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天勝
我的三次“考古”經歷為了夢中的橄欖樹
文/孫天勝

一個人的一生可能會有一些非同尋常的經歷,這些經歷也很可能會改變他頭腦里的一些東西,讓他的人生在某些時候會有些與眾不同。將近二十年前,我的三次“考古”經歷,或許就屬于這樣一種。
那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所任教的一個班的班長一天在課后悄悄走到我跟前,有點神秘兮兮地跟我說:老師,你想去看看考古嗎?我當時一愣,轉而問他:到哪里看去?他說:我家在滕州官橋,家里就住了一個考古隊,現在正在發掘呢!我跟他們隊長熟悉,您要想去,周末我帶您過去。我一聽便說那好,周末咱們一起去。
那天我們早起,很早就到了考古工地,一問才知,那是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山東考古隊的工地,他們正在發掘商周時代的一個貴族墓葬群,隊長叫焦天龍。班長給他介紹了我的身份后他很興奮,對于有我這樣一個外行的、沒有其他不良企圖的、想參觀他們考古工地的一個大學教師,他表現出絕對的信任和極大的熱忱。他先是帶我到現場,那里的考古隊員都在低頭緊張地工作,他首先指著那厚厚的黃土層仔細地告訴我,商代先民在此生存了許多個世代,你看一層又一層的遺址層,基本上沒有中斷,反映了先民對一個地區的一種“相繼占用”的狀況。我說這是不是有點類似于地質學上講的地層,中間沒有什么“缺失”?他連連點頭說“正是正是!”他指給我看好似“中斷”的那個層,說它并不太厚,古人離去的時間并不長。我問那古人為什么會離開這里呢?他說這原因有多種可能,比如說自然災害啦,像洪水、干旱啦之類。這里不再適合他們生存了,他們就攜婦將雛地走了,拋卻了這故舊家園,到一個新的地方拓展生存空間去了。而后來若干年后環境轉好了,或許是另一個族群的人發現這里適宜住居,就在此定居生活了,這群人已經不再是原來那群人了。我聽了恍然大悟,感覺他的分析很有道理。他接著帶我到一個正在發掘的探方前,指著里面的類似化石的東西告訴我,說這些都是揚子鱷骨骼的化石,我聽了大吃一驚:揚
子鱷的化石是如何跑到先人遺址中的呢?他看出了我的疑慮,面色有些沉重地告訴我,今天的鱷魚分布面積已經逐漸縮小了,古代則比現在大得多,那個時候人煙稀少。咱們腳下的這個地方那個時候的氣溫比現在要高,基本是屬于亞熱帶氣候,水域里生長著大量的鱷魚,先民為了生存到水域取水和捕撈魚蝦,時常要與鱷魚搏斗,這種搏斗真個是“你死我活!”要么將鱷魚制服殺掉,要么被鱷魚吃掉,真是“二者必居其一”。當時我真是感慨萬千,慨嘆我們祖先生存的不易。
他見我興趣濃厚,便進一步跟我講:古人的生活真是不易!他們的生活十分的不規律,尤其是吃東西,逮著一頓就猛吃猛喝,為什么呢?那是因為吃了這頓誰也不知下一頓飯的著落在哪里!因為我是從事“人文地理”教學和研究的,就請他大致給我描述一下當年這地方的自然環境是個什么樣子,也許他覺得我的提問有點專業水平吧,就指著眼前的這片原野,滔滔不絕地向我描述了他所想象的當地的山嶺、溝坡、河溪、自然植被該是什么樣子的,讓我對先民的生活狀況一下子有了更直觀的認識與了解。
就是這個滕州前掌大遺址,1978~2001年,先后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進行過10多次發掘,清理墓葬100多座,累計出土文物兩萬余件,特別是我去參觀的1994年冬,出土了大量西周早期的青銅禮器、兵器、玉器、酒器等,被評為當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1995~1998年,又發掘出5座保存完好的大型車馬坑,因而轟動考古界,考古證明,前掌大墓葬群是西周早期薛國貴族基地。2013年5月,被國務院核定公布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思緒起伏,回到家里,夜不成寐,披衣起來,連夜寫成了一篇題為《遙遠的前掌大》的散文,第二天修飾一下,就寄給了當地的報紙,沒想到小文不僅很快刊出,后來居然獲得了“全國報紙副刊優秀散文二等獎”。說實話,我只是一個傳道授業解惑的教師,不是一個專業作家,對于這樣的獲獎,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激動。我深一層思考想到的是,其實并不是我的散文寫得水平有多高,而是我這個“選題”很新穎,沒有人從這個角度切入來寫一篇東西;還有就是顯示了人們對于考古和先民生活及其環境的關注,那些評委們肯定也對我的描寫“悠然神往”吧?這倒讓我好一陣子得意……可后來我見有人說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為什么寫得那么精彩呢,那是因為“人對于自己不懂的東西往往能浮想聯翩”!這讓我再見到朋友后從不敢再提起這篇文字。
前幾天為了撰寫《南京六合程橋歷史文化資源梳理與可行性開發研究報告》,我又想起了這段經歷,懷戀故人,我想看看當年的焦天龍隊長如今在干什么呢,結果突然發現,這位老家是泗水的我們山東老鄉,后來去了美國哈佛大學跟隨著名考古學家張光直讀博士,現在已經是美國畢士普博物館研究員、人類學部主任,美國夏威夷大學研究生院兼職教授、夏威夷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望著他百度照片上風采依舊的面龐,真的是感慨萬千——他可能早已忘記了當年對我的考古啟蒙,忘了在遙遠的家鄉還有一個人還在記掛著他,而我卻終究忘不了。一時間竟陡然想起倉央嘉措的情詩《那一天》,是的,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人一生真的是不可捉摸,旅跡處處,四海為家,他早已從“魯國”流浪到了美國,而我短小的腳步只從“魯國”流浪到他的鄰國“宋國”。古人流浪,我們今人也依然愿意流浪,是為了夢中那棵橄欖樹,還是為了什么?
我的再一次經歷首先緣起于一個朋友,大致就在去官橋前掌大遺址考古參觀不久的1995年,我有幸認識了當地博物館的一位考古專業的年輕小伙,很快我就受他對專業熱情的感染,與他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曾問他為何迷上了考古學?他說考古的迷人之處在于,你永遠也不知道,你下一鏟可能會碰到一件什么東西!說也湊巧,認識他不久,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恰好到滕州姜屯鎮莊里西村進行考古發掘。正在他的“地盤”內,于是主動邀請我前去參觀考察。

前掌大遺址

莊里西遺址
莊里西遺址面積很大,高出地面四到五米的樣子。我們趕到時已是上午十點,考古隊員們正在專心細致地清理現場。聽在場的負責人講,頭天晚上,這里剛剛發生了驚險的一幕:日落時分,現場突然發現有珍貴的器物露頭,而天色向晚,不便再進一步挖掘,于是隊長讓大家把那個地方又覆埋起來,誰知這情況被圍觀的“有心人”看到了苗頭,結果深夜十二點的時候,在離現場大約二里地的地方開來了兩輛車,熄火之后就有幾個人帶著家伙摸了上來,幸好當時考古隊請了當地派出所的民警晝夜值班,見狀迅速鳴槍示警,這才把他們嚇跑。到后來才又聽說,這伙人被嚇跑后又跑到前掌大,試圖動手結果也沒有得逞。由此事我也知道了考古不僅僅是考古,還要與這些不法分子打交道,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到了午飯時間,我很榮幸地被考古隊長邀請“共進午餐”,至今我還記得那頓飯的場面:大家一個個蹲在農家的院子里,請來的做飯師傅把打在瓦罐里的湯和菜逐一舀到大家的碗里,恰像當年我在農村種地時午飯在田野里吃的時候一樣,至于吃的什么現在早忘了,只記得特別香特別香。
等考古報告發表之后我才知道,整個莊里西遺址面積達10余萬平方米,包含有龍山、兩周至漢代文化遺存。當時發掘清理兩周至漢代墓葬59座,清理龍山文化時期的灰坑140余個,房址5座。出土陶、銅、玉、石、骨、蚌等各類文物1000余件,特別是發現的龍山文化時期的炭化稻米,為研究黃河下游地區的史前農業和亞洲稻的東傳提供了豐富的實物資料,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價值。
對于我最關注的古人的生存環境這一問題,孢粉分析表明,當時這里氣候較今日濕潤溫暖,雨量充沛、水草茂盛、平均氣溫比現在高出2~3℃,屬暖溫帶向中亞熱帶的過渡帶,即同現在長江流域的氣候條件。當時這里生長著松、櫟、榆、漆樹等科屬的喬木和藜、蓼、蒿等科的草以及生長于靜水或緩流湖泊、小溪中的環紋藻。獸骨鑒定結果也顯示了當時森林覆蓋度較好,間有沼澤和草地,存在著適應大型有蹄動物生活的自然環境。
滕州地處魯中南山地丘陵的西南邊緣,這里的古代文化非常發達,且具有很強的連續性。從距今七八千年前的后李文化、北辛文化,到距今五六千年的大汶口文化;從距今四千年左右的龍山文化,再到春秋戰國時期的古滕國、古薛國,古文化可謂一脈相承。后來司馬遷為了寫《史記》而到處搜集史實資料時,還曾專程到“馮諼客孟嘗君”的古薛國,得出了孟嘗君所養的“雞鳴狗盜之徒”到漢代時還遺風尚在的結論呢。
那一段時光恰好我的教學任務不重,再加之正癡迷于一系列歷史地理問題,于是一時迷上了“考古”,后來還曾專門找了個學生當向導,跑到北辛文化遺址的所在地去,結果這一去倒真的讓我大有收獲:北辛遺址恰處于薛水中游的一個轉彎處,土地肥沃,坡度適宜,遺址就在那個大大的彎里頭,這里有取水之便而無洪澇之憂,“風水”真的是太好了,不由得贊嘆我們的祖先真的是英明。在這片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1978~1979年發掘過的遺址上,我還揀到了多塊動物骨骼化石,拿回學校用作給學生講授鄉土文化課程的實物。
這3次的經歷促使我想到很多東西,特別是關于人類文明的演進、古人生存的地理環境、地域文化差異背后的原因等等,于是在此后的一段時間內,我連續寫出了《薛邑歷史地理考》、《鄫的沿革及其歷史地理考》、《瑯琊沿革》等文字,若干年后,在2005年的淮河文化研討會上,我提交了《山東史前文化發達的地理基礎》的論文,算是對這一思緒的一個簡單的整理,獲得與會相關學者的欣賞。

北辛文化遺址
曹兵武先生在《考古與文化》這部書中說,人類的歷史像一個時間的黑洞,它隱沒在廣袤的地平線之下。珍惜自己的歷史并且有能力顧視自己的歷史,是人類獨有的特權。人類之所以能夠在生物世界占有今天的位置,這與一個人能夠時時回首往事不無關系。他說得真好,考古,也正是我們人類回首往事的一種美麗的方式。我深深地體會到,歷史真的是一種財富,對于會思索的人類,過去和未來,是同等地重要。
正如《遙遠的前掌大》里所述:“人是環境的產物,是天地孕育化生了人類。但古往今來的人們,是否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古往今來,有多少人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主宰,頤指氣使,不可一世。可曾幾何時,卻灰飛煙滅,不留半點蹤跡。
面對遺址,面對歷史,面對廢墟,人們總不免感慨傷懷。這無奈的情懷無疑是對自身命運的深情觀照。人往往不能在這種觀照中自拔,因為人還不能脫離自然,不能手牽長發把自己拉離地球。直到今天,人類還沒有發現哪個星球比地球更好。人類,現在只有這唯一的家園。
這唯一的家園已經不再如往昔那般山青水秀,如往昔那般柳綠花紅。人們,你該做些什么?為這一片寄托祖宗和子孫生命的家園!
遺址與城廓一樣,它的存在是那樣的合情合理,如嬰兒出世,如紅日東升,只不過意境不大相同罷了。所以,看得開了,‘只要歷史不阻斷,時間不倒退,一切都會衰老。老就老了吧,安祥地交給世界一個慈祥的美。’余秋雨說得真好!”
(作者為江蘇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