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玉政
1929年9月,帶著幾分興奮,幾分緊張,沈從文第一次走上大學課堂。
此前,胡適聘請沈從文擔任中國公學講師,主講大學部一年級的兩門課程。
這兩門課是新文學研究和小說習作。
為了這一次課,他此前已做了充足的準備,感覺應付兩節課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了。等他走上講臺的時候,看到臺下黑壓壓一片,滿是充滿期待的眼神,突然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么了。
就這樣,他站在那里愣了近十分鐘,好不容易緩過神來,開始上課,結果由于過度緊張,原本一個多小時的內容,不到十幾分鐘就講完了。
接下來,又是令人難耐的沉默。好不容易挨到下課鈴響,沈從文長長吁了一口氣,轉身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這件事很快傳到校長胡適的耳朵里。胡適卻呵呵一笑,為沈從文辯護:“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
愛上了你”
當時,沈從文的大名經常出現在報刊上,且有不少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聽聞他到中國公學擔任教員,自然成為學生關注的焦點。
坐在沈從文課堂里聽課的,除了中文系的學生,還有不少慕名而來的別系的學生,其中就有英文系女生張兆和。
張兆和出身名門,原籍安徽合肥。曾祖父張樹聲是著名淮軍將領,曾出任兩廣總督和直隸總督,有“儒將”之譽。祖父張云瑞曾做過四川道臺,但膝下無子,便過繼了五房的張武齡,即張兆和的父親。
張武齡雖是富家子弟,卻沒有紈绔風習,不玩牌,不吸煙,不沾酒,唯一的愛好就是藏書。1906年,張武齡娶揚州女子陸英為妻,育有四女五男,其中四女即赫赫有名的“合肥四姐妹”: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
本來生活在合肥,家有田產,坐擁地利,也是不錯的選擇,但深受新思潮影響的張武齡卻深恐子女沾染上封建家族的不良陋習,1912年初毅然決定舉家遷居上海,五年后又搬至文化底蘊深厚的古城蘇州。
張家搬遷到蘇州的時候,張兆和剛剛七歲。
父親特地給已到讀書年齡的三個女兒請了三位老師,一位專教古文,一位專教白話,還有一位女教師,教英文、數學、跳舞和唱歌。張兆和年齡小,又調皮,不時要闖點小禍,因而經常受到母親的責罰,不許出門。
1921年,張兆和與二姐張允和一道進入蘇州女子職業學校,由于太貪玩,結果考試時除了中文課程外,其余的全部不及格,只得留級。經過這一番折騰,張兆和決心努力學習,讀完大學。1927年,她又與二姐張允和一道,進入中國公學預科。
那時的中國公學雖然已是男女同校,但女生人數很少,只能算是點綴,因而難免成為校園里關注的焦點。一些女生因經常收到男生示愛的情書,不勝其煩,便交給何魯校長處理,要求校方設法禁止。何校長接到信后,立即召集全體學生講話,首先責備男生的不自重,繼而開導女生:男孩向女孩表示好感,乃是人生過程中必經的階段,“本校長在年輕的時候,也曾寫過‘妹妹,我愛你的信呢”!
后來,胡適接掌中國公學,對于年輕男女之間的卿卿愛愛,雖不主張,但也不特別反對。有當年同學回憶:適之先生長校,正是北伐成功、全國統一的時候,青年學生意氣風發,自由空氣彌漫人心。黎明暉的歌曲《妹妹我愛你》,乘機風行一時,母校也不能例外,白天在江邊,晚上在操場,隨處都可聽到這種無可發泄的哀鳴,可是發乎情,止乎禮,“男生不準進女生宿舍,女生不準進男生宿舍”的誡條,仍然是有效的。
那時候,各所學校不約而同都有所謂的“校花”“皇后”。
張兆和雖然人長得并不高,皮膚黑黑的,并無半點閨秀氣,卻是運動場上的健將,曾獲得過中國公學女子全能運動的第一名,更因籃球打得好而被上海《新聞報》以“中國公學籃球隊之五張”為題報道過。在為數不多的女生中,張兆和獨樹一幟,被男生們稱呼為“黑牡丹”,位居“校花”首位。
如此風云人物,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張兆和對于這些男生或明或暗的示愛,均是沉默以對。暗地里,心性高傲的她將這些追求者命名為“青蛙一號”“青蛙二號”,并將他們寫來的情書束之高閣,從不理會。
1930年2月,新學期開始不久,張兆和突然收到一封非常特別的信,不像往常的情書那樣厚厚一摞,而只有薄薄一張紙,打開一看,不由一愣,開頭劈臉就是一句:“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愛上了你。”再一看落款,更是大吃一驚,竟然是自己的老師沈從文!
對于沈從文,張兆和倒是很有印象。他第一次上課的尷尬與失敗,是女生宿舍“臥談會”上的熱點話題。大家說起這位老師上課時講不出話來的窘態,都覺得很有趣。
張兆和也覺得沈從文是位很有意思的老師,且很有文學才情,并不討厭他,但若說到男女愛慕之情,則是無從談起。因此,當她接到沈從文的第一封情書時,有點手足無措,甚至覺得這位老師有點瘋狂、有點失禮。
愛情,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不期而遇,卻又一往情深,無法自拔。
此時的沈從文,茫然無助,失魂落魄。正如他自己所說,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愛上了這位女學生,每當在課堂上看到她的時候,就心跳加速,幾乎說不出話來;而每當看不到她的時候,就寢食不安,坐臥不寧,恨不得立刻飛奔到她的宿舍樓下,約她出來說說話、聊聊天。有幾次,張兆和請他坐,他卻不肯,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問候些功課好嗎、讀些什么書之類的閑話。
張兆和偶然也會感到有點蹊蹺,卻并沒有多想,沒想到不善言辭的沈從文卻動筆給她寫起了情書,而且,一寫就沒有停歇,接二連三,一封接著一封,一封比一封措辭更加火熱。
就這樣,情書一寫就寫了半年。面對沈從文的“輪番轟炸”,張兆和始終保持著沉默,一句話不說,一個字不回。
轉眼又是暑假,沈從文開始絕望了。他想到自己無助的單相思,想到沒有任何承諾的未來,決定離開中國公學,“因為愛她,我這半年來把生活全毀了,一件事不能做。我只打算走到遠處去,一面是她可以安靜讀書,一面是我免得苦惱。”情緒消沉的時候,他甚至想去打一仗,真的死了的話,那就一了百了了。endprint
嘴上說要走,心里卻舍不得。想來想去,沈從文決定去找張兆和最好的朋友王華蓮,一方面探探口風,看看張兆和到底對他什么態度;另一方面,則告知他要離開的想法,請王華蓮轉告已回蘇州過暑假的張兆和,希望她能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
倆人會面交談的細節,后來被王華蓮原原本本地寫進了給張兆和的信件里。1930年7月4日,張兆和收到了王華蓮的這封長長的來信,“半年來為這事煩夠了,總以為沒事了,誰知事仍如此,或者更會加劇些,叫我如何辦法呢!”即便如此,張兆和還是決定將這封信摘錄到日記里,容日后平靜下來時細看看自己的處置是否得當。
根據王華蓮的描述,6月30日,沈從文就找過她,說是過不了兩天就要搬走了,但第二天又跑來說,暫時不走了,并約她過去談談。由于當時天色已晚,王華蓮決定等天明再去,結果因為那天下雨,一直到7月2日下午,倆人才會上面。
一見面,沈從文就遞過兩張紙,說:“我有一事要問你,可是我說不出口,請你看這個。”王華蓮接過紙,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
我想問你一件事情,在過去,B.C.同你說過什么話沒有?
她告訴你她同誰好過沒有?
她告訴你或同你談到關于誰愛她的事沒有?
……
王華蓮其實早已心里有數了,但還是不想一下子將話說破,倒是沈從文似乎是很急迫地想從她這里打聽到更多的消息,于是顧不得平時的內斂,開始連珠炮般地發問:
“B.C.一下都沒有談到關于我的事或信件嗎?”
“因為這種事對于B.C.尤其多,多了也就不感到如何出奇,所以照例的容易忘記。”
“在以前B.C.同你談過……她談過我么?對我的感覺是怎樣的?她對我談過些什么?”
“在以前是師生關系,我們都隨便的亂說,都說S.先生是值得稱贊的先生,自從發生了信,也許她怕我們調笑,也許是沒有談到S.先生的機會,所以不大談。近來她什么也不多談。”
“她到底對我有沒有愛?她將來會需要我的愛不會?假使她現在不需要,而將來需要,我可待她,待她五年。”
“這個我不曉得,不過就我所曉得的,你若認真的問她,她會用小孩子的理智來回答你,‘我不要,因為問急了,她一時答不出來,也許就給你一個‘要或‘不要。講到將來,將來總有些渺茫,也許是現在恨,而將來變為愛,也許是現在愛,而將來變為恨,那都是不可捉摸的,怎么能憑準呢?”
對于張兆和內心的真實想法,王華蓮是一清二楚的,但她又不愿輕易傷了面前這位老師的心,只能小心翼翼地回應著,不給他希望,也不讓他絕望。
沒想到,沈從文突然大哭了起來:“她既不愛我,為什么又不把我的信還我呢?我已經說明了,要解決這個糾紛,最好的辦法是把我的信還我。”很顯然,張兆和的沉默,讓沈從文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于是繼續糾纏著。
看到這里,張兆和的心也有些亂了,她在當天的日記里寫道:
我是一個庸庸的女孩,我不懂得說明叫愛——那詩人小說家在書中低徊悱惻贊美著的愛!以我的一雙肉眼,我在我環境中翻看著,偶然在父母,姊妹,朋友間,我感到了剎那間類似所謂愛的存在,但那只是剎那的,有如電光之一閃,愛的一現之后,又是雨暴風狂、雷鳴霾布愁慘可怖的世界了。
愛是什么?張兆和似懂非懂,卻又不得不學會面對了。
“我勸你還是嫁給他吧!”
1930年7月6日,張兆和又接到了沈從文的來信:“又接到一封沒有署名的S.先生的來信。沒頭沒腦的,真叫人難受!”她決定兩天后返回上海,親自解決這段糾葛。
除了二姐張允和之外,張兆和沒有告訴另外任何人,就到了上海。第一件事,就是與王華蓮見面,詳細了解沈從文與她談話的情形。聽完王華蓮當面的報告,張兆和突然意識到,事情比她想象得要棘手,“在先,我以為長久的沉默可以把此事湮沒下去,誰知事實不如我所料!”
王華蓮建議張兆和先去找胡適。雖然當時胡適已經辭去了中國公學校長職務,但對于沈從文的事情還是非常關心的。
之前,沈從文因為備受單戀的煎熬,決意離開中國公學,去找胡適辭行。胡適聽說他是為了張兆和的事,呵呵一笑,對沈從文說:“你完全沒必要為了這件事就選擇離開,如果是她家里有困難,我可以幫助你去解決。”
最終,沈從文接受了胡適的建議,暫時留在中國公學。
解鈴還須系鈴人。張兆和考慮再三,盡管也有些擔心徑直去找胡適,會不會有些唐突,且可能會激怒極度自尊到自卑程度的沈從文,但這幾乎是唯一解決糾葛的途徑。于是,咬咬牙,張兆和敲開了胡適上海寓所的門。
7月8日下午四時許,帶著幾分忐忑和羞怯,張兆和走進了上海極司菲爾路的一個僻靜小巷中,找到了胡適家的矮門。不巧,里面談笑風生,似乎有客人,于是她掀了掀門鈴,卻并不進去,直等到女工喊出胡適。
胡適“噠噠噠”走出門,看見這位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子,問:“你找我有事嗎?請到里面來談。”
“里面有客人,我就不進去了,不知道先生能否給我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
胡適聽了這話,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你可就是密斯張兆和!”顯然,他似乎已經預感到張兆和要來找他,于是約定當晚六點再談。
到了約定的時間,張兆和如約而至。一見面,胡適可能是考慮到張兆和的矜持,開始裝著不經意地寒暄了幾句,然后才慢慢切入正題:“密斯張有什么話同我商量,請盡管說吧!”
張兆和猶豫了半天,不知如何開口,但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拿出一沓沈從文寫給她的情書,說:“我本不該來麻煩胡先生,不過到了無法可辦時,而且沈先生也告訴過你,所以我敢于來請教先生。沈先生是我的老師,總是給我寫這些信可不好!”
胡適原本坐在離張兆和較遠的一張沙發上,此時已移坐到她的對面,身體微微前傾,謙遜而認真地聆聽著她的傾訴。聽完她茫然無措的陳述,胡適不由生出幾分愛憐,笑著回答:“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鄉,是不是讓我跟你爸爸談談你們的事?”endprint
“不要講!”張兆和有些急了,漲紅臉。
胡適有點驚訝地望著面前這位看似文弱的女子,還是忍不住想為沈從文多說幾句:“沈從文是天才啊,是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的!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應該幫助他,使他有發展的機會!”
“沈先生是天才不假,可是我對他并沒有一絲愛慕的感情。”
“他崇拜密斯張倒是真崇拜到極點。”
“這樣的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應付,簡直沒有讀書的機會了。”
聽到張兆和這樣說,胡適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我知道他頑固地愛你,我勸你還是嫁給他吧!”
“可我頑固地不愛他!”張兆和聽完這話,幾乎要流出淚來,斷然否定了胡適的提議。
看到張兆和態度堅決,胡適也不好再多說什么了,于是開始轉換著提出另一個建議:“那密斯張能不能跟沈從文做朋友呢?”
張兆和想了想,說:“做朋友本來是沒有什么關系的,但是沈先生非同其他人可比,有名氣又是老師,做朋友怕他會一直誤會下去。”
胡適知道這件事是沒有什么希望了,嘆了口氣,還是繼續給張兆和出主意:“你最好還是自己寫封信給他,再把態度表明一下。”
說完,停頓了一會兒,胡適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細心地叮囑道:“不過,你得寫得婉轉些。你很可以對他說信是留著的了,你就明白的說,做一個紀念,一個經驗。”
張兆和覺得胡適的這個建議,倒還可取,便決定回蘇州后,立即給沈從文寫一封信,表明心跡,讓他不要再存幻想。想到這里,她感覺到壓在心底很久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能放下了,遂向胡適告辭。
胡適熱情地送她出門,又突然說了一句:“你們為這些事找到我,我很高興,我總以為是神圣的事,請放心,我絕不亂說的!”
當晚,想到胡適所說的這些話,張兆和在日記里寫道:“神圣?放心?亂說?我沒有覺得已和一位有名的學者談了一席話,就出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起來寫信,然后帶到蘇州,寄了出去。7月10日,張兆和的日記里只有三個字:“心不定。”
她似乎預感到,沈從文并不會因為她的堅定拒絕而就此作罷。果然,第二天,她就接到了沈從文的又一封來信,字有平時的九倍大,且例外地稱呼她為“兆和小姐”:
兆和小姐:
從王處知道一點事情,我尊重你的“頑固”,此后再也不會做那使你“負疚”的事了。若果人皆能在頑固中過日子,我愛你你偏不愛我,也正是極好的一種事情。得到這知會時我并不十分難過,因為一切皆是當然的。很可惜的是若果你見到胡先生時,聽到胡先生的話,或不免小小不懌,這真使我不安,我是并不想從胡先生或其他方面來挽救我的失敗的,我也并不因為胡先生的鼓勵就走所謂“極端”。我分上是慘敗,我將拿著這東西去刻苦做人。我將用著這教訓去好好的活,也更應當好好的去愛你。你用不著憐憫或同情,女人雖多這東西,可以送把其他的那一群去。我也不至于在你感覺上還像其人一樣,保留著使你不痛快情形的。若是我還有可批評的地方,可憐處一定比愚蠢處為少,因此時我的頑固倒并不因為你的偏見而動搖。我希望一些未來的日子帶我到另一個方向上去,太陽下發生的事,風或可以吹散。因愛你,我并不去打算我的生活,在這些上面學點經驗,我或者能在將來做一個比較強硬一點的人也未可知。我愿意你的幸福跟在你偏見背后,你的頑固即是你的幸福。
S.S.W 九日
過了幾天,沈從文又寫了一封信來,懷著歉疚的心情寫道:“我是只要單是這片面的傾心,不至于侮辱到你這完全的人中模型,我在愛你一天總是要認真生活一天,也極力免除你不安一天的。本來不能振作的我,為了這一點點爬進神壇磕頭的鄉下人可憐心情,我不能不在此后生活上奮斗了。
“我要請你放心,不要以為我還在執迷中,做出使你不安的行為,或者在失意中,做出使你更不安的墮落行為。我在這事上并不為失敗而傷心,誠如莫泊桑所說,愛不到人并不是失敗,因為愛人并不因人的態度而有所變更方向,頑固的執著,不算失敗的。”
可能是胡適先生的勸慰起了作用,在張兆和離開后不久,胡適就信守承諾,給沈從文寫了一封信,勸他選擇放棄:“我的觀察是,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我那天說過,‘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件事(說愛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們要經得起成功,更要經得起失敗。你千萬要掙扎,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
盡管對胡適的有些話并不認同,但張兆和覺得,只要這些話真的能讓沈從文相信她并非是一個能夠了解他的女子,從此不再糾纏,倒也是好事,“無論胡先生寫此信是有意無意,我也是萬分感謝他的。”
“許我在夢里,
用嘴吻你的腳”
1930年9月,帶著一種深深的挫敗感,沈從文離開了中國公學,到武漢大學任教。
這份差事,依然是胡適和徐志摩為他爭取的。在聽說沈從文苦追張兆和而不得的情況后,徐志摩直截了當地勸他:“這件事不能得到結果,你只看你自己,受不了苦惱時,走了也好。”
雖然胡適一再勸慰他說“愛情并非人生唯一的事”,但對于沈從文來說,中國公學里的那位曼妙女子,是他生活的唯一與希望。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而距離的遠隔,雖然能稍稍緩解他內心的煎熬與痛楚,卻無法溫暖夜深人靜時刻那種無邊的孤獨感。他只能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信守承諾,很長時間內,都沒有再給張兆和寫信。
沈從文在武漢大學過得并不開心。
每每失意的時候,他總會想起張兆和。當年12月,武漢大學剛放寒假,他就回到上海,名義上是去探望在中國公學讀書的妹妹沈岳萌,實際上更多是想探聽一些張兆和的消息。
半年之后,沈從文聽從徐志摩的建議,離開了武漢大學,回到北京,準備另謀去處,當時的初步意向是去青島。在北京停留的日子里,百無聊賴,心情寂寥,沈從文忍不住又想起了張兆和,于是坐到窗前,拿起久已停滯的筆,充滿虔誠和感傷地給心中的那只“黑鳳”寫信:endprint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么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寫的“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一次風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過后,便又重新立起來了。只有你使它永遠折伏,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這就是后來發表在南京《文藝月刊》上的那封情書。張兆和照例還是保持著沉默,沒有回信,但面對沈從文鍥而不舍的追求,尤其是一封封感情真摯且處處為她著想的信件,內心還是不免有些波動。
在1930年7月14日的日記里,張兆和曾記錄下自己的這種糾結心緒:“不管他的熱情是真摯的,還是用文字裝點的,我總像是我自己做錯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難過。我滿想寫一封信勸慰他,叫他不要因此憂傷,告訴他我雖不能愛他,但他這不顧一切的愛,卻深深地感動了我,在我離開這世界以前,在我心靈有一天知覺的時候,我總會記著,記著這世上有一個人,他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為了我,舍棄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傷心中刻苦自己。頑固的我說不愛他便不愛他了,但他究竟是個好心腸人,我是永遠為他祝福著的。我想我這樣寫一封信給他,至少能叫他負傷的心,早一些痊愈起來。”
這封信終究還是沒寫。張兆和怕她稍一回應,立即就會融化沈從文冰封的熱情,到頭來終會演化成一場悲劇。或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愛有時候會成為一種習慣。正如她隔三岔五就會收到沈從文的來信,有時候日子長了沒有消息,內心反而有些小小的惦念了。愛,就在無聲的糾結與期待中生長開來了。
1932年2月28日,已到青島大學任教的沈從文在給好友王際真的信中,還在憂傷地感嘆:“三年來因為一個女子,把我變到懶惰不可救藥,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事都不想做。人家要我等十年再回一句話,我就預備等十年。有什么辦法,一個鄉下人看這樣事永遠是看不清楚的!或者是我的錯了,或者是她的錯了,支持這日子明是一種可笑的錯誤,但鄉下人氣分的我,明知是錯誤,也仍然把日子打發走了。”
但到了這年6月30日,一篇署名“黑君”的作品《玲玲》卻出現在了《文藝月刊》上,文后特別注明“改三三稿”。這個“黑君”就是沈從文,而“三三”則是他對張兆和的昵稱。此文事實上是由剛剛從中國公學畢業的張兆和所寫,經沈從文修改后正式發表。顯而易見,兩顆曾經近在咫尺卻如遠在天涯的年輕的心,此時已漸漸碰撞出了愛的火花。
沈從文決定趁熱打鐵,利用暑假的空閑,從青島趕往蘇州,看望他愛慕追逐了多年的“三三”,并希望能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關于沈從文的此次蘇州之行,張兆和的二姐張允和曾寫有專文回憶:
那是1932年夏天的一個上午,太陽照在蘇州九如巷三號的張家大門上。約摸十點鐘,門外來了一個文文縐縐、秀秀氣氣的年輕人,身穿灰色長衫,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略帶羞澀地敲響了張家的大門:“請問三小姐在家嗎?”
張家傭人吉老頭兒打開門,回答道:“三小姐不在家,請您進來等她吧。”誰料這個年輕人不但不進門,反而倒退到大門對面的墻邊,站在太陽下發愣。
吉老頭兒覺得有點奇怪,連忙喊出二小姐張允和。張允和剛走到大門口,就認出了前來敲門的年輕人,正是苦苦追求三妹的沈從文,立即上前問候:“沈先生,三妹到公園圖書館看書去了,一會兒就回來。請進來,屋里坐。”
沈從文還是不愿意進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似乎對著張允和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那我還是走吧!”
張允和見說不動他,又怕他過于失望,于是留了條后路:“那么,請把您的住處留下吧!”
沈從文還是那樣緊張,結結巴巴地“擠”出了所住賓館的名字,轉過身,低著頭,沿著墻,拖動著長長的影子,走開了。
回到賓館,沈從文一下子就躺倒在床上,連飯都不想吃了。下午時分,正在納悶間,忽然聽到兩下輕輕的敲門聲。沈從文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心也跳了起來。他在蘇州并沒有親戚和朋友,一定是張兆和!
打開門,果然是她!
張兆和站在門外,雙手放在背后,漲紅了臉,低著頭,輕輕地說道:“我家有好多個小弟弟,很好玩,請到我家去吧。”
這是他最愛的女子向他發出的邀請。沈從文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欣喜,卻故作鎮定地跟在張兆和后面,來到了張家,見到了她的五個弟弟。沈從文使出渾身解數,跟他們講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故事,把這些小孩子吸引得都入了迷。張家五弟張寰和甚至掏出自己的“私房錢”,請他喝了一瓶汽水。
這是沈從文認識張兆和以來最為幸福的一天。而這幸福,還僅僅是開始。
快離開的時候,沈從文拿出了給張兆和特意準備的禮物——一大包書籍,包括兩部英譯精裝的俄國小說,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人的作品集,另外還有一對十分精致的書夾,上面飾有一對有趣的長嘴鳥。這是他之前賣掉了一本書的版權,特意托巴金在上海購置的。
“這個一定很貴吧?”張兆和擔心經濟條件并不太好的沈從文花太多的錢。
“不,不貴,這是我托巴金到相熟的新中國書局賣掉了一部短篇小說集的版權,書局馬上付了稿費的。”
聽到這里,張兆和有些感動,輕聲說道:“先生的禮物太貴重了,我就留下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和《獵人筆記》這兩本吧。”
有了這一聲回應,沈從文突然覺得,自己之前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所受的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沈從文人回到了青島,心卻留在了蘇州。
好不容易熬過了又一個學期,快到寒假的時候,他立即又啟程趕往蘇州,再次來到張家。
與第一次的緊張窘迫相比,這一次,沈從文已與張家的老老小小打成了一片,宛如一家人。
但歡樂的相聚總是短暫的,很快,又到分別的時候。臨行前,沈從文忍不住想探聽下張兆和對于未來的打算:“今后可有什么計劃?”
張兆和聽出了弦外之音,羞澀一笑:“我準備報考北京大學的研究生,繼續去讀書。”
沈從文有點急不可耐了,卻又不便說穿,只能話中有話地說道:“其實生活是有各種各樣的,除了讀書,是不是還可以考慮一些別的可能?”
張兆和沒有再回應,一直微笑著。對于沈從文來說,這就足夠了。返回青島后不久,他就給張兆和寫信,信中婉轉地說,希望能請二姐張允和出面向張家父母提親。這封信還說,如果張家父母同意,就請張兆和給他拍份電報,只需寫上一行字:“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張家四姐妹,聲名在外,葉圣陶就曾說過,“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但父親張武齡一向開明,對于兒女感情上的事情從不干涉太多,總是對絡繹不絕上門求親說媒的人說:“兒女的事情,自有他們主張,與我無干。”
這一次,也是如此。因而,張允和幾乎沒費力氣,就玉成了這樁美事。征得父母的同意后,她立即跳上人力車,往電報局趕,想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沈從文。坐在車上,她就在想:這個電報文該怎么寫呢?
那時候的電報,講究文言文,不用大白話。電報是按字數收費的,因此字數越少越好。想到自己所要傳遞的信息和落款,她突然靈機一動,自己名字里的“允”字不就是“同意”的意思嗎?干脆就寫上一個“允”字好了!
到了電報局以后,她寫好電報稿“山東青島大學沈從文允”。 本來她以為還要向報務員解釋一番,沒想到對方問都沒問,就發出去了。張允和得意洋洋地回到家,將自己發的這份“半個字的電報”告訴三妹張兆和。結果,張兆和反倒有點不放心了,假如沈從文看不懂怎么辦?
轉過身,她又悄悄去了趟電報局,按照之前的約定,寫好了白話文電報“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兆”。這下報務員看到這封電報里竟然還有“吧”字,又寫得像暗語一樣,遂較起了真,拒絕發送,并要求她改寫成文言文。張兆和不肯,只好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這是一份喜事電報!
這一杯甜酒,終于斟上了。
〔本刊責任編輯 吳 俊〕
〔原載 浙江人民出版社《光榮與夢想:中國公學往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