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孕育出了璀璨耀眼的古代詩歌。這些古代詩歌承載了那么多前人的厚重情感,傳遞了那么多這個古老大地的悲歡離合。作為現代人的我們該如何去領略其中千紅萬紫的芬芳?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從詩經到楚辭,從唐詩到宋詞,無不讓以漢語為母語的我們沉醉其中,跟隨著古代歌者的笑顏或淚水,或悲或喜。可以說是中華文化成就了古代詩歌的動人美麗,同時古代詩歌也影響了中華文化的整體形態。
中國詩歌起源極早,形式也是十分多樣的。但作為詩歌,有一點是不變的,與現代詩歌一樣,那便是情感的傳遞。詩歌實際上就是情感表達的一種載體。原始人類在高興時,“喔喔!哈哈!”地叫;傷心時,“唉唉!嗚嗚!”地嘆。詩歌就是這樣來的,只不過是人類掌握的語言工具越來越復雜,它也變得越來越豐富罷了。所以,閱讀古詩歌,讀的就是古人的情感。王國維不是提出了境界之說嗎?這境界大小,也就是情感立足的高低,通常是評判一首詩歌優劣的最重要的要素之一。人是復雜的情感動物,我們的情感是不可能單純用悲傷或快樂之類簡單的詞語來概括的。所以詩人們將欲表達的感情注入于景、于物之中,并通過這些具體的事物來使情感更具生命力。關鍵在于,我們應當如何通過詩文中描寫的具象,來感受其背后的豐富感情。我的方式就是整體感知。就像在月夜遠觀月亮一般,讓月光照在身上,讓心靈沐浴月光,從而感受月亮的內在美麗。而詩就是那個月亮。
現在我們的高中教育中的詩歌欣賞方式似乎更加注重分析,分析詩歌的內容,為什么這樣寫?這樣寫有什么作用?這體現了什么?用了什么表達手法?甚至有的老師為了便于學生理解,將古代詩歌翻譯為現代文。對此,我是有不同看法的。古代詩歌不是為記載具體事物而存在的,翻譯成現代文后只能流失美感,淡化情懷。中華傳統文化一直是以綜合法來理解世界,強調整體和諧的。古代詩歌作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自然也應以綜合方式來欣賞。我覺得完全以西方的分析法來解讀中國的傳統文學是不恰當的。好比用望遠鏡看月亮,只能看見空洞的環形山,而不見桂樹;用杯中裝滿海水,只見一杯清水,而不見蔚藍。用西式的分析法來欣賞古代詩歌,有時會忽略詩歌的靈魂與浪漫。
季羨林先生曾在一本書中提到一位北大老教授,這位老教授在民國時期的北大教宋詞。他上課時只是大聲背誦那些宋詞,一臉陶醉,背罷,便大聲說好、稱妙。至于哪里好、哪里妙,他從未明晰地講解過。在他看來,這些好、妙就該是所謂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吧。這位老先生大概是與詞產生了情感共鳴,從而理解了詞背后的意境,穿越時空般地,與千百年前的詞人對上了話。這就是我認同的欣賞詩歌的方法。通過對一首詩歌的整體閱讀去感性地接收。當我讀了一首詩歌后,首先是應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想,我感受到了什么?我內心生出了怎樣的情感?而不是去分析詩人希望表達什么,為什么這樣寫。雖然目的是一樣的。比如蘇軾的一首《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多情卻被無情惱”,如果是高中的詩歌鑒賞題,可能會這樣出:“對蘇軾詞‘枝上柳綿吹又少句中‘又字的運用,評論家向來贊賞有加,請作出具體解釋。”而參考答案會這樣寫:“著一‘又字不僅準確地寫出了容易撩人愁緒的飛絮越吹越少的情景,更精妙婉曲的是‘又字還表明詞人看絮飛花落非止一次,傷春之感、惜春之情正自然流露于這‘又一次觀看之中。”這種分析當然沒有錯誤,但我覺得這樣的分析大大弱化了詞的內在美感。這種美感是若隱若現地飄在詞中,只有宏觀感受才可能得到,一旦分析,便飛散無跡。《瑯寰記》引《林下詞談》云:“子瞻在惠州……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云歌喉將囀,淚滿衣襟……遂罷。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終生不復聽此詞。”朝云能如此,是因被詞觸動,詞中之情引動自身之情,這種深婉凄切的美感,分析怎可得?像文中的“又”字,乃詞人景之所動,情之所至,自然而落于筆端。當情景交融之時,許多意象與絕字都是從詩人的內心中流出的。我在寫詞時就有這樣的感受,有些字詞對我來說并沒有為什么,只因當時我有了這樣的情感,恰逢這樣的字詞,所以寫出了這樣的詩歌。讀詩讀詞,讀出了感動,讀得自身心情發生變化,那便是讀出了詩的意境了。再比如秦觀的《滿庭芳》:“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如果出現在考卷上,可能會出現這樣的題目:“本詩中‘山抹微云中的‘抹字,歷來為人稱頌,請根據語境進行賞析。”標準答案是:“本詩中‘抹字運用比擬寫出了林外的山痕和云跡,詩中有畫,‘抹字突顯云淡山遠之貌,與后文‘天粘衰草一同勾勒出一片暮靄蒼茫的境界,渲染了離別的愁緒……”我覺得我本來站在一個輕靄漫漫的湖邊,遠望著時隱時現的白帆……看過答案后,在我眼前輕靄突然消散,湖面上漂亮的帆船清晰可見,站在岸邊,甚至可以看見船上锃亮的鉚釘。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說,“抹”字用得好,因為我讀完“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后,我有悲戚之感,微云、衰草、寒鴉、流水,皆合離別意境,下片更是讓人深感其中無奈,使人心隨詞蕭瑟,個中情感傳遞千年,仍未變淡。過多的分析,公式化的解讀,無疑澆滅了靈動跳躍的浪漫火花。
前人欣賞詩歌常用較抽象之詞來表達感受,如境界、氣象、格調、神韻等等,并沒有那么多細致分析,好就是好,我的情感與之有了共鳴,我被感動了,這也就夠了。在無我之境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我讀出了寧靜,感受到了淡泊,靈動的畫面感讓我體驗到了詩人的意境。而一句“彼蒼者天,洙我良人”讓我穿越二千多年,看到了那些對天哭嚎的婦人,我的內心也與她們一道兒悲痛、高呼。“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讓我沾染上詩仙的豪邁氣息,似乎一躍便可進入云端。至于“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讓我想到當年“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易安歷經苦難,晚境凄凄,不禁淚水沾衣。詩歌帶給我太多感動,其中有很多說不清,也不必說清。
王國維說:“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絕律,絕律敝而有詞。”王國維還說:“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歌之意,不能以盡題也。”“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何也,蓋言有盡而意無窮也。試圖通過分析詩中有盡之言,來獲得可用文字盡達的意,活力頓失,美感難以完整。也許以后人腦與電腦高度結合,創造了一種完全不同于現在語言形式的更高級的語言,可以用它將人類豐富復雜的情感全面表達。但在這種語言出現之前,那刻意的分析始終不能是欣賞詩歌的主要方法。
當然,分析法也有可取之處。比如它更具條理性,易使詩歌欣賞理論化,更方便大家文學素養的快速提高。綜合法相對抽象的“只可意會”,對于古詩歌的初讀者來說,定會有些不知所以的。因此,在欣賞古代詩歌時,以綜合法為主,加以適當的分析,也可取得不錯的效果。有人談到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認為它雖給中國傳統詩話詞話一類陳腐作品體式注入了新鮮的血液,但“然而可惜的是《人間詞話》畢竟受了舊傳統詩話詞話體式的限制,只做了重點提示,而未能從事于精密的理論發揮,因之其所蘊具之理論雛形與其所提出的某些評詩評詞之精義,遂都不免于舊日詩話詞話之模糊影響的通病,在立論和說明方面常有不盡明白周至之處。”(《〈人間詞話〉之基本理論——境界說》——葉嘉瑩)對此,我是不敢茍同的。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一部吸收了部分西方哲學思維方法,并將之與中國古典哲學相結合,對詩歌的分析用得恰到好處,點到即止。也正是基于這一點,《人間詞話》成為了20世紀最偉大的美學著作之一。《人間詞話》并無可惜之處,千變萬化的情感,在中國的詩歌歷史中匯聚成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浪漫,這種浪漫載于漢語的傳承基因中,自然地散發,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是可以閉上雙眼,用心靈感受到的。
其實不單是古代詩歌,中醫的平衡理論用現代西醫角度來解釋同樣是要被打問號的。古典文學、古代學術著作用分析法來解讀多少是有些違和的。比如老子的《道德經》,想用分析法來解釋何為“道”是很難的。我一直在思考,為什么當從民國走來的那些國學大師,在經過歲月的風霜,相繼帶著智慧離去之后,而新生代的學者卻未能脫穎而出,接替大師們,為國學頂起一片廣闊的天空呢?其實中國從來就不缺少刻苦鉆研的學者,想必只是行走的方向出現了偏差。我從不擔心90后的我們不能撐起中國的經濟,我們有獨特的思想,有著不為人知的堅強與韌性,我們可以面對未來中國面臨的種種挑戰。但我擔心,我們會在現在的國學教育方式下,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丟失了靈氣,任由存活在中華文化背后千百年的靈魂之花枯萎凋零。當真的走到要“失禮求諸野”的一天,我們又能到何處去找尋失去的這一切呢?
李子軒,湖北赤壁市第一中學高三學生。責任編校:曉 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