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 野
考古發現與“文化探源”之七村落的起源
文/田 野

最近一段時間,搶救歷史村落,保存一份“鄉愁”和保護村莊原始風貌等等成為人們關注的話題。那么,我們不禁會問:“村落”起源于什么時候?它具有什么最初的文化意蘊?
世界上發現的最早的人類已有600萬年左右。那時的人類生活在非洲,學者們推測,他們可能經常居住在樹上,當然作為地球上能夠直立行走的“動物”,他們也能生活在地面上。大約200多萬年前,原始人第一次走出非洲,走向世界其他地方。根據中國的考古資料,至少從200萬年前開始,人類已居住在自然洞穴里,有學者稱這一時期的人為“洞穴人”。如安徽繁昌人字洞發現過距今240萬~200萬年間早更新世時期人類制作的大量石器,表明人字洞曾經是早期人類居住過的場所。當然,舊石器早、中期的人類也有的過著露天居的生活,可能出現了簡單的茅屋。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高星先生認為,中國發現的一些舊石器時代早期遺址的資料表明,當時人類可能更傾向于選擇河畔湖濱等露天場所進行居住。不過,這一時期人類過的是完全依賴自然的游蕩性較強的采集、狩獵生活,還不可能出現真正的村落生活。事實上,直到2、3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人類還基本上或居住在洞穴內,如我國發現的1.8萬年前的北京山頂洞人以及差不多同一時期的江西萬年仙人洞、湖南道縣玉蟾巖等遺址,都表現出洞穴生活的特點,而且后兩者的先民其時已經發明水稻栽培技術和制陶術;亦或過著如野營般的短期性定居生活。這一時期的房屋遺跡在俄羅斯、捷克、斯洛伐克等地也有發現,它們是用猛犸象的長骨作為住宅建筑材料。不過可以肯定地說,這種臨時性建筑并不代表人類村落生活形態的出現。

江西萬年仙人洞遺址

湖南道縣玉蟾巖遺址

哈爾濱閻家崗遺址發現的距今2.2萬年的丘克泰文化“猛犸象”小屋復原圖

北京門頭溝東胡林遺址發現的距今1萬年左右的火塘遺跡
真正的穩定狀態的村落之出現,要依賴穩定的生活資料的產生,而穩定的生活資料的出現只能依賴有一定發展水平的農業和畜牧業。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人類村落的真正誕生不會早于1.5萬年前。以中國考古資料為例,雖然在1.5萬年前左右已經發現了人工栽培水稻,但是早期農業還不足以支撐人類的生活需求,自然采集和狩獵生活還是重要的生活資料的補充。早期的農業又是以粗放的刀耕火種為主,土地因此而很容易退化,農耕者得經常遷徙去尋找新的適合耕種的土地,依加拿大學者諾伯特·肖瑙爾(Norbert Schoenauer)在《住宅6000年》(6, 000 Years of Housing) 中所說,那時的田地耕作期一般不超過2~3年,也就是說,當時即使出現村落,其使用時期也是比較短暫的。
目前,考古資料證明,在1萬年前左右,比較穩定的村落終于出現了,在歐洲、中亞等地如此,在中國也是這樣。有學者認為,世界上最早的農業村落可能出現在西亞地區,考古學者在約旦河谷發現了一處9000年前左右的村落遺址,村落的周圍已經出現了石頭壘砌的防御墻。中國考古學者在距今1萬年前左右的北京門頭溝東胡林遺址發現了與村落住宅生活有關的10多座火塘以及灰坑等遺跡;在同一時期的河北徐水南莊頭遺址也發現了用火遺跡、灰坑等。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朱乃誠先生認為,中國較為穩定的人工居所的建造,大致是在距今1萬年前后的新石器時代早期。這一時期,農業已經有了一定的發展,家畜馴養(如狗、豬等)也已開始,人們的生產和生活都達到了較高的水平。大約在8000年前左右的新石器時代中期,我國南北方地區都已有了較多村落的出現,考古學家們發現的磁山文化(河北)、裴李崗文化(河南)、大地灣文化(甘肅)、后李文化(山東)、興隆洼文化(內蒙古)、彭頭山文化(湖南)、上山文化(浙江)、順山集文化(江蘇)等幾乎都發現了村落遺址,有的村落周圍已經出現具有安全防御性質的環濠,這種環濠村落此后一直流行。筆者早年生活在江蘇北部農村,所居住的村落也被一圈河流所環繞,可見,環濠型的村落迄今已有了8000年左右的歷史。
這一時期村落的社會組織可能還是母系社會,居住在村落中的居民擁有共同的血緣關系,村落布局也遵循血緣關系的原則,一般多以“族”(氏族或胞族)的形式居住在村落中,房屋平面多為圓形,也有少量的作方形或長方形,房屋門口多向著村落的中心,中心或為祭祀用的廣場,或為氏族首長及族內議事使用的大房子。這種反映血緣社會特征的村落在新石器時代中、晚期已經比較多見,典型的實例如西安半坡村落遺址、寶雞北首嶺村落遺址、臨潼姜寨村落遺址。其中姜寨新石器晚期的村落遺址平面約作圓形,由居住區、制陶手工業區、墓葬區組成,居住區中央為廣場,廣場四周圍繞著大、中、小等不同規格的房址120多座,房屋的門向都朝著中央廣場。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資深教授嚴文明先生根據其房屋及墓葬資料,推論這可能是一處由5個氏族組成的胞族或部落的聚落。此外,這一時期的村落已經出現建筑風格上的分化,黃河流域的村落房屋多為半地穴式,后來發展為地面式建筑,而在浙江寧紹平原則出現了濱水的干欄式建筑,以河姆渡、田螺山等遺址的發現最為著名。

距今8000年左右的大地灣文化和磁山文化村落復原圖

半坡村落遺址復原圖

河姆渡村落干欄房屋復原
新石器時代晚期,一部分村落生活的居民已由原先的對偶制家庭向一夫一妻制家庭過渡,社會形態也由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并最終確立了父權社會體制。在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的村落中,還逐漸出現了發達的制陶業、紡織業、制玉業、制骨業,出現了建筑水平考究、面積達到200平米以上(如靈寶西坡村落遺址中的F105)、甚至出現墻面涂朱或地畫的大型房屋(如秦安大地灣村落遺址中的F901、F411等),擁有特殊權力和較多財富的權貴人士在村落中誕生。早期藝術、宗教、科學,萌芽期的文字,聚落的規劃和建筑工藝等都在村落中得以產生或發展,同時男女的不平等、社會的不平等、貧富分化、“男耕女織”的社會分工、文明的起源等也同樣由村落所孕育。村落本身這時期也有了分化,一些中心村落擁有更多的人口、更大的規模、占有更多的財富、擁有更大的權力,村落內部和村落之間的關系都開始呈現出不平等。不過,在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村落里,血緣關系可能并未解體,這種帶有強烈的血緣關系特點的村落此后長期延續,甚至一直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也還廣泛存在于中國南、北各地。這種超穩定的村落社會構成了中國傳統農業文明的強烈特征。
村落是人類誕生之后經過600萬年左右的發展才出現的新型生活空間和居住形態,而村落誕生的根本原因是農業的產生和發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農業是人類第一次真正意義的生存方式和發展方式的革命。村落在10000年前左右一經誕生,也同樣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村落”本體走過了從不太穩定到逐步穩定的過程,村落出現之后不過數千年,就出現了城市。在中國,第一批城市產生于距今6000年~5000年間(如考古發現的湖南澧縣城頭山古城址和河南鄭州西山仰韶文化時期古城址),從它們的形態看,它們都保持了此前村落的環濠形態,只不過在環濠和村落居住區之間增加了一道聳起的城墻,可見,最初的城市是在村落的基礎上成長起來的,可以說,村落是城市的母親和搖籃。然而,我們必須看到,城市誕生之后,卻成為統治、剝削和奴役村落的力量,造成了城、鄉之間的不平等甚至對立。以中國為例,夏商周三代時期如此,秦漢之后也依然如此,唐宋時代的《賣炭翁》和“滿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詩道盡了村落的悲傷,以致于中國從秦末陳勝、吳廣領導的農民起義開始,一直到清末的太平天國農民起義,“村落”的力量在忍無可忍之下一次又一次以生命為代價,推翻了固守城市的腐朽墮落的統治集團。城、鄉之間或城市與村落之間的不平等即使在工業文明誕生之后也未能消除,這不能不說是文明的悲哀。也可以說,城市欠了村落5000年的“債”,真正的文明應該是城市感恩村落、城市反哺村落、城市與村落擁有同樣的社會地位、社會發展水平和先進文化的狀態。
在西語中,“國家”Country又有“鄉村”之意,可見,鄉村與文明的集中體現者——國家有著本質的聯系。村落于10000年前左右誕生之后,就徹底地引領人類步入了一個新紀元,“文明”和“現代性”都是從村落中開始的,村落是城市之根,村落文化是整個人類文化之魂,拋棄了村落,人類將走上不歸路。為此,盡管事實證明,城市化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必然趨勢,但是人類不可能完全消滅與自然融為一體的鄉村。在中國當前的城市化進程中,如何對待村落,包括農民、農村、農業,一直是國家高層極為關心的重大問題。農村不僅是糧食安全、生態安全、社會安全、文化安全的基礎性力量,也是人類精神的家園。為此,我們注意到,2014年前夕在北京召開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指出:“農村是我國傳統文明的發源地,鄉土文化的根不能斷,農村不能成為荒蕪的農村、留守的農村、記憶中的故園”。“小康不小康,關鍵看老鄉”;“中國要強,農業必須強;中國要美,農村必須美;中國要富,農民必須富”,這是國家向農民的珍貴承諾,是現代對歷史的珍貴承諾,是中國向世界的珍貴承諾。學者們說,土地流轉、規模經營、現代化管理,是未來農業現代化的必由之路,但是我們希望,在這個歷史進程中,要盡最大努力,保護歷史村莊風貌,“慎砍樹、不填湖、少拆房,盡可能在原有村莊形態上改善居民生活條件”,發展有文化內涵、歷史記憶、地域特色、民族特點的現代化美麗村莊。
(作者為南京大學文化與自然遺產研究所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