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之緣(外一篇)

傅祥友

古城多文人雅士，尚謎，以燈謎為最，素有中華第一謎城之美譽。每年的春節、元宵、龍抬頭、三月三、端午、七月七、中秋、重陽等均有燈謎賽事。

古城文聯主席石齋先生是制謎、猜謎至尊。據說，以他為首，一幫古城文化人就古城燈謎事宜，正緊鑼密鼓地申報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

是年元宵日，古城夫子廟前，彩燈煌煌，謎面飄飄，遠近輻輳，連肩挨背。

望著尚無人揭榜的“浪遏飛舟”、“淺草遮牛角，疏籬露馬蹄”、“大河上下，頓失滔滔”等燈謎，擂臺上的石齋先生不由捋了捋胡須。這是每次賽事都會留下的愈熬愈香的“骨湯謎”。

思忖中，石齋先生打了個恍惚，便不見了剩下的燈謎。正詫異間，但見一青年雙手各執數幅謎帛，大踏步朝主席臺而來。

青年猶如利犁，犁開圍堵的人。

近了，乃一布衣，中等身材，眉宇間透著靈氣。

接過石齋先生遞來的狼毫，青年抿嘴屏息，唰唰——，在彩帛的背面寫下謎底。

呵呵，好生了得。不僅個個中的，而且書法別樣，頗具懷素遺風。

石齋先生暗自一驚。

“敢問大名？”石齋先生忙忙將一套上乘宜興紫砂茶具遞給青年，端詳著，屈尊下問。

年輕人躬身，雙手捧過：“小可慧生，流浪之人，拾破爛為生！”語出率真驚人。

石齋先生又一詫異，似真如夢。

“請示破解之法！”

“‘浪遏飛舟可用漢字的象形法來解，‘心字也；‘淺草遮牛角，疏籬露馬蹄，亦用象形法解，乃繁體字‘燕，此謎造字典雅，比喻精當，似詩似畫……‘大河上下，頓失滔滔用拆字法解，乃‘奇字，謎采用毛澤東詩詞，天造地設?！?/p>

燈謎的主角勝出，高潮漸退。

燈火闌珊處，青年將數件獎品放在手拉板車上。

石齋先生瞥見上面果真有易拉罐、舊書刊等物什。

肩挎拉繩，雙手握把，年輕人落寞而去。

登場亦罷，謝幕亦罷，竟無點滴的市井俗氣。石齋先生兀自嘆了口氣，頓生遺珠之憾，感覺身上有些冷。望著青年寫下的謎底，他想了許久，也想了許多。

又到二月二，“龍抬頭”燈謎大賽日。見一時無人問津的“懸崖收韁”（猜一國家名），“左邊不出頭，右邊不出頭，不是不出頭，就是不出頭”（猜一字），“＋－×÷”（猜一政治術語）等謎時，石齋先生有些條件反射似的，想到了元宵燈會的那個青年。

說曹操，曹操到。那個依然布衣裝束的青年人，在眾目睽睽下，不慌不忙，嘩、嘩、嘩——，揭下了那幾個久攻不下的“堡壘”。

青年人氣定神閑，一一道出謎底，以及破譯之法：“‘懸崖收韁的謎底是‘危地馬拉，本可制成謎面‘懸崖勒馬，但為不違背制謎規則，遂妙手為之；第二則是‘森林的‘林字，雖如繞口令，讓人云里霧中，然謎面反復提示——就是‘不字出頭，用１筆畫法解；下一謎為拆字會意法，乃‘分裂主義，四個數學符號由‘主義一詞分裂而成。”

雙唇如蓮綻開，風雅氣息幽幽拂面。

石齋先生頻頻頷首，心中甚悅?？磥?，元宵燈會上的擔憂多余，年輕人的背后并未有高人指點。

哎呀呀，年輕人就是高人嘛。

與上回燈會相異的是，年輕人捧過獎品置放板車上，并未遠去，卻進了石齋先生家院。

石齋先生執年輕人右手至書房。吃著鐵觀音，一老一少三句話不離本行。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曾詮釋‘謎——謎者，回互其辭，使昏迷也。制謎者故布疑陣八卦，破謎者絞盡腦汁，覓尋蛛絲馬跡。謎者，漢字的藝術，制作者蘊含大智慧。”慧生語出不凡。

如遇故知，一老一少侃至夕陽紅透。慧生執意離去，但兩人興致仍在謎上。送慧生出門，石齋先生心速過高，吃了一粒中藥丸子?；凵娭?，遂生靈感：“‘丸藥猜一句唐詩?！笔S先生一怔，好個初生牛犢，略一沉思，乃解曰：“可用會意法破之，乃‘粒粒皆辛苦也?！?/p>

其時，夕陽西墜，余暉漸隱。石齋先生遠眺著，一謎脫口而出：“‘紅日西沉猜一學者?！?/p>

慧生知石齋先生回敬，定神遐想，道：“朱光潛?！笔S先生輕輕舒了一口氣，殘存的擔憂，遂煙消云散。

所謂英雄不問出處。此后，鄰居多次見到石齋先生家院里停放一輛裝有舊報刊的板車，從雕花木窗時時溢出談笑聲，哂笑說古城文人窮得只剩下“謎”了。

慧生感慨于石齋先生禮賢布衣，從不問他的身世。這等胸襟，古城罕見。交流“謎”論之時，他只向石齋先生透露了自己以拾破爛度生及愛謎之由。

此時，石齋先生只是默默無語地傾聽。

到了一年一度的七夕燈謎會。慧生早早走出小屋，趕至夫子廟，像條自由的魚，痛痛快快潛入人流，欣賞著每一處的燈謎。見“春雨綿綿妻獨宿”無人染手，便欲出手摘擷。不料，只見一纖纖玉手翩然而至，先他而取。

兩人不由互望，竟似在哪里見過似的。慧生眼里的女子清秀如玉。

像在戲里。不約而同，兩人背過身，游戲一般在手上寫下謎底。待兩片手心打開，均是“一”字。

“請小姐明示！”慧生請教。

女子粉面含笑：“謎面先提‘春字，‘雨綿綿當然無‘日，‘妻獨宿呢，自然無‘夫，‘春去‘日掉‘夫，可憐只剩下‘一字了！”

巾幗不讓須眉?；凵干匆?。兩人又一同破譯了“攻書莫畏難”（猜一果品名），為“橄欖”（敢覽）。

女子落落大方，自報家門，芳名文玉，乃華中師范大學在讀民俗研究生。

兩人說到“謎”處，不知今夕何夕，信馬游疆地出了夫子廟，如在夢里。

慧生對“謎”的癡迷，令文玉找到了論文由頭，芳心大悅，自然追問了一句他的身世。

“‘一條小船兩根桅，九只燕子天上飛，六只停在桅桿上，三只還在船頭尾。這就是在下的身世！”慧生仰望蒼穹，點點星辰，如眼閃動。

文玉嘆口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p>

文玉已猜出慧生的謎底，乃悲傷的“悲”字。

“磨煉召喚成功的力量！”分手時，文玉輕吟了她尤愛的一首小詩：“也許我瘦弱的身軀像攀附的葛藤／把握不住自己命運的前程／那請在凄風苦雨中聽我的聲音／仍在反復地低語：熱愛生命！”

七夕燈謎會，令石齋先生稍感遺憾的，是幾道謎竟無人破解。

暑假結束時，文玉應邀去慧生寒舍作客。古城近郊的一處民宅，四壁全是回收的舊報刊。其中東壁是有關燈謎的書集。文玉見到了明代馮夢龍編集的《黃山謎》，馬蒼山的《廣陵十八格》，田汝成的《委巷叢語》。

“這些舊紙，都是我從民間收到的，不是破爛的破爛！”慧生若有所思。

化腐朽為神奇！文玉心潮起伏。

中秋燈謎會前夕，古城文聯在都市電視臺發布招聘謎語研究人員消息?；凵娭?，聲色不動。應聘前一日，卻收到前往應聘的通知。石齋先生代他報了名。

為不負石齋先生厚望，慧生大展身手，他的筆試、面試均鶴立雞群。

其中，面試有一“燈謎”——謎面是清朝大學士紀曉嵐所出，分上下聯，上為“黑不是，白不是，紅黃更不是。和狐狼貓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獸。”下為“詩不是，詞不是，論語也不是。對東西南北模糊，雖為短品，也是妙文?！敝i底是什么？

“是‘猜謎?！被凵p易勝出。

慧生去古城文聯報到那日，正是文聯主席石齋先生退休之時。

“年輕人，祝賀你！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讓珍珠流落市井。”石齋先生緊握慧生的雙手。

慧生后來才知，他應聘的名額是石齋先生以提前退休為條件爭取到的，而且還動用了老同學——一位副市長的關系。

籌備春節燈謎賽時，慧生應文玉之請，拜會未來的岳父。

當走近那熟識的、別致的四合院時，慧生雙眼盈淚，長跪不起。

一時，有關石齋先生、文玉、慧生的佳話不斷。

古城傳統文化發展史上，當記下這一彩頁：

二０一０年農歷元宵佳節，古城燈謎賽盛況非凡，萬人空巷，在主管文化副市長的主持下，謎賽前奏別開生面，為市文聯的慧生和民俗研究生文玉舉辦了秦晉之喜。

月上柳梢頭，但見婚慶現場，彩燈如晝，謎帛招展，繽紛迷離。彩虹門上舞蹈著一對紅彤彤的燈謎，贊許一對新人。說新娘子“此曲只應天上有”，猜成語“不同凡響”；說新郎官“封神榜”，猜成語“一表非凡”。

據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有關官員蒞臨了現場，真切地體味到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燈謎藝術之魔力。

慧生、文玉結百年之好，成了古城一道謎一樣的別樣風景線。

有人說，慧生是一個女右派的遺腹子。也有人說，慧生乃北大民俗專業畢業生，沒有找到用人單位，后落荒古城，拾報刊破爛為生。

總之，慧生的去來乃一待解之“謎”。

慧生和文玉的結合也是一個謎，令許多人至今無法破譯。

兇手

年輕女工桂子一露面，廠里的男人們的眼光全直了。沒成家的躍躍欲試，相互打趣，哥們兒，加把油，肥水別外流。

肥水還是外流了。廠里的光棍做夢也沒想到，桂子被外廠的二皮盯上了。

不知他的人嗤笑，癩蛤蟆一個！知他的人驚顫，完了。

二皮浪漫得很，幾乎天天給桂子送玫瑰，而且當著廠里男人們的面。一個月后，廠里的男人再也不打桂子的主意了。

桂子懵懂，心里頭直犯嘀咕：誰說我是二皮的女朋友了？你們躲個啥？

“你就是我的女朋友。你看，他們都認可的！”二皮把九支大紅玫瑰硬塞給剛出廠門的桂子的手中，很自信的樣子。

桂子開始覺得二皮比廠里的小伙兒有勇氣，敢浪漫。有一天，二皮請桂子吃晚飯，只喝了一杯啤酒，桂子就昏昏欲睡了。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早上，桂子發覺自己睡在二皮的床上。桂子想，自己肯定完了。去衛生間一查看，自己完整無缺??！

二皮從沙發上爬了起來，揉了揉睡眼：“你昨兒困了，我就背你到我這兒的?！?/p>

桂子心里一陣的溫暖。桂子從二皮的房間出來時，被熟人看見了。廠里許多人知道桂子被二皮睡了，而且肯定睡了。二皮是球啥甩貨，廠里哪個不知曉？當然，桂子不知道，只是感到人們的眼光有點怪怪的。

再一回時，面條兒一樣的桂子不僅困，而且渾身躁熱，渴望一種東西充實。二皮吻著桂子的耳根兒，自己的下身頂著桂子，含糊著：“我要你——”干渴的桂子有些迷糊地點了點頭。

幸福的二皮在最后沖刺的時刻得意忘形：“老子、老子弄到手了——”一下子將蒙眬中的桂子嚇醒了。

桂子突然提出分手。二皮一邊穿衣，一邊哼：“你試試，你再打聽打聽，二皮睡過的女人誰敢要！多看一眼，老子就讓人挖了他的眼！”

桂子一下子全明白了。桂子哭啊，桂子苦??！

“你們為啥不早告訴我啊——”桂子對開導她的姐妹們說。

姐妹們陪著抹眼淚：“哪敢吶——”

有一天，桂子失蹤了，連家里人也不知道。二皮給了桂子老娘一個耳光：“騙了老子，你曉得啥下場！”

經朋友幫忙，桂子在另一個城市找了份工作。

兩年后，原來城市的電臺招聘播音員，愛朗誦的桂子夢寐以求之。想著二皮已成家，而且自己也隱姓埋名了，桂子便悄悄報名了。

不想，一天下班，桂子剛出電臺門口，就見一個人咚地跪在自己的腳下：“小冤家，你讓我找得好苦啊——”

是二皮。桂子一陣兒眩暈，倒在地上。醒來，卻在醫院里，二皮陪著打點滴。

不久，二皮離了，和桂子結婚。許多人傻了。那天，二皮的狐朋狗友全來了，有近三十席。桂子的親朋一個也沒到場。

二皮擁著美麗的新娘：“我對你一個人好！”還唱了首卡拉ＯＫ《親愛的，讓我和你一起雙雙飛》。

二皮開始踐行自己的諾言。桂子有些感動，哲學上不是說要用發展的眼光來看人嘛！

半年里，二皮對桂子言聽計從。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人們高興地看到，桂子用她的柔情在改變著二皮。父母愁云密布的臉上有笑意，認了這門親，還叫二皮來家作客。

二皮這條狗真的改了吃屎的本性，也人模狗樣起來……

認識的人，都為桂子感到高興。

電臺里的同事有幾天沒有見到桂子了，因新婚才一年，大家沒太在意。直到市電臺播發一條快訊，同事們才知道，發生煤氣中毒事件的一家就是桂子和二皮。人們發現時，二皮赤身裸體，桂子穿著罩衣，床邊放著桂子的文胸和帶血跡的內衣。

中毒死去的桂子，已有兩個月的身孕。

桂子是個很心細的女子，怎么會忘了關煤氣呢？桂子的母親昏厥了好幾次。剛過上好日子就遭遇不幸，老天不公啊。

來現場勘察的市公安局刑偵人員回到局里，遞交了一份報告：桂子、二皮系謀殺性質的“自殺”！

兇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