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依依 (云南大學文化產業研究院 650091)
西方歷史上對詩的研究長期遵循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開創的論題,即靈感說與模仿說的爭論,他們多把詩界定在藝術的范圍內來研究其特點與本質,與傳統不同的是維科對詩與詩性的新理解。維科把人類智慧的起源最終歸結為詩性的存在,詩性的回應是人類最初認識世界、應對外在刺激時最真實的反應,是感官的初期發育。維科以《荷馬史詩》為例,闡述了詩性在文學中的顯現。維科這里所說的“詩”,其意義更接近于詩性而非我們現在狹義上認為的詩。維科的詩學思想是包含在詩性智慧里的,詩性智慧不僅是人類感官認識得以發展的武器,也是人們對語言及文學是如何產生和應該從哪里去認識他們的武器。維科從源頭上探究了詩性智慧、詩的邏輯和詩,他對詩性智慧委以重任,把它定位為《新科學》和人類智慧的起點,這一起點無疑也是詩與文學的起點。在維科看來,想象、詩、語言都與記憶有著聯系,詩不過是對記憶的模仿。
想象是人腦對已儲存的表象進行加工改造形成新形象的心理過程,人腦在加工事實時完全可以打破事物存在和生長的現實基礎,突破時間和空間的束縛。這種自由的形式、不受限制和不加約束的過程被看作是構思文學作品的常用的方式。文學的產生離不開想象能力,擁有這種能力的前提是掌握大量的記憶材料,只有大腦占有大量的材料,它才會把這些無序的、沒有關聯性的東西進行整合,使他們重新變成人類可以理解的、有序的事實。實際上,人腦的記憶功能是有選擇性的,跟人的視覺、聽覺、觸覺、味覺等感覺器官的感覺能力有關,更加受主觀意志的影響,是有選擇、有重點、有局限的記錄。也即,同一件事在不同的大腦中會形成不同的感官材料,這些材料對記憶主體也會產生不同的影響。所以維科說“認識事物就是創造事物”,最初人類的感覺充滿了詩性的個體色彩,而理性一旦進入人本身,詩性的思維方式也就自然產生變化,受到擠壓和變形。記憶就不再是直觀的視覺或聽覺,而加入了更多的邏輯必然、共同性、預測性和空泛的類概念。
想象不是憑空想出一個物象來,它必須依賴記憶,維科認為不僅想象,人類的所有觀念、想法和人腦中的映像都不是沒有依據和根基的產物,這一點與馬克思對人腦的認識相同。記憶在人類初期是個體感官對外界的直觀反應和積累,是以生動的、獨有的圖像儲存在大腦中,不管是想象還是記憶在人腦中都是鮮活的、有形象的和獨特的。但“類”意識與語言的產生使人的理性得到極大發展。維科稱“人們現在用唇舌來造成語句,但是心中卻‘空空如也’,因為心中所有的只是些毫無實指的虛假觀念,以至于近代人再也想象不出像‘具有同情心得自然’那樣巨大的虛幻的形象了。”1理性的邏輯推理能力與語言的強大概括功能使人的認識不再局限在感官的圖像和個體經驗。被記錄下來的群體規定和經驗成為人類的生存和交流的必要工具,想象以可以被記錄與理解的代價換來了把自身更多的局限于推理、必然和無法復合的境地。
“最初的人類都是詩人”,他們以詩性的方式理解大腦接收到的信息,語言替代“心頭詞匯”是在理性得到成長之后。因為語言的交流功能和可理解性發生在個體與個體之間,以公共認同為存在前提。群體的意志讓個體開始萎縮,詩性的智慧受到理性的排擠,想象受到概念和語言的介入。事物的代替物出現在人腦中,那就是人對他所接收到的東西分類之后得到的名稱,也即語言。語言不僅體現了事物的特點,代替了事物在人腦中想象的存在,更關涉到人類認識世界時的視點和重點。語言的產生把人對世界“詩性的”理解變成“詩的”理解,人開始把語言變成想象和組合記憶的一部分,用它來記錄自己的歷史。因此,從這個意義上看《新科學》是“人類思想、習俗和一切文物制度的創造史了。”2
維科把人類語言的可譯性,即不同地區,互相沒有經過交流的不同民族其語言可以被其他民族理解,人類的手勢語雖略有不同但多數可以被理解的事實,看成是人類語言最初產生時必然擁有一個共同的語言醞釀期和前提存在的依據,它把這一時期稱為“心頭語言”時期。人類最初在心頭語言里表達的感覺、注意到的事物、觀察事物時的順序可能都是相似的,才有了語言產生后互相理解的可能性。從充滿個性與詩性的感覺到長時期磨合后的互相理解,人類語言產生的條件越來越成熟。維科把“隱喻”看成是全世界各民族語言的總和,語言的內部充滿隱含的比喻。“人在無知中就把他自己當作權衡世間一切事物的標準……人通過理解一切事物來變成一切事物。這種想象性的玄學都顯示出人憑不了解一切事物而變成一切事物。”3人通過想象來理解外在世界和人內在的感覺與精神,這種理解最終通過語言表達出來。語言的產生離不開想象,更離不開人對世界的隱喻式比擬,這種隱喻常常以自身的感覺作為本體,以外在事物作為喻體,把人自己作為權衡外在的標準。
在維科看來隱喻“使無生命的事物顯得有感覺和情欲”。4它是一種在人類感覺的暗示之下感知、體驗、想象、理解、談論此類事物的語言行為。隱喻是人通過感覺和想象試圖找到人與物的共同點來理解事物,并把這種共同點升華、定格為確定的詞語和話語的行為,一旦隱喻形成,想象就完成了它傳達信息的任務,同時也失去了多樣性和任意性,人就只能在這些語詞范圍內來描述和理解自己與世界。維科把認識雙方與認識方式聯系起來,把隱喻與語言聯系起來,用人自己的感知創造出一個可理解的世界。克羅齊稱維科是“一個把類概念放到一邊,以一種新方法理解幻想,洞察詩和藝術的真正本性,并在這種意義上講發現了美學科學的革命者。”5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到處是隱喻式的相似性和共同點,這些共同構成了抽象的知識和確定的認識事物時的“類”概念,通過類的相似性,人們劃分事物總結特點形成語言表達。
語言最初是想象的、隱喻的,通過人自己的感覺來揣度事物的一種類概念的集合,那么人們的表達必然是一種詩的表達:缺少邏輯、直觀性、 畫面感、跳躍性、節奏感和類比色彩。這種表達特點是人類最初對世界的認識反應,成為了后來詩所特有的表達方式。到“言有物,言有序”的時候,也即是維科所說散文的表達方式產生之時,理性就已經成熟,所言之物就已經被人們固定為抽象的類概念,在頭腦中產生的是關于這一類事物的特點甚至只是關于這樣一個詞所代表的性質。所言之序也打破了詩的跳躍性,人幾乎可以完整的認識事物,并記錄下其自然的發生過程。這兩種表達都是人對事物的認識,都是人對記憶的模仿,可是其中隱含的差異非常大,詩是人對直觀之物的片段記憶和感覺記憶的想象與模仿,而散文就已經發展到直接對語詞對類和邏輯理性的模仿,這種模仿試圖把事物發展過程連貫起來,解釋其產生的原因,和將可能產生的后果。
詩和想象是對記憶的模仿,記憶是人憑借感覺對外在事物的認識,是人腦對過去的活動、感受、經驗的印象累積并把這些積累識記、保持、再現或再認的過程。它是人們對經驗的識記、保持和應用,對信息的選擇、編碼、儲存和提取。維科這里所說的詩不在是詩性而是詩。他認為:“凡是技藝都不過是對自然的模仿,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實物’的詩。”6維科把技藝與模仿無限的放大,人類的所有創造幾乎都可以看作是技藝,而這些技藝在維科看來無疑都是模仿自然。把詩看成是技藝在西方是自古希臘以來就有的傳統,模仿自然也即是模仿人對自然的感覺、理解與記憶。他說:“就野獸的心來說,每一種新的感覺都把前一種感覺消除掉,因此,他們說的語句必是憑親自感覺到而用單數詞來形成的……抽象的語句是哲學家們的作品,因為其中用的是共相,至于對感情進行反思卻是虛偽而枯燥的詩人們的作品。”7不能進行比較和連貫推理只有憑感覺的片段記憶和對這些記憶的想象與模仿,這是原始人記憶的特點,也是維科所說的詩何以起源的原因。
理性的推理能力加強之后,人的記憶功能必然發生變化,會在加工信息時把不連貫的事物和具體的事物自動組合成可理解的、連貫的、抽象的事件,這時人就不再只是詩性的理解力,而是給詩性的想象和模仿以充分的真實性。維科所說的“詩不過是記憶的模仿”是從原始人的記憶特點來為詩確定一個最初的雛形,此時的記憶也不過是對感覺的模仿和想象,“因為凡是認識功能都要涉及想象,他們就把記憶擺在頭里……想象不過是記憶的復現”8。詩不過是原始人用來認識事物的方式。它集合了原始人感覺、模仿、想象、記憶的所有特點,與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模仿有很大差別。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說是詩人們在語言成熟,理性發展和哲學壯大的基礎上來說的,而維科更愿意把這種模仿提前到原始人的詩性思維上來,從本質上為詩確定靈魂,他所說的記憶是原始人的記憶方式和模仿方式。到語言發展成熟時,詩性的思維變成了用語言來記錄的詩的物質外殼,詩性不得不有所妥協,必須結合語言的特點,成為用抽象的語言來表達具體形象和感覺的詩。
維科所說的詩要模仿的“記憶”并不是語言和理性成熟后的記憶,不是被語言空殼、理性推理和有序事件占據的記憶,而是像原始人一樣渾身充滿感覺和把自我比附為事物的一種想象式的記憶,對這種記憶的模仿與表達,不需要語言的完全準確,語言只是代替感覺和記憶的材料,語言自身的特點和表達習慣被壓到最低。只有這樣,詩才能保持詩性,語言才能弱化自身抽象的、固定的、有邏輯序列的特點來于詩性結合,最終形成詩。“‘詩性思維’是一種‘以己度物’和‘想象性的類概念’為主要特征的思維。”9詩性的想象、詩性的記憶和詩性的模仿集合了原始人認識事物的所有特點,這種能力在語言產生之后,以語言為物質外殼,以詩性的思維為本質,加以想象的認識,模仿人最形象的記憶,利用語言的易理解性最終完成了詩性到詩的轉換。
注釋:
1.3.4.6.7.8.維科著,朱光潛譯.新科學[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9月第二版p233, P239, P238, P162, p79, p77.
2.朱光潛,汝信等編.西方著名哲學家評傳,第5卷[M].山東人民出版社,1984:P584.
5.克羅齊著,王天清譯.美學的歷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P64
9.雷文飚。《論維科<新科學>中的“詩性邏輯”之邏輯》[J].安康學院學報,20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