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賀云翱
“實驗方法”在考古學中的運用
——考古學者的“利器”之六
文/賀云翱
考古學的魅力之一在于它能通過審視人類的過去來回答有關我們自身和社會的問題,諸如過去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會發生?我們現在能看到的遺跡是如何形成的?等等。連續的實驗考古是研究形成過程的一個有效方法。
學術界一般認為,“歷史”是發生于過去的事物,它是不可再現的。然而,作為研究人類歷史的考古學卻開辟了一種可以再現歷史的研究方法——實驗考古。“實驗考古”就是運用試驗的方法,對于考古發現的相關遺存進行實驗性“重建”,以求得對一些考古學問題的解答或探討古代人類的各種行為路徑、思想動機、工具效率、生產程序、人地關系等,從而為歷史研究提供更為具體和準確的數據或解釋性資料,也能夠為今天的社會公眾通過“實驗考古”感知到古代曾經發生過的若干歷史文化場景和過程提供可能。
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考古學者范佳翎指出,早在19世紀40年代,北歐斯堪的納維亞的考古學家就已運用實驗的研究方法,如他們動手制作和使用石器以研究史前石器的制作、功能、生產方式等問題。進入20世紀后,丹麥、英國、奧地利等國都陸續開展了“實驗考古”的研究。記得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筆者在南京大學求學時,曾讀到過英國學者約翰·科勒斯(Coles John)的《實驗考古學》(Experimental Archaeology)一書,在翻譯的基礎上,還整理發表了一篇《談談實驗考古學》的小文,那時候對“實驗考古”充滿了想象。后來才知道,“實驗考古”作為一種方法論,它有著嚴格的操作規程,如要預先選擇實驗對象;對實驗過程和目標要進行嚴密的設計;要有必要的實驗設備;要有規范的實驗程序;有些程序要反復驗證,或不斷調整各種實驗要素,以求得真實合理的解釋或結論;還要把實驗結果與考古發現的實物遺存進行進一步比較研究,以盡量減少實驗對象與考古發現對象的誤差等等。
科勒斯認為:“考古學中的一項返回古代并體驗當時部分生活的措施,就是力圖恢復當時的條件和環境。通過制造和使用一些過去的武器與工具,我們往往可以更好地估計古代工程的規模和所需人力及組織;通過建造和使用仿制的船和車,我們可以了解早期的交通和殖民地開拓;通過實際的像祖先那樣地生活,去體驗我們所感興趣的一些事情,我們可以對史前歷史的若干問題,如食物的來源、棲身之處以及人類的創造能力等有一個清晰的認識。”(汪海寧譯)

英國Buster古代農場遠景

仿造的古代房屋

仿造古代房屋的過程
確實,國外考古學者通過實驗考古方法,取得了許多過去無法認知的學術收獲。以出土工具的實驗考古為例,英國學者福格斯通過對英格蘭南部一個公元前3000年的遺址中出土的鹿角工具進行制作和使用的實驗,發現用燧石刀、紅砂巖可以制成這把工具。用這把工具完成一立方米土方的挖掘只需要約1.5個小時;用石頭磨制一把石斧需要大約3個小時,用這把石斧砍鑿成一只獨木舟則需要3天的時間。實驗還說明,用石斧砍斷一棵直徑25厘米的樅樹,花費的時間不過20分鐘。砍伐樹木時,青銅斧的效率比石斧要高2~3倍;鋼斧則比石斧高出4~5倍。再比如,古代美洲瑪雅文化中有一種類似于古代非洲埃及文化中的金字塔類建筑物,那么,遠古時代的人類有可能橫渡大西洋嗎?實驗考古發現,用埃及出產的紙草,可以制造運行洋面的船只,并且成功地從埃及航行到美洲。埃及大金字塔附近發現的公元前2600年的船只模型,可經實驗航行于地中海和紅海中。實驗考古可以對古代的各種船只、車輛等進行模擬試驗,復原它們的制造過程、涉及的技術、運行的原理、運輸能力、交通路線等。對各種古代建筑的實驗考古也很有趣,從史前的茅屋到夯筑城墻;從一般的磚石建筑到巨大的金字塔,都可以通過實驗考古了解它們的材料、技術、功能和砌造實施過程。埃及的金字塔因建筑技藝高超,一度時期被人懷疑為“天外來客”的作品,日本學者的實驗考古證明它是由人工建筑而成的。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方燕明在研究河南登封發現的龍山文化時代的王城崗古城時,運用實驗考古的方法,大體究明了該城在建造過程中所使用的人力和技術,從而推斷此城可能是在大區域聚落群全動員的組織形態下筑成的,從而為認識王城崗是否為夏代第一都“禹都”的問題提供了重要參照材料。
我國考古學者還對石器制造過程和使用方法、對甲骨文的契刻工具和方法、對夏商周三代青銅鑄造技術的實驗、對湖北大冶銅綠山春秋時代煉銅豎爐的模擬實驗等,解決了不少過去學術上存在的爭論或誤解問題。在國內外,實驗考古的研究成果還可以用于博物館陳列或公眾考古活動,為考古知識、歷史知識的普及作出了積極貢獻。如丹麥的萊杰歷史—考古研究中心對古代房屋、建筑、陶器制作、紡織、煉鐵等進行實驗考古研究,并把研究的過程向公眾展演,結果贏得了大量的觀眾,僅“原始紡織”實驗一項,每年就吸引了數千兒童前來觀摩學習。我國西安半坡博物館也開展過史前石斧制作與使用、骨針制作、玉器制作、金屬冶煉、陶窯重建與燒造、房屋重建、尖底瓶汲水等種種實驗。這些實驗對更好地開展博物館陳列和考古知識傳播都具有積極意義。
過去,我把“實驗考古”分為三個方面,一是實驗室考古,二是如上所說的直接實驗考古,三是間接實驗考古。現在看來,實驗室考古應該是屬于“科技考古”的方法,不應歸入“實驗考古”的范疇。1988年全國召開過“實驗考古學術討論會”,但從有關介紹文章可以發現,這個“實驗考古”會議上討論的問題應當主要還是“科技考古”的內容,對考古學而言,屬于另一個方法論范疇。不過,筆者迄今仍然認為,通過對尚存的傳統工藝進行觀摩、調查、實驗,仍然可以將其歸為“間接實驗考古”的方法論范圍。近些年,筆者先后去福建崇安觀摩調查傳統制瓦技藝,去江蘇宜興調查紫砂陶、均陶制作技藝,去揚州和福州調查傳統漆器制作技藝,去丹陽、蘇州調查傳統制玉技藝,去新疆調查泥磚和馕的制作技藝,去南京云錦研究所和金箔廠、南通藍印花布博物館觀摩調查傳統云錦織造技藝、金箔鍛制技藝、傳統染織技藝等,這些間接的“實驗考古”調查工作對筆者研究相關的古代考古遺存都有較大的幫助。如在對句容丁沙地新石器遺址做調查時,運用此前調查傳統制玉工藝時所獲的有關知識,竟然發現了一批新石器時代用于治玉的工具遺存。為此,在“實驗考古”研究的過程中,除了自己動手進行試驗之外,注意調查了解尚存的活態的古代工具和技藝等,應該說也不失為一種方便易行的途徑。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與國外學者的舊石器實驗考古項目“制作竹器的模擬實驗”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與國外學者的舊石器實驗考古項目“使用制作的竹器切割食物”
“實驗考古”的方法在中國使用得還不普遍,有關的研究和實驗成果報告也不太深入,其中研究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的學者比較重視,如南京大學的黃建秋教授就非常重視這一方法的使用,并長期指導青年學生進行實踐,取得了不少成績。
“實驗”是現代科學誕生的重要途徑之一,“實驗考古”也是現代科學方法在考古學中的合理運用。相信今后的“實驗考古”會在考古學研究、公共考古、博物館陳列與教育、考古遺址公園建設以及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結合等方面都會取得越來越大的進步。
(作者為南京大學歷史學系考古專業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文化與自然遺產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