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懷漂泊之歌 操節(jié)自守之辭——蔣捷《梅花引·荊溪阻雪》賞析

⊙陳美云[江門職業(yè)技術學院， 廣東 江門 529000]

作 者：陳美云，碩士，江門職業(yè)技術學院副教授，從事古代文學及其相關課程教學。

蔣捷是南宋末年元朝初年之際的一位著名詞人，其寫作方法和風格多樣化。因而歷代詞論家對竹山（蔣捷）詞的評價不一。《四庫總目提要》稱其詞“練字精深，調音諧暢，為倚聲家之榘”①。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云“：竹山薄有才情，未窺雅操。”馮煦《蒿庵論詞》亦云“：其全集中，實多有可議者。”劉熙載《藝概》云“：蔣竹山詞未極流動自然，然洗練縝密，語多創(chuàng)獲。其志視梅溪較貞，其思視夢窗較清。劉文彥為五言長城，竹山其亦長短句之長城歟？”②

蔣捷的這首《梅花引》，寫他乘船阻雪于荊溪（在今江蘇南部）時的惆悵情懷，全詞體現(xiàn)了他清新自然、委婉含蓄的詞風。詞人以明快的節(jié)奏、生動的筆調，借景抒情，情景結合，在淡淡的哀愁中，帶領讀者進入了一個清妍淡雅、悠閑灑脫的藝術境界。

梅花引·荊溪阻雪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游。 舊游舊游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黃云，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③

“梅花引”是古代的詞牌名，又名《將進酒》《小梅花》，雙調，八十七字，平韻。全詞以“白鷗”起筆，“白鷗”即鷗鳥。“白鷗”這個意象最早出自《列子》。據(jù)《列子·黃帝》記載：“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海邊有一人喜歡白鷗，每天凌晨就坐在海邊，成群的白鷗飛來與他作伴。一次他的父親叫他捉一只白鷗，從此白鷗就再也不到他的身邊來了。）《國際標準漢語大字典》解釋：鷗是鳥類的一科，羽毛多為白色，嘴扁平，前趾有蹼，翼長而尖。生活在湖海上，捕食魚、螺等。歷來是煙波釣徒和高潔隱士的象征。歷代詩詞作家都曾以白鷗入詩或詞。如：

還將歸老意，先報白鷗知。（袁凱《泗上書懷》）

久為浮名系，能無愧白鷗。（劉長卿《松江獨宿》）

明朝拂衣去，永與白鷗盟。（李白《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廬山屏風疊》）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杜甫《旅夜舒懷》）

世事已黃發(fā)，殘生隨白鷗。（杜甫《狂夫》）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能說亂離惟有雁,解偷閑暇不如鷗。（韋莊《過樊川舊居（時在華州駕前奉使入蜀作）》）

驚起一灘鷗鷺。（李清照《如夢令》）

鷗鷺滅沒。（陸游《過小孤山大孤山》）

由此，可看出蔣捷是借“白鷗”自比，借指當時自己的隱士生活。《竹山詞》一卷（安徽巡撫采進本）提道：“宋亡之后，遁跡不仕以終。”④

我國歷史上的隱士主要有兩種：一是改朝換代之際歸隱的士人。因統(tǒng)治中國兩千多年“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更二夫”（司馬遷《史記·田單列傳》）的儒家思想根深蒂固，故改朝換代之后，歸隱之士不乏其人，如古代最早有伯夷、叔齊，清代有王夫之、黃宗羲等，幾乎每次朝代更迭，都會出現(xiàn)成批的隱士。二是王朝穩(wěn)定而不仕的人。他們往往是超乎塵世、潔身自好、獨善其身，不隨波逐流，不趨炎附勢的懷才不遇之人，如宋朝的劭雍、明朝的李贄等。

蔣捷的情況顯然是第一種，這一點可以從歷史資料中得到印證。《四庫全書·江南通志》（卷一百六十八）中提到“大德中，憲使臧夢解，陸俱薦其才，不就”⑤。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身留”是出于被迫，身不由己而留。“心留”指心甘情愿，樂意羈留。從標題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是由于荊溪被大雪所阻被迫而留，是身留。但又為何發(fā)出“是身留，是心留？”的疑問，白鷗的問話實際上是自己靈魂的叩問，做隱士是身留還是心留？這句問話一語雙關，表現(xiàn)了作者“身留”時被繁瑣塵事所困擾的復雜的心理活動。

“舟”是作者“漂泊身世”的象征。古詩詞中“舟”常常用來作為表現(xiàn)“漂泊”之感的意象。一葉扁舟，天水茫茫，越發(fā)顯出人的渺小；旅途在外，所見異鄉(xiāng)景物，觸景生情，更易觸發(fā)無限的思緒。如杜甫詩中常用“舟”表現(xiàn)漂泊之感，如“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杜甫《旅夜書懷》）又如蘇軾因“烏臺詩案”貶官黃州時寫下的《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這里“小舟”也是蘇軾漂泊身世的象征和寫照。

“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此句承接上文，進一步印證了自己是“身留”，如果是“心留”的話，就不會有事“鎖眉頭”。這里通過反問句式，直接抒發(fā)了作者強烈的憂傷苦悶情感。

“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游。”這一句是直接寫景，由舟內到舟外，借景抒情。此句描寫了“風”“簾”“燈”“影”的景，“暈”修飾“舞”，描寫“舞”的形態(tài)，形神皆備。“拍”“舞”二字描寫傳神，把靜態(tài)的景寫活了，寫出了雪寒料峭的夜晚，寒風拍簾，孤燈起舞搖曳的動態(tài)，以動寫靜，渲染了孤舟凄清冷漠的氛圍，又用“冷清清”進一步點破。此情此景，詞人不禁懷念起與昔日舊友歡聚悠游的情景。

下闋首句“舊游舊游今在否”，同上闋的“憶舊游”相銜接。詞人的思緒一下轉入到對故舊的懷念。“舊游舊游”反復出現(xiàn)，強調了對故舊的思念之情。接著作者再現(xiàn)與故友同游的美好情景。“花外樓，柳下舟。”“柳”與“留”二字諧音，暗喻離別。此句描寫了溫暖如畫的春天，他們在花紅柳綠的小樓之外乘月蕩舟的情景。下句突然筆鋒一轉，“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美好的回憶，引來他尋夢的渴望，希望在夢中和故友歡聚，但一再努力入夢，卻沒有夢到，只見一江寒水空自流，詞人那種寂寞失落感可想而知。這里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筆調，襯托了作者翻騰的思緒。

“漠漠黃云，濕透木棉裘。”“漠漠”是密布、布滿之意。古詩文中常用“黃云”，這里的“黃云”是指雪天之云。“云”是代表“漂泊”的意象，如“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送友人》）。“漠漠黃云，濕透木棉裘”句，把作者再次拉回到“身留”的現(xiàn)實，因尋夢不成，來到艙外，仰望漠漠黃云，不顧寒風飛雪，任憑身上的綿衣被雪水浸透。作者為何這樣，原來是因為“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都道”是別人都說。詞前面提到，孤舟黑夜唯燈影相伴，誰來說這樣的話？況且是“都道”，明明只有作者自己，這里其實是借他人之口襯托“無人愁似我”，說明自己最愁。“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今天晚上有雪中的梅花和我一樣發(fā)愁。梅花有著傲雪的精神，越是嚴寒開得越鮮艷。自古以來詠梅花、寫梅花的詩詞不計其數(shù)，特別是宋朝，以梅喻己，是宋人梅花詩詞內容的一個重要特點。蘇東坡、陸游、辛棄疾等，都曾以梅花的清高勁節(jié)自比。如陸游的“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卜算子·詠梅》）；辛棄疾喟嘆“更無花態(tài)度，全是雪精神”（《臨江仙·探梅》）。

在這里作者以冰清玉潔的梅花自比。宋亡以后，作者不為一官半職而屈節(jié)降敵，拒絕元王朝的屢次征召，淡泊明志，孤高自守，雪梅的形象正是作者的自我寫照。

全詞多用意象，意蘊雋永幽深。長短句結合，流動自然。描寫了亡國遺民漂泊身世的凄涼，表現(xiàn)了作者遺世獨立的高潔人格。周之綺稱蔣詞“陽羨鵝籠涕淚多，清辭一卷《黍離歌》，紅牙彩扇開元句，故國凄涼喚奈何”（《六十家詞錄附題》）。劉熙載說蔣詞“其志視梅溪（史達祖）較貞，其思視夢窗（吳文英）較清”。這首《梅花引》就是一首心懷故國的《黍離》之歌，是一首操節(jié)自守的清貞之辭。整首詞在清冷的畫面中，將深深的憂愁與熱烈的回憶交織在一起，如隨想曲一樣自由瀟灑。

① 文淵閣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四庫總目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九.

②③ 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卷四112，卷四 141.

④ 文淵閣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四庫總目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九.《竹山詞》一卷（安徽巡撫采進本）.

⑤ 文淵閣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史部.地理志.都會郡縣之屬.江南通志卷一百六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