了看桃桃,說,“桃……桃桃,那……你就……歇著吧,我……我……回去了。”“回去?”桃桃驚訝地,“這么晚了,還下著雪,你回哪兒去呀?就在這兒住吧,現成的地方。”“不……不,我哪兒能……在這兒……住呀?我到……親……親戚家……去住。”“到親戚家去住,你親戚家在哪兒?”桃桃說,“我打個的送你去。”說著,就去穿外套。耿老頭急忙攔住她,說,“不……不要……你送。近……近得很,走……走幾步……就……到了。”

桃桃還是堅持把耿老頭送出了家門,一直送到院門外。看著耿老頭歪歪倒倒地消失在風雪之中,桃桃心頭一酸,仿佛有幾只小蟲子慢慢地從她的眼角爬了出來。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好人哪!她擦了擦淚花,感慨道。

聚金拖著兩條疲倦的腿回到賓館。說是賓館,其實是一個家庭開的小旅館。條件很簡陋:顯得有點兒擁擠的標間里擺著兩張單人床,一臺舊電視機,靠墻角處有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衛生間。除了這些,就沒有別的了。不管公司大小,好歹也是總經理。但是,出門在外,聚金并不顯擺,只要有個地方住就照了。錢是自己掙的,何必要圖那個虛榮?

他打開賓館房間的門,進到屋里,往床上一躺,精疲力竭,動都不想動。和耿老頭一樣,他今天也是白跑了一天,想找的人一個也沒找到。唉,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如今這賬怎么這么難要!平常吧,這些人,你不來找他,他還會去找你哩。可是一到要賬,卻一個個都躲得見不到人影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現在的世界倒過來了,欠賬的人變成了大爺,要賬的人卻變成了孫子!

他心煩意亂,想哭,想叫,又想笑。他想把眼前的一切打個稀巴爛。正在這時,手機響了。他一下子又來了精神,以為是他要找的人來了。猛地坐起來,抓過手機,一看來電顯示,卻是家里打來的。他又倒下去,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有氣無力地按下接聽鍵,喂了一聲,然后問:“桃桃,這么晚了打來,有什么事嗎?”桃桃在電話那頭說:“柳樹灣的耿大爺來了,來找你的。說是來給你賠罪的,還要給你五千塊錢。”桃桃還說,“外面刮著風下著雪,耿大爺這么大年紀了,一個人站在家門口等了很長時間,怪可憐的。看他臉色也不大好,好像是有什么病。”“噢,他走了嗎?”聚金的心一緊,問。“走了。”桃桃說,“我留他住下他不愿意,說是要到親戚家去住。”“到親戚家去住?嗐,他哪有什么親戚呀!……好了,我知道了。你早點兒睡吧。”他掛上電話。

這個小老頭,怎么這么認死理呢?我都跟他講了,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大家都那樣,我們不怪他。可他怎么還……聚金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的確,打心眼里講,那件事他真的沒有怪耿老頭。盡管當時也很想不通,但是事過之后,特別是“文革”過后,回過頭來再去看,再去想,他認為耿老頭那樣做,完全是被當時的氛圍所熏染的,完全是無意識的。因為,他和耿老頭一向無怨無仇。而且,耿老頭是個鰥夫,無家無業,在村子里看倉庫,是個五保戶,他一向都對他很照顧。耿老頭也不傻,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不可能存心害他和大貴娘。所以,他早就理解了耿老頭,也早就原諒了他。沒想到,耿老頭居然還把那事情掛在心上。

那是“文革”期間的事了。當時,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勢滾滾向前,銳不可當。以吳大貴為首的造反派,奪了吳聚金的權,專了吳聚金的政,把吳聚金定為柳樹灣最大的走資派。

一天下午,造反派們召開批斗吳聚金的大會。

批斗大會的會場設在隊部門前的廣場上。吳聚金的辦公桌被搬出來,當作主席臺。臺上坐著公社的造反派頭頭胡闖和柳樹灣的造反派頭頭吳大貴。馬猴等幾個造反派小頭頭站在主席臺的后面。

柳樹灣的男女老少幾乎都來了。人們都在納悶:吳聚金不是干得好好的嗎,怎么突然就開起他的批斗大會了呢?

大貴不愧是個人物!雖然年輕(當時還是一名在校學生),卻頗有心計。為了開好批斗大會,他作了精心安排。他決定,叫馬猴第一個上臺批斗。告訴馬猴,這是革命任務,必須完成。馬猴同意了。中午,他又專門跑到三丫家,安排三丫娘第二個上臺批斗。他知道三丫娘有這個能力,而且和吳聚金有過節兒。三丫娘也同意了。接下來,他準備讓村子里的其他人主動上臺批斗。等到差不多的時候,他再批斗。最后讓胡闖作總結。

面對著全村人,大貴站起來宣布:“革命的戰友們,同志們,批斗大會現在開始!首先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公社造反總隊的總司令胡闖同志。胡總司令今天專門來參加我們的批斗大會,大家歡迎!”

在熱烈的掌聲中,胡闖站起來,向大家招了招手。

大貴接著宣布:“下面,把柳樹灣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吳聚金押上來!”

聚金被兩個戴著紅袖章的造反派押到會場的左前方,低著頭,站在那里。

“現在,由馬猴同志上臺批斗吳聚金的反動罪行!”大貴大聲說。

馬猴雖然平時油嘴滑舌的,但是畢竟沒有經歷過這種大場面。一上臺,不免緊張起來,本來想好了一肚子話,心里一慌,居然很長時間講不出話來,急得抓耳撓腮的。

人們都想笑,卻又不敢笑。

憋了一大氣,馬猴終于說道:“吳聚金是個大壞蛋!干活的時候,經常打我們,嚼我們(當地農村把“罵”說成“嚼”)。他就是壞,比日本鬼子還壞……”接下去,又忘詞了,只好把這幾句話反反復復講了好幾遍。然后,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人們終于忍不住一陣哄笑。

三丫娘一看,不能冷場,就快步走上臺去,說:“我來批斗!”生姜到底是老的辣。三丫娘接受任務之后,作了充分準備,只見她不慌不忙,神情嚴肅,批了吳聚金兩條:第一條,說吳聚金經常拿隊里的錢到街上請人吃喝;第二條,說吳聚金相信封建迷信。隊部的大門原來是朝南開的,有人說風水不好。他就找人看,看了之后就改成朝東開了。

“好,批得好!”胡闖高興地站起來插話說,“這位女同志批到了點子上,戳到了走資派的疼處!……下面接著批!”

大貴也興奮起來,站起來帶頭鼓掌,并高呼:“打倒走資派吳聚金!”

人們跟著高呼:“打倒走資派吳聚金!”

大貴又喊:“打倒吳聚金!”

人們跟著喊:“打倒吳聚金!”

三丫娘真不簡單。她的批斗有板有眼,一下子就把人們的熱情激發了出來,會場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人們紛紛走上臺去批斗吳聚金的罪行。盡管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在這種革命氛圍的感染下,每一個批斗的人似乎都對吳聚金恨得咬牙切齒,就像當年批斗黃世仁一樣,恨不得上去咬幾口才解恨!

批斗大會仍在繼續。

這時,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看倉庫的耿老頭突然走上臺去,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要……批斗……吳聚金,他,他是個……大,大流氓!在外面搞……搞野女人。鬧鬧災荒……那年,他偷……公家的……黃,黃豆,送……送給……他的……野女人高銀花,而且……和,和高銀花……干……干了……那事……”

耿老頭的話像一顆重磅炸彈,把在場的人一下子都炸暈了!因為高銀花不是別人,正是批斗大會主持人吳大貴的母親!而且高銀花和吳聚金之間的不正當男女關系在柳樹灣幾乎是公開的了,大家都知道。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耿老頭會把這件事情給捅出來!

會場頓時安靜下來,變得鴉雀無聲。

三丫娘卻由此得到了啟發和鼓舞。幾年前,三丫娘曾經因為傳播吳聚金和大貴娘的丑事被大貴娘揪住頭發打過一次。她一直想報復大貴娘,卻苦于沒有機會。現在她感到機會終于來了。于是,她又一下子跑上臺去,大聲說:“我證明,吳聚金就是個大流氓!我也親眼所見,他和大貴娘,也就是高銀花,在隊部里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丑事!……吳聚金是個大流氓!高銀花是個大破鞋!”三丫娘大聲高呼。

人們怔了一下,便跟著高呼:“吳聚金是個大流氓!高銀花是個大破鞋!”

三丫娘接著高呼:

“把大破鞋高銀花揪出來批斗!”

人們也跟著高呼:“把大破鞋高銀花揪出來批斗!”

大貴娘就在人群里。開始看到馬猴、三丫娘他們上臺批斗聚金,心里很不是滋味。正想抽個空子去跟大貴講,叫他趕緊收場算了,不要再批了。沒想到,現在突然又把她給扯了出來,嚇得一屁股癱倒在地上。

大貴剛才還在洋洋得意哩,覺得今天的批斗大會開得很成功。可是他也沒想到,現在怎么突然把他娘給扯了出來。這可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他的臉一下子就變了:一時紅,一時白……

會場上的情緒激動起來,人們仍在高喊著:“把大破鞋高銀花揪出來批斗!”

胡闖也非常激動,站起來大聲說:“革命的戰友們,同志們,大家批得好,批得好!這可是一條大罪狀啊!趕快把大破鞋高銀花揪出來,一起批斗!”

大貴卻拽了拽胡闖的衣襟,趴在他耳邊說:“胡總司令,結束吧,不要再批了!”

胡闖一愣:“為什么?人民群眾的革命熱情剛剛發動起來,怎么能不批了呢?……批,接著批!好戲還在后頭哩!一定要把他們批倒批臭!”

大貴紅著臉,囁嚅著:“高……高銀花……是……我娘娘……”

“什么?”胡闖像是聽了“聊齋”,瞪大了眼睛!

這時候,會場上依然呼聲不斷。

胡闖背著手,在主席臺上來回踱了幾步,突然轉回身,神情嚴肅地對大貴說:“吳大貴同志,你現在是柳樹灣造反總隊的總司令,是在干革命你知道嗎?干革命就必須要有堅定的階級立場!干革命就不能存有任何的私心雜念!現在是無產階級革命派考驗你的時候,希望你馬上和你娘劃清界線,把她揪出來,和走資派一起批斗!”

大貴來不及多想,表現出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點點頭說:“好吧!”

胡闖高興地拍拍他的肩膀,說:“好樣的!快,趕快宣布!”

大貴真的什么都不顧了,走上前去,揮揮手,讓大家靜下來,然后大聲說:“現在我宣布,把大破鞋高銀花揪出來,和走資派吳聚金一起批斗!”

整個會場突然又靜下來。盡管剛才群情激昂,人聲鼎沸。但是,人們誰也不敢相信,這句話能夠從吳大貴的嘴里講出來,似乎都有些瞠目結舌!

見沒有動靜,大貴就命令馬猴說:“馬猴同志,還愣著干什么?趕快帶兩個人過去,把大破鞋高銀花給我押上來!”

“是!”馬猴答應著,帶著兩個造反派向人群中走去。

大貴娘突然昏了過去。馬猴等人把她拖上來,由兩個造反派架著,和吳聚金站在一起,接受批斗。

少頃,大貴娘蘇醒過來,紅著臉,低著頭,不敢看人。

這時,大貴走到臺上,說:“現在,我來批斗走資派吳聚金和大破鞋高銀花!”他把有一次吳聚金和他娘在他家偷情被他撞見的事情說了一遍。接著就高呼:“打倒走資派吳聚金!打倒大破鞋高銀花!”

人們已經緩過神來,跟著高呼:“打倒走資派吳聚金!打倒大破鞋高銀花!”

…… ……

批斗大會快要結束時,胡闖作了總結講話。他對批斗大會的成功召開尤其是對大貴大義滅親的革命行動給予了較高的評價,要求柳樹灣要繼續批斗走資派吳聚金和大破鞋高銀花,并且要進一步深挖隱藏的階級敵人,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最后,他大聲地說了一句:“現在把走資派吳聚金和大破鞋高銀花拉到村子里游街示眾!”

有人給吳聚金戴上了紙糊的高帽子,上面寫著:“打倒走資派吳聚金!”“吳聚金”三個字打了個大紅叉。也有人給大貴娘戴上了高帽子,上面寫著:“打倒大破鞋高銀花!”“高銀花”三個字也打了個大紅叉。同時,還在大貴娘的脖頸上掛上了兩雙破鞋底……

游街示眾的隊伍,圍著柳樹灣,整整轉了一大圈。一邊轉,一邊不停地高呼:

“打倒走資派吳聚金!”

“打倒大破鞋高銀花!”

…… ……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聚金現在回想起來,仿佛就在昨天。

聚金和大貴娘兩個人的私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在大貴娘十七八歲還是大閨女的時候,倆人就好上了,并且懷了孕,打了胎。當時,由于聚金的母親嫌大貴娘不正經,還沒出嫁就跟男人睡覺,死活不同意聚金娶大貴娘。倆人只好揮淚而別。后來,大貴娘就嫁了人。聚金也在母親的包辦下娶了一個比他大一歲且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女人。心臟病女人瘦小羸弱,干巴巴的像根火柴棒。聚金對她毫無興趣,只是剛結婚那幾天,有點兒新鮮勁,勉強湊合著和她熱鬧熱鬧,后來就幾乎不沾她了。當了隊長以后更是如此。隊部有張小木床,聚金差不多天天都是睡在隊部。大貴娘呢,對聚金也確實是真心實意的,雖然結了婚,卻依然隔三差五地找機會回來和他幽會。而且每一次相見,總是約好下一次相見的時間。這樣,兩個人就保持了一種長流水不斷線的關系。

大貴娘的第一個男人姓熊,比她大幾歲,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開始不知道,后來知道了,便又氣又惱地上吊死了。大貴娘又嫁了第二個男人,就是大貴他爸。大貴他爸也是二婚,第一個女人跟別人跑了。大貴他爸雖然長得黑不溜秋的,個頭不高,有點兒像武大郎,卻聰明能干,會木匠手藝,經常在外邊給人家做木匠活兒,家境還算不錯。大貴他爸娶大貴娘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們倆人之間的這種事情了,也沒說什么。兩口子結婚以后,倒也相安無事。誰知天有不測風云,在大貴滿三周歲那年,大貴他爸——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上午還好好的,下午卻突然得了暴病死了。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從那以后,周邊十里八鄉的人家都知道大貴娘是個白虎星,妨男人,就沒有人再敢要她了。她只好帶著大貴又回到了柳樹灣。

大貴娘回來之后,正好聚金的心臟病女人也死了。他們倆人的私情在村子里便成了公開的了,隔不了幾天就要黏糊在一起。一天夜里,兩個人在隊部的小木床上心滿意足之后,大貴娘突然告訴聚金,大貴其實是他的兒子。因為大貴他爸是天生的無精癥,根本就不能生育。這使聚金極其興奮,做夢也沒想到,大貴居然是他的親生兒子。當即表態,等過了心臟病女人的周年忌日,兩個人就結婚。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會突然來那么一場文化大革命。更令他們沒想到的是,一向老實巴交的耿老頭居然會主動走上臺去揭發批斗他們……

就在耿老頭上臺揭發他們之間丑事的那天晚上,聚金擔心大貴娘承受不住這么大的打擊,會出什么事情。半夜里,便悄悄地來到大貴家,去看大貴娘。還真如他所料:當時大貴不在家。大貴娘站在板凳上正準備懸梁自盡。他破門而入,把大貴娘救了下來。然后,兩個人連夜逃出了柳樹灣,一直逃到云貴高原的一個大山里,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蟄居下來。一住就是六年,桃桃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一直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文革”已經進入后期。由于大貴娘想大貴想得快要發瘋了,整天鬧著要回去。實在拗不過,聚金只好和大貴娘帶著桃桃,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柳樹灣。

“大貴娘回來了!吳聚金也回來了!還拉著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一條爆炸性的信息很快在柳樹灣不脛而走。然而,人們對他們的歸來,并沒有表現出久別重逢的熱情,而是像躲瘟神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他和大貴娘沒有多想,拉著桃桃徑直往大貴家走去。他們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早一點兒見到朝思暮想的大貴。到了家門口,大貴娘失聲地哭起來,“大貴,大貴呀,娘回來了!”她朝屋里喊。可是,當她撲到門前時,才發現門是鎖著的。大貴娘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坐在地上嚎起來。

聚金說:“哭什么嗨,打聽打聽大貴到哪兒去了。”正說著,院子外面進來一個小男孩,告訴他們:“大貴到隊部去了。”大貴娘一聽,喜出望外,拉著桃桃就往隊部跑。

這時,大貴已經高中畢了業,成了柳樹灣的一名回鄉知青,而且入了黨,提了干,當上了柳樹灣的革委會主任。此刻,大貴正坐在隊部的辦公桌前和副主任趙喜松商量事情。他們的到來,使大貴感到十分意外,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大貴娘也愣住了!眼前的大貴,長高了,長壯實了,成大人了。但是那酷似聚金的面相使她斷定,這就是她的親生兒子大貴。“大貴!我的孩子!”她撲上去,把大貴緊緊地摟在懷里。

大貴的心雖然也在顫抖,但是臉上的表情卻十分淡定,仿佛兵馬俑一般站在那里,紋絲不動。

親了一時,大貴娘松開大貴,喜悅地說:“大貴呀,來,見見你的小妹妹。桃桃,來,叫哥哥!”

桃桃害怕,直往大貴娘的身后躲。

大貴仍舊毫無反應,連看都沒看桃桃一眼。

大貴娘愣住了,“大貴,怎么搞的,我們回來了,你不高興?我是你的親娘,這是你的親妹妹,那是你的親爸……”

他們怎么也沒想到,大貴不僅沒有認他們,反而叫趙喜松找人幫他們綁了起來。然后去公社報了案。

很快,公社革委會就派人來了。因為吳聚金是走資派,又是畏罪潛逃,而且時間長達六年之久,立即被抓起來,投進了公安局的看守所。繼而,被送到勞改農場去勞動改造。

大貴娘畢竟只能算是生活作風問題,又是一個普通婦女,罪過較輕,被臨時關進公社的一間黑屋子里。桃桃嚇得要死,兩只手緊緊地摟著大貴娘的雙腿不放。大貴娘也舍不得叫桃桃離開自己,就把桃桃帶到黑屋子里,娘兒兩個一起過起了“牛棚”生活。不久,大貴娘便因為窩心窩出了病來,很快就郁郁而終。死的時候年僅四十一歲。

那天晚上,耿老頭從聚金的家里出來,冒著風雪向前走。桃桃要打的送他,他不讓,說是要到親戚家去住。實際上,他這一輩子哪有什么親戚呢?他無兒無女,又從不和別人交往,連半個親戚也沒有。但他還是要打腫臉充胖子,說是到親戚家去住。其實,他是不想再給吳家添麻煩。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吳家的罪人,怎么還有臉給吳家添麻煩呢?

狂風仍在呼嘯,雪花仍在飛舞。他走了一段,心想,這么晚了,到哪兒去呢?回柳樹灣吧,又怕路不好走。住旅館吧,又舍不得錢。他摸摸揣在懷里的那五千塊錢,硬硬的還在,可是這錢不能動。這錢是他辛辛苦苦一輩子才攢下來的,他要把這些錢親手交給吳聚金,用以向吳家贖自己的罪過。他覺得,是他害死了大貴娘,是他害得吳聚金蹲了勞改,是他害得桃桃從小就未能享受到父母的疼愛……他這是作孽啊,他這是罪孽深重啊!他必須要用這些錢贖罪。只有把這些錢親手交給吳聚金,讓這些錢花在吳家人身上,他才能感到心里好受些,才能減輕自己的罪過。否則,他會死不瞑目的。

他隱隱約約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個建筑物。他知道那是火車站。他決定在火車站里湊合一夜,等天亮了再回柳樹灣。

在火車站里整整熬了一夜,一直熬到天明了,他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柳樹灣。一到家,他就躺倒了,渾身乏力,連床都下不來了。村里人趕緊把他送到醫院,一查,已是胃癌晚期,需要立即住院治療。他卻死活不住院,也不愿意治療。他說,他早就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了,早就不想治了,現在只想一死了之。在他死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見到聚金,親手把那五千塊錢交給聚金,以贖他的罪過。這樣,他就可以安心地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沒有辦法,村里人只好把他弄了回來,放在那張他睡了一輩子的小木床上,等待著死亡的到來。不停地叫人給吳聚金捎信,希望他能早一點兒回來看看耿老頭,和耿老頭見上一面,以了卻耿老頭這最后的唯一的心愿。

耿老頭在等著。確切地說,他是在等著死亡。按說,人這一輩子,最痛苦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等死。更痛苦更可怕的是,明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卻還要眼睜睜地耗著。耿老頭現在最害怕的并不是死,而是害怕見不到聚金,害怕完成不了自己最后的心愿。

看見倉庫外邊有人在為他準備棺材了,淚水終于從他的眼眶里奔涌而出。他真后悔呀!自己老老實實一輩子,從來沒做過對不起人的事情。可是那一次,自己怎么就渾蛋了呢,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走上臺去揭發批斗了呢?他真后悔呀,當時就后悔得要去尋死。從那以后,這件事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甚至后悔,那天夜里聚金去給大貴娘送黃豆,他是怎么想起來要去跟蹤呢?要是不去跟蹤,不也就不會發生后來揭發批斗的事了嗎?他真是追悔莫及!

鬧災荒那年,柳樹灣和其他地方一樣,家家戶戶都沒有東西吃。吳聚金是隊長,就想方設法幫助村民開展自救,共渡難關。當時,倉庫里只剩下兩麻袋作種子的黃豆。聚金冒著極大的風險把黃豆給分了。分給了柳樹灣的各家各戶,以解救命之急。分的時候,他有意多留了一份,有十幾斤,裝入一個小口袋,準備偷偷地送給大貴娘。

那天過半夜的時候,聚金悄悄地向倉庫走來。倉庫分為里外兩間。耿老頭住在外間,是個單間。里間是個三間連通的大間,是倉庫。耿老頭住的外間的門,正面沒有鎖,背面沒有插銷。一天到晚要么開著,要么虛掩著。從外間屋通向里間的倉庫,還有一道門,鎖著一把鎖。耿老頭和聚金各有一把鑰匙。

聚金輕輕地推開外間屋的門,走了進去。看見耿老頭在床上睡著,猶豫了一下,就沒吱聲。然后走過去用鑰匙打開通往里間屋的門,進到倉庫里,把那一小口袋黃豆拎出來,又把門鎖上,輕輕地離去——前后不超過兩分鐘。

聚金剛剛走出倉庫,耿老頭就從床上坐了起來。心里覺得不對勁,深更半夜的,聚金拎著東西要去干什么呢?聚金可是從來沒有瞞著他從倉庫里拿走過東西呀!出于好奇,更是出于責任心,他迅速地穿上衣裳下了床,走出倉庫,悄悄地跟在聚金后面。

他一直跟蹤聚金到大貴家的院子外面。原來,聚金是來找大貴娘的。他偷偷地趴在院墻外面往里看。只見聚金進到院子里,輕輕地敲大貴家的門。

“哪個?”大貴娘在屋里小聲問。

“是我,開門。”

大貴娘聽出是聚金的聲音,就起來開了門。

聚金把小口袋遞給大貴娘,說:“給你。”

“什么?”大貴娘不解。

聚金壓低聲音:“黃豆。”

“我不是有了嗎?”

“我又單給你留了一份。”

“那你呢?”

“我沒事,你們娘兒兩個保保命吧!”

大貴娘接過小口袋,伸頭向外望了望,說:“進來吧,大貴睡著了。”

“好。”聚金也回頭看了看,見沒有人,就和大貴娘一起進了屋。不久,屋里的燈就滅了。

看到這一幕,耿老頭的心里立刻感到憤憤不平。吳聚金啊吳聚金,你真不是個好東西。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自己家里有女人(當時心臟病女人還活著),還在外面吃野食!而他呢,三十大幾了,卻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他越想越生氣!

吳聚金和大貴娘在屋里纏綿的時候,耿老頭憤憤不平地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一進屋,他把門使勁往后一關,發出“嘭”的一聲響。不料,門騰地一下又彈了回來,正好彈在他的屁股上。他氣壞了,轉身使勁朝門上踹了幾腳。

他一宿未眠。

耿老頭是怎么想起來走上臺去揭發批斗吳聚金和大貴娘的丑事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當時他置身于那種氛圍之中,腦子一熱,就上去了。可是,當他看到大貴娘被押上臺去和吳聚金站在一起接受批斗,后來又被戴上高帽子掛上破鞋底游街示眾,一下子就后悔了,后悔得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墻上!他和吳聚金無怨無仇,和大貴娘也無怨無仇。而且,吳聚金和大貴娘一向都對他很好,從來沒有虧待過他。即便是他跟蹤聚金給大貴娘送黃豆的那天晚上,他對聚金和大貴娘倆人的做法有點兒不大感冒,有點兒吃醋,甚至有點兒憤恨,但也決不至于要去報復他們,坑害他們,甚至把他們往死里整。他悔得掄起巴掌不停地往自己的嘴上打,把嘴都打腫了。

從此,這件事情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尤其是后來大貴娘又死在了“牛棚”里,更使他背上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幾次想一死了之都沒死成。

“文革”過后,聚金被從勞改農場放了出來。他找到聚金,雙膝跪地,泣不成聲,請求聚金原諒他。聚金卻說,這是當時那種特殊情況造成的,他不怪他,叫他不要放在心上。可是,他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他知道,聚金雖然嘴上講不怪他,可是心里能不怪他嗎?要不是因為他的揭發批斗,他能去勞改嗎?要不是他的揭發批斗,大貴娘能死在牛棚里嗎?……聚金如果真的要說怪他、恨他,他的心里反而會好受些。越是說不怪他、不恨他,他就越感到心情沉重,越感到怎么也解不開心中的這個結。因為這件事情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如果他不講,別人永遠都不會知道!

后來,聚金就帶著桃桃離開了柳樹灣,出去闖蕩去了。他的這塊心病便窩在心里,連找聚金贖罪的機會都沒有了。他整天悶悶不樂,長吁短嘆。時間一長,便感到心口窩堵得慌,連吃飯都覺得不香了。

也許是報應吧。那天,他到村子的西北角去砍柴。村子西北角有一片墳地,埋了不少老墳。大貴娘也埋在那里。去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回來也是好好的。可是睡了一夜覺,第二天起床后嘴卻歪了,眼也斜了。人們都說,他是中了邪了,或者是做了什么虧心事遭了報應。到醫院去瞧,醫生說是面部神經麻痹,給他打了針,吃了藥,卻絲毫沒有效果。

過了幾天,有人給他傳了個偏方,說是用黃鱔血扒管經(當地農村習慣把“管用”說成“管經”)。要找一條活的大黃鱔,把頭剪掉,把血滴在紙上,抹勻,晾干。然后,往臉上扒。嘴往哪邊歪,就朝相反的方向扒,就能扒過來了。

他信了,就到村里的圩溝邊上去掏黃鱔。搗鼓來搗鼓去,還真在圩溝邊上的一個小洞洞里掏到了一條大黃鱔。他欣喜若狂。按照偏方的步驟把黃鱔血滴在紙上,抹勻,晾干。然后扒在臉上。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管經倒是管經了,卻矯枉過了正,嘴本來是往這邊歪的,扒了以后,卻歪到那邊去了,而且歪得更加厲害了……

重試了一下,又歪過來了。再試,又歪過去了。擱在正中間扒,卻保持原樣,該向哪邊歪,還向哪邊歪。

“我……我這是……作了……孽呀,老天爺……是在……給……給我……報應哪!”他莽朗一聲嚎起來,本來就結結巴巴的,現在更是連字也吐不清了。

住在北場上的周大肚子的老婆——周嫂,是個信神信鬼的人,悄悄地告訴他,“他耿大爺,你這是被陰風掃的,是大貴娘在報應你。你想想,要不是你去揭發批斗她和吳聚金的丑事,吳聚金能勞改嗎?大貴娘能死嗎?……這是她在怪你,在懲罰你。不然的話,村里這么多人都到墳地那里去過,大家都沒有事,怎么偏偏就你嘴歪眼斜了呢?”

一席話,正好說到了他的疼處。其實,他心里也一直是這么想的。他也是一個相信鬼神的人,認為人死了以后是有鬼魂的。這些鬼魂,可以跑到人間來,報應和他們有怨有仇的人!“那,那我……怎么……搞呀?”他向周嫂求救。

周嫂說:“你呀,趕緊去買兩刀紙,中午到大貴娘的墳上去,跪在她面前,給她燒燒紙,嘴里叨咕叨咕,請求她的原諒,叫她饒了你的罪過,興許就好了。”

“噢,好……好好。”他連聲應著。他心里清楚,在這個世上活了這么多年,除了揭發批斗吳聚金和大貴娘的丑事外,他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情!如果有鬼魂要報復他,也就只有大貴娘了。所以,他現在必須要向大貴娘賠罪,向大貴娘承認錯誤,求得大貴娘的寬恕。

他趕緊到村口的小店里買了兩刀紙,趕到正中午頭的時候來到大貴娘的墳前,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一邊燒紙,一邊結結巴巴地說:“大……大貴娘啊,是……是我……害……害了……你。你死得……冤哪!大,大人不記……小人過,你,你就……饒……饒了……我吧……”

大貴娘似乎并沒有饒恕他。回來之后,他的嘴依然歪,眼照樣斜……

聚金從外地回到家里,把出差用的東西往屋里一放,就立刻出門,開著車子往柳樹灣趕。桃桃在電話里告訴他,柳樹灣的人都帶過好幾次信了,說是耿老頭得了癌癥,快不照了。耿老頭現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見到他,和他講幾句話。叫他回來之后,無論如何要盡快到柳樹灣去一趟,見見耿老頭,以了卻耿老頭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愿望。

車子出了市區,拐上了去柳樹灣的路。他這才發現,已經很久沒有回柳樹灣了。這條路居然還是老樣子。路面坑坑洼洼的,高低不平,車子跑不起來。對他來講,這條路是再熟悉不過了。離開柳樹灣之前,他不知道在這條路上走過多少次。可是現在卻突然感到,這條路怎么變得這么難走了呢?雖然十幾公里,他卻走了將近兩個小時,而且臉上冒出了許多汗珠。

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耿老頭這次怕是真的撐不過去了。不然的話,怎么會這么急著要見他呢?

耿老頭是個實在人,實在得不可思議。改革開放前,農村的體制還是公有制。公社下面是大隊,大隊下面是生產隊。柳樹灣是公社直屬的生產隊,既是生產隊,又具有大隊的性質。耿老頭是個孤兒,父母早亡,從小就一個人過。成人之后也沒能娶上老婆,成了個無家無業、無兒無女的五保戶。隊里就叫他看了倉庫。那時候是大鍋飯,看倉庫是個非常重要的崗位。那時候,凡是公用的物質,全都放在倉庫里。耿老頭的責任心和原則性很強,倉庫里的東西,如果沒有隊長的允許,誰也別想動一絲一毫。

有一次,周嫂的男人周大肚從倉庫里拿走一根不到一米長的繩頭子,說是家里的筐壞了,拿這個繩頭子去綁一下。可是,耿老頭不同意,硬是攆到周大肚子家里,把繩頭子要了回來。耿老頭說,“不管……東西……是大……是小,就是爛……爛在……倉庫里,你……也不能……往……往家……拿。”弄得周大肚子差一點兒和他打起來。但是,他最終還是把那根繩頭子要了回來,放到了倉庫里。

聚金對耿老頭既有同情更有尊重。當然,在原則問題上,也是寸步不讓。倉庫門上的鑰匙,只有他們兩個人有。倉庫里哪怕少了一根釘,耿老頭都要去問聚金。聚金說是有人拿去用了,那也不照,非要找回來不可。雖然有時把聚金搞得有些尷尬,但是聚金覺得,生產隊就需要一個這樣認真負責的好管家。所以,逢年過節,聚金總是把耿老頭叫到家里一起過。平時,也偶爾打點兒散酒,買點兒鹵菜什么的,或是在隊部或是在耿老頭那兒,兩個人喝上幾盅,說說話,熱乎熱乎。

聚金還救過耿老頭一命。那天,兩個人在倉庫里盤存清點物資。正盤著,耿老頭突然肚子疼起來,在地上直打滾。聚金嚇壞了,來不及去找人,背起耿老頭就往醫院跑。從倉庫到醫院有好幾里路,聚金累得直喘粗氣。到了醫院,醫生診斷為急性胃穿孔,要立即做手術。醫生說,幸虧來得及時,不然會有生命危險。病愈出院后,耿老頭逢人便說,是聚金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聚金知道,耿老頭這么急著要見他,恐怕還是為了那件事情。說實在的,當時他的確想不通。他認為,在柳樹灣,誰都有可能上臺去揭發批斗他,唯獨耿老頭不會。因為耿老頭為人實在,又是結巴子,而且和他的關系又這么好,怎么可能?然而,恰恰是耿老頭上了臺,揭發批斗了他一件最嚴重的“罪行”,同時也把大貴娘給扯了出來。當時,他真的暈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但他很快就原諒了耿老頭。因為他知道,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耿老頭完全是被當時的那種氛圍驅動的,不可能是他心里想要那樣去做的。而且他知道,耿老頭過后很后悔。大貴娘死后不久,“文革”就結束了,他被從勞改農場放了出來。回到家的當天晚上,耿老頭就到他家里來了。一進門,就跪下給他磕頭。他趕緊彎腰把耿老頭扶起來,說:“耿老頭,你這是干什么?”

耿老頭聲淚俱下,“我不是……人,是我……害,害了……你和……大貴娘,我……對不起……你們……”

他把耿老頭扶到板凳上坐下,說:“耿老頭,這件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千萬不要老是掛在心上。再說了,當時你也不是有意的,只不過是腦子一熱而已。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以后,我們弟兄之間還像以前一樣好嗎?”

耿老頭說:“怎……怎么能不……不怪我,要要不是……我,你們……怎,怎么會……受……這么大的……冤屈。大……大貴娘……又,又怎么……會死?”

他笑著說:“好了,耿老頭,不要老是抓住這個問題不放了。我說了,這件事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你講得……倒……倒輕巧。”耿老頭說,“可是我……我怪……我自個兒呀!”說著,又傷心地哭起來,像是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

他被感動了。沒想到這件事情會在耿老頭心里投下這么深的陰影。正想再開導耿老頭幾句,又有人來了,聽說他出來了,都來看看他。接著,就不斷地有人進來,耿老頭見沒有了說話的機會,也就走了。

又過了幾天,他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帶著桃桃離開了柳樹灣,到城里闖蕩去了。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可是,耿老頭怎么至今還在為這件事糾結呢?

唉,這個耿老頭呀!

聚金一直把車子開到倉庫門前的廣場上。聽見汽車的聲音,有人立刻迎出來和他打招呼,“哎呦,看看,混好了吧,都開上小包車了。”他笑笑,“哪有,也就是混口飯吃。”說著,進到倉庫里。

耿老頭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已經在彌留之際了。

聚金忍不住一陣心酸。

老麻爺趴在耿老頭耳邊說:“耿老頭,聚金來了。”

“啊,聚……聚金……來……來了?”耿老頭睜開眼睛,掙扎著坐了起來。有人趕緊把旁邊的一床破棉被墊到他的身體后面,扶著他靠上去。人們都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一個人在臨死之前,見到了他一心想要見到的人,往往會出現這種反常的現象。“聚……聚金,你……來啦?”耿老頭招呼說。

聚金急忙過去,倚在床邊,拉著他的手,說,“嗯,我來了,我來看你來了。”床邊還有幾個老年人,年齡都和耿老頭差不多。大家很同情耿老頭,都主動來照顧他,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好,好,你真……來了。”耿老頭越發激動起來,“我,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耿老頭,”站在一旁的老麻爺笑了笑,“你不是就盼著聚金來嗎?現在聚金來了,有什么話,就跟聚金說說吧。”老麻爺比耿老頭大幾歲,當過村干部,在村里是德高望重的人。

“聚……聚金哪,”耿老頭看著聚金,嘴唇抖動著,“我……我這輩子……唯,唯一……對……對不起人……的事,就,就是……批斗……你和……大貴娘。我非常……后,后悔,當初……真……不該……上臺去……批,批斗……你們。我……硬撐到……今,今天,就是想……見……見你……最后……一面,當面……給,給你……賠,賠個罪,求……求你……能饒……饒恕我……”

聚金的眼眶濕潤了,哽咽著說:“耿老頭,我不是早就跟你講了嗎,這事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早就原諒你了。”

“你真的……饒,饒恕……我了嗎?”耿老頭眼睛里閃出異樣的光彩,幾滴渾濁的老淚從眼眶里滾落下來,“那,那好,那你要……答,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講吧,只要能做到的,我一定答應你。”聚金說。

“好……那好。”耿老頭說著,抖抖嗦嗦地從懷里掏出那天晚上在桃桃面前掏出過的那個小舊布包,遞給聚金,“這,這是我……一輩子……攢,攢的……五千塊錢,你……拿著,算,算是……我……用它來……贖我的……罪,罪過了……”

“這……”聚金為難起來,“耿老頭,這錢我不能拿呀。你看看我現在,又不缺錢花,怎么能拿你的錢呢?留著你自個兒用吧。”

“你,你……你,”耿老頭又失望起來,“……你要是……不拿……那就是……不,不想……饒恕我。那樣……的話,我就是……死……死了……也不能……瞑……瞑目呀……”又像小孩子似的哭起來。

“這……”聚金實在是左右為難。

“聚金哪,”老麻爺在一旁說,“這錢你就拿著吧。耿老頭這個人你也是知道的,認真得很。你要是不拿,他是過不去的。你還能真叫他死后閉不上眼睛嗎?”

其他幾個人也勸聚金收下。

“好吧。”聚金流著眼淚說,“既然這樣,我就拿著。你的心意,我也替大貴娘收下了。……耿老頭,我跟你講,這件事我真的沒有怪你,一點兒都沒有怪你,你就放心吧。”

“好……好……那好……”耿老頭突然身子向后一仰,倒下去,嘴唇僵硬地、斷斷續續地發出微弱的聲音,“這,這樣……我……就能……閉,閉上……眼睛了……”

老麻爺湊上去看了看,平靜地說:“他走了。”

在場的人都默默地流眼淚。

聚金環顧了一下耿老頭住的這間小屋。幾十年了,一點兒都沒有變。以前是什么樣子現在還是什么樣子。這就是一個認真負責的老實人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呀!而且,屋子里沒有一件像樣的東西。他撫摸著耿老頭交給他的那五千塊錢,淚如雨下。他知道,耿老頭之所以得這種病,之所以死得這么早,與他的心情有關,與他長期在心理上遭受痛苦和折磨有關,與精神上長期背著沉重的負罪感有關。此刻,他覺得這一輩子不是耿老頭有負于他,倒是他有負于耿老頭!

他對老麻爺說,要用耿老頭的這五千塊錢把耿老頭厚厚地安葬了,老麻爺卻不同意。老麻爺說:“算了,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你就不要再叫他死后不安心了。這錢你就收著吧。安葬的事,你不用操心,棺材已經有了,把他的骨灰送下地就照了,花不了幾個錢。”

“耿老頭……”聚金哭著走過去,伏在耿老頭身上,很久很久。然后站起來,把耿老頭身邊的那床破棉被拉起來,蓋在他的身上。

從柳樹灣回到家中,已經是晚上八九點鐘了,聚金顯得很疲憊。

桃桃見他進屋,迎上前來,說:“爸爸,你回來啦?”慌忙給他遞拖鞋。

他換上拖鞋,到衛生間方便了一下,牙沒刷,臉也沒洗,就進了自己的臥室。又轉身走出來,對桃桃說:“桃桃,我有點兒累,想好好歇歇。吃飯什么的,你就自己弄自己吃吧,不要叫我了,不管誰來找我,都說我不在。”

桃桃懂事地點點頭,說:“嗯,我知道了。”桃桃已經長大了,從師范學院畢了業,現在在市里的一所中學當老師。

他關上手機,把固定電話線也拔了,然后插上門,重重地倒在床上。

他確實很疲憊。不僅身體疲憊,心靈更加疲憊。他想入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不知不覺地眼前又浮現出另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個人叫樊華,是他最要好的一個朋友,也是他最重要的一個貴人。可以這么說,如果沒有這個人,或許就沒有他的今天。

“文革”結束后,他被從勞改農場放了出來,回到了柳樹灣。在柳樹灣,他感到很壓抑。尤其是從大貴娘的墳上回來之后,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傷痛包圍著他。于是便帶著桃桃離開了柳樹灣。

剛出來闖蕩時的那段經歷真是不堪回首!他在一個建筑隊找了一份拎泥兜子的活兒。沒有錢租房子,爺兒兩個就在工地上這里湊合一天,那里將就一夜。那種苦啊,真叫他沒法說!

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樊華。那是一個雨夜,雨下得很大。他騎著一輛三輪車,在給包工頭送東西回來的路上,看見路邊躺著一個人。他急忙跳下車,把那個人扶起來。那個人一頭一臉都是血,卻又滿身酒氣,像是喝多了酒被汽車撞的,已經失去了知覺。撞他的汽車早已逃得無影無蹤了。他趕緊把那個人抱上三輪車,送到附近的一家醫院搶救,并在醫院里守護了整整一夜。

那個人就是樊華。樊華當時是市規劃局的一個科員,手中有權。出院后,為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就給他找了一項小工程,叫他挑頭單干。由此,他淘到了第一桶金。命運隨之逐漸發生轉變,直到現在,成了一家建筑公司的總經理。樊華人很聰明,腦瓜子靈活,一步一步由一個不起眼的小科員做到了市規劃局的局長。

多年來,他和樊華的關系一直處得不錯,幾乎情同手足。樊華一直對他很關照,這使他非常感激。但是,兩個人的交往仍然只是一種正常的交往。平常也就是在一起吃個飯,喝個酒,拉拉呱。最多也就是喝過酒之后去飆個歌,洗個澡,捏個腳什么的。其他方面并沒有什么出格的地方。逢年過節,他也曾經給樊華表示過,可是,不管是禮品還是現金呀卡呀券呀什么的,樊華一概拒收。這一點,他挺佩服樊華的,認為他是個正派人。

他萬萬沒想到樊華會出事。前不久,有一段時間沒見到樊華。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到辦公室去找樊華。結果沒找到。找了一個熟人才問出來,說是樊局長被“雙規”了。他嚇了一跳,知道“雙規”這個詞所代表的含義。“怎么可能呢?”他納悶著,“樊華不是那種人呀!”“我也不相信。”那個熟人說,“可是機關里都傳開了,說是貪污受賄,數額還不小,而且還在外面養女人……”“唉,真是沒想到哇!”他在心里默默地說。于是,他就到處打聽樊華的下落,想和他見見面,安慰安慰他。甚至認為是不是搞錯了,想幫他申訴申訴,卻怎么也打聽不到樊華在什么地方。直到又過了一段時間,樊華已經被雙開(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移送到司法機關處理后,他才通過關系和樊華見了一面。

那個場面真是令他終生難忘!見面之后,樊華只是流淚,一句話也不說。直到最后,才哽咽著說了一句,“唉,我真后悔啊!人生就這么短短的幾十年,像過客一樣。擱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干嘛要走到今天這一步呀?”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亂哄哄的:一會兒想起樊華,一會兒又想起耿老頭。既替耿老頭感到遺憾,更為樊華感到惋惜。

他是什么時候入睡的,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這一覺睡的時間很長。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他睜開眼睛,伸了個懶腰,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兒。然后才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上廁所,刷牙洗臉。完了之后,到客廳泡了一杯茶,在沙發上坐下來,打開電視機看新聞。

看完新聞,他又一個人坐在那兒,冷靜地進行了一番思考。傍晚的時候,他從沙發上站起來,到門前去換鞋。他知道,桃桃就要下班回來了。他準備出去買點兒菜,晚上和桃桃一起好好地吃頓飯,父女倆已經很久沒在一起認真地吃過飯了。同時,他也想借吃飯的機會,跟桃桃談一件事情。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他已經反復考慮了好幾遍了,而且已經基本上下定了決心。由于這件事情與桃桃有關,所以他想在吃飯的時候和女兒先溝通一下。

換好鞋,他剛想出門,門卻從外邊打開了。桃桃走了進來。桃桃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裝了滿滿的一袋東西。看見他,桃桃笑著說:“爸爸,你起來啦,我還想過一時做好了晚飯,叫你哩。”

他也很高興,接過桃桃手里的塑料袋,笑著問:“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桃桃一邊換拖鞋,一邊脫去外套,“不是想和老爸一起好好地吃頓晚飯嘛。怎么,不歡迎?”

“呦嗬,你怎么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呢,真是心有靈犀啊!”他看著桃桃,“那好,你先把飯做上,我出去買點兒菜。”

“不用去了,我已經買好了。”桃桃把外套掛在衣架上,轉過身來說,“都在塑料袋里裝著呢。”

“哇,真是我的好閨女呀!”他贊美桃桃。

桃桃得意地說:“那是嘍,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桃桃手腳很麻利,不一會兒就把幾個菜端上了桌,都是父女倆平常最喜歡吃的。他開了一瓶原裝的法國紅葡萄酒,給桃桃和自己各倒上一杯,說:“來,今兒個晚上我們爺兒倆喝點兒酒,說說話。”

桃桃覺得有點兒蹊蹺,說:“老爸,你不是說戒酒了嗎,怎么又開戒了,是不是有什么重大事項要宣布呀?”

“算你聰明。”他不苦不甜地笑了笑,說,“不過不要急,我們邊吃邊說。”

先共同干了一杯,他說:“來,吃菜,多吃點菜。”吃了幾口菜以后,他說,“桃桃,前幾天你不是問我,這陣子怎么沒有見到你樊叔了嗎?”

桃桃說:“是啊,好長時間了。樊叔最近怎么不來我家了,是不是很忙呀?”

他心情沉重起來,慢慢地抬起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不是。他進去了。”

“進去了,進哪兒去了?”桃桃有點迷惑。

“進籠子了,估計要坐牢了。”

“哎呀,怎么會呢,什么原因呀?”

“貪污受賄,還有腐化墮落。”

“不至于吧,樊叔好像不是那種人呀!”

“是啊,我也不相信,可是卻千真萬確!也許,我們平常所看到的只是他的一面,而沒有看到他的另一面。”他舉起酒杯,又說,“來,喝酒。”

桃桃應著,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下,呆呆地,“怎么會這樣,樊叔給我的印象是很好的呀?真是太可惜了!”

吃了幾口菜,他又自干了一杯,振作精神說:“好了,不講這個了。桃桃,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哦?”桃桃說,“什么事情?快講。”

“這件事情對于你來講,也許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你要有心理準備。”他說。

“到底什么事情呀,快講!”桃桃有點兒著急。

“這……”

到底講不講呢?如果講的話,應該怎么講才比較合適呢?他還在猶豫。想了一下,突然又岔開話題說:“算了,今天不講了,因為我還沒有想好,還沒有作出最后的決定。等到我想好了作出決定了再告訴你吧。”

“哎呀,賣什么關子呀,快講吧。”桃桃很想知道。

他笑笑,“算了,還是不講了,暫時保密吧。”

“那好吧。”桃桃噘了噘嘴,說,“我耐心等待。”

幾個月之后,聚金把自己的建筑公司注銷了,人員解散了。房屋、設備等做了變賣處理,債務進行了清欠。實在要不回來的就不要了,權當在股市里蒸發了。然后,帶著自己所有的積蓄和資產回到了柳樹灣,他決定把自己現有的一切全部捐給柳樹灣的老少爺們兒,為家鄉的發展獻出自己的一份心意。他已經想好了,要和村民們一起創辦一個養殖屠宰加工一條龍的肉食品企業,幫助村民共同致富。

臨行前,他紅著臉對桃桃說“桃桃,爸爸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我把建筑公司給停了,決定把所有的資產全部捐給柳樹灣的村民們,和他們一起創辦一個新的企業,共同致富。這些錢本來是想留給你的,好讓你以后能過上風光體面的日子。可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想把這些錢用在家鄉的父老鄉親身上,因為他們實在是太貧窮了。所以,希望你能夠理解爸爸,原諒爸爸。”

“這就是你上次要說而沒說的那件重要事情嗎?”桃桃的臉突然烏云密布。

“是的。”聚金說。

“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不跟我商量,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桃桃的淚水奪眶而出,顫抖著轉過臉去。

“因為當時我的確還沒有想好,還沒有作出最后的決定。同時,也怕你一時想不通……”聚金實話實說。

“現在就不怕我想不通嗎?”

“這……”

“這么說你現在已經決定了是嗎?你現在并不是要和我商量而只是想告訴我一下是嗎?”桃桃依舊背著臉,聲音沙啞。

“是的,我已經決定了,只是想告訴你一下。”聚金的淚珠滾落下來。他知道自己這樣做的確很傷女兒的心。可是為了柳樹灣的村民,他只有讓自己的女兒承受委屈了。他心情沉重地走到桃桃面前,拍拍桃桃的肩膀,說,“桃桃,爸爸知道這樣做對不住你。你娘死得早,你一直和爸爸相依為命。爸爸應該把自己積累下來的全部家業都留給你,好讓你今后能夠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可是你耿大爺死了,你樊叔被關起來了,這兩件事情對我影響很大,使我突然明白了,人這一輩子決不能只為了自己……”

“不要說了……”桃桃突然哭著撲在他的懷里,“剛才我確實有些不理解,有些想不通。現在我已經想通了,也理解了。爸爸,你做得對。我為你能這樣做而感到高興,感到驕傲!你是我的好爸爸!”

“什么,是真的嗎?”聚金感到一陣驚喜,捧起桃桃的臉,深情地注視著。

“是真的!我想,我娘娘的在天之靈也會為你能這樣做而感到高興和驕傲!”桃桃說。

“真是我的好閨女呀!”他淚如涌泉,把桃桃緊緊地摟在懷里。

十一

又過了幾個月,從柳樹灣到市區出現了一條嶄新的柏油馬路。路是在原有的那條坑坑洼洼的老路的路基上修建起來的,一頭連著柳樹灣,一頭和市區的主干道相銜接。路面進行了加寬,現在可以滿足車輛雙向行駛。車程由原來的將近兩個小時縮短為二十分鐘左右,極大地方便了柳樹灣與外界的溝通與聯系。柳樹灣的人們無不歡欣鼓舞!

這條新路,除了耿老頭臨終前交給聚金那五千塊錢外,全部是用聚金捐獻的資金修建的。把耿老頭的那五千塊錢放進去,他是想讓耿老頭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更多的寬慰。因為這條新路不僅屬于柳樹灣,而且屬于整個社會。全社會的人都有權享用。也就是說,耿老頭不僅為柳樹灣作出了貢獻,而且為全社會作出了貢獻。這樣的話,他心中的那種負罪感也許就會更加減輕了。

在路的起點——靠近柳樹灣這一頭的起點上,立了一塊水泥標牌,上面刻著“平安路”三個大字。這個路名是聚金和桃桃經過反復推敲后才確定下來的,寓意為“好人一生平安”。

平安路投入使用這天,聚金特意來到路邊。看著路上的車輛和行人,他心潮澎湃,感慨萬端。他想,人的一生也許就像這修路一樣:有的人給自己修的是一條坦坦蕩蕩、平平安安的路;有的人給自己修的是一條坑坑洼洼、危機四伏的路;還有的人給自己修的卻是一條只有入口沒有出口的絕路,甚至是不歸路……

老麻爺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站在路邊看著聚金,看著眼前這條嶄新的柏油馬路,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王慶鵬:男,安徽淮南人。大學文化,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當過插隊知青、煤礦工人,曾任安徽淮北礦業集團公司文聯副主席、工會副主席。已在全國各地報刊發表小說、散文等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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