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鶴 (中國傳媒大學 北京 100024)
由“攝提”“孟陬”“庚寅”反映出的屈原生辰研究綜述
張 鶴 (中國傳媒大學 北京 100024)
《離騷》中“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這句話是學術界探索屈原生辰日期的最有力證據和最可靠資料。由于年代久遠,加之“攝提”“孟陬”“庚寅”的含義涉及到古代天文學、歷法學方面的知識,從東漢王逸開始,到南宋朱熹,到清代的鄒漢勛、劉師培等,再到近代的郭沫若、浦江清、胡念貽、湯炳正等人,均對屈原的具體生辰展開了研究,并因其所引資料和推算方法的不同,形成了關于屈原生辰問題的多種不同的結論。所以,若要了解屈原的生平,梳理這些專家學者們提出的關于屈原生辰問題的見解和結論是十分有必要的。
攝提;孟陬;庚寅;屈原生辰
孫作雲先生在《天問研究》中談及屈原的生平及作品編年時說道:“屈原是戰國中期楚國人,約生于楚威王元年(公元前339年),死于楚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他死的年代,甚至于月、日,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人民已經把他的死日,當做節日來紀念他,這就是舊歷的五月節或端午節”[1](P1)孫先生在這里的敘述未免武斷,因為在東漢至現在將近兩千年的歷史中,不僅關于屈原的卒年學界存有一些分歧1,關于屈原的具體生年、月、日,學術界更是一直存在著較大的爭議,并且伴隨著歷史文物的不斷出土,各種新的計算方法和推算結果也被提了出來。現就這些各家不同的觀點進行一個概述,以期有裨于這一問題的深入研討。
解決屈原的生辰問題,必須要弄清“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中“攝提”“孟陬”“庚寅”究竟是指的什么。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最早對其進行解釋:“太歲在寅曰攝提格。孟,始也。貞,正也。于,於也。正月為陬。庚寅,日也。降,下也。”王逸通過《孝經》中“寅為陽正,故男始生而立于寅。庚為陰正,故女始生而立于庚。”的記載,認為屈原是“言己以太歲在寅,正月始春,庚寅之日,下母之體而生,得陰陽之正中也。”[2](P3),得出屈原出生在寅年正月寅日的結論。因后世研究者普遍認為當時的楚國采用的歷法是夏歷,夏歷是以寅月為正月的,所以“三寅說”由此而來,并受到后世很多學者的推重。但需要注意的是,王逸并沒有說明“攝提”究竟是什么,也沒有說明是什么理由讓他將“攝提”當做“攝提格”來注解,這種解釋后來也受到了一些學者的質疑。
南宋的朱熹就針對王逸的注釋提出了不同的觀點:“以今考之,月、日雖寅,而歲則未必寅也。蓋攝提自是星名,即劉向所言‘攝提失方,孟陬無紀’,而注謂攝提之星隨斗柄以指十二辰者也。其曰‘攝提貞于孟陬兮’,乃謂斗柄正指寅位之月耳,非太歲在寅之名也。必為歲名,則其下少一‘格’字;而‘貞于’二字亦為衍文矣。故今正之。”[3](P33)朱熹根據劉向的觀點、《漢書?楚元王傳》《史記?歷書》等的注解,以及《史記?天官書》中“大角者,天王帝廷。其兩旁各有三星,鼎足勾之,曰攝提。攝提者,直斗杓所指以建時節。”的記載,《韓非子》等文獻資料的記述,認為這里的“攝提”只是指的紀月的星名,即隨著斗柄的指示方位定月令的攝提星,而不是古代用歲星紀年的“攝提格”,因此《離騷》并沒有說出屈原的生年,而只是說出了屈原出生的月、日,這和王逸的“三寅說”形成了明顯的分歧。
由于兩人距離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太遠,而且當時科學技術欠缺,所見文獻資料有限,所以這兩種意見很難指出孰是孰非,后世研究屈賦的人也在這個問題上形成了兩大派:主王說的有王夫之、蔣驥、戴震、郭沫若、游國恩等人,另一個主朱說的有陳第、林云銘、董國英、沈云翔、謝無量、林庚等人2,各家都言之有據,卻也有遺漏之處,因此意見很難得到統一。
針對上述兩種不同的觀點,清代很多學者通過自己的考證提出了一些獨到的見解。如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二十“古人必以日月系年”條說:“自春秋以下記載之文,必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此史家之常法也……《楚辭》‘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攝提,歲也;孟陬,月也;庚寅,日也。屈子以寅年寅月庚寅日生……或謂攝提星名,《天官書》所謂直斗杓所指以建時節者,非也。豈有自述其世系生辰,乃不言年而只言日月者哉”[4](P35),從史家記載歷史的方法和常識分析,來否定朱熹的說法;蔣驥在康熙年間撰寫的《山帶閣注楚辭》中說:“古人刪字就文,往往不拘,如《后漢書?張純傳》:‘攝提之歲,蒼龍甲寅。’時建武十三年,逸尚未生,已有此號,可知攝提為寅年,其來久矣。朱子謂若以攝提為歲,便少‘格’字,非通論也。況《史記?天官書》攝提星何嘗不名‘攝提格’也。”[5](P185)這種“刪字就文”理論點出了只是由于文體字數的限制而變通地刪去“格”字寫成“攝提”,而且《張純傳》后出,亦可能是其誤解了《離騷》等書中的用法,不能以后證前,所以此種理論受到了近代學者的否定。
清代真正對屈原生辰問題進行實質性探討,結合具體歷史年代來確定屈原的生年、月、日的是鄒漢勛、陳瑒、劉師培等人。鄒漢勛的《屈子生卒年月日考》使用殷歷推算,認為屈原的生辰為楚宣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一日;陳瑒的《屈子生卒年月考》使用周歷推算,認為屈原生于楚宣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二日;劉師培的《古歷管窺》用夏歷推算,定為楚宣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一日,跟鄒說相同。三者得出的結論十分相近,而且以此來考查屈原所經歷的事件,也是基本符合的,所以受到文史學家的廣泛承認。近人游國恩、錢穆、張汝舟等人均持此說。但郭沫若指出了鄒、陳、劉三人沿用戰國年表之誤3。一些研究者也同樣認為“這種推斷最大的缺陷是對春秋戰國時期的紀年法沒有把握準,直接以現在的公元紀年為基點向上逆推,因此,得出的結論是不可能正確的。因為,根據史實記載,春秋戰國時期廣泛采用星歲紀年法。”[6](P128)清代學者提出的觀點雖然被否定了,但他們結合歷法來推算屈原具體生辰日期的精神卻是很寶貴的,而關于屈原的生辰問題,后世的學者仍在孜孜不倦地進行探索。
郭沫若的一篇《屈原考》拉開了近代學者研究屈原生辰問題的序幕。在這篇文章中,他以《呂氏春秋?序意篇》“維秦八年,歲在涒灘”的記載為推算參照點,涒灘為申年,即秦始皇八年(公元前239年)為申年,由此推算,公元前341年為寅年,但這一年的正月卻沒有庚寅日,郭氏由此給出了“太歲超辰”說4,他認為歲星走一周天并不是整整十二年,而是比十二年少一點,積82.6年便超過了三十度(稱為超辰)5。前239年與前341年相差102年,剛好超過一辰,歲星的運行有時會從子一下子跳到寅,所以木星的運行從秦八年往上倒推,應該減少一年即為寅年,所以按照郭沫若的說法,屈原應是出生在公元前340年的正月初七庚寅日。
最先對郭沫若這一說法提出質疑的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浦江清先生。他通過運用現代科學計算方法和歲星紀年的文獻材料相互印證,在《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問題》一文中提出:公元前341年歲星在星紀,太陰在寅,太歲在子;公元前339年歲星在陬訾,太陰在辰,太歲在寅,從而推算出屈原的生辰應是公元前339年正月十四日庚寅。但浦的觀點是采用錢大昕的“太陰太歲有別說”,并且根據秦漢的《顓頊歷》和《太初歷》紀年法來推斷戰國中期的“攝提格”,兩個時期使用的歷法并不是相同的,論證并不嚴密,所以,這種結論又遭到了胡念貽先生的質疑。胡念貽先生致力于文本解讀,研究了《離騷》和《史記》等文獻資料的記載,把屈原的生年又向前推了12年,即一個歲星恒星周期。他的前提仍是建立在將“攝提”認為是“攝提格”的省稱的基礎上的。這種觀點由于和文獻資料的記述相符合,得到了金開誠等人的支持。
伴隨著一些文物的出土,楚辭專家湯炳正先生也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觀點。他在《歷史文物的新出土與屈原生年月日的再探討》中利用“二重證據法”,通過對1976年陜西臨潼出土的利簋上的銘文“歲鼎克”進行考釋,認為“歲”指歲星,即古人口中的“攝提”,“鼎”為貞字,“克”為辜字,再結合《爾雅?釋天》《詩經》《史記》等文獻材料的記述,得出利簋的“歲貞克(辜)”跟屈賦的“攝提貞于孟陬兮”說的是同一范疇的問題。他還進一步結合原始資料《五星占?木星行度》,利用夏歷正月木星晨出東方的周顯王三年(公元前366年)為坐標,用木星的恒星周期、會合周期等規律,結合《史記?屈原列傳》《史記?楚世家》等有關屈原政治活動的資料,來推斷屈原的出生年月,又根據日本學者新城新藏的“戰國長歷”這年正月朔乙丑進行推算,這年的正月二十六日是庚寅日,由此,湯先生的結論是屈原當是生于公元前342年夏歷正月二十六日。
湯炳正先生的論證可謂是有理有據,十分具有說服力,但天文歷法學家陳久金先生也提出了自己的質疑之聲。他的《屈原生年考》探討了楚國使用什么歷法的問題,依據新城新藏“公元前三百三十年前后各國逐漸使用夏正”的結論,用戰國時人甘德的紀年方法解釋《離騷》這句話,再根據《史記?歷書》所記歷法,得出當時的楚國使用的是周正的結論。他同時也根據《呂氏春秋》“維秦八年,歲在涒灘”的記載來推算,然后與屈原的生平事跡相照,得出屈原生在公元前341年正月庚寅的結論。但陳久金先生自己也懷疑新城新藏提供的“戰國長歷”朔閏表的正確性,又無法提供出新的證據證明公元前341年楚國歷法的周正正月庚寅日到底是哪一日,而且他判斷楚國在戰國中期用的是周正,卻無法解釋屈賦中多次出現的夏正用語,這就使得陳久金的說法的可信性降低了。
此外還有北大教授林庚先生認為“攝提是星名,孟陬是指夏歷正月。……‘攝提’作為古代天文歷法上一個重要的星辰,它與‘孟陬’的正常關系,被認為是顯示著萬象回春的清平吉象。”[7](P32)以此擁護朱熹的觀點;姜亮夫避開了屈原具體的生辰日期這一問題,著重探討了庚寅日是僅次于丁亥日的吉日;張葉蘆沿用張汝舟的觀點,認為屈原出生于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一日。今人周文康、潘嘯龍、李延陵、黃崇浩、麻榮遠、陳學文等人或根據天文歷法考證,或聯系戰國周正置閏特點,或從節氣角度出發,或利用西式占星之法,或結合音韻學知識,都提出了自己的獨到見解,為屈原生辰問題的研究提供了諸多參考。
關于“攝提”“孟陬”和屈原具體生辰年、月、日的研究雖然還沒有定論,但肯定會吸引著文學界、歷史學界和天文學界的諸多學者們繼續探究下去的。對于古人和這些學者們的觀點,我們也應客觀對待,不能盲目偏信,也不能隨意推翻。而且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古籍文物的不斷出土與發掘,相信歷史總有一天會還原給我們一個更為清晰的屈原。
注釋:
1.林庚、張葉蘆等人均對于屈原的卒年提出過不同的見解。觀點詳參林庚:《林庚楚辭研究兩種》,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7-31頁;張葉蘆:《屈賦辨惑稿》,北京:學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41頁.
2.觀點詳參湯炳正:《屈賦新探》,濟南:齊魯書社,1984年版,第32-33頁.
3.觀點詳參周文康:《“攝提”“孟陬”“庚寅”考辨》,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2期,第55頁.
4.清人錢大昕在其《太陰太歲辨》中提出“太歲超辰”說,但遭到同時的王引之、孫星衍等學者的激烈反駁。觀點詳參潘嘯龍:《論“歲星紀年”及屈原生年之研究》,《安徽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期,第318-319頁.
5.根據現代天文學計算,積86.08年當為超辰.
[1]孫作雲.天問研究[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
[2][宋]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3][南宋]朱熹.楚辭辯證.引自湯炳正.屈賦新探[M].濟南:齊魯書社,1984.
[4][清]顧炎武.日知錄.引自湯炳正.屈賦新探[M].濟南:齊魯書社,1984.
[5][清]蔣驥.山帶閣注楚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郭曉春.屈原生辰研究綜述[J].遼東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4).
[7]林庚.林庚楚辭研究兩種[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
張鶴(1988.4~ )性別:女,籍貫:河南漯河,單位: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方向。