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美人圖”后的悲涼——《詩經·衛風·碩人》賞讀

⊙傅曉翎[福建農林大學， 福州 350002]

作 者：傅曉翎，文學碩士，福建農林大學文法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文學、文化研究。

提起《詩經》中與美女有關的詩歌，人們腦海中首先浮現的總是《衛風·碩人》一詩。詩歌第二章對“碩人”容貌的傳神描寫，開啟了中國文學以美女為描摹對象的先河，千百年來一直備受推崇，成為后世文人描寫美女時的詩文典范，素來享有“美人圖”的盛名。但恰恰由于“美人圖”名聲在外，導致部分讀者認為此詩表達了春秋時期人們對女性美、女性價值的尊重與肯定，這其實是對《碩人》一詩的誤讀。

據史料所載可知，詩中所指“碩人”，乃是齊莊公之女，衛莊公之妻——莊姜。在莊姜的名字中，“莊”來自其夫君衛莊公的謚號，“姜”取自其父親齊莊公的姓氏，但是莊姜自己在這個名字里卻沒有得到任何的體現。可見，春秋時期的女性，縱使高貴如莊姜公主，在世人眼中仍然得遵循以父為尊，以夫為貴，以子為榮的標準，所謂的女性價值在當時的社會意識中根本沒有得到認可。因此，《碩人》一詩雖然在第二章對莊姜之美進行了傳神的刻畫描寫，但其目的并不是單純地贊美女性、歌頌女性。此詩四章連綴而下，各有深意，只有對詩歌每一章進行認真細致地品讀，才能明辨詩歌的真意。

一、門當戶對，顯赫身世

詩歌開篇便向讀者描繪了身材高挑的莊姜公主，身著一件華麗的披風，行于野外的情景。春秋時期，先民們以人體的高大壯碩為審美標準，因而所謂“碩人”，即是美人之意。不過，詩人并不急于在開篇展示莊姜之美，而是通過莊姜身上的華貴披風巧作銜接。這樣一件華貴錦緞織就的披風，既很好地勾勒出莊姜亭亭玉立的身材，也點明了莊姜正在遠嫁衛國的途中奔波，更暗示了莊姜高貴的身份。開篇兩句對于莊姜的刻畫看似簡單模糊，卻是別出心裁的，一方面為讀者對莊姜之美的想象留足了空間，另一方面也為詩歌的行文描寫做了巧妙的鋪墊。

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接下來五句承接上文，開始鋪排渲染莊姜高貴尊崇的顯赫出身。莊姜公主的地位是如此尊貴，她是齊國國君的女兒，更將成為衛國國君的正妻，她是齊國東宮太子的親妹妹，她姐妹們的夫婿都是邢侯、譚公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物……春秋時期，嫡庶之別涇渭分明，血統是否純正至關重要。莊姜公主身份之所以如此高貴，正因為她是齊國太子的同母胞妹，也正是這嫡出的純正血統，使她能夠成為衛國國君的正妻。“如此說來，《碩人》詩中極盡鋪排的‘齊侯之子’‘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自然意在揭示莊姜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衛侯之妻’，其婚姻以門當戶對為前提與要旨，她在衛國的地位與她在齊國高貴的出身是相對應的，即她將是尊貴的國君夫人。”①顯然，莊姜公主的身份越高貴，迎娶莊姜公主的衛國也就越榮耀。因此，與其說詩歌開篇贊頌的是莊姜公主，不如說贊頌的是衛國人自己。但是，在詩歌不厭其煩地炫耀莊姜公主高貴出身的同時，卻沒有留下任何慰問、關切莊姜公主內心情感的字眼。在這樁門當戶對的政治婚姻中，并沒有誰關切莊姜公主的內心感受、自身的意愿，從齊國遠嫁而來，是否疲憊辛苦，是否思念家人，對于未來的婚姻生活，是充滿期待，還是滿心憂慮……可見，此章刻畫的莊姜公主在身份上雖然顯赫高貴，但卻像被高高供奉的塑像，沒有情感，沒有溫度。

二、美麗花瓶，炫耀資本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

詩歌開篇處只以“碩人其頎”四字簡單勾勒莊姜之美，又對莊姜高貴的身份大加渲染，讓讀者對于莊姜容貌充滿了期待，此時再對莊姜之美進行細致描摹，可謂恰到好處。莊姜公主的手好像剛抽枝的幼芽那么細嫩，她的皮膚如同凝固的脂膏一般柔滑，她的脖頸仿佛天牛的幼蟲那般白皙細長，她的牙齒好似葫蘆籽一樣潔白整齊，她的額頭宛若蟬兒那般方正光潔，她的眉毛像飛蛾的觸須似的又細又彎。詩人一連運用了六個比喻刻畫莊姜之美，既有明喻，也有暗喻，更為重要的是，所有的喻體都選取“先民所熟識的動植物形象來進行比喻，這不但體現了《詩經》質樸無華的文風，而且也使讀者體驗到一種純真而自然的美，字里行間彰顯出一種返璞歸真的魅力，并反映出當時歷史條件下人與自然相處的和諧狀態”②。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莊姜公莊嫣然一笑時，她臉上的酒窩是那樣迷人深邃，莊姜公主眉目間不經意流露的神采是那般令人流連。顯然，之前五句是對莊姜公主靜態美的真實寫照，后兩句則是對莊姜公主動態美的傳神刻畫。詩人運用其精妙的文學造詣，將莊姜公主嫣然一笑、顧盼生姿的瞬間定格成永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一句惟妙惟肖的刻畫，更成為千古傳誦的經典名句，備受后人推崇。“清人姚際恒在《詩經通論》中稱‘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其右，是為絕唱’。方玉潤則說‘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語。’所以，說莊姜是千古標準美女也并不為過。古人的確是以莊姜為模子，確立了三千年來的審美標準。”③因此，無論是司馬相如的《美人賦》、蔡邕的《青衣賦》，還是曹植的《洛神賦》、陳琳的《神女賦》，無論是《長恨歌》里楊玉環的“回眸一笑百媚生”，還是《西廂記》里崔鶯鶯的“臨去秋波那一轉”，幾乎都能看到莊姜的影子。

自《碩人》一詩對莊姜之美有過如此形象傳神的描摹之后，以描寫刻畫美女為主題的詩文作品也隨之越來越多樣豐富，并逐漸成為我國文學創作的重要類型之一。但隨著“美人圖”的聲名遠播，人們在閱讀此章時，往往只被“莊姜之美”所吸引，卻忘記追問詩人描寫“莊姜之美”的根本原因。《碩人》花費一章的篇幅描摹莊姜之美，既不是折服于莊姜的天生麗質，也不是對女性美、女性地位的肯定尊重。其根本原因在于，莊姜公主的容顏越是有絕世傾城之美，能夠迎娶莊姜的衛國國君也就越有地位，衛國也就在各諸侯國中越為榮耀、越為尊崇。因此，《碩人》第二章對“莊姜之美”的刻畫雖然在文字技巧上堪稱完美，但每每閱讀起來，卻多少帶有幾分炫耀的成分，而少了些真情實意。可見，此章刻畫的莊姜公主美則美矣，但只是一個被人觀賞、炫耀的花瓶，莊姜自我的聲音、想法是被忽略、被漠視的。

三、翟車親迎，賢良淑德

碩人敖敖，說于農郊。

衛國國君迎娶身份如此高貴，容貌如此美麗的莊姜公主，其場面自然是隆重盛大的，詩歌第三章就向讀者描述了這一盛況。莊姜公主從齊國帶來的陪嫁隊伍到達衛國農郊后，停下來休整，準備與衛國的迎親車隊交接。春秋時期，人們對于婚姻禮俗十分重視，各種禮節雖然繁復卻缺一不可，至于諸侯國君的嫁娶儀式，更是不容有失。當時，各諸侯國均以發展農業為主，土地是國家最珍貴的資源，擁有廣闊土地的農郊，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舉辦各類慶典、儀式的重要場所。可見，衛莊公在衛國農郊親自迎接莊姜公主，表現出了衛國上下對于這樁婚姻的重視程度非比尋常。

莊姜公主坐上了四馬駕乘的華貴婚車，馬兒身上披掛的紅綢迎風招展，婚車上插滿了野雞羽毛，豪華的迎親車隊浩浩蕩蕩地駛向衛國朝堂。按照春秋時期的禮制規定“，王后及三夫人并諸侯夫人皆乘翟車”④。衛國以翟車迎娶莊姜公主，標志著莊姜公主顯赫尊崇的正妻身份。衛國國君在農郊親自迎接莊姜公主坐上翟車后，便要接著登堂入室，行夫婦之禮。

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繁瑣的婚禮儀式結束，莊姜公主囑咐大臣們快快退場，好讓衛國國君早點休息。對于此句，多數學者認為出自莊姜公主之口，代表著莊姜公主對夫君的關心，也表明她已經開始履行妻子的職責，更象征著她身為人妻應有的嫻德賢惠。衛國迎娶莊姜公主的場面雖然足夠隆重盛大，但是豪華的排場卻未必能夠為新人帶來真正的幸福。莊姜公主雖然貴為衛國國君的正妻，也依然擺脫不了夫為妻綱的社會現實。“大夫夙退，無使君勞”一語，在為莊姜公主贏得賢惠之名的同時，也把她完全遮蔽在衛莊公身后。在隆重盛大的婚禮中，旁觀者只關注豪華車馬、紅綢招展，又有誰把莊姜公主的幸福放在心上。縱然是享有翟車親迎的崇高禮遇，莊姜公主的未來也無法由她自己把握，而只能無奈地交由她的丈夫——衛莊公掌控。

四、美而無子，紅顏命薄

詩歌前三章分別運用了賦、比的手法，在第四章則運用了興的手法，烘托出朦朧縹緲的詩意。黃河之水奔騰不息，向北嘩嘩流淌。漁民撒網捕魚，魚兒在網中活蹦亂跳，岸邊的蘆葦茂密，一望無際，生機無限。所謂“興”的手法，按照朱熹的解釋，便是“先言他物，借以引起所詠之詞”。此句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在描寫黃河岸邊的情景，實則是借景抒情，借景表意。中國傳統文化較為含蓄，因而在詩文中經常通過對景物、環境的描寫起興，借以表達抒發內心的真實情感。詩句中，無論是奔流不息的河水，或是活蹦亂跳的魚兒，還是茂密繁盛的蘆葦，都帶給讀者生機勃勃、充滿生命活力的強烈震撼。這種氛圍和感受，既表達了衛國百姓對齊衛聯姻的喜悅贊美，更傳遞了對衛國國君與莊姜公主婚姻的美好祝福。

如果說上述五句的景物描寫還相對隱晦含蓄的話，那么結尾兩句，則更加直接明確地點明主題。莊姜公主的陪嫁侍女人人高挑健美，陪嫁隨從個個魁梧強壯，嫁入衛國的莊姜公主和衛國國君生下的孩子，一定更加高大健美。雖然此詩寫于莊姜初嫁衛國時，并無憐惜、感嘆之意，但誰也未曾料想，這個美好的祝福卻一語成讖，最終演變為辛酸刻薄的嘲弄諷刺。“據《春秋左傳注》隱公三年載：‘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毛詩序》載：‘莊公惑于嬖妾。使驕而上僭。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⑤對于莊姜無子的原因，后人有諸多猜測，或言莊姜雖美但患有不育癥，或言衛莊公昏惑暴虐，寵愛她人，與莊姜夫妻關系不睦。但無論是何原因，莊姜無子已成既定事實。“而一個國家的正夫人‘無子’，這在立嫡長子的時代無疑是國家的不幸，是國家分裂和動亂的禍源。事實也證明衛國后來的幾世動亂乃至最后滅亡正根源于莊姜。”⑥莊姜雖然收養了衛莊公妾侍戴媯所生之子公子完為后，并立為太子，但由于公子完并非莊姜嫡出，他的身份難以服眾，從而給其他庶子的奪權留下了口實，最終造成了衛國幾世動亂的局面。當讀者們知曉了這段歷史，再閱讀《碩人》的第四章時，那些字句中所洋溢的生命活力、喜悅歡樂，總不免會被紅顏薄命、世事無常的唏噓感嘆所取代。

縱觀全詩四章，不難發現，《衛風·碩人》一詩表面上是贊美莊姜公主，但其實質則是烘托強調衛國的強大繁盛。無論是莊姜公主顯赫高貴的身份，還是莊姜公主為后世津津樂道的美麗容貌，無論是衛國迎娶莊姜公主的豪華排場，還是衛國百姓對莊姜公主早生貴子的祝福，都是從衛國角度出發，以衛國為榮，以衛國為傲，為衛國未來著想的。

“朱熹在《監本詩經》中認為莊姜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詩人。根據朱熹考證，《詩經》中有五首詩乃是出自莊姜之手，《燕燕》《終風》《柏舟》《綠衣》《日月》。”⑦顯然，莊姜公主不僅擁有高貴的身份，美麗的容貌，還擁有滿腹的才學，試想《碩人》一詩若純粹為贊美莊姜公主而作，必然會在詩中留下與莊姜公主文學造詣、詩歌才華相關的字句。但是縱觀《碩人》全詩，卻未能發現任何與莊姜公主的詩歌成就相關的內容，究其原因，主要還是因為春秋時期女性的才學并不受人關注所致。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在詩歌中贊美莊姜公主的才華，并不能為衛國贏得榮耀，因而也就沒有必要浪費篇幅進行描寫。由此可見，《衛風·碩人》一詩雖因第二章對莊姜公主容貌的傳神描寫，而贏得了后世“美人圖”的贊譽，但是在鑒賞此詩時，切莫被“美人圖”的名聲所累，否則便無法體味到這幅“美人圖”背后的悲涼。

① 高方：《從莊姜之嫁看春秋婚姻文化》，《學術交流》2012年第3期，第123—124頁。

② 張明達：《〈詩經·衛風·碩人〉塑造人物手法賞析》，《教書育人》2009年第27期，第112頁。

③ 高婷婷：《莊姜淺析》，《文學界》（理論版）2011年第4期，第193頁。

④ 《儀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4頁。

⑤ 武國強：《重新闡釋〈詩經·衛風·碩人〉》，《文學界》（理論版）2012年第8期，第214頁。

⑥ 譚德興：《〈詩經〉人物新論——論莊姜》，《畢節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3年第12期，第37頁。

⑦ 李禎禎：《中西最早女詩人莊姜與薩福之比較》，《湖南醫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第169頁—1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