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先生和費克小姐

尹東

一

沒有人先生是我同事。這個人用四個字概括就是快樂至上。上班的時候總是看著他端著茶杯東晃西晃，悠然自得。遇到麻煩，我們湊在一起抱怨的時候，他就會慢悠悠地轉過頭對我們說：工作只是生活的小小小小的一部分。活著啊，要快樂。這句話簡直就是事不關己袖手旁觀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同義詞，聽著氣人。可惜總是找不到報復的時刻，因為你看不到他不開心的時候。不過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有一天讓我逮住他不開心的時候了。

那天星期五，馬上就要迎接雙休。周末的我自然興奮不已，在辦公室晃來晃去。經過沒有人先生的座位的時候，聽見一聲嘆氣，轉過頭看見沒有人先生盯著電腦屏幕，做著ＥＸＣＥＬ。我想，報仇的機會終于來啦。啪一下拍上他的肩膀，俯下身子說：怎么啦，沒先生如此聲聲嘆息，想不到你也有黛玉葬花的時候啊。咋啦？沒有人先生說：我昨天看了一部電影，但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那電影講的是什么意思。

聽到這話，我當時心里真是一萬匹某野生動物在奔騰啊。看不懂一部電影唉聲嘆氣，沒毛病吧。我賤生生地問道，什么電影？

２００１太空漫游。他委屈得像個很努力卻不及格的孩子。

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因為好奇心。晚上，我和他竟然在２１世紀自由影院一起看這個電影。２１世紀自由影院，可以幾個人包一個小房間，隨便選擇什么電影看。

我不記得電影到底講了什么，我只記得九點半的時候，沒有人先生搖醒我說，演完了。我睜開眼睛說：我睡了多久了？沒有人先生想了一會說：大概電影過了十五分鐘你就睡著啦。

從影院出來，我真是火冒三丈：這是我的黃金周末的第一個黃金夜啊，竟然浪費在這個破電影上，而且還睡著了。

沒有人先生笑著說，那我請你吃東西吧。他怎么知道我是吃貨呢，于是，我決心要把我失去的時間都吃回來。

沒有人先生當我男朋友是在看了那破電影的三個月后的一天。由于那破電影，導致他擁有了各種補償性的理由約我出去。比如看一場大眾化的電影，吃遍整個城市美味，去游樂園玩各種飛車，以及在夜晚的湖邊看一輪滿月。平時他會為我打水帶飯，過節的時候他還會為我點兩只煙火。不知道為什么，我心安理得，細細想想也算是心甘情愿地享受著這種樂趣。真的很快樂。不知道是因為他很快樂，還是因為跟他在一起很快樂。

有天晚上，他約我去他家，做了一頓豐富的菜肴。然后他笑嘻嘻問我，知道今天都是什么菜嗎？我心想，我只是吃貨，不是廚師啊。一副別難為我的表情看著他：不是說不出菜名就要付錢吧？

他輕輕笑了一下。當然不用。然后他拿起餐叉指著一個個空盤子說，這是辣炒雞心，這是香醉鵝肝，這是茶樹菇鴨煲，這是蒜香扇貝。

Ｓｏ？ 我賣萌地看著他。

最后一個字連起來是什么？

呃……心，肝，怎么都是內臟……煲……這是什么成語啊……貝？我想著，然后霎時覺得臉好熱。

他認真地看著我說，你就是我的心肝寶貝，那么費克小姐，請問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二

對比他平時無憂無慮的樣子，認真的神態顯得非常傻，傻到我不自覺地低著頭微笑。我不知道我當時的臉紅得像朝霞還是晚霞。

我們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在了一起。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缺點什么。幸福就像隔著一層霧一樣不真實。

有一天，我和他牽著手走在一個石橋上，周圍都是黑黑的，只有橋上有兩條路燈，把橋照得昏黃。橋上沒有行人。夜風迎面吹來了水腥味。他轉過頭說，冷不冷？我突然蹲下來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緊張地說：寶貝，怎么了？我說：我小時候就走過一座橋。他輕輕地說：然后呢？我仰起頭看著他，他彷佛知道我只是觸景生情，微笑著給我擦著眼淚。我站起來，撲在他懷里。

那天，我媽牽著我走，就走在一座橋上，也是有風，有好多魚腥味，還有昏黃的燈。媽媽一邊牽著我走，一邊流眼淚。我不敢說什么，也不知道說什么，那時候我大概才四歲。媽媽突然蹲下來，嗚嗚地哭了起來，周圍沒有其他人，我嚇得要死。死死地牽著她不敢松手，她說，她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人。然后抱著我，我害怕得流著淚說，媽媽我想回家。媽媽什么也沒說，只是重復地說著，我終于還是失去了你啊，費天軍。以后我就很害怕一個人走在沒有行人昏黃的路燈下，我害怕我又會失去一個人。因為后來我長大了才知道，原來我失去了我爸爸。

那天不知道他抱著我多久，很久他一句話都沒說，后來聽見他認真地說：還有我呢。

我發現他臉上也有淚痕。那天這傻瓜也會流淚讓我整整開心了一晚上。

三

我從來沒有在同事面前主動提起過我的家庭，就算不得已說起，也是三言兩語地糊弄過去。我老爸走得很早，有時候我會慶幸那時候我還沒到會悲傷的年紀，但有時候我又會恨自己那時候那么小。我到現在，還沒有真正嘗到過父愛是什么感覺。每當大飛談起跟老爸通宵看球的時候，我都會遠遠地走開。我害怕，觸碰到那種欲求卻不得的感覺，我害怕因此又觸碰自己又一個傷口。

自從我老爸走了以后，老媽一直很傷心，傷心到沒辦法上班，也沒辦法管我。不管是天蒙蒙亮還是夜漆漆黑，都會聽到媽媽抽泣的聲音。那些晚上我特別害怕，我懵懵懂懂地知道老爸不回家了，我懵懵懂懂地知道老媽在傷心。

于是不久，奶奶把我接走了。因為媽媽被送去了醫院。至少奶奶那時候是這么跟我說的。不知道為什么，到奶奶家我反而心里平靜了。我覺得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那種悲傷的情緒，慢慢地都會走開。我很珍惜這種平靜的生活。于是我很聽話，奶奶讓我好好讀書，我就好好讀書，奶奶讓我放學了不跟那些孩子們玩，放學了我就不跟那些孩子們玩。奶奶告訴我要考上三中，我就考上了三中。奶奶后來告訴我，她也不知道應該再讓我干嘛了，因為我爸走的時候，就跟她交代了這三句話，她說我也許可以去考大學，我問我應該上什么大學呢。她搖搖頭。我像很多小說或者電影或者歌詞里寫的一樣，一個小鎮姑娘去了大城市。我上了一所傳說中的一類大學。

大學里很好。大家并不知道我有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媽媽，也不知道我失去了爸爸。大家都不會像小學的男孩子一樣欺負我，也不會像中學的女生一樣躲開我。我漸漸地覺得我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健康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甚至每當周圍的小商小販羨慕我讀了一所不錯的大學，每當有男孩子說我很優秀寫情書給我的時候，我都會莫名的開心。我覺得天漸漸地晴朗了，烏云漸漸地消失了。

我越來越喜歡大學的生活，對于過去，我只想狠狠地拋棄，只想遠遠地離開，只想那終不過是做了一場夢。可是每次假期里回到家鄉，現實會一遍一遍地提醒著我，那些東西是如此的真實，越來越蒼老的奶奶，有時候會認不得我的媽，還有再也沒見過的爸爸，以及那個像花瓶一樣碎掉的家。

于是我假期就以各種理由不再回家，畢業了我也選擇留在了這里，這個我熟悉的不會傷害我的城市。甚至我還暗自慶幸過，上班了再也沒有那么長的假期，不用編造諸般借口，也不用再回到那片烏云籠罩著的家鄉。

可是，可是同時，有時候夜深人靜，我會發現，我開心或者悲傷的時候不知道該跟誰分享抑或是在哪里能找到一個肩膀。就像有些文章里說的，斷了線的風箏是無力的，沒了根的小草像浮萍。

于是沒有人先生裝作沒有哭過的第二天，我對沒有人先生說，你能不能陪我回一趟家鄉？

四

那是一個星期天，有雨。沒有人先生一點都沒有被嘀嗒的雨聲影響，他愉快地清理著行李。就像星期天孩子聽說要出去玩一樣歡快。一會問我，我的家鄉冷不冷，要帶什么樣的衣服，一會問我，家鄉有什么樣的好吃的好玩的。

這更讓我恐懼，我害怕當他來到一個破舊的連滑滑梯都沒有的公園會不會痛苦流涕地吵嚷著要回去。但是我又不想告訴他什么，我說不出口，我想我能做到的就是帶他去看，我的僅有的勇氣也只有這么多。

他把房間的燈都點起來。外面突然顯得很暗，和家里變成了兩個世界。這個世界仿佛隔斷在燈光消失的地方，外面就像懸崖一樣危險。

他看我一臉憂郁的表情，輕柔地說：怎么啦，想家了嗎？

我不知道怎么樣去回答他。我想那種想斷卻斷不了的思念，不是這種孩子能理解得了的。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所以我能做到的，只能讓他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我說：沒有啊，有點不舒服而已，我睡一會。我順勢躺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上照亮整個屋子的燈光，好像這樣才會暖和一點。

收拾完行李，他說：不舒服就在家里休息，我到超市買點東西回來弄，你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

我記得他給我蓋上件衣服，關掉燈出去了。我模模糊糊做了個夢，夢到突然燈亮了，我的奶奶，媽媽，姑姑，還有小姨，一大家子都來了。他們提來了好多東西就開始做飯。我坐在沙發上呆著，仔細尋找著他的影子，但是沒有看見，我說，他呢，他呢？他們都不理我，我站起來覺得好累，搖晃著到處找他，廚房里，臥室里，陽臺上，都沒有，然后我就癱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說，沒有人先生不見了，沒有人先生不見了。你們把沒有人先生弄不見了。快還給我。

等我知道那是夢的時候，聽見沒有人先生溫柔的聲音：咋啦，做噩夢了嗎？飯弄好了，看你睡了多久，你個懶蟲，還把蓋的衣服都踢掉了。

我睜開眼睛，連忙擦擦眼睛，我害怕眼淚被他看到了。我害怕他看到了我的眼淚，就會看到我的夢。那暫時還是我的秘密。

頭疼。我摸著頭說。他把手伸過來，發燒了。

到了醫院，醫生說我得了重感冒，讓我打針，晚上太冷，就租了個床睡著。沒有人先生就在旁邊，看一本小說。

我仰著頭看著燈，因為是門診部，這大晚上的整個病房里就我一個病人，所以就開了一盞燈，周圍都是白的，好像一個虛幻的世界一樣。

大概很多人在醫院都會被改變。不是被重病的人觸動了生命的觸覺，就是被安靜的帶著各種味道的房間恐懼著神經。我突然害怕我就會這么離去，我用胳膊肘撐起身子，他轉過頭說，咋啦，想喝水？

我搖搖頭，我說，明天我們去不了了，但是我想跟你說說我的家鄉，我想跟你說說，那個本來只屬于我的世界。

他合上書，把枕頭給我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情，說吧。他輕輕地說。

我沒有打吊瓶的手握著他厚厚的粗粗的手，放在臉上，感受著他的體溫，我害怕這又是一場夢。

他終究還是聽我說完了自己的故事。那天夜里依舊下著雨，可是老天彈的這首曲子，卻是如此動人。因為他微笑著聽完我說的，擦掉我的眼淚，看著我，眼睛里含著無限的溫柔。

五

奶奶離開的那天，我哭得昏天暗地。我本來就是一根小草，可還要被硬生生地從泥土里拔掉。與泥土分開撕裂了我每一個根須，刺痛了我身體里每一根神經。我不知道這是心理上的還是生理上的，最疼的那個地方，就在心臟下面一點點的地方。

照顧好你媽媽。好好活著。奶奶最后的時候說，一臉的倦容。

然后我終于知道，內心里原來終究有很多很多對她的關愛，原來牽著我內心那一絲絲若即若離的線，讓我能感受到除了沒有人先生以外的世界上的溫暖，都來自那根看不見的線。而在線的另一端，是一位辛勞的老人，用她那衰老的身體，一刻不停地發著熱量，雖然像蠟燭一樣燃盡了所有的光華，在我心里卻像恒星爆炸一樣塌陷。

奶奶用她嬌小的身軀，撐起了我原本塌陷的世界。現在這個世界，該換我撐起來了。溫暖帶給我的除了溫暖本身，還有那原本無影無蹤的勇氣。

我點點頭，我握著她的手，粗糙得很，我把它放在我的臉上，摩擦著我的臉生疼。眼淚滴在我和她的手上，我仿佛聽見一顆顆玻璃碎掉的聲音。

照顧好你媽媽。好好活著。

我終究哭得一塌糊涂。

那時候沒有人先生被公司外派到了肯尼亞。遙遠得我都數不出來有多少個時差。也許我痛苦流涕的時候，他正在甜甜地睡著。不知道這是一種幸福還是一種不幸。

當他知道我的事情的時候，我已經辭職回到了我的家鄉，那里有我的親人，那里有與我血脈相連的人。那里還有，還有曾經撐起我整個世界的人安睡的地方。我不能讓她安睡的地方，像我的心里一樣，長滿了雜草。

他打電話來，問我為什么辭職。他來到我的小鎮，問我能不能跟他一起走，帶上我想帶的家人以及所有的東西。

我平靜地對他說，這里有我的世界。現在我不會離開這里。也許某一天我會離開，也許我永遠不會。

公司里生意大好，沒有人先生并不能留太久。人忙起來，總會缺少相聚的時光。沒有人先生走的時候并沒有說，我等你。我知道他是一個說出來做得到的人。他并沒有說，是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會不會等我。

也許因為我也不知道，我還是不是那個自己，還是不是需要被人百般呵護的孩子，還是不是那個害怕承擔而離開的孩子，還是不是那個什么都不會的孩子，還是不是那個依然可以愛上那陽光般笑容的孩子。

沒有人先生并不是他的真名，我相信你們也知道。只是我很愛的一篇文章的名字就叫做《沒有人先生》。文章最后說，“原來沒有人先生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一整個世界。我也只能這樣，習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