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貴嶼：全球最大的“電子垃圾處理廠”

文 / 楊建瀟

“它位于中國南方，那里的空氣不能呼吸、水不能喝，這個地方值得我們冒險采訪，因為大部分毒物來自于美國的家庭、辦公室和學校。”這是美國《時代》周刊網站在2009年刊登的一篇采訪。

“他們用1200年前的工藝來處理21世紀的垃圾，先徒手拆分出鐵、銅、塑料和電路板，再用硫酸洗出金子，用炭爐熔化銅，把塑料切成丸狀，賣出去再利用。這樣的電子垃圾處理工藝讓貴嶼飽受污染之苦。”這是《外灘畫報》2011年的報道。

兩則報道的主角是同一個——中國汕頭貴嶼。如果你從網上搜索“貴嶼”二字，類似的報道還會有很多。這里早在2005年就已成為了我國首批國家級循環經濟試點基地，污染如此嚴重卻是個傳說中的富庶之鄉。全世界的電子垃圾“云集”于此是個何等壯觀景象，又蘊含著多大的財富，帶著這些疑問，筆者在近年多次造訪這個小鎮，希望通過筆者的足跡，帶讀者走進一個真實的貴嶼。

貴嶼鎮面積50余平方公里，常住人口超過20萬，地處粵東練江西岸一片低洼地的中央地帶，這種地形使得貴嶼成為嚴重的內澇區，農業生產基本沒有保障。發達的水道資源和銜接閩粵兩地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潮汕地區乃至中國南部的重要水陸交通樞紐。這便是“貴嶼”名字的由來。

潮汕人善于經商是被公認的，改革開放后涌現的一大批企業家中，潮汕人占有一席之地。中國玩具之鄉、中國文具龍頭廠商無一例外地齊聚于這邊不大的土地之上。貴嶼人的選擇是收廢品，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廢品收購成為了貴嶼鎮的主要產業，“全世界各地的‘收破爛的’，都有我們貴嶼人。”貴嶼人都會自豪地這么對你說。電子廢棄物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逐漸形成規模蓄積，歐美發達國家往往不大“愿意”對其進行處理，更多的處理方式都是裝船運走，而貴嶼人仿佛像發現寶藏一樣，統統照單全收，就這樣，這些電子廢棄物絕大多數以走私的形式來到了大洋彼岸這個彈丸之地。

電子廢棄物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就是電路板，對貴嶼人來說它全身都是寶，拆下的元器件可以流入二手市場、板材中含有大量金、銀、鉑、鈀、銠等貴金屬，就連二者中間起連接固定作用的焊錫都可再生。這一切讓貴嶼人得到了金錢，也讓他們失去了藍天。

污染問題依然不容小覷

從汕頭市區驅車至貴嶼鎮大約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雖然一路上陪同的貴嶼鎮工作人員都在向筆者宣傳這幾年貴嶼在環境保護上所下的力氣和取得的進展，但當車剛剛行至毗鄰貴嶼的谷饒鎮時，空氣中已經彌散著一股燒塑料的嗆人味道。“這味道是貴嶼飄來的么？”筆者問，“不是、不是，沒什么味道啊。”陪同人員慌忙回答，“貴嶼現在已經禁止沖天爐燒電路板了，這可能是周邊山里非法小爐窯在燒所傳出的味道吧。”得到這樣的回答，當時筆者就沒有再接著向下問。第二天當筆者和這位陪同人員相互熟識后，真相被揭開，“這兩年我們這邊確實對于沖天爐燒電路板打擊力度很大，政府不讓燒了，相對規模較大的焚燒爐都搬到了附近山里，各家各戶的爐子白天也不干活了，但是也沒有強制拆除，所以你昨天來的時候，只能聞見味道，但看不見火光和濃煙。等到天一黑，尤其是半夜，所有的爐窯就都開始工作，濃煙滾滾的嗆得人都睜不開眼，更別說鼻子的感受了，比白天難受百倍！”說話的陪同人員是個小姑娘，她是通過考試被錄取為汕頭市公務員的，目前在貴嶼鎮鍛煉，局外人的身份讓她可以偷偷向筆者說出了實情。

貴嶼鎮中心有條小河橫貫東西，河在貴嶼鎮中心分成了兩叉，從東邊來的河水分別向西南和西北兩個方向流去，在這個分叉點上恰巧有個過河小橋，站在橋上向西望可以看到這樣一番景象：一個河心島被夾在了分成兩叉的河水中央，小島上植被茂密、郁郁蔥蔥，一座上世紀初建成的古老的哥特式教堂穩穩地佇立在綠草椰樹之中，教堂彩色的玻璃窗在陽光的映襯下反射出七彩光芒，如果恰好日落時分，落日余暉、華麗教堂、郁郁青草、潺潺溪水遙相輝映，這是何等美麗的一副圖畫。但是現實卻沒有那么美好，映襯教堂、余暉和七彩玻璃窗的不是清澈的小溪，而是一條已被染成黑墨水一般顏色并散發著怪異氣味的一條“死渠”。“死渠”破壞了貴嶼的美景，那么又是誰將潺潺溪水變成“死渠”的呢？答案顯而易見，長期從事電子垃圾的無序處理生產，大量有毒有害廢水傾倒于明渠之內，使得貴嶼地表水質急劇變差。據美國某環保NGO組織的調查，貴嶼的地表水和淺層地下水重金屬含量超標數百倍，早已不能為當地人生活生產使用，并且已不具備自我修復能力。

貴嶼具體的污染指標，很多國外NGO組織和國內科研機構都有過調研，但指標數值可謂相差甚遠，一方面，貴嶼這幾年的整治確實有些功效，取樣時間不同，會存在測量差異；另一方面，角度不同也使得檢測數據產生分歧，具體數值由于可參照性不強，所以就不一一列舉，但單從現象上看，貴嶼鎮治理污染、打擊非法冶煉的路才剛剛起步，路漫漫其修遠兮。

資源儲量著實令人驚訝

電子廢棄物的處理如此破壞生態環境，為什么還有這么多貴嶼人趨之若鶩，敢于鋌而走險呢？筆者來到貴嶼鎮北林片區的一塊空地，這里是電子廢棄物的交易市場，一車車裝滿“電子垃圾”的“大八輪”每天凌晨從四面八方匯聚于此，交易隨即展開。

“這里面有多少金銀？”記者隨手撿起一塊掉在地上手機電路板問旁邊正在交易的老板。“老做生意，一眼就知道啦。不確定的話，”老板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已被燒黑的打汽油桶說，“就燒一燒啦。”貴嶼人就是利用先燒溶再光譜檢測的簡單方法了解其貿易品的價值。

根據當地人的說法，廢手機電路板是最好的貨，因為其中含有的金銀量大，一噸手機板中至少含有七八百克的金，其次是一些網絡設備的板卡，因為這些貨之前大多是商用產品，其品相比民用產品好，上面的元器件有的還很新，拆下來后基本可以直接進入二手市場買賣；最次的貨是舊CRT電視機等產品的電路板，這些板卡簡單，元器件少、尤其集成電路塊少，基板中的金銀含量也非常少，一噸電路板有的都還含不到一百克金，并且很多都帶著塑料殼子，所以此類廢電路板的售價也是最低的，貴嶼鎮內的大戶都很少進此類貨，這些貨是小戶們的口糧。

至于貴嶼電子廢棄物的總蓄積量，有說年處理量120萬噸的，也有說年處理量200萬噸的，因為其貿易基本上屬于無序狀態有些甚至是走私、違法，并且交易都是個人行為，個體數量無從統計，所以想要得到一個相對真實的數據難上加難。但一番景象足以令人吃驚：在貴嶼，每天早上都會出現一次大堵車。運送電子廢棄物的貨車每天出入至少二三百兩，這兩三百輛大卡車每天凌晨3、4點齊聚小鎮貴嶼，場面蔚為壯觀。“我們貴嶼每天也有早高峰。”陪同人員跟筆者開玩笑說。

從產出看貴嶼的處理量則更為具體化，貴嶼電子廢棄物處理的產品主要是銅金屬錠，金、銀、鉑、鈀、銠等貴金屬，金屬錫，二手電子元器件等。每年從貴嶼產出的銅大約有10萬噸左右，全國很多大型銅冶煉廠都在貴嶼設有收購點，貴嶼鎮街頭眾多金屬檢測站也因此生意興隆，他們主要為這些來進貨的廠家提供金屬含量檢測服務。“在貴嶼收銅需要當地人牽線，”陪同人員介紹說，“外地來的直接過來收是收不上來的，必須找中間人，中間人每噸要賺1000元的中介費。”從這個細節可以看出，貴嶼銅錠貿易的興旺程度。貴嶼銅錠貴金屬含量高、中間費用少，使其備受青睞。

金、銀等貴金屬是貴嶼另一大主要產品，根據貴嶼人的說法，華南各省小型金飾店和加工場的首飾原料基本上都在用貴嶼生產的再生金、銀等貴金屬。小型金飾店對于純度要求低，甚至有用鈀金、銠金等價低金屬替代或稀釋鉑金的非法銷售手段，貴嶼出產的貴金屬恰巧符合他們的胃口。另外，貴嶼出產的貴金屬中間環節少，并犧牲了環境成本，價格相對低廉，由此其貨源可以覆蓋華南各省大部分小貴金屬加工企業和金店也不足為怪。

二手電子元器件是數量最為龐大的貴嶼產品。數以億計的二手電子元器件每年從貴嶼流向市場。“北京中關村、深圳華強北都是我們供的貨，我們的二手件比國內產的新件都好用。”在貴嶼電子交易市場中，一個商戶自豪地說。貴嶼電子交易市場是高四層，有點像中學教學樓的明黃色建筑，在貴嶼鎮中不算顯眼。市場大廳很是冷清，幾乎沒有什么人來采購，零星在柜臺里值班的商戶也像是因為應付筆者參觀而被強制叫來的。“這里這么冷清，有你說的那么大交易量么？”筆者問。“現在誰還上市場啊，全在網上交易啦”，商戶頭也不抬地盯著電腦回答。

如此之大的資源蓄積量和產出量，足可稱為“寶藏”，但是這樣的“寶藏”是以犧牲當地自然環境換來的，是“帶血的寶藏”。在大力倡導綠色概念的今天，這樣的“寶藏”何去何從不光是貴嶼應該考慮的問題，更是全世界靜脈產業、循環經濟的重要課題。

生產工藝雖然簡單但行之有效

貴嶼人并不是完全靠走私和犧牲環境成本來賺錢的。小鎮貴嶼還有一個和大城市十分相似的地方，就是外來人口眾多。據說，目前貴嶼的外來人口數量已超過了常住人口數量。外來成本低廉的勞動力構成了貴嶼近乎瘋狂的精細化拆解的主要力量。

一塊手機電路板，首先被仔細地摘掉上面的集成電路元件。工人左手手持熱風槍，將電路板上焊有元件的部位吹熱至250攝氏度，這個溫度足以熔化焊錫；人手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將元器件從板上取下，放入身邊十幾個小碗中的其中一個里。每個小碗對應著一種電子元器件，任何新拆下的元器件都能在這十幾個小碗中找到“家”，從來不會混在一起，這樣做省去了日后再分揀的程序，小碗中的元器件經過簡單整形、檢測就可以直接被賣到“北京中關村和深圳華強北”。摘掉元器件之后的線路板則直接進入熔爐被熔煉成為含金銀的銅合金錠，賣給下游企業。世界第三大黃金冶煉商的企業代表在參觀過貴嶼的拆解過程之后嘖嘖稱奇，他們的企業同樣也有對廢電子線路板的處理，但生產工藝雖高度機械化卻浪費了大量可進行再制造或直接利用的電子元器件，他稱貴嶼的處理方法為處理“電子垃圾的貴嶼方式”。

附加值較低、集成化不強的舊型號廢電路板，比如CRT電視所用的電路板，這樣的板子與手機板比較，無精密集成電路，多了一些插腳形式安裝的電阻、電容，其上的焊錫用量遠遠大于手機板，它們也有屬于自己的“貴嶼處理方式。”工人把這樣的電路板在烘烤爐上加熱，使焊錫熔化，之后摘掉電阻電容等元器件，再將板子向一塊大石頭上狠狠磕那么幾下，焊錫因重力作用會被甩在石頭上，經過這個工序板子就成了沒有元器件、沒有焊錫的空板，可以進入熔煉工序。拆下的電子元器件經過修角等再制造工藝，進入二手市場流通，被甩在大石頭上的焊錫，日積月累形成厚厚的一大塊，它也將進入再生流程，最終經電解成為金屬錫，再次進入市場。這樣的工藝流程存在著環保、生產安全、勞動保護等諸多問題，但是不得不說它也是非常精細化的。它使廢舊電路板得到了最大化的利用。對待這樣的生產工藝，一定要想辦法改進它，使它去掉自己的“壞毛病”，決不能一竿子打死。

未來發展嚴治理則前景遠大

貴嶼這個全世界的電子垃圾中心，它的生態環境是惡劣的，但資源儲量是豐富的，生產工藝是細致的，但環保措施是缺乏的。面對這樣的情況，如果有關機構能夠引起足夠的重視，配合科研機構對于生產工藝路線的無害化攻關，再加上有能力、有魄力的大型企業的積極參與，還貴嶼一片藍天，讓貴嶼成為我國又一個貴金屬儲量豐富的“城市礦產”并非不可能實現之事。

首先，目前的“電子垃圾”絕大多數都是通過走私渠道進口的，以試點的形式適度開放貴嶼地區的電子廢棄物進口一般貿易，可以成為我國貴金屬資源進口方面的一個實驗田。當然準許進口一定要針對有能力、有實力、有合格環保措施的企業。中國目前是全世界黃金的第二大消費國，我國雖然地大，但貴金屬資源短缺，每年進口金、銀等貴金屬及原料數量巨大。進口貴金屬含量豐富的廢舊電路板，無疑為貴金屬冶煉加工提出了一條新路。縱向看，世界前幾大黃金冶煉商都有利用廢舊電路板作為生產原料的實例；橫向看，報廢汽車壓塊在本世紀之前也是被命令禁止進口的“洋垃圾”，但經過在江蘇的試點，全社會都逐漸認識到了它的資源性、可處理性及處理的安全性，之后漸漸成為我國進口廢鋼廢鋁資源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所以給貴嶼開個口子，讓灰色渠道轉為白色通路，把處理、加工、環保都擺在明面上絕對是可以探討的。

其次，貴嶼的污染主要來自處理加工環節，空氣、水及土壤是重災區。空氣污染主要是焚燒電路板造成，二惡英是最大的敵人。電路板焚燒過程中所產生的二惡英煙塵是高致癌物質，對生物危害極大。沖天爐或露天焚燒的方式絕對要取締，一個都不能留！引入環保科學的焚燒重熔方式應是貴嶼的當務之急。目前，國內外都有了非常成熟的有效治理二惡英的熔煉方法，其中二次燃燒法簡單易行、投資小、效果好，就可以成為貴嶼眾多露天焚燒頭換面、重塑形象的好工藝路徑。用政府手段取締原有的沖天爐和露天焚燒，建一個打一個絕不姑息，再由政府出面牽頭推廣達到環保要求的熔煉技術與設備，并適當給予政策支持，讓之前的非法小冶煉主浮出水面，光明正大地建設環保企業、生產綠色金屬，這是貴嶼政府變堵為疏，改善環境的必經之路。

此外，電路板在拆解電子元器件時需要進行加熱，以熔化焊錫，300℃是二惡英生成的峰值溫度，如果加熱過程中溫度控制不好，過高，也會有生成二惡英的危害，尤其是烤板方式的處理方法，二惡英危害也十分嚴重。建立統一規劃的電路板拆解處理大樓，使煙氣集中回收再進行二次燃燒處理，是有效杜絕這一階段對空氣污染的良好途徑。

水污染主要是“酸洗”造成的，所謂“酸洗”就是將線路板直接浸入強酸中以取得其中的金銀等貴金屬。“酸洗”的廢液直接排入明溝明渠中，對地表水及淺層地下水污染嚴重。目前，“酸洗”已在貴嶼被絕對取締，筆者在貴嶼鎮中并沒有看到“酸洗”工藝出現,之前長時間進行這樣的生產造成了目前貴嶼的水污染狀況。針對貴嶼的這種情況，當地政府可以引入相關環保機構對其進行修復。土壤污染主要是來自貴金屬的沉積，對此目前已有非常成熟的工藝，將污染的泥土進行金屬提煉和修復，這樣做既可以達到改善環境的目的，又可以從中回收遺散在土地中的金屬資源。據筆者所知，貴嶼鎮政府已經開始與一些環保機構的合作，積極展開對貴嶼環境的修復工作。

貴嶼作為早在2005年就被列入“全國首批循環經濟試點”的再生資源加工園區，這幾年來的園區建設工作可謂不甚理想，尤其是2011年之前，輿論對于貴嶼的報道全部倒向負面，這樣一個老牌試點，八年工作沒有絲毫進展，還被媒體屢屢冠以最毒地區、垃圾重鎮之名，應該說相關單位的很多工作還是非常不到位的。好在近兩年，我們看到了貴嶼的動作，園區管委會成立、園區規劃重新啟動、園區用地得以批復、大型企業相繼接洽合作、環保治理陸續展開。貴嶼在行動。貴嶼取得的每一點成績和每一分進步都凝聚著真正關心貴嶼、為貴嶼脫胎換骨而努力工作的每一個人的心血。這些人的態度是還貴嶼一片碧水青山的保證；這些人的決心是將貴嶼建成世界“城市礦產”中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