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小兔

前幾天,帶朋友去剪發。他總是不滿意發廊給他做的造型,哪怕是一擲千金請的店里最貴的發型師。在小區里東走西轉,進了這位凡師傅家,朋友顯得意外,甚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在城市熱鬧的公寓樓里,凡師傅半隱居在此,養了一只貓為伴,客廳就是他的工作室。雖然是民居,工具倒是很齊全,就是有些凌亂:一面落地鏡前,擺著轉椅,旁邊有燙發的機器等設備,各種藥水、彩色發卷隨處散落。
剪發是一種互動的手藝,他用觸覺感受你的發量,用眼睛看你的發質,用耳朵聽你的需求,用心體會你的審美。我想朋友心里一定在打鼓,事已至此,懷著將信將疑的心態,也只能讓凡師傅打理。凡師傅的性格非常有趣,遇到他喜歡的人,就忍不住跟人家多聊上幾句;遇到不投機的人,連生意也不做。開一家發廊成本很高,他就在民居里工作,也不養助手,解決溫飽是件很容易的事,閑錢也不少,前段時間他還跑到云南的雪山玩了一圈。不知不覺,聊著聊著,頭發就剪好了,朋友出奇地滿意。他問價格,結果比市場價低很多。凡師傅不肯接錢,指著柜子上的一個木箱說:“丟里面吧。”朋友覺得他隨性極了。其實忙的時候,他常常會說聲“看著給唄”,然后就轉身忙活別的客人了。
凡師傅是位手藝人,我認識他已經10年了,從他在發廊工作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他的回頭客了。兜兜轉轉,我換過幾個發型師,最后還是跟隨著他,他也跟隨著自己的內心,最后老老實實地當了個手藝人。
小時候對手藝人的理解實在不夠寬泛。廟會上售賣手工藝品的民間藝人,在街角修鞋的匠人,裁縫店的老師傅,他們一輩子就靠一項技能養家糊口,好像他們的人生從未跟財富關聯,他們起早貪黑,總是辛勤地謀生。那時候太關注五光十色的生活,好像所有的手藝人都顯得與時代脫軌。人們更為新產品和新科技著迷,停不下來,漸失初心。很多手藝失傳或者不精了,要么被工業化取代,木匠做活兒全憑電鋸、電刨子、射釘槍、萬能膠。
有段時間,我以為手藝人消失了。慢慢觀察,我們其實還確確實實活在充滿手藝人的世界里,享受著他們帶來的好。“寫作是一門手藝,與其他手藝不同的是,這是一門心靈的手藝,要真心誠意;這是孤獨的手藝,必須‘一意孤行。每個以寫作為畢生事業的手藝人,都要經歷這一法則的考驗,唯有誠惶誠恐,如履薄冰。”這是北島文章里的一句話,我反復地讀著,感受著,也思考著,什么才是真正的手藝人。
我想,靠著一項技能吃飯的人,也不能完全稱作手藝人。即使能掌握相同的技藝,不同的人也會給我們帶來不同的感受。我想,世上無非兩種人——商人和手藝人。商人是在出售產品,把手藝當作產品來生產。手藝人是專注的,得拋開一切地去鉆研技藝。有些手藝講究的是童子功,要在習藝所里刻苦而單調地磨煉;有些手藝,真的要在經歷了歲月后才能真正地感受到其中的奧妙和精髓。手藝人,內心是以手藝為美的,也將手藝看得至為崇高。
年紀越大,我越知道當個手藝人的好,只用打磨自己,只用做好分內之事;無須討好,無須諂媚,無須看人臉色。古人說:無須黃金萬貫,只需一技傍身。做個堂堂正正的手藝人,更理直氣壯,心安理得。
在上海認識了一位名叫若谷的手藝人,先是被他做的酸梅湯打動,沒想到有緣認識他并知道了他的手藝故事。“若谷”取自《道德經》“曠兮其若谷”,講的是胸懷曠達如高山深谷,是一種接納,是包容。若谷總是穿著最舒適的棉麻衣服,戴著一副圓形玳瑁眼鏡,人如其名,用現代的心做傳統的事,把傳統的物用現代的手法來詮釋。若谷是個木訥的人,跟著老師學《道德經》,師兄們在分享感悟的時候,他只是傻傻地笑,老師說他是“訥于言而敏于行”。
“做肥皂適合我”,那個過程就是一種入定的狀態。花3個月的時間來浸泡草藥,換來萃取了精華的油脂。花幾小時甚至半天時間來攪一鍋肥皂,換來45天的等待。45天靜靜地等待,喃喃地對它們說話,或許是種交代。做肥皂讓他的心安定下來,看著它們從油脂被慢慢攪拌、入模、裁切、蓋章,最后成為手上的那塊肥皂——是它們的沉淀,也是他自己的。
秋天的時候,我們拿到了若谷的桂花糖露。桂花在秋天盛放,但其實他的桂花糖露前前后后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制作,用時間沉淀,讓味道醇厚。對于大自然來說,這不過是一次四季的輪回,但對于他來說,是手藝人的耐心和等待。前一年用古法將桂花秋天的味道保留下來,和以5月的青梅與海鹽,咸甜交錯。桂花需要精心挑揀,去除花托、花梗、樹葉、甲蟲等,再用海鹽進行腌制,以去除桂花的苦澀,最后與梅子醬混合,使得桂花的甜膩變得柔和,富有層次。最后完成的糖桂花,若谷用一枚朱紅色的封蠟封存在透亮的玻璃瓶子里。所有青梅的酸、鹽鹵的咸、砂糖的甜、桂花的香,都隱匿在了他雙手捧著的那方天地里。
我去南京的隨園書坊拜訪設計師朱贏椿老師,他讓我覺得手藝人宛如詩人,每件作品都是一首詩。詩就是要有感而發,有話要說,有情要表達,絕不能虛情假意。他說自己像螞蟻一樣忙,卻像蝸牛一樣慢。他在做的不是用來收藏的珠寶,也不是毫無情感的機器,而是貼近人內心的東西。
城市里的手藝人彌足珍貴,因為他們除了要打磨技能,還要對抗浮躁的社會,這一切全靠自己的意念。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來得及做一個手藝人,我是如此渴望擁有一門可以與外界交流的手藝。
我后來明白,我羨慕的不是手藝本身,而是專注于手藝所帶來的寧靜,是手藝人細膩優雅的生活方式。
(楊 丹摘自中信出版社《時光不老,我們不散》一書,張 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